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晶 王晓洪
摘要:秋瑾是我国近代著名的爱国女诗人,其诗词以一种英风侠气震人心魄,感人至深。屈原是我国文学史上伟大的爱国诗人,他的《离骚》《九章》等作品感天地、泣鬼神,至今仍有不朽的艺术魅力。然而,由于二者思想、身份以及所处时代的不同,其相同之中又存在着一定的差异,一个以女人而有豪侠之气,一个以男子而抑郁寡欢。他们的为人及其文学作品都表现出性别越界的一些特征,也深刻反映了积极浪漫型诗人内心的苦闷以及情感外化方面的共通性和个体差异,值得文学研究界予以更多的关注。
关键词:秋瑾;屈原;性别越界;爱国精神;情感外化
秋瑾是我国近代著名的爱国女诗人,其诗词以一种英风侠气震人心魄,感人至深。屈原是我国文学史上伟大的爱国诗人,他的《离骚》《九章》等作品感天地、泣鬼神,至今仍有不朽的艺术魅力。秋瑾与屈原皆以伟大的爱国情感和献身精神而留名青史。秋瑾以“未屑作蛾眉”发出男女平权的强烈愿望,有豪侠之气;屈原以“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①自比,抑郁寡欢。在现实环境和斗争中,他们都表现出了某种程度的角色错位和逆向式心理补偿的需求,这种情况不仅丰富了各自诗歌作品的表现意蕴,而且也深刻反映了浪漫型诗人内心的苦闷。这种反常的心理定位与他们所处的时代有关,也与他们作为诗人敏感的个性有关,因此,笔者拟从爱国思想的表现,遭遇挫折后的角色错位,强烈渴求知音的心理以及诗歌意境、形式之异同等几个方面来解读和比较文学史上这两位伟大的诗人和他们的作品。
一爱国思想与表现方式的异同
作为我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先行者和伟大的爱国诗人,秋瑾女士曾作《吊屈原》:
“楚怀本孱王,乃同聋与瞽。谤多言难伸,虫生木自腐。臣心一如豸,市语三成虎。君何喜谄佞?忠直反遭忤。伤哉九畹兰!下与群草伍。临风自芳媚,又被熏莸妒。太息屈子原,胡不生于鲁?”②
这首诗是秋瑾居湘时的作品,诗中寄托了秋瑾忧国忧民的思想,她代屈原痛斥楚怀王的“聋与瞽”,对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遭遇表示深切的同情,哀伤高洁而有才能的贤者却与庸俗无能者为伍,感叹屈原没有生在礼仪之邦的鲁国。虽然我们可以看到秋瑾诗词中常有以杰出女子自比的篇章,但在表现爱国情怀和对现实的认识上,她却能与屈原产生共鸣,以屈原之遭遇来浇自己胸中之块垒,因此,《吊屈原》中有以屈原自况的成分。秋瑾《清明怀友》中有“诗酒襟怀憎我独,牢骚情绪似君痴”的话语,此诗本是秋瑾怀念她的女友吴季芝的,但这种牢骚情节与屈原却有相通之处,这之中有个人的牢骚,也有忧国伤时的感慨。秋瑾在《踏莎行》中又有“至量徒雄,生机太窄,襟怀枉自多豪侠。拟将厄运问天公,蛾眉遭忌同词客” 的感慨,其中有以屈原同楚怀王的关系来比拟自己与丈夫王廷钧关系之意,同时这种比拟又可见秋瑾已具有类同于屈原的词客情结。
屈原与秋瑾都可称为伟大的政治性抒情诗人,他们的代表作品都与当时的政治形势有一定的关系,尤其是在爱国思想的表现上,两人都表现出强烈的爱国情感和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他们的诗歌都有一种深沉的刚烈之气。屈原的出身决定了其爱国思想与其宗族情感的密切关系,决定了他的爱国与忠君是密不可分的,他不能也不会推翻楚王,因此他向往的是“前圣”治国,君明臣贤、君臣和谐的境界:“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指出若要实现“美政”,执政者应具备美好的德行,“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他还融合儒家、法家思想,提出“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 的具体治国方略,希望能够辅佐楚王更好地治理国家。但“楚怀本孱王”“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以齑怒”,屈原空有一腔爱国之情,却无用武之地。
秋瑾与屈原一样具有爱国热情,但她更多的是从革命者的角度出发,表现的是对祖国沉沦的深切悲怆之情、对敌人的切齿憎恨以及力挽时代狂澜的决心。秋瑾在东渡日本之前就曾作《宝剑歌》,诗中有“炎帝世系伤中绝,芒芒国恨何时雪?世无平权只强权,话到兴亡眦欲裂” 的悲叹,有“空山一夜惊风雨,跃跃沉吟欲化龙”的抱负和气概。在《杞人忧》中更有着“漆室空怀忧国恨,难将巾帼易兜鍪”的悲愤无奈,其爱国的热忱与胸襟远非一般闺阁女子所备。在东渡日本以后和再次归国这两段时期,秋瑾的革命思想愈发激进,作品中的情感也随之愈发激昂。面对祖国和人民备受列强蹂躏的惨状,在《黄海舟中日人索句并见日俄战争地图》中,秋瑾痛心疾首,发出“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的呼声,号召中国人民起来抗争,起来战斗,与男子相比其爱国情感、雄心壮志、忧国忧时毫不逊色。在《赠语溪女士徐寄尘和原韵二首》一诗中更是直呼胸臆,“英雄事业凭身造,天职宁容袖手观”“欲从大地拯危局,先向同胞说爱群。今日舞台新世界,国民责任总应分”,其力挽狂澜的历史使命感体现得相当鲜明。
秋瑾之爱国与她对清廷的不满和憎恶联系在一起,因此其爱国诗中常充满着强烈的排满情绪。《如此江山》云:“曰:‘归也、归何处?猛回头祖国,鼾眠如故。外侮侵陵,内容腐败,没个英雄作主。天乎太瞽!看如此江山,忍归胡虏?豆剖瓜分,都为吾故土。”《阙题》云:“黄河源溯浙江潮,卫我中华汉族豪。莫使满胡留片甲,轩辕神胄是天骄。”诗中虽然有其狭隘的民族主义观点,但其排满情绪更多的是与清王朝的腐败、软弱和丧权辱国有关。秋瑾痛恨清廷无力解国难,使得大好的中华江山陷于“内绌外侮交讧”的局面,因此,她认为要想拯救祖国,先必推翻满清的统治,获得民主的解放,进而才能获得中华民族的解放。
在寻求中华民族的解放过程中,秋瑾又把妇女解放作为自己的一大责任,号召妇女挣脱封建束缚,关心国事,这也与其爱国思想联系在一起。秋瑾在《敬告姊妹们》一文中写道:“我的二万万女同胞,还依然黑暗沉沦在十八层地狱,一层也不想爬上来。足儿缠得小小的,头儿梳得光光的;花儿、朵儿,扎的、镶的;绸儿、缎儿,滚的、盘的,穿着;粉儿白白、脂儿红红的搓抹着。一生只晓得依傍男子,穿的、吃的全靠着男子。身儿是柔柔顺顺的媚着,气虐儿是闷闷的受着,泪珠是常常的滴着,生活是巴巴结结的做着;一世的囚徒,半生的牛马。”将当时妇女毫无社会地位的生活现状如实地描述出来,进而提出惊警的质问:“诸位姊妹,天下这奴隶的名儿,是全球万国没有一个人肯受的,为什么我姊妹却受得恬不为辱呢?”这无疑是对那些做惯了奴隶的女性敲响了警钟。秋瑾还鼓励和号召女性通过自己的努力自立起来:“但凡一个人,只怕自己没有志气;如有志气,何尝不可求一个自立的基础,自活的艺业呢?”正如郭沫若所说:“我认为秋瑾所走的路正是娜拉的答案,‘求得应分的学识与技能以谋生活的独立,在社会总解放中争取妇女自身的解放,在社会的总解放中担负妇女应负的任务,为完成这些任务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作牺牲这就是那答案的内容”③。秋瑾将妇女解放当作中华民族解放的一个重要内容,并为此做出了极大的努力,她重组了最早的妇女团体“共爱会”,创办了《中国女报》。她还在《赠女弟子徐小淑和韵》一诗中号召她的女性朋友走出闺房,投身革命,“我欲期君为女杰,莫抛心力苦吟诗。”因此,秋瑾是一个行动派的革命家,绝非革命投机分子或是只知读书写诗的文人。秋瑾投身革命并终其一生为革命事业奔走呼告,最终英勇就义,其爱国主义情怀感天动地,人神共敬。
回眸一瞥·当代文坛·2015.4秋瑾:性别越界的“骚客”精神 二遭遇挫折后的角色错位
关于屈原作品的解读,游国恩先生曾有《楚辞女性中心说》一文:“屈原《楚辞》中最重要的‘比兴材料是‘女人,而这‘女人是象征他自己,象征他自己的遭遇好比一个见弃于男子的妇人。我们不必惊异,这象征并非突然;在我国古代,臣子的地位与妻妾相同。《周易》‘坤文言说:‘坤,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是够证明的了。所以屈原以女子自比是很有理由的。我们更要记得:从前对女子,有所谓‘七出之条。就是犯了其中一条或数条的女人,往往会被男子逐出的。总之,封建时代妇女的命运是非常悲惨的。屈原愿意以妇女作‘比兴的材料,至少说明他对妇女的同情和重视。何况他事楚怀王,后来被放逐,这和当时的妇人的命运有什么两样呢?所以他把楚王比作‘丈夫,而自己比作弃妇,在表现技巧上讲,是再合适也没有的了。”④游国恩先生进而在文中指出:“屈原对于楚王,既以弃妇自比,所以他在《楚辞》里所表现的,无往而非女子的口吻。” 因《楚辞》中“嫉”“妒”二字特别多;常常喜欢哭泣;喜欢陈词诉苦;喜欢求神问卜等,游国恩先生又从“美人”“香草”“荃荪”“昏期”“女媭”“灵修”“求女”“媒理”“其他”等九个方面来证明其观点的正确性。笔者认为游国恩先生的观点是有一定道理的,而且从屈原作品中表现出的好修洁、好佩饰等方面也可见其作品中表现出一定的类同于女性的做法,如“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脩以为常”“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等等。当然,这里有比兴之义,是作者以女性的好修洁,追求完美的心态来表现自己崇尚高洁、坚持操守的伟大人格。因此,屈原诗中有“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等诗句,以表达其坚持理想决不改变心志的坚定意志。
值得注意的是,屈原作品中不仅有“女性中心”的倾向,常表现出反常的心理定位,而且屈原作品中也通过塑造卓尔不群的主人公形象,以表示自己的与众不同。屈原《离骚》云:“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用高冠奇服表示超俗,用鲜花香草表示高洁。其《涉江》中有“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之语,其中“‘带长铗之陆离兮一句中的‘铗,也有人认为即‘鞘‘剑室,并认为屈原不是带剑而是佩戴剑饰”⑤。其实不论“铗”为佩饰还是代指剑,在这里的功用都是作为装饰,从屈原的作品中可以看出屈原所好的是“奇服”,但不倾向于把自己打扮成侠客,而是以外在服饰的不寻常来表现内心追求的与众不同。当然,其服饰和佩饰具有一定程度的楚国巫文化的特征,如以香草取悦神灵和个人求长生之意等。
与屈原作品中表现出明显的性别越界类似,两千年之后,处于山河破碎,女界沉沉之时的秋瑾则表现出男人般的性格气质。从其早年随同捐官的丈夫旅居北京时所写的《满江红》一词中,我们就可以看出秋女士的这种心态:
小住京华,早又是,中秋佳节。为篱下,黄花开遍,秋容如拭。四面歌残终破楚,八年风味徒思浙。苦将侬,强派作蛾眉,殊未屑!
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算平生肝胆,因人常热。俗子胸襟谁识我?英雄末路当磨折。莽红尘,何处觅知音?青衫湿!
词中抒发了秋瑾不甘为女子,欲有所为而又有感英雄末路的襟怀。她的《偶有所感用鱼玄机步光威裒三女子韵》也发出了“道韫清芬怜作女,木兰豪侠未终男”的感慨。在《题芝龛记》中则发出了:“莫重男儿薄女儿,平台诗句赐蛾眉。吾侪得此添生色,始信英雄亦有雌”的呼声。其《日人石井君索和即用原韵》云:“漫云女子不英雄,万里乘风独向东。诗思一帆海空阔,梦魂三岛月玲珑。铜驼已陷悲回首,汗马终渐未有功。如许伤心家国恨,那堪客里度春风?”更认为家国之事,女子亦有责,表现出古来英雄的豪情壮思。而在《勉女权歌》中表露出“吾辈爱自由,勉励自由一杯酒。男女平权天赋就,岂甘居牛后?愿奋然自拔,一洗从前羞耻垢。若安作同俦,恢复江山劳素手。旧习最堪羞,女子竟同牛马偶。曙光新放文明候,独立占头筹。愿奴隶根除,智识学问历练就。责任上肩头,国民女杰期无负”的思想。秋瑾意识到“人生处世,当匡济艰危,以吐抱负,宁能米盐琐屑终其身乎?”⑥在这种心态基础上,秋瑾以英雄自比,如《柬志群》中有“英雄身世飘零惯,惆怅龙泉夜夜鸣”,在《宝剑歌》中以英杰自励:“千金市得宝剑来,公理不持持赤铁。死生一事付鸿毛,人生到此方英杰。”
秋瑾不仅有“始信英雄亦有雌”和“苦将侬,强派作蛾眉,殊未屑”的强烈的反传统角色定位的意识,而且与屈原仅在作品中表现出角色错位不同,秋瑾在日常生活中还有着男装的情况。陈象恭在《秋瑾年谱及传记资料》中记载,“1903年中秋,秋瑾因丈夫出外吃花酒,自己也想出去散心,就第一次着男装偕小厮去到戏园看戏,轰动了当时的北京社会,招来王廷钧的一顿打骂,她一怒之下,就走出阜外,在泰顺客栈住下。”⑦后来秋瑾从日本归国后,也曾有《自题小照男装》一首:“俨然在望此何人?侠骨前身悔寄身。过世形骸原是幻,未来景界却疑真。相逢恨晚情应集,仰屋嗟时气益振。他日见余旧时友,为言今已扫浮尘。”关于此事,秋瑾之弟秋宗章在《六六私乘》中说:“光绪三十二年(公元1906年)二月某日昧爽,姊返自东瀛……姊既归,乃弃和服不御,制月白竹布衫一袭,梳辫着革履,盖俨然须眉焉……改装伊始,曾往越中蒋子良照相馆摄一小影,英气流露,神情毕肖。”⑧周亚光在《光复会见闻杂忆》中也说:“1906年冬……秋瑾当时身穿一件玄青色湖绉长袍(和男人一样的长袍),头梳辫子,加上玄青辫穗,放脚,穿黑缎鞋,那年她32岁。”⑨可见,秋瑾之服饰在当时的社会中与众不同。但秋瑾着男装,与屈原的高冠奇服、披香戴玉不同,更多的是表现出一种对当时社会男女不平等的反抗,以及投身革命当不分男女的心理反映。
三知音难求的感叹
在屈原和秋瑾的作品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两位伟大的爱国诗人所发出的知音难求之慨叹,屈原《离骚》云:“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屈原在诗中感到国家缺少贤良之人,不能了解他,也没有人能与他一起去实行美好的政治理想,因此,诗人决心以死来殉自己的理想。而秋瑾在重男轻女的社会里,虽然有奇才卓识和雄心壮志,但也知音难觅,写下了《偶有所感用鱼玄机步光威裒三女子韵》中“不逢同调嗟何益?得遇知音死亦甘”的诗句。
秋瑾与屈原一样,都以高洁自许,如秋瑾《水仙花》中的“嫩白应欺雪,清香不让梅”、《独对次清明韵》中的“浊流纵处身原洁,合把前生拟水芝”等诗句,可见她的高洁不俗。而《寄柬珵妹》则在落寞之中,吟出“闺内惟余灯作伴,栏前幸有月知心。数声落叶鸣空砌,一点无聊托素琴”的诗句,表现出个人孤独的心境。“才女们大都具有敏于感应而又怯于感应的审美心理特征,迎风落泪、对月伤怀式的情感抒发在创作中占了相当的比重。”秋瑾诗词中最初的知音之求,有才女自怨自怜之感,也有求得如意郎君,希望夫妻志同道合之意,但她在婚姻生活中没有遇到知音,却遭遇了旧式婚姻中男女不平等的精神上的折磨。她在《谢道韫》一诗发出“可怜谢道韫,不嫁鲍参军”之语。与屈原的知音之求相比,屈原更多的是求志同道合,尤其是希望楚王能了解他的苦衷,一起实行他的美好的政治理想。
当秋瑾走出家庭后,对知音则有了更高的要求,也赋予了知音更丰富的内涵。《咏琴志感》表达了秋瑾对知音的期望,“世俗惟趋利,人谁是赏音。若无子期耳,总负伯牙心”,这种对知音的理解已超出古典诗词中男女相知的知音模式。秋瑾诗中有讴歌知己之交的内容,但多是写给“芝兰气味心心印,金石襟怀默默谐”的女友,如盟姊吴芝英、忘年交琴文伯母等女性。秋瑾的情感世界中很少有“众女嫉余之蛾眉兮”的无奈和孜孜以求的“哲王”,她的知音之感慨主要是由于个人前行的孤独、寂寞、惆怅和不为世俗所理解的无奈所引发的知音难求之意。在《申江题壁》中,“一轮航海又南归,小住吴淞愿竟违。马足车尘知己少,繁弦急管正声希;几曾涕泪伤时局?但逐豪华斗舞衣;满眼俗氛忧未已,江河日下世情非”,这样的诗句突出地表现了一个走出家庭后的杰出女性的悲伤心理,是眼光极远不堪“米盐琐屑终其身”,渴求轰轰烈烈的女英雄所特有的一种心态。秋瑾也感到个人的势单力孤,在《泛东海歌》中感叹:“其奈势力孤,群才不为助?因之泛东海,冀得壮士辅”,因此,她更加强烈地渴求革命道路上的知音。如《感事》一诗中“竟有危巢燕,应怜故国驼!东侵忧未已,西望计如何?儒士思投笔,闺人欲负戈。谁为济时彦?相与挽颓波”。这种渴求“共挽颓波”的“时彦”之想,则是其知音观念的升华。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忧患意识以及不惜以死来殉自己的理想与追求的精神,使秋瑾的知音观念上升到一个新的层次。
四诗歌意境、形式的继承与超越
屈原善于运用比兴手法,其作品中的香草美人意象具有经典意义。东汉王逸曾对屈原《离骚》的比兴手法作过如下概括:“《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谕,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虽然这样的比喻未必尽然,但王逸已看到屈原作品比兴手法运用得相当广泛。屈原还善以香草显其品德和人格的高洁,其诗句中有“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等比兴手法,其中“江离”“辟芷”“秋兰”“木兰”“宿莽”“秋菊”无不是香草芳树之类,从中我们似乎可以嗅到诗人身上那芬芳的气味,感受到他那高洁美好的人格。当然,香草在其诗中有时也有与恶草相对之意。同时,屈原也善用美人意象,“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将君王喻为美人“惟恐其君之迟暮,不得及其盛时而事之也”。而“众女嫉余之娥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则是以美女自喻,象征其美好的品格遭到谗佞小人的诋毁。
秋瑾早期作品中也有受屈原这种香草美人传统影响的地方,如她以杜鹃比哀婉,以水仙比高洁,以菊比傲骨等,非常恰当地表现了深闺女子的心态。但与屈原不同的是,秋瑾诗词中更引人注目的是刀剑意象。秋瑾“工诗文词,著作甚美,又好剑侠传,习骑马,善饮酒”,宝刀、宝剑入诗,是秋瑾豪侠心理的表现,与其鉴湖女侠的身份相得益彰。“新买五尺刀,悬著中梁柱,一日三摩挲,剧于十五女。”如果说爱宝刀、喜剑铗是男人豪放心态和勇武的表现,那么秋瑾在《对酒》中有“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的豪侠意气;在《剑歌》中则有“热肠古道宜多毁,英雄末路徒尔尔。走遍天涯知者稀,手持长剑为知己。归来寂寞闭重轩,灯下摩挲认血痕”的英风侠气,在她不堪孤独无助而又无聊的生活中,宝刀剑铗给她的生活增添了活力,也使她的无助心理有所缓解。当然,秋瑾爱刀剑也与她救祖国于水火的热情和对武装斗争的态度有关,在《宝刀歌》、《宝剑歌》和《红毛刀歌》中我们可以看到“誓将死里求生路,世界和平赖武装”“除却干将与莫邪,世界伊谁开暗黑?斩尽妖魔百鬼藏,澄清天下本天职。他年成败利钝不计较,但持铁血主义报祖国”“抽刀出鞘天为摇,日月星辰芒骤韬。斫地一声海水立,露锋三寸阴风号”这些诗句,而这都是秋瑾豪侠之气的诗化反映。秋瑾咏刀剑的诗篇丰富了其诗词的内涵,赋予其诗词一种豪放的意境和一种阳刚之美。
秋瑾与屈原都是极有创造力的诗人。秋瑾的弟弟秋宗章说:“姊天性伉爽,诗词多为兴到之作,别有意境,弗如雕琢,恍如天马行空,不受羁勒,非若寻常腐儒之沾沾于格律声调,拾古人唾余者可比。”秋瑾匠心独运,远承屈原骚体文学的句式,近取唐宋诗词之意境、句法,使其诗词焕发出异彩。如《宝刀歌》中的“愿从兹以天地为炉、阴阳为炭兮,铁聚六洲。铸造出千柄万柄宝刀兮,澄清神州。上继我祖黄帝赫赫之威名兮,一洗数千数百年国史之奇羞”诗句,即化用屈原、贾谊骚体文学的句式。她的《泛东海歌》《喝火令·题魏春皆看剑图小照》等词也有一种豪放不羁的气势。至于其近于白话诗的一些作品,如《同胞苦》则连用三“必”四“勿”的句式,其自由洒脱更非一般拘泥之作可比。秋瑾的诗词虽然绝大部分并非屈原漫游宇宙,上下求索的风格,但其诗词中的豪迈奔放之气也非同一般风花雪月的意境,这与其革命家的浪漫豪侠情怀有关,也表现出秋瑾与屈原之浪漫精神的不同。
秋瑾与屈原之爱国精神堪称千古同调,同时二者的为人及其文学作品都表现出性别越界的一些特征,深刻反映了积极浪漫型诗人内心的苦闷以及情感外化方面的共通性和个体差异,值得文学研究界予以更多的关注。
注释:
①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4页。以下同书引文不再加注。
②郭延礼:《秋瑾诗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3页。以下同书引文不再加注。
③郭沫若:《秋瑾史迹序》,参见刘玉来编《秋瑾诗词注释》,宁夏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59页。
④游国恩:《楚辞论文集》,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192页。
⑤张国荣:《屈原涉江南行的“奇服”考》,参见《中国楚辞学》第六辑,学苑出版社2005年版,第110页。
⑥徐自华:《鉴湖女侠秋君墓表》,参见刘玉来编《秋瑾诗词注释》,宁夏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67页。
⑦陈象恭:《秋瑾年谱及传记资料》,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4页。
⑧秋宗章:《六六私乘》,参见郭延礼编《秋瑾研究资料》,山东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119页,第151页。
⑨周亚光:《光复会见闻杂忆》,参见郭延礼编《秋瑾研究资料》,山东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229页。
⑩乔以钢:《秋瑾的自我艺术形象与中国古代妇女文学》,《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2年第1期。
刘玉来:《秋瑾诗词注释》,宁夏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43页。
游国恩:《离骚纂义》,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43页。
陈去病:《鉴湖女侠秋瑾传》,参见陈象恭编《秋瑾年谱及传记资料》,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7页。
郭茂倩编《乐府诗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36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