王小妮
到今天还不认识的人
就远远地敬着他。
三十年中
我的朋友和敌人都足够了。
行人一缕缕地经过
揣着简单明白的感情。
向东向西
他们都是无辜。
我要留出我的今后。
以我的方式
专心地去爱他们。
谁也不注视我。
行人不会看一眼我的表情。
望着四面八方。
他们生来
就不是单独的一个
注定向东向西地走。
一个人掏出自己的心
扔进人群
实在太真实太幼稚。
从今以后
崇高的容器都空着。
比如我
比如我荡来荡去的
后一半生命。
(1988年)
那些整夜
蜷曲在旧草席上的人们
凭借什么悟性
睁开了两只泥沼一样的眼睛。
睡的味儿还缩在屋角。
靠哪个部件的力气
他们直立起来
准确无误地
拿到了食物和水。
需要多么大的智慧
他们在昨天的裤子里
取出与他有关的一串钥匙。
需要什么样的连贯力
他们上路出门
每一个交叉路口
都不能使他们迷失。
我坐在理性的清晨。
我看见在我以外
是人的河水。
没有一个人向我问路
虽然我从没遇到
大过拇指甲的智慧。
金属的质地显然太软。
是什么念头支撑了他们
头也不回地
走进太阳那伤人的灰尘。
灾害和幸运
都悬在那最细的线上。
太阳,像胆囊
升起来了。
(1993年)
月亮在深夜照出了一切的骨头。
我呼进了青白的气息。
人间的琐碎皮毛
变成下坠的萤火虫。
城市是一具死去的骨架。
没有哪个生命
配得上这样纯的夜色。
打开窗帘
天地正在眼前交接白银
月光使我忘记我是一个人。
生命的最后一幕
在一片素色里静静地彩排。
月光来到地板上
我的两只脚已经预先白了。
(2003年)
她站着,两手提着刚出土的落花生。
那些果实,还穿着新鲜粉红的内衣
像婴儿,像没开瓣的荷花。
身后,一块田的距离
光光的立着她的五个小孙子。
他们的屁股上不是裤子
是快要僵硬的黄泥。
三块田的距离以外
坐着她已经不能行走的小脚母亲。
没有一个人移动,乡村出奇地安静
不知道他们在等什么。
落花生看到了最初的人间
一个挖掘者,五个小光人
远方还有一个苍老的。
泥土还没完全落干净
花生有点伤心。
她站着,稳稳地像任何大地方的高房子
满园鲜花的房子
管风琴奏乐的房子。
乡村的水塘远远地跳着黑气泡
她的心正向外亮着。
人说,那妇女是个信教的。
(2004年)
他根本不在。
其他的都在,只是你要的不在。
有东风进来
有小昆虫进来
星光像刚刚磨碎了的面粉。
西红柿成熟了的橙黄色进来。
海马从落地窗最低的缝隙间游进来。
陌生人经过,不知名的烟草香味透进来。
我这儿从来没这么满过。
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少
温暖友善的东西们四处落座。
我们不在同一个世界
四月是隔绝的屏风
所以,你只有原路退回
你找的人他绝不会在。
(2005年)
盘子里
只放一个土豆
我举着它穿堂过室。
尽量走得慢
我要给一只威尔士土豆做广告。
这是世上的好东西
生长在土地内部的粮食。
走在古老繁琐的穹顶下面
曾经做弥撒的地方。
没有人注意土豆的荣耀
它让上亿的人类没被饿死。
在中国它叫洋芋
还叫山药蛋。
阳光从高处照下来
粗麻的脸上均匀地布撒了盐。
(2008年)
如果我没了
我的世界紧跟着也没了
甚至谁都没发现少了什么,连一个人的缺
口都没留下。
一个人没了,被她理解过的东西又都去了
哪儿
假如物质能不灭,非物质又该待在哪些
地方
这致密的世界上哪儿还有合适的空隙?
(2008年)
如果我有刀
刃在哪,锋线在哪
它暗藏在心的杀机在哪儿。
我的窗口挂在树上
四周生满龙眼芒果和枇杷。
这个人已经退却
两手空空,正在变回草木。
如果还有青春年少
我自然铸一对好剑
每天清晨蘸上暗红的棕油
在利器最顶端留住我的咄咄青光。
时光不再让金属近身。
锋刃只解决鸡毛蒜皮的事情。
(2008年)
冬天的荷塘满满的锈。
黏在一起的老铜钱
旧时日一样沉
倒闭的银行一样重。
压得这海岛哦
轻飘飘地就快飞翘了。
满眼的老物
看不到谁还活着
在死里头活着,就是这类似的苍黄。
该飞的都飞了
我的后窗锈死在这枯塘上。
人问:有戏吗
人答:没戏。
(2010年)
我的学生在看鱼
看肚子朝上的几个还有没有呼吸。
药片大的不蠕动的红嘴唇
铅坠,小刀,指甲钳。
流水很惊悚
它们死后都会跳起来的
六月的日光像针刺。
(2014年)
蚯蚓拱动,萤火虫划火柴
青芒果沉闷落了地
月亮就要在这会儿升上来。
不肯停手的银匠
孤单一人
敲敲打打的活儿早没人做了。
白天是时间
夜晚才是光阴。
手艺人拍着厚围裙
房门开了
月光把他变成一道银河
斜立着,浑身白花花。
和婆婆们坐在路边剥蚕豆
四周还有些亮
月亮浅浅,显在天上。
蚕豆在手里,没一点温度
顽强的不肯软掉的一大颗
有棱有角好坚韧。
渐渐,谁也看不见谁了。
月亮正在生长,光芒鼓起
绷紧的豆皮紧跟着透亮
绿眼珠够尖锐。
提小半袋夜明珠
走在回家路上
衣裳在发白。
那凌空的一条
吓人一跳。
镖客,打铁的,吹玻璃的都缩到暗处
只剩了那条锋利,高悬
凉的,炯炯有世仇
定一定神,瞄着这黑的人间。
它的对手急了
要扑向那坨阴影去避难。
一棵老透了的金桂
满头翘着浮起的碎花。
寻仇的就要刺过这迷醉的树
看那月光,正飞似的下旋。
热得很深的夜
当头挨了一枪托的晚上。
蝉把月亮喊出来
又大又圆,一个胖少年
你们哦,真忍心耗去我的好岁月。
黑洞洞的天
虚心假意地簇拥着
好像稀罕它
顺便也稀罕一下大路边灰暗的我们。
闷雷滚得太慢
月亮的白影从背后摸过来
牙齿闪亮,伸手不见人。
月亮凑过来
门前的软毡上
一条白狐狸的皮。
隐藏得很好
装死也装得逼真
多少人进出,它动也不动
踩它踏它都不动。
看上去多温顺的动物。
鼻尖发凉,影子刚涂了毒
伤口流着白
漫山遍野生毛发
活着呢。
月光
从老木板缝漏下
落在大雷雨后的最湿处
亮光光晃人眼。
泥土跟着水走
收了手的驼背银矿主
后身闪烁有乌光。
他去亲那流走的土
被无数手翻捣无数遍的烂泥亮光光。
忽然他想亲上一夜,不是亲一下。
无限拉长的一夜
牛皮筋似的。
天光浅淡
流水漫过我们躬身入土的轮廓。
扮演月亮是什么感觉。
衣不遮体的主角
白罩衫薄得破了洞。
萨洛尼卡的长堤扬起桌布
盛蜂蜜的玻璃杯刚碎在地上。
多盐的海面立起冰凌
又冷又破败的感觉漫上来。
伟大的演员吊到高处
希腊神殿的石柱
白额头间像几根中国筷子。
月亮的脸真白
这是不换主角的悲剧
折磨人的悲剧。
扮演蚂蚁和扮演我的都退了场
只剩你一个
无论剧本是怎样,你可要撑得住。
注:萨洛尼卡是希腊第二大城市。1941年到1944年被纳粹德国占领,几乎全城的犹太人灭绝,又遭受同盟国炸弹的严重损坏。
阴云里,月亮真灰暗
愁闷的圆脸傻呆呆正起皱。
人们向空中放出好多孔明灯
摇头晃脑的精灵。
这夜晚忽然热闹了
一五一十,卖灯人大声数钱。
月亮躲得很深
任我们整夜看不见。
天上都是袍子忽闪的孔明
打火机又在亮
诡异的纸灯又在升天
满天跑的都是最聪明的人了
月亮哦月亮。
一出门就碰见好莱坞的小船。
准时出海
去揭人间的贴纸。
夜空藏在夜空后面
真相可以是圆月
也可以是它背后漆黑的幽远。
这次是楚门出海
灯都灭了,光都闭上眼睛。
每根筋腱都在用力
海上白晶晶
他要划船去每一个海角揭标签。
我在窗口看楚门
常住月亮的外国神仙。
有人在傍晚的路口砍羊。
人行道中间戳着那羊的头
有卷毛的脑瓜
刚断开的身体还在抽动。
拿斧子的要路人相信他刚杀了一只真羊。
碎骨和肉屑,红的流星在跳。
月亮躲得最远
只有天上才安全。
羊的血,很多条逃跑的蚯蚓
街市上所有的红色都跟着这一刻变暗。
后来,街灯照着膨胀起肉味的尘土
烤羊腿的烟在上升。
越来越苍白的羊头
独自戳在一层层渗油的月亮地上。
试试从墓葬里向外看
就像现在这样。
头顶上那颗钢钉敲出的漏洞
刚好泄漏一点光亮。
什么也看不清
古人说,这迷糊的感觉就是美好
我们从来都是信的。
半死不活的夜晚
死了以后,还要大口呼吸几小时
死了也还想再看看。
灰蒙蒙在头顶晃着
传说中的月亮
坚持不了多久的一盏汽灯。
偶然回头被它吓了一跳
怎么会有那么大。
不出声地紧跟着
就在背后,又凉又白
贴得不能再近了。
紧张的圆盘,能把任何东西吸进去。
赶早班飞机的路上
天还完全黑着
为什么它要明晃晃地紧追不舍?
脱落的白头发都在乍起
失魂落魄的
非要贴近了留下一两句话。
这是在腾冲
背后忽然跟着个它。
高黎贡的山尖好像有了几丁光亮
人间孤魂太多了。
(2014年深圳)
叫纳沙的台风来了
看他迈出的第一步有多大。
大踏步的纳沙疯掉了
嚎叫代替语言
他用光的速度朗读。
看看谁在加入疯子的队伍
栅栏,毛巾,树根,广告牌,发射塔。
躲在屋子里的人都激动了。
纳沙已经占领了人间。
古人说愤怒出诗人
因为古人还不认识纳沙
这家伙的朗诵才是最高的愤怒。
我得坐起来听听。
一个个路人都钻过来了
能看见推车人脸上的皱纹
哦,那可真像一张抽巴的状子。
终于来到了近前
汽车前窗贴着蜜蜂们折断的翅膀。
努力让自己显出来
谁也不想就这样被埋没。
谢谢这混沌的末日
让我发现每一个微小可爱是怎样挣脱的。
宝宝紧兜在前心
那个有辫子的小妈妈还能念儿歌
我的天哦。
三点,到院子里走走
影子很薄,也不是特别黑。
天上什么都没有
地上也一样
绷紧的塑料大棚里一样。
一保安骑车过去
头上有白物窜过,像个飞盘。
时间陪我又走了两圈
表针跳向了四点,鸟们开始聊天。
睡过去的那些布偶
一个个都醒过来就没趣了。
失眠的幸福你知道吗
在这密不透风又忽明忽暗的棚子里。
不是应该的香
是土壤里最黏最粗粝的那一点。
光照到它只是几分钟
从白到黄
安静又欢乐
最先叫它鸡蛋花的简直是个天才。
今天是花,明天就是垃圾
明天就和垃圾一起去铁桶里。
那桶是圆的,比圆还圆,比圆满还圆满
要为垃圾有贡献
鸡蛋花开在某人的祖国。
失眠,鸟们开始叫了
很多很多的喙
在心的四周啄洞。
天亮还早,它们争着喊叫
磷火,跳灯,豆苗,皮鼓
有一只真木讷,好像在敲木梆子。
灵光撩动的树影
敲木梆的最卖力,无论多么黑。
带翅膀的老汉
不肯对人间喊一声平安无事。
瓦片响得很近,像颈椎骨响。
夜晚缓慢地围捕过来
一个也不放过。
而竹林间忽然荡过金毛
那一闪
在我眼前就是飞了。
预言应验的季节
稻田立起叶尖的黄刺。
就在太阳只剩下半个的那瞬间
唿哨的黄鼠狼穿屋而过
跟着一枚铜箭
疼哦,四下里终于死一样的黑。
于汝旺《葵》
屋后的竹林子
派风经过我。
到屋前去
这些箭头发出的快风
只让草帘微微改动方向。
凌厉而没痕迹
特别是没有流血。
乡下的狗叫
一定来了陌生人。
大晌午,忽然有手机在唱东方红
这时候狗已经不叫
大家一起听。
唱到大救星
一个人大声接电话。
扛着大卷的自来水管
肩膀上环绕着白蛇一样。
歌就断在这会儿
改装自来水的工人一边骂人一边爬坡。
哦,刚唱到就断了。
(2009年—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