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柔情,诉与谁听
文_代连华
绘_毛毛
世人只道才华横溢的秦观,喜欢出入酒馆歌楼,追蜂引蝶放浪不羁,却不知忧伤的词人,是在苦苦寻觅消失在人海之中,那位让他倾情一世的女子。
也许是扬州的风儿太过柔情,竟将一位出生于武将世家的翩翩少年郎,雕琢得玉面生辉,虽然眉眼间依然充满豪气,举手投足却是风流俊雅,柔情脉脉。此刻,一袭白衣的少年,正手持长笛匆匆走向城外。
“秦观,我在这儿。”一位少女从树丛里跳出,甜甜地叫着少年。少女名叫陶心,清纯秀美,天生一副好嗓子,因为家境贫穷,平时靠唱些小曲儿维持生活。
秦观与陶心是在一次宴席上相遇的。一位乡绅给母亲祝寿,请来许多文人墨客吟诗贺寿。秦观本不屑出席,认为举座皆是附庸风雅之人,怎奈父亲没有时间,只好由他代替出席。
乡绅为显示自己的才华,填了一首词,让陶心谱曲来唱。怎奈词不达意无法成曲,就在陶心左右为难之际,秦观走向案前,提笔一首《浣溪沙》: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自在飞花轻似梦——春日的寂寞与闲愁,就像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缓缓地展现在众人面前,又恰似一缕暗香,随风悄悄潜入,轻轻飘逸在空气中。
陶心轻抚琴弦,一曲清歌婉转唱出,宴席顿时寂寂无声,唯有清音绕梁,众人皆陶醉在歌声里。两个年轻人深情对望,柔情似水瞬间涌入彼此心中。
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沉浸在甜蜜的欢愉中。青青杨柳伴着他们牵手而行,潺潺小溪倒映着他们依偎的身影,明朗的月光下,他们起舞弄清影。
他们只是忘情地爱着,忘记了俗世里的种种纠结,一个是才名远播的少年才俊,一个是身份卑微的卖唱女,需要怎样的勇气才能拥有彼此?
秦观轻轻将陶心揽入怀中,等我进京赶考之后即归来娶你。虽是六月天,陶心却不由得打个寒颤。此次别离,或许再也无法相见,而自己是多么爱他呀。
不喜功名的秦观,被父母强迫入京赶考。一路上风餐露宿,车马劳顿,苦不堪言。
秦观入得考场,心不在焉地答题交卷。虽对功名并不在意,但在放榜之日,得知自己榜上无名,还是有些心灰意冷,又想到可以马上见到陶心,心中顿时满怀喜悦。
少年才子落第归来,还来不及见心爱的人,秦家父母就说:“功名事小,成家事大,在你进京之时,家中已为你订下亲事,只待回来迎娶。”
秦观刹那间呆住了。原来,有位徐姓富商,膝下只有三女,盼女儿能嫁读书之人。长女徐文美久慕秦观才名,虽不曾谋面却已是芳心暗许,每每捧读秦观的诗词,总是浮想联翩。徐父便托人试探秦家,秦家爽快地应下这门亲事。
不顾筹备娶亲之事,秦观骑马出城,急匆匆奔往陶心家里,不料竟是人去屋空,庭院里荒草萋萋,透着一股苍凉。秦观不禁有些慌张,急忙询问乡邻,他们却都摇头不知陶心去向。
秦观失魂落魄地来到柳树下,却哪里还有陶心的身影?曾经的海誓山盟永不变,转眼间却无踪影。秦观欲哭无泪,心中柔情百转,却不知诉与谁听。
秦母以死相逼,秦观只得就范,娶了徐文美。吹吹打打入洞房,满室生辉的新房里,坐着心中流泪的秦观。满心欢喜的新嫁娘,心也在瞬间冷如冰。
一对新人各怀心事,而在墙外,有一颗心如琉璃,碎了一地。那人带着支离破碎的心和满脸泪水,一步步走出城,夕阳将娇柔的身影,一点点拉长,融入无边的黑暗。
桃花红,杏花白,红白点缀赏心悦目。
雕栏玉砌的蓬莱阁里,文人墨客谈兴正浓。此次聚会由当地太守主持,诗词佳句频频吟出。太守兴致勃勃,招来神秘嘉宾助兴。一位轻纱蒙面的女子,款款坐在案前,轻拨琴弦,曼妙歌喉唱起,歌声如风拂面,如雨润心。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只唱得两句,座中有一人呆住了。如此熟悉的歌声,如此熟悉的身影,秦观再也忍不住,几步冲到堂前。他终于看清了,那位女子正是他日思夜想的陶心。但是隔着薄薄面纱,陶心面如冰霜,并无惊喜。
原来秦观入京赶考后,陶心纤细的腰身渐渐变粗。走南闯北的老父看出端倪,逼问之下得知了真相。秦家名声显赫,陶父兴冲冲地赶去秦家报信。秦家认为两人门不当户不对,且这丑闻令世家蒙羞,断然拒绝了亲事。
纵有千张嘴也说不清,悲痛的陶心只得与父亲四处游走,以逃避冷眼和嘲笑,心中只盼秦观火速归来。陶父连气带病,不久便撒手人寰。而在颠沛流离中,孩子还未来得及出生便胎死腹中。
陶心满腹怨愤,却依然存有幻想。她不曾走远,一直等待着秦观的出现。然而等来的却是他那场热热闹闹的婚礼。陶心的痴情破灭了,流水落花两无情,从此再无纠葛。
柔情似水,水却无情。此去经年,再无牵挂,摒弃所有的柔情,冷漠地看待世间万物。彼时的陶心,像一只彩色蝴蝶飞入温柔乡,放纵自己游戏人生。
青衫着身的秦观,早已不是当年的翩翩少年郎,沧桑之中带着满腹苍凉。
光阴流转间,早已物是人非。陶心的种种境遇,让秦观心痛不已,所有的爱恋痴迷,刹那间涌上心头。秦观紧紧抓着陶心的手,不要再当歌妓,不要再强颜欢笑,相爱就要永远在一起。
那是一段怎样的好时光呢,没有门第纷扰,没有猜疑指点,他们岸边泛舟,月下抚琴,浅吟低唱。秦观承诺回家禀明父母,即刻前来迎娶陶心。陶心含笑应允,心中却在流血。
善良如陶心,怎能让才华横溢的秦观违背父母之意,背负不孝之名而娶青楼女子?怎能让无辜的徐文美成为弃妇,从此情无所依?怎能让自己卑微的身份辱没秦家的显赫名声?
有一个男子真心爱过自己,此生便足矣。陶心再次逃离了,当秦观归家之时,陶心的信笺也飘然而至,“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天涯海角,心相连,意相通,纵使不相逢,却似在眼前。”陶心在秦观的那首《鹊桥仙》后,续上两句表明心意,从此再不相见。
才子佳人爱恋纠结,痴痴怨怨谁又能说得清呢?
世人只道才华横溢的秦观,喜欢出入酒馆歌楼,追蜂引蝶放浪不羁,却不知忧伤的词人,是在苦苦寻觅消失在人海之中的陶心,那位让他倾情一世的女子。
此生的一帘幽梦,十里柔情,还能诉与谁听呢?
杭州往西有玲珑山,不大,但精巧秀致。自古西湖有十景,蔓延开来,杭州风情二十四景,这还不算偶然飘出的琴声,唐突而来的茶香,或者前面桥上姑娘缓缓徐徐的影。
总有牵牵绊绊让你停了脚步,何况从一开始,在这人间天堂,醉而眠,眠而梦,几朝日月过去,花窗把光阴漏成了线,手里的杯盏拢着清香。烟波画船,有人在低吟浅唱,听不真切,却似那个遥远的人,琴心一抹,自收芳菲。
玲珑山上有琴操,寂寞了太久,幸遇苏东坡,得解心知交,然而终不是她的良人,只得连红尘一并舍去。
她本姓蔡,官宦人家的闺秀,从小修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十三岁那年因家庭变故而沦为杭州艺伎,但其矢志冰清自好,拼尽一身才艺,做西湖出水的一枝莲,哪怕无依无靠,只此一人风中摇摆,最后败于寒霜欺骨,于无人处暗自悲伤,也绝不陷泥沼。
好在年纪尚小,来日方长,还有的是时间可虚度,所有的心事都悄悄生长。同伴里的莺莺燕燕,都说烟霞晴岚,只看眼前,未来是风雨还是栀子常新,连今晚的月色都未可估计。
趁年华正好,赚一点薄名,珠玉虽凉,也比什么都没有的好,五福八宝的妆奁里要放得满,也好日后无生计时,挡一挡无情的雨丝风片。
但琴操不,她仍然拈词写字,朗日抚琴,留得那份风雅。嘴下留情的人叹一句官家小姐做派,也有那酸溜溜,说她再附庸清高,也不是枝头的材料。
她哪里理会?连一笑而过都觉得多余。
她爱琴,是真爱。家庭破败时,她正在后院弹琴,随着一朵花的凋零,琴弦断了,抄家的人闯进来,砸了她从小用的梅花断的响泉琴。
琴断了,琴心还在。
三月江南,西湖歌吹,处处丽影,红颜粉黛,乱了水下游鱼。
苏东坡正乘船游览,有湖光山色的自然之美,又有雅韵丝弦的柔媚,真是淡妆浓抹总相宜,好不惬意。
微风轻拂,随之而过的还有唱词。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这是他的好友秦少游的词,写给他心仪的一位歌伎。回忆悱恻,格调哀伤,却在青楼里被人艳慕着,虽然连个名字都没有,可哪个女子不愿这样被人惦念?
苏东坡听得有些入神,此情此景,确是有些牵人柔肠。杭州城美人如云,也是一季季争艳,一岁岁凋零,年轻不会长久,然而年轻的女子,总会常常有。
忽然有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怜卿之心还未来得及收好,便听一个女子对那吟唱的人说,唱错了,把“谯门”唱成了“斜阳”,韵变了。
想那人被当众指出错误面子上有些不好意思,书生意气,女子面前总要有个下文,于是他说,姑娘一定精通诗词,那你能改韵吗?
寻常戏码演下去,可以二人同舟,就把这当成个小游戏,试着一字一句改上一改,半天时光很快就消磨了,一首新词出来,日后的相约也有了着落。
可是琴操就那么微微一笑,眸中清波一转,旋律已出。
如此细腻巧妙地化解,伤情依旧,由她抑扬顿挫地吟出来,似乎味道更显得真实浓郁,彻底惊了这边的知府苏大人。
苏东坡循声看这女子,绿萝裙,淡荷衣,如菡萏临水,衣袂清丽飘然,发上珠环简单,声音婉转,琴横船头,再看眉目,她的船已渐行渐远,淡淡而去。只余身影,已知此女不俗,此一遇,缘分不浅。
她是琴操。旁边人竟都识得。
再见之期并没有隔得太远,偌大的西湖,游船往来,独苏东坡的船和琴操的船撞在了一起。
靠岸楼外楼,十六岁才艺超群的琴操和五十岁的知府苏东坡成了朋友。
有人说这是琴操设计好的相遇,苏东坡经常游西湖,有才子盛名又是知府,满湖认识他的人不计其数。琴操不偏不倚撞上他的船,只要心里有数,这点实在不难。也许从上次的匆匆一瞥,也有身边人告诉她不远处那条船上的人正是苏东坡。以她风尘里几年的敏感和眼色,不会不留意,留意到了,就必然记在心里。
是不是这样应该并不重要,设计得了开始,设计不了结局,琴操对苏东坡,那是慕名,不是官职,而是才华。
苏东坡怜她身世可叹,也喜欢琴操的性情,有着超乎她这个年龄的淡泊与超脱,似乎在她心里有股力量,时而清晰,时而茫然。
他们经常一起出游,也常会约上佛印,他们机锋往来对答,参禅悟道。琴操抚琴,一曲痴绝,天地回声。佛印说百年难得一闻,苏东坡凝神沉思,仿佛已被渡离红尘。
一日东坡戏曰:“予为长老,汝试参禅。”琴操笑诺。东坡曰:“何谓湖中景?”答:“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又问:“何谓景中人?”回答:“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云。”
再问:“何谓人中意?”答:“随他杨学士,鳖杀鲍参军。”还问:“如此究竟如何?”琴操不答。东坡曰:“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东坡想劝说琴操从良,谁知一语惊醒梦中人。琴操云:“谢学士,醒黄粱,世事升沉梦一场。奴也不愿苦从良,奴也不愿乐从良,从今念佛往西方。”
心意已决,此生难回。苏东坡帮她落了籍,她珠花散尽,脱簪覆素衣,收心敛性,削发为尼,于玲珑山别院结香修行,常伴青灯古卷,广植心莲。她这一走,苏东坡放归西湖的游船凄迷了三天,心中的疼痛一次次潮回,拼命地拍着岸。苏东坡赶到了玲珑山,再见面,清秀的女子在寥落的门前,开门的一瞬间,谁的眼泪流到心里,连声音都是涩涩的。琴操的脸更显得白皙而小巧,她双手合十,道一句“故人”,多少压抑,各自其实都明白。
琴操爱慕苏东坡,欲将身所托,尽管差了这些年月的人生,她也愿意用一辈子的深情,陪他两世的路。苏东坡也说过,诗酒趁年华,可是为何,他就这么在距离之外。
在苏东坡心里,对于琴操的情感超越了男女之爱,更珍贵的是这种精神上的交流。世间美好的女子永远都多得如春花盛开,然而能知心的却可遇不可求,认识了琴操,早在一曲之间就已心意相通,多难得,简直就是上天的恩赐。
琴操不是甘于命运的女子,却为他甘愿万花逐流水,动过的心不后悔,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收回来。小小的佛殿里,她行念跪拜,再不求缘求分。
苏东坡经常去看她,有时佛印同行,黄庭坚也去过。没了羁绊,大家听琴论诗品茗,倒是更清爽畅快了些。
只是每每告别后,还未及下得山来,苏东坡已难以自持,经常一壶酒喝到大醉,朦胧中声声念念,形骸不羁,哪里还要什么身份?
他不知道,他走后,琴操也是伤心难耐,相见是折磨,不见更是痛。
两年后,苏东坡离任北上,来此告别,单薄的琴操只觉一夜春怯寒又来,从此朝暮功课,都有一炷心香遥相寄,冷落下的玲珑山,日暮荒草,满眼凄凉。
扫下的香灰,积了一坛又一坛,琴操听说苏东坡已被贬至瞻州,隔着苍茫大海,如同隔着浮世幽冥,早已远得再也看不见。
垂暮之年的苏东坡,得闻琴操离世,一个人默默地面壁而泣。终是他欠了她的。
据说后来,苏东坡来玲珑山凭吊,只见一抷黄土隐没于杂草之中,曾经的明艳笑容,如今只剩下无边的孤寂,像一个盛大的旋涡,向更深处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