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鹏
摘要:《裸奔的年代》和《人生》作为不同历史背景之下产生的两个文本,却共享着同一个人物原型和故事主题,构成两个文本的“互文”关系,从而产生一个新的意义对话空间。通过对这种“互文”关系的解读可以发现,同一人物原型和故事主题,在《人生》被处理为一个“道德训诫”的故事,在《裸奔的年代》则成为一个“欲望原罪”的故事。对同一故事主题的不同阐释,可视为文化变迁的某种征兆或结果。
关键词:
《裸奔的年代》;《人生》;互文;欲望原罪;道德训诫
作为当代出色的先锋小说家,墨白先生的创作得到读者和评论家的重视,对其小说的解读与阐释多从叙事探索、语言实验、精神隐喻等方面展开。但在跨文本,即“互文”框架内进行的意义阐释还比较少见。这一思路即使存在,也是对墨白创作图景的归纳与描述,比如同一故事的反复上演,相同人物在不同作品中的游走等等,并把这种“互文”视为作家对自己创作的回溯与自我审视。①事实上,这种弥漫着自我引用和自我指涉,把小说当作再现自身的世界,由此构成一种深藏的互文性,或称“内文本性”,是后现代主义元小说主要特征之一。从此特征出发,来讨论作家创作的“内文本性”,只是“互文”解读的思路之一。本文关注的是更广泛意义上的“互文”,即现有文本与前文本所构成的“互文” 关系及其意义空间,比如《裸奔的年代》与《人生》。
《裸奔的年代》与《人生》是两个迥然不同的文本,一个是新近出版的先锋小说,一个是1982年发表的现实主义名作;一个追求文本叙述的先锋性和个人化风格,一个坚持现实主义传统和宏大叙事。若说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的话,显然不是基于文本外部的影响因子,而是文本内部(深层)的意义关联。这正是“互文性”理论的题中之义。通过对两个文本的仔细阅读,我们可以惊奇地发现:两个文本虽基于不同的历史文化背景,却有不少共通之处。路遥《人生》的历史文化背景是80年代初,正是中国经济制度(土地改革)出现重大变革,城市迅速发展,第一波进城潮之时;墨白《裸奔的年代》的历史文化背景是90年代初,经济建设成为中心,商业大潮席卷中国,出现更大一波进城潮的时候。这两波 “进城潮”出现的具体历史时间虽然不同,却都代表着农村年轻人渴望走出乡土,实现更宽广的人生的愿望。两位作家都敏锐地觉察到了农村年轻人(尤其是农村知识青年)的选择是一个重大的社会、道德、文学和文化事件,都以不同的视角与方式反映了这一时代主题,进而构成了精神气脉上的联系。这是《裸奔的年代》和《人生》产生“互文”关系的基础。两个文本还在人物安排、情节设置上有诸多细致的联系。对《裸奔的年代》和《人生》的“互文”解读,为我们重新认识两个文本提供了新的角度和多种阐释的可能性。
一《裸奔的年代》和《人生》的互文关系
虽然两个文本产生于不同时期,且风格迥异,但在人物身份、思想、行为心理、情感轨迹等层面,表现了惊人的一致性,显然是出于同一原型和故事主题,进而构成深层的意义关联,为两个文本的“互文”关系提供了足够的依据。
第一,个人身份、经历上的一致性。把两个文本联系起来的首先是谭渔和高加林。两人都是乡村知识青年,甚至在职业上都是教师,同样爱好文学,谭渔执着于写作自不必说,高加林也“在地区报上已经发表过两三篇诗歌和散文”。两人在身份上惊人的一致,而身份恰恰是一个人的重要标志,“自然身份、家庭身份、社会身份、政治身份、文化身份等互相联系着的身份因素决定了一个人的心理特征与行为方式”②。谭渔和高加林出身于农村,在城市里受过现代知识的熏陶,又有着年轻人所特有的旺盛的生命欲望,使他们对乡土/城市的差异比一般人更为敏感,情感上更为复杂,再加上进入城市退回乡土的曲折过程与生命体验,从而构成一种复杂的乡土/城市情结。
他们对农民的善良、淳朴都有着深切的体会,对农村的愚昧、贫穷、落后也有着强烈的厌恶。《裸奔的年代》里谭渔对农村泥泞的道路无比痛恨,对“泥泞的土路”的厌恶隐喻着对乡土的排斥。《人生》里的高加林因为“卫生革命”领教了农村的愚昧与保守,禁不住感叹:“现代文明的风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吹到这落后闭塞的地方?”这些都构成了对乡土的痛恨与厌倦,城市于是被想象成了文明之乡。
事实上城市也并非理想国,城市对这些乡下人投来的首先不是善意的目光,而是鄙视的眼神。谭渔借改稿之机,在一个阴雨的上午来到锦城,“谭渔像一个讨饭花子立在灰暗的楼道里,……谭渔站在那个他向往已久的具有鲜明的地域性的文学杂志编辑部的门前,感到浑身发抖。……他呆头呆脑的话语使得两个女孩子发出哧哧的笑声,她们的笑声使他无地自容”。城市人异样的眼光使他的内心充满自卑与受伤的感觉,于是“那场弥荡着忧愁凄楚的秋雨在他的感觉里一直下了许多年”。类似的遭遇也发生在高加林身上。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创伤性体验”除了会形成个人的自卑心理和对城市人的仇视情绪之外,在强悍的生命力的驱使下,反而会转化为一种动力,一种进入城市的强力意志和报复快感。如谭渔在成功地进入锦城文联之后,在当年那间备感屈辱的编辑室里,感到“那场一直落了多年的秋雨突然戛然而止。谭渔坐在编辑部的沙发里端着汪洋给他倒的一杯热茶双脚蹬在温暖的火炉上时思想里突然呈现出一片灿烂的阳光”。高加林在通过走后门成为城市的通讯记者之后,逐渐成为这个城市的明星人物。进入城市的成就感与满足感治疗了曾经的“创伤”,进而萌生了更多的欲望。但当欲望受挫,不得不退回乡土甚至落到更为不堪的境地时,乡土又成为他们的“温暖港湾”,使他们又念起了乡土的善意与温暖。对乡土/城市的双重体验与想象,构成了谭渔和高加林们复杂的乡土/城市情结,游离乡土/城市之间,对双方都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心态。
第二,情感心理、轨迹和思想的相近。与谭渔和高加林的逃离进入退回的人生经历以及乡土/城市情结相对应,两个文本都存在着一个选择乡下老婆(恋人)还是城市情人的道德困境。两人在进入城市之前,都找了一个乡下姑娘(不同的是高加林并未结婚生子),进入城市之后,又都与一个城市姑娘陷入热恋之中,然后与自己的乡下老婆(恋人)离婚或分手,最后都陷入一无所有的境地,在道德的忏悔与迷茫中无处可去。这样一个在传统文学中经常出现的“陈世美”式的故事,在乡土伦理看来,自然是对乡土道德的触犯。所以除了主人公的道德忏悔之外,还要施以必要的道德惩戒,谭渔的父母宣称,“我们没这个儿子”,谭渔的儿子则不以父亲为父亲。高加林也一样受到父母与村里长辈的教训,包括村里人的耻笑。
如果我们深入审视乡下老婆(恋人)和城市情人的内在情感伦理,就会发现,这里牵涉着现实与理想的选择和基于这个选择的道德困境。乡下老婆是基于现实利害考量的实用主义婚恋观念的结果,本身就带有不小的问题。它的内驱力是身体本能欲望和现实利害的考量,高加林曾经瞧不起巧珍的大字不识一箩筐,但在他的民办教师位置被村长的儿子顶掉,自己成为农民之后,巧珍在他眼里便变得异常美丽。他觉得娶个这样的姑娘也蛮对得起自己。谭渔因为“热恋的锦突然和另一个男人结了婚”,便“在一个夏日里的唢呐声中把兰草娶回了家”。打动谭渔的原因是他“看到了兰草那纤细的身子,可意外的是她却有一个丰满的屁股,兰草丰满的屁股在阳光里让谭渔怦然心动”。城市情人则是基于精神沟通的理想爱情。谭渔与叶秋一见如故,叶秋对谭渔小说的理解,使谭渔非常感动,认为找到了精神上的知音。接着有了一段耐人寻味的对话:
叶秋说,她读不读你的小说?
不读。谭渔说,她很难弄懂我在小说里所表达的思想。当我把发表的小说拿给她看时,她只是淡淡的一笑。
我明白了。叶秋说,你很幸福,因为你有一个贤慧的妻子,但你也很痛苦,有些时候她并不能理解你,你们只是生活上的夫妻,但精神上有很大的差别。你是—只落在杂木丛里的雄鹰,你总是仰望蓝色的天空在那里积蓄着力量。③
类似的情况也发生在高加林身上:黄亚萍造访高加林,两人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国内国际问题,又一起谈起了文学,黄亚萍甚至送了高加林一首诗:
赠加林
我愿你是生着翅膀的大雁,
自由地去爱每一片蓝天;
哪一块土地更适合你生存,
你就应该把那里当作你的家园……④
而巧珍来城里看望高加林,谈的却是“狗皮褥子”和“老母猪生猪娃”:
“你们家的老母猪下了十二个猪娃,一个被老母猪压死了,还剩下……”
“哎呀,这还要往下说哩?不是剩下十一个了吗?你喝水!”
“是剩下十一个了。可是,第二天又死了一个……”
“哎呀哎呀!你快别说了!”加林烦躁地从桌子上拿起一张报纸,脸对着,但并不看。他想起刚才和亚萍那些海阔天空的讨论,多有意思!现在听巧珍说的都是这些叫人感到乏味的话;他心里不免涌上了一股说不出的滋味。⑤
与乡下老婆难以进行精神上的沟通,和与城市情人之间的高度的精神契合构成鲜明的对比,也暗示了谭渔和高加林在感情天平上的倾斜。从心理动机学上看,乡下老婆(恋人)代表了基于现实利害考量和身体本能的实用主义婚恋观,产生的根源是人的“匮乏性需要”;“城市情人”则代表着基于理解、沟通等精神层面的共鸣而产生的爱情,属于“成长性需要”,前者是人的基础需要,后者是人的高级需要。当“匮乏性需要”满足之后,必然会过渡到高级需要层面。因此,基于两种不同需要所衍生的道德观念便会产生冲突。对于这种冲突,两位作家的处理显然是有别的,路遥偏爱以良心、知恩图报等为核心的乡土道德观念,对高加林的感情变化持激烈的批评态度。而墨白则冷静得多,作为隐藏的叙述者,他不加任何褒贬,任由书中的人物自说自话,显示了一种超越道德批判之上的理解。
二欲望原罪和道德训诫
通过对两个文本的阅读分析,我们可以看到,《裸奔的年代》和《人生》都基于共同的人物原型和故事主题,讲述了一个乡村知识青年脱离乡土进入城市退回乡土的前途悲剧和附着这一过程的爱情悲剧。因为基于同一人物原型和故事主题,两个文本便构成了客观上的“互文”关系和意义关联,这正是“互文性解读”的立论基础。但是本文更重要的是探讨两个文本对同一原型所做的不同阐释,即作为现有文本的《裸奔的年代》对前文本(《人生》)的误读、位移和重构,到底产生了怎样的意义转换或增殖,建立在“互文”基础之上的意义指涉空间揭示了怎样的文学、文化意蕴?
高加林在爱情和乡土/城市之间的选择被路遥处理为一个道德训诫的故事。高加林在人生失意的时候接受了巧珍的爱,在进城之后又爱上黄亚萍,然后与巧珍分手,最后被遣送回农村之后,巧珍已经嫁人了。这个类似传统“见异思迁”的爱情故事,本身就带有强烈的谴责含义,哪怕路遥在对巧珍和黄亚萍的处理上都运用了先扬后抑的手法,比如用巧珍和高加林大谈“狗皮褥子”和“老母猪生猪娃”,来暗示巧珍和高加林的文化差距。但依然不能洗去这个故事主题本身所具有的道德谴责意味。而高加林在被遣返乡村之后,痛苦地自语“亲爱的人!我要是不失去你就好了……”,和“哥哥你不成材,卖了良心才回来……”的信天游,都隐含了作者对以良心和知恩图报为主要内核的乡土道德的偏爱,其中的道德训诫意味不言而喻。对高加林的个人前途上的悲剧根源,路遥的态度则显得有些暧昧。在他看来,高加林的个人前途的悲剧,不仅仅是个人原因,还有社会因素,是由社会的“不健康”造成的,他反复强调“如果社会各方面的肌体是健康的,无疑会正确地引导这样的青年认识整个国家利益和个人前途的关系”。但值得深思的是路遥很快把对社会的批判转移到个别人身上,诸如马占胜、高明楼等,把这些人看作是导致“社会肌体不健康”的原因,从而把对社会的整体性反思成功地转移到了“党内不法分子”的个人批判上,进而为党的政党伦理找到坚信的理由。《人生》的最后,马占胜得到惩治,高加林也因走“歪门邪道”而被遣返乡村,无不显示了路遥对党的正确性的坚信不疑。因此,路遥哪怕认为高加林是一个有理想有能力有干劲的农村知识青年,但在个人前途与国家利益出现矛盾时,还是坚持个人服从国家这一宏大主题。同时,路遥乐观地相信,只要马占胜之流得到惩治,社会就会健康,每一个年轻人都会得到正确的引导,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在党的“阳光”下茁壮成长。正是基于这样的信心,他借德顺老汉之口来开导高加林:“而今党的政策也对头了,现在生活一天天往好变。咱农村往后的前程大着哩,屈不了你的才!”经过德顺老汉的开导之后,高加林扑倒在德顺老汉的脚下:“两只手紧紧抓着两把黄土,沉痛地呻吟着,喊叫了一声:‘我的亲人哪……”这一幕标志着高加林对乡土道德和党的政党伦理的回归。
同样的人物原型与故事主题,在墨白那里则体现出不同的意义。如果说路遥偏爱从道德的角度来审视高加林,那么墨白则是从人性视角来探讨谭渔的悲剧。高加林的生活历程被路遥处理成一个“道德训诫”的故事,而谭渔的悲剧被墨白视为“欲望原罪”的故事。与路遥偏重社会的政治的宏大叙事不同,墨白更推崇个人化叙述,呈现以欲望为核的个人生命体验。在他看来,欲望才是人的本质,就像红黄蓝是组成色彩的“三原色”一样(墨白的《欲望》三部曲正是分为“红卷、黄卷、蓝卷”,“红卷”即《裸奔的年代》),欲望就是人性的本色。谭渔的一切行为都是在欲望的驱使下,他的“脱乡入城”是受欲望的驱使,在城市里失意也是由于追逐更多的欲望导致的,他的爱情也一样,无论是基于身体的本能欲望和兰草结婚,还是沉醉于精神沟通的欲望而追求叶秋,都是欲望的结果。从欲望的角度来看谭渔的悲剧,谭渔的故事简直可以看作“高加林与巧珍结婚以后”的假设篇,只要欲望存在,矛盾冲突便不会消失。“人是一种不断需求的动物,除短暂的时间外,极少达到完全满足的状况,一个欲望满足后往往又会迅速地被另一个欲望所占领。人几乎总是在希望什么,这是贯穿人整个一生的特点。”⑥马斯洛此言正是对“欲望”的绝妙阐释。正因为欲望是人的一切行为的核心,墨白才没有轻易把谭渔处理为一个道德上有瑕疵的人物,发出道德的训诫,而是冷静客观地呈现了他的整个精神历程。显然,墨白对欲望中的人们抱以“同情之理解”的态度,并通过对人类精神的深入刻画,使文本具有了心理学与哲学的深度。
另外,两个文本对同一人物原型和故事主题的叙述动机与目的也有所不同。《人生》的目的在于通过一个“道德训诫”故事来指导青年,《人生》正文之前有被路遥视为文学“精神之父”的柳青的一段题序:
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
没有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是笔直的、没有岔道的,有些岔道口,譬如政治上的岔道口,事业上的岔道口,个人生活上的岔道口,你走错一步,可以影响人生的一个时期,也可以影响一生。⑦
同时在正文中,作者也忍不住现身说法:
当然,作为青年人自己来说,重要的是正确对待理想和现实生活。哪怕你的追求是正当的,也不能通过邪门歪道去实现啊!而且一旦摔了跤,反过来会给人造成一种多大的痛苦;甚至能毁掉人的一生!⑧
这两段话放在一起颇能道出作者的深意:指导年轻人走正确的路。至于什么是正确的路,上文已有分析,此处不赘。
相较于《人生》的强烈道德规训意识和指导倾向,《裸奔的年代》就显得冷静得多,重在客观呈现而非指导。在墨白看来既然欲望是人的本质,那么它本身也就无所谓道德褒贬的意义,只有表现在具体的事上,才有道德评价的意义,而墨白显然更倾向于探索在心理学和哲学意义上的 “欲望”,以及由不息的欲望所形成的普遍的精神危机。同样是在城市失意,退回乡土,高加林皈依乡土道德,接受规训,而谭渔从京城到省城,从省城到锦城,最后回到乡土,但却发现自己哪儿也回不去了,他躺在人祖爷的陵墓前,“明天我要到哪里去呢?我真的不知道”。一无可去的去处,正是现代人精神危机的写照。
小结
在“互文性”理论看来,现有文本都是通过对前文本的修正、位移和重构来完成的,并借以拓展、延伸自己的意义空间,进而彰显其创造性。所以布卢姆在《影响的焦虑》里谈道,面对强大的传统,诗人总有一种迟到的感觉:重要事物已经被人命名,重要话语早已有了表达。因此,当强力诗人面对前辈伟大传统时,他必须通过进入这个传统来解除武装,通过对前文本的修正、否定和重构,来为自己的创造想象力开辟空间。⑨但这并不意味着“互文性”研究就与传统的影响研究是一回事,“互文性”不像传统的影响论那样,把文本乙看作是文本甲直接影响的结果,而是把多种文本当作一个互联网,把“互文性”当作文本得以产生的话语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无论作家是有意还是无心,不管是吸收还是破坏,肯定还是否定,自我引用还是相互指涉,他所创造的文本总是与某个或某些前文本纠缠在一起。就像克里斯蒂娃所认为的那样,哪怕是一个文本断片、句子或段落,也不单是直接或间接话语中两个声音的交叉,而是无数声音交叉、无数文本介入的结果。⑩
因此,本文借助“互文性”理论对《裸奔的年代》和《人生》进行的一些意义阐释与探讨,并不意味着两个文本在价值上有高低之分,或者说,现有文本在价值上就天然地优越于前文本,“互文性解读”主要关注的是不同文本在互相指涉中所产生的意义对话,而不是进行价值评判。再者,一个文本采取什么样的视角和方法,得出什么样的结论,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话语产生的环境,任何一种叙事,都只提供了关于对象的局部观点而非普遍真理。《人生》写作发表于80年代初,时值“文革”刚结束,思想界的氛围刚出现松动,政治生活还是国家的重心,新的农村建设与城市建设刚开始,年轻人的人生选择是一个重大的社会、文化、道德话题,对这一事件进行反映并给予干预是执着于现实主义创作观念的作家们当仁不让的责任,所以,当《人生》发表后,迅速引起轰动,高加林这一人物形象,引起了全国青年(尤其是出身农村的青年)的共鸣和同情。而事实上,路遥在处理这一人物形象时,虽然在理性层面,对其人生观和爱情观表现了一定的批评,但在感情上还是趋向于同情和理解的,并未简单地把高加林处理成一个干巴巴的“走错了路”的青年,进行简单粗暴的政治规训,而是对他的命运给予深深的同情,并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社会不公正的一面。只是受限于自身的文化背景与社会历史语境,这一方面并没有得到特别的强调。而墨白的作品产生在90年代以后,改革开放已经深入,社会语境与文学观念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多元化的文化观念已经深入人心,并不断反映到文学创作上来,且由于商品经济大潮的涌入,国家重心由政治向经济建设转移,在一定层面使上层建筑发生了巨大变化,整个文坛都出现了“向内转”的倾向,先锋文学乃至更特出的身体写作都以醒目的姿态登上文坛。因此,墨白在书写谭渔的故事时,就表现了与路遥不一样的关注,他有着更宽泛的视野与更宽容的心态,以人性视角观照人生,以欲望来结构故事,从前期的道德与政治话语中脱离出来,给予主人公的人生选择与命运以更深层的理解。两个时期对同一题材主题的不同理解,正是社会进步、文化进步的结果。因而对这两个文本的“互文性解读”,不是简单的优劣对比,而是为我们重新认识两部作品提供新的角度和阐释的可能性,并使话题得以延伸,进而显示新的意义。另外,对同一原型和故事主题的不同阐释,表面上体现的是作家对某些问题的不同认知,但深入来看,可以视为文化变迁的某种征兆或结果。
注释:
①井延凤:《“裸奔年代”里的“欲望与恐惧”》,《平顶山学报》2010年第6期。
②孙先科:《说话人及其话语》,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19页。
③墨白:《欲望·裸奔的年代》,湖南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108页。
④⑤⑦⑧路遥:《路遥中篇小说名作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14页,第116页,第1页,第159页。
⑥[美]马斯洛:《马斯洛的人本哲学》,刘烨译,九州出版社2003年版,第1页。
⑨⑩赵一凡:《西方文论关键词》,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213页,第213-217页。
(作者单位:河南大学文学院 )
责任编辑玉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