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泪成殤,情深不自言
文_木幕七律
绘_盆栽的栀子花
千芜岛上有蝶人,擅音律,雅歌舞,丽质天成,肩有蝶印。传说,生饮三滴蝶人之泪,可得永寿。
雍澜城今年的梅花开得有些晚,初雪过后,千苞待放,隐隐幽香淡然飘入氤氲的清茶中,馥郁里藏了三分冷意。云惜音素手红衣,轻巧地执起白釉小壶,自顾自地添了满杯,黑子落定。
傅蘅之见状,摇了摇自己空空如也的杯子,笑道:“音儿就不能顺个手吗?”
云惜音把玩着腕上的紫玉琉璃串,漫不经心道:“添茶送水的活儿是婢女做的,我只负责陪你下棋。”
“难道没人告诉过你,温顺乖巧的女子才惹人怜吗?”
“怎么,大公子要教我怎样做个女人吗?”云惜音眼波流转,媚眼里千种风情,脸上却是冰山般的肃穆。
傅蘅之不语,只是悄然盯着她,兀地说了句:“你的眼睛真美,只是不知流起泪来是什么模样?”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倒叫云惜音不知该如何回答,眼前雍容华贵的男子缄了声,白子在他手里决绝落下。
雪地传来一声沉闷的吱嘎声,踏雪而来的仆人从层层布帛中取出一个绘了五瓣梅的紫砂壶,一面上前添茶,一面回禀道:“洛楚姑娘怕主人喝不惯外头的茶,特意让小人送来主人平时爱喝的天山一叶青。”傅蘅之望了望站在亭子外“听墙角”的一众忠仆,无奈地笑了笑,这丫头的手脚,委实快了些。
云惜音黛眉轻蹙,嗔道:“大公子既然怪我这里没有好茶,又何必来我这里,这不是打我的脸呢。”
“音儿生气了吗?”傅蘅之邪魅一笑,吩咐道,“韩夏,把送茶来的这人拖出去,杖毙!”
韩夏领命而去,那送茶来的仆人声嘶力竭地叫道:“主人饶命!小宋子只是听从洛楚姐姐的吩咐!主人饶命……”
木板打在肉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却在寂静的雪地里显得尤为惊心动魄。红的血在晶莹的白色里肆意蔓延,染出一片片妖娆倾城的红梅。
云惜音手心涔出了些许冷汗,表面却装作波澜不惊,摇头叹道:“三年了,你还是这样……”
“还是这样爱你,是不是?”傅蘅之瞬间又回到了先前的俏皮,剑眉轻挑,全然不似方才的阴狠。
乙亥年腊月初三,砌香阁首席舞女云惜音神秘失踪。这本是风月场上的事,却不知为何引得黎国大公子傅蘅之和国师钟蚁争相寻访。傅蘅之素性风流,传闻和云惜音交情甚好,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国师一向不理民间之事,这般明目张胆地搜寻,却叫人摸不着头脑。
洛楚觉得近日大公子的行为有些奇怪,却说不上是哪里不妥。自从小宋子被杖毙之后,她已不敢再明目张胆派人去监视了,惹怒了傅蘅之绝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她在紫苑五年了,名为侍妾,实际是黎国国君傅铭安插在傅蘅之身边的一颗棋子,他们要的是天下,而她只求活命。五年,双方早已心知肚明,却迟迟不肯点破,傅蘅之一直留恋花丛,默认了一切监视活动,此番杖毙小宋子明显是杀鸡儆猴。
风华园里的那口枯井又出了闹鬼的传说,喜欢穿凿附会的婢子说,夜里曾见一个穿白衣的女子站在井边翩然起舞,舞姿曼妙,世所罕见,舞到最后竟一头栽入井中。然而,当第二天找人来打捞时,十丈深的枯井井底,却只有一些烂泥枯草。洛楚摇了摇头,本不想理这些无中生有的故事,却听见其中一个婢子说道:“我远远瞧着那身影,竟有些像砌香阁那个失踪了的舞女。”洛楚猛然驻足,沉默良久,嘴角浮上了一丝浅笑。
雍澜城中最奢靡华贵的地方并非黎国国君的宫殿,而是傅蘅之的紫苑。世人都道黎国国君爱子,在郊野处建了一处富丽堂皇的别院供大公子居住,又派了侍婢千人服侍,日夜笙歌不断,歌姬舞女数不胜数,只有个中人才明白,名为恩宠,实为囚禁。然而,在这样一座富饶的紫苑中,却有一处荒凉的地方,便是风华园,只因数年前有方士断言,园中枯井戾气甚重,近者会被厄运缠身,园内人迹日稀,渐渐便荒芜了下来。
洛楚来到井边的时候已是子时,三更天的梆子声敲过,她一跃而下,凭着轻功安全落到井底。惨白的月光泠泠似地狱使者的爪牙,透着不明所以的阴冷。洛楚掏出火折子,借着微弱的火光搜寻着蛛丝马迹,可是寻了许久,却始终不见任何机关法门。正当洛楚一筹莫展之际,井壁竟兀自打开,显出一条幽深的通道来。
通道的尽头,似有琴声悠扬。洛楚壮着胆子走过去,眼前渐渐明亮,白衣美人舞姿翩然,妖冶动人,正是云惜音。傅蘅之坐在床榻边,一袭玄色长衫落地,黑色长发肆意披散,骨节分明的手俯在素琴上,拨动着一室烛光。
洛楚不敢打断,一曲毕,才听见傅蘅之说道:“你既已发现了这个地方,就留下服侍云姑娘吧,你在紫苑的差事,我会找人替你的。”
洛楚心下一惊,忙道:“主人,洛楚太笨,恐不得云姑娘的心意,还请主人另找个心灵手巧的婢子来吧。”
傅蘅之笑谑道:“你既能把那一笼笼的信鸽养的堪比我父王宫中的鸽子,又怎推脱自己太笨呢?”不轻不淡的语气,让洛楚为之一震,大公子到底还是要行动了吗?心神未稳之际,她又听得一个温软的声音说道:“大公子没听见这姑娘不愿服侍我吗?又何必强人所难呢。”
“音儿不喜欢吗?”傅蘅之的凤眸闪过一丝失望,随即便了然道,“既然如此,那我只好杀了她,否则若是被外人知道了这个地方,我还怎么金屋藏娇呢?”
洛楚扑通一声跪下,还未开口求饶,就听云惜音冷冷说道:“云惜音本就只是风尘女子,上不得台面,大公子若是怕玷污了自己的名声,大可放我离去,从此陌路。”
傅蘅之踱步到云惜音身边,温润的嗓音贴着她的耳说道:“可我就是舍不得你怎么办?”
云惜音忽然有些害怕,三年来,她第一次发觉傅蘅之竟是这样捉摸不透。她有过很多的恩客,亲近她的目的,不外乎是留恋她的舞姿和美色,而傅蘅之,这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的黎国大公子,此刻依旧以爱她为名,剥夺了她最向往的自由。洛楚最终还是留了下来,傅蘅之想做的事,没有谁违逆得了。
今夜的星光有些黯淡,像蒙了轻纱的眼,叫人看不真切。云惜音坐在观星台上,看着满天的迷蒙,神思恍惚。傅蘅之把她囚禁在井底,却又因她爱看星空而费尽心思从井底挖了条隧道直通观星台。
傅蘅之从身后走来,为她披了一件猩红毡,眼里尽是宠溺的温柔。她突然很想知道答案:“为何把我囚禁在这里,却不给我一个解释?”
“有些事,你不需要知道,只要乖乖照顾好自己就好。”傅蘅之的手轻轻俯着她的头发,附在她耳边说道,“国师永远不会找到你。”
云惜音一震,看见他眼里的戏谑,她苦笑道:“你既然都知道,为何不把我送去你父王那里?治罪也罢,处死也罢,总好过关在这里不得自由。”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舍不得。”许是她眉间的忧伤触痛了他,他补充道,“再给我一个月,一个月后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她沉默不语,委屈地把自己蜷了起来,却冷不防被一把抱起,飘来他半似春水半似寒冰的声音:“怕了你了,我带你出去透透气。”
云惜音倔强道:“我自己会走。”
傅蘅之顿住望着她,说道:“你有两条路,一是安安静静地待在我怀里跟我出去,二是自己一个人继续在井底寻找出去的办法。”云惜音只得闷闷吞了声,头靠在他的胸上,听着他胸膛的心跳,竟有种莫名的心安。
星月迷蒙的夜,初春的寒气尚在,傅蘅之抱着云惜音穿过百折千回的回廊,冷梅的香气隔着暗夜飘来,叫人辨不清方向。“真希望就这样一直抱着你。”傅蘅之叹道。
云惜音没有回答,她仰起头看他的脸,棱角分明的轮廓里,一双漆黑的眸子格外夺目,那里面是她读不懂的波诡云谲,还有一丝不知是为了谁的忧伤。她忽然很想抬起手去抚平那其中的悲凉,却听他说道:“到了。”
竹篱茅舍,小桥流水,数畦蔬果,富丽堂皇的紫苑中竟会有这样一处温馨的地方,云惜音吃惊地看着这一世外桃源。三年前初见傅蘅之的时候她说过,愿得一心人,携手归隐红尘,不问世事,想不到他一直都记得。
云惜音有些不敢置信地问:“这里是?”
傅蘅之放下她,说道:“这里是我为你造的家。”
“家?”云惜音的声音有些哽咽,却又自嘲道,“风尘中人,怎配有家?大公子何苦要嘲笑我?”
“你云惜音若是不配,那这世间再没有人配得起我建的屋子了,不如一把火烧了它。”傅蘅之抚着她的脸,明明是动人的情话,在他嘴里却似磐石般坚定,“答应我,别轻举妄动,再给我一点时间,到时候我就陪你在这里住下,你想吹箫抚琴作诗跳舞,我都陪你,你若是倦了,我们就乘一叶扁舟,去山水间流浪,做一对闲云野鹤,好不好?”
“你看,那边的松木中间,可以再竖一个秋千架!”云惜音欢呼着奔过去,眼角瞥见他的失望,却只能装作视而不见。有些事,不是不懂,不是不想,只是身不由己。“我可以站在秋千架上跳舞的,你没见过对不对?砌香阁的鸨母要我在二十岁生日那天跳给整个雍澜城的人看,你会去吗?”
傅蘅之上前一把拉住她,怒道:“云惜音,你还要掩藏到什么时候!置身危险让你觉得很开心吗?”
云惜音苦笑道:“那你呢?你又为什么要置身危险之中?”
“我们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我们这一生,注定做不得自己。”云惜音理了理身上的衣裙,默默说道:“千芜岛上有蝶人,擅音律,雅歌舞,丽质天成,肩有蝶印。传说,生饮三滴蝶人之泪,可得永寿。有人将我的舞比作蝶人之舞,我的肩上又有一块形似蝴蝶的胎记,你说,世事怎么能这样巧?”冷风吹开了薄云,清寒的月光洒落在白色裙裾上,广袖轻舒,柳腰微颤,云惜音兀自起舞,口中哼起了一首不知名的小调:“草木枯荣兮月盈缺……”
傅蘅之从后面紧紧抱住她,头埋在她的肩窝里,双臂拥得她快要窒息。她察觉到他的颤抖,像一个无助却执着的孩子。他说:“音儿,相信我,我会给你一个美好的未来。”
蓦然间,身后白光一闪,剑气逼近!黑色蒙面人执剑刺来,傅蘅之拔出袖中短刀抵挡,却不料对方攻击的目标并不是他,眼见致命剑招刺向云惜音,傅蘅之想也没想便替她挨了下来。
韩夏怎么也没有想到,曾经那个叱咤风云的黎国大公子竟有回来的一天。三年前的傅蘅之文采精华,人心所向,以致他那妒忌心极重的父王对他十分忌惮,用一座紫苑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饶是这样也困不住傅蘅之的行动。然而,那一日从砌香阁回来的傅蘅之对他说,他累了,不想再斗下去了,只愿做一只漂逸的野鹤,从此淡看人世浮华。后来韩夏才知道,那一日在砌香阁内,傅蘅之遇见了一个女人,她叫云惜音。
护国公说的没错,傅蘅之是天生的王者,而云惜音势必是他成功路上的绊脚石。庙堂之上,怎能因女子而放弃霸业?云惜音,一定要除掉!
然而,即使是作为傅蘅之在紫苑内唯一的心腹,韩夏也不知道,井底密室的入口究竟在何处?没有人有机会单独与云惜音在一起,除了傅蘅之。是以刺杀行动一拖再拖,护国公三番五次地催促,他却始终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直到那个夜晚,手下来报,大公子带着云惜音出了井底游玩,韩夏便换了夜行衣,携了短剑跟了过去。
他一心想杀死云惜音,也知道傅蘅之会护着云惜音,因此虚掩了剑势,让傅蘅之以为那一招是刺向他的而不得不退后,却在半路偏转剑锋刺向云惜音。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致命的一手,竟那样深深地刺入了大公子的心口!韩夏愣住了,只见云惜音以极快的手法点住傅蘅之的周身大穴止了血,怒道:“你还不吩咐下人去请府中神医?难道想要你的主子死在你手吗!”
韩夏取出短笛吹了三声,召唤圣手神医妙青子,遂上前抱起傅蘅之,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的主子是大公子?”
云惜音一面从袖中取出白色瓷瓶,一面说道:“这个傻子为了我的安危布了这么多步棋,除了他的人之外,还有谁有能力在紫苑中找到我的踪迹?”
“你想干什么!”韩夏见云惜音正将一颗不知是毒是药的丸子塞入傅蘅之口中,连忙阻止,却听见云惜音泰然说道:“你不知道自己下的手有多重吗?如果你想傅蘅之命丧此地的话,就尽可阻止我救他。”韩夏只得由着云惜音为傅蘅之用药,所幸妙青子在第一时间赶了过来,立即命一众仆从抬着傅蘅之回屋施救。
韩夏走了两步,回首看见那个一身白衣的女子仍伫在原处,问道:“你不过去看看他的伤势吗?”
“我已用药护住了他的心脉,圣手神医妙青子医术冠绝古今,定能救活他。等他醒转了,烦请告知他,云惜音铁石心肠,在他生死垂危之际,已擅自逃走。你们要那个心无羁绊的大公子,我便还给你们。”说罢飘然而去。
韩夏心中挂念大公子的安危,无暇顾及云惜音,任由她出了紫苑。
一切正如云惜音所说,傅蘅之在妙青子的料理下很快醒了过来,伤势恢复得十分顺利。但是他每日都会问一次:“云惜音呢?”韩夏每次都按着云惜音离去时说的话来回复他,他听后便是久久沉默。
庚子年元月初一,黎国大公子傅蘅之因私自集结党羽而被贬为庶民,终身不得列入皇族。有传言称,国君傅铭是因为得到了蝶人之泪,怕傅蘅之逼他禅位,于是先下手为强,将傅蘅之逐出皇城。
韩夏把这一消息报告给傅蘅之的时候,傅蘅之只是淡然笑了笑,仿佛早已洞知。顿了半晌,傅蘅之缓缓问道:“有云惜音的消息吗?”
韩夏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护国公,回道:“云姑娘自从那夜离开之后就音讯全无,属下派出去的几队人马都没有收获。”
护国公冷着脸“哼”了一声,说道:“如此不仁不义的女子,大公子何必牵挂?还请大公子以黎国国运为重!”傅铭一心追求长生不死之术,偏信国师钟蚁,将国中大小事务一应交托到国师手上,满朝文武以国师马首是瞻,傅家天下掌权的却是钟蚁,这是黎国有识之士心照不宣的秘密。
傅蘅之掖了掖身上的大氅,问道:“那护国公认为我该如何?”
“清君侧!”字字蹦落,掷地有声。
庚子年三月初七,黎国大公子傅蘅之杀了紫苑中所有的奸细,从卫、赵、虢三国各借来一万兵马,举兵围剿国师钟蚁。黎国旧将听说是大公子带兵,大都不战而降,誓死追随。一路势如破竹,直逼雍澜城。
傅蘅之被帐外“抓刺客”的喧闹声惊醒,昏黄的灯火中,他看见了那个魂牵梦绕的人。云惜音站在床前,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强忍住紧紧拥住她的冲动,笑道:“怎么功夫这般不济,来我帐中也能被人发现。”声音波澜不惊,手心里却浸出了一层薄汗,他已不见她,三月有余!
云惜音白了他一眼,回击道:“你的这帮护卫也真是够没用的,我刚刚要杀你,简直轻而易举。”
傅蘅之唇角轻扬,说道:“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云惜音一愣,问道:“你不生气?”
“什么?”
“当日你生死垂危的时候,我乘乱逃走,你不该恨极了我吗?”
“护住我心脉的大玉紫金丹,全天下仅有两颗,都在钟蚁手中。你既然想让我恨你,就别这么白痴,把救命的药浪费在我身上。”他凝视她,神色肃穆中夹杂着一丝激动。
云惜音不知该喜该悲,她既盼着他知道,又盼着他不知道。如果他不是黎国大公子,而她不是国师手中的棋子,那该有多好。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伤可都好了?连日征战,你的身体吃得消吗?”
“你来这里就是为了确认这个?”傅蘅之握住她的手,猛然用力,把她拽入了怀中,双臂紧紧圈住了她纤瘦的细腰,不让她有挣扎的余地,薄唇在她耳边吹气如兰,挑逗地说道:“你觉得呢?”
云惜音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双颊陡然泛红,更增媚态。她取笑道:“一军之将怎么还这般不自重。”
傅蘅之赖皮道:“我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你独自一人来的时候就该做好准备。”
红烛摇曳,长夜旖旎。帐外一片喧嚣嘈杂,帐内是两个人的地老天荒。
晨曦初现的时候,随之而来的是国君傅铭的圣旨。宣旨太监尖而细长的声音刺破了旭日的温柔:“……朕闻得大公子私藏蝶人,妄图阻朕得长生不死之术……举兵犯上,不忠不孝……现命大公子弃兵解甲,只身赴皇宫领罪。钦此!”
护国公挺身而出,怒道:“荒唐!陛下听信妖道的谗言,污蔑大公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宣旨太监冷笑了一声,翘起兰花指,慢条斯理地说道:“是不是污蔑,可不是护国公您说了算。”
护国公欲上前揪住那太监,却被周围的护卫拦了下来,龇牙裂目地问道:“证据呢?”
“护国公要看证据,咱家就给您证据。”宣旨太监使了个眼色,侍卫们涌入傅蘅之的帐中,不多时便缚了一个女子出来,正是云惜音!
满军士兵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军中何时冒出来一个女子,却听得那宣旨太监说道:“这只蝶人便是陛下前几日捕获的那一只,现在却出现在了大公子的帐中,不是铁证如山吗?众位若是不信,我这便扒了这女子的衣服,让大家看看她肩上的蝶印。”
众目睽睽,数万男人的军中,云惜音一袭白衣,脑袋微微低垂,仿佛一只待宰的羔羊。
“不用了,”傅蘅之清冷的声音响起,“我这就跟你们走。”他终究还是不忍心她当众受辱,即使这一切都是她细心安排的一个局。从昨夜她出现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注定会掉进她的陷阱里,只是他没有想到,变故来得这样快,相聚的时光竟这般匆匆。
宣旨太监见一直沉默的傅蘅之终于开了口,不禁在心中暗叹国师的高明,这女子果真是傅蘅之唯一的软肋。
“对不起。”傅蘅之经过云惜音身边的时候,听见她轻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什么?她不过是尽了她的职责。他曾说要守护她一辈子,带着她归隐红尘,避开世间的纷纷扰扰,却始终逃不掉这如磁盘般牢牢吸附的宿命。究竟是谁对不起谁?谁辜负了谁?
时隔多年,雍澜城内上了年纪的说书先生们讲起蝶人的传说时,还是要把当年那一段风月拿出来演说一遍。
史书记载,黎国昭明帝当年生死垂危之际,曾蒙蝶人以泪相救,得以永生。在位十二年,勤政爱民,政绩斐然,后禅位于其堂弟,孤身云游江湖。
有人说,昭明帝是天生的明君,天帝不忍其英年早卒,便降下蝶人仙子来相救;有人说,那蝶人曾是昭明帝的红颜知己,为报其知遇之恩而舍命相救……
没有人注意到,茶楼的角落里,一个头戴斗笠的青衫客放下手中的茶杯,悄然离去。
那一日宫门之外,国师钟蚁率重兵包围了手无寸铁的傅蘅之,阴着脸冷笑道:“大公子是要去见陛下吗?可陛下刚刚已经休息下了,吩咐不许打扰。”
傅蘅之怒道:“大胆!你胆敢假传圣旨!”
“大公子抬举了。这么大的罪名,微臣可担当不起。陛下确实下了圣旨召大公子前来,不过您也知道,陛下一直沉醉于长生不死之术,半个时辰前服了仙丹,现下需要清静。”
傅蘅之瞥了一眼云惜音,问道:“没有蝶人之泪,哪来的仙丹?”说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心中大惊,问道:“你劝陛下服了朱砂?”
“大公子真是聪明,可惜您的聪明才智已派不上用场了。长生不死之药,我自然要自己留着,怎么能浪费在他人身上呢?”
“无耻小人!”傅蘅之眼风一转,不怒反笑道,“不过,你高兴得似乎过早了些。”
朱红色的宫门缓缓打开,十六匹骏马拉着描龙绣凤的銮驾奔驰而来,正上方坐着黎国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傅铭。禁卫军从四面八方涌来,将钟蚁的精兵团团围住,从各国借来的兵力驻扎在雍澜城下,无人逃得出去。天罗地网织就,只待魑魅魍魉步入其中。
傅铭气定神闲地说道:“国师,你真当朕已经糊涂到任你摆布的境地了吗?”
钟蚁不可置信地说道:“可是你明明……”
傅蘅之讥笑道:“不这样怎能将你的党羽一网打尽呢?国师饱读兵书,难道连欲擒故纵都没有听说过吗?”
钟蚁瞪着眼前这对配合得天衣无缝的父子,突然仰天大笑了三声,命令他手中为数不多的兵力:“给我杀!”混乱之中他抓过云惜音,狰狞的脸上青筋暴出,吼道:“我把你养这么大,你发过誓,会永远服从我的命令的,是不是?”
云惜音眼中的国师,一直是对她视如己出的,连给她布置任务的时候都是温文尔雅的,她第一次看见发狂的国师,像一只挣脱了铁链的狮子,张着血盆大口,腹中藏着欲望无尽的饕餮。她颤声回答了一句:“是。”
国师癫笑着,取出袖中匕首,白晃晃的刀身反射着阳光,刺得云惜音有些睁不开眼。只听见国师的声音里压抑着极度的兴奋:“那就把你的蝶人之泪给我吧,剜目取泪,不会很痛的。”
云惜音吃惊地看着国师,白色的刀刃在她的眼前慢慢放大。她下意识地后退,一股力量将她带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傅蘅之一剑斩下,握着匕首的手臂猛然落地,鲜血喷了满地。
国师惨叫一声,未断的左臂从袖中发了三枚暗青子。傅蘅之没有料到他重伤之下还能发射暗器,他不知道国师自觉活不成便想要同归于尽。三枚暗青子避过一枚打落一枚,眼见第三枚直直地射向云惜音,他挺身而出便代她受了下来。
暗器没入胸口,流出黑色的血。他魁梧的身躯倒下,倒在了云惜音的怀里。
早有将士生擒了钟蚁,叛军见国师被擒,也都扔下兵器投降。傅铭见爱子倒下,急急传唤太医,却听见云惜音惨然说道:“没有用的,暗器上淬了国师穷尽一生调配的毒,世上无药可解。”傅铭心中一凉,高高在上的国君闻言色变,陡然间老了十余岁。
千军万马噤了声,只有云惜音飘渺的声音附在他耳边:“傻子,你觉得爱我太累了,所以要先走了是不是?我偏不让你如愿,我偏要你带着对我的记忆永远活下去!”
贝齿咬着红唇,她拾起国师留在地下的匕首,剑锋微转,一双美目和着血就此落下!满军骇然望着她倾城容颜上那一对可怖的血窟窿,中间躺着三滴晶莹的液体,混着血流过她惨白的脸,流进傅蘅之的口中。
没有人见到云惜音的尸身。当日在场的禁卫军说,她三滴泪尽之后,身子渐渐透明,最后竟变成了一只白色蝴蝶飞扬而去,那留恋人世间的姿态,像极了云惜音当初名动雍澜城的一舞。
西风渐紧,夕阳落幕,长街的尽头,头戴斗笠的青衫客骑一匹瘦马,缓缓穿过人群,向遥远的天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