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端点

2015-11-22 10:24王迅
当代文坛 2015年4期
关键词:麦家人性小说

王迅

摘要:麦家小说主人公呈现出两种极端的人性状态,一种是超乎世俗的天赋和禀性,一种是远远低于常人的智力水平和心理承受能力。极端强大而又极端脆弱,主人公常常在两个端点转换并存,这内在地决定了他们生存的悲剧性:走向顶点之后又滑向深渊,无比辉煌而又痛彻心扉。

关键词:麦家 ; 小说 ;人性; 恶魔性

最早明确提出文学中的恶魔性概念,并以世界文学的视野对之加以指认的是鲁迅,其著名论文《摩罗诗力说》写于1907年。近年来,陈思和先生通过对阎连科、张炜等当代作家的小说文本进行分析,对这个概念进一步地作出了学理性的阐发。他指出,西方文学经典里存在一种“恶魔性魔鬼”的对应结构。比如托马斯·曼的《浮士德博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等作品,都存在这种结构。在中国小说里,具体的魔鬼形象很少见到,中国作家更多是以抽象空洞的物象代之,如《狂人日记》中的“月亮”,便充当了诱发狂人恶魔性的“魔鬼”。①中国作家没有西方的宗教背景,很少直接塑造这样一个穿行于上帝和人类之间的中介使者形象,而是将“魔鬼”形象普遍泛化,变成借以激活恶魔性的抽象之物。阎连科的《坚硬如水》中,“革命音乐”成为男女主人公进入狂魔状态的必要条件,而夏红梅作为性符号刺激着高爱军走向夺权的疯癫状态,等等。麦家小说中也存在这种对应结构,“魔鬼”角色同样不是某个固定或具体的艺术形象,要么是抽象的密码本身,要么是某个权力集团。它们如同《浮士德》中的魔鬼靡菲斯特那样,把人引向一条没有边际的不归路。

恶魔性(daimonic)的概念来自西方。其含义有两种:一种是指邪恶的、残忍的,这是反面的意义,比较容易理解。第二种是指力量和智慧超人的,像一种内在的力量、精神或本性那样激烈的、有强大和不可抗拒的效果和作用的,非凡的天才等等。本文所谈的恶魔性更多地倾向于第二种意义。其实,在古希腊人的观念里,恶魔性这个词并不代表反面,在西方文学对人性的揭示中显示为一种复杂的张力结构,或者说,它是艺术家认知生命、探索人性的一种辨证思维。按照罗格·梅的定义,恶魔性是“能够使个人完全置于其力量控制之下的自然功能。性与爱、愤怒与激昂、对强力的渴望等便是例证。它既可以是创造性也可以是毁灭性的,而在正常状态下它是同时包括两方面的”②。这个定义表明,恶魔性的概念是人类反思自我的一种思维方式,是对人性的一种本质性观照。因此,我们不能将恶魔性简单地视为一种善恶评价的尺度,并以此来褒贬某个人物。这个概念有其本身的辨证性质,在中外文学史上,由于文学叙事对这个概念的反复征用而被注入了生动丰富的精神内涵。在这一世界性因素被引入中国文学的进程中,鲁迅的创作有拓荒之功。《狂人日记》里的狂人,《长明灯》里的疯子等形象,是鲁迅依据中国的现实环境,为世界性的恶魔性因素提供的“东方半殖民地的独创品种”(陈思和语)。随后曹禺的《雷雨》、《原野》,李劼人的《死水微澜》,以及当代作家陈忠实的《白鹿原》等作品对恶魔性的阐释有了新的拓展。在新世纪文学中,这种恶魔性因素以更加多元的形态展开。阎连科的《坚硬如水》,张炜的《能不忆蜀葵》等,这些作品分别从权欲、物欲和性欲层面呈现了生命个体所潜藏的恶魔性因素。在麦家秘密叙事系列中,这种恶魔性因素同样以不同形式大量存在,在主人公身上体现得相当充分。由于表现对象的特殊性,麦家的叙事对恶魔性这个文学中的世界性因素有着更为深层的开掘。《解密》中的容金珍,《暗算》中的黄依依,《风声》中的李宁玉,《风语》中的陈家鹄等等,这些人物身上都体现出典型的恶魔性,而且这种恶魔性属于罗格·梅所说的“正常状态”:“创造性”与“毁灭性”俱在。从发生机制来看,恶魔性所隐含的两重性是“外力”(魔鬼)与人本身的内驱力两种合力作用的结果,在“内”与“外”的合力作用下,生命个体陷入被某种恶魔性力量所劫持的状态,并始终受制于这种力量的绝对控制。

容金珍的数学天才是其有别于常人的重要标志。这种与生俱来的天资使他的人生被一种“半神性的力量”,即“天才”附身所左右。所以,容金珍天资的创造性发挥,绝不是常人的行为所能企及的,而是生命个体在神灵附体的特殊状态中实现的。具体来说,主人公破译生涯是“半神性的力量”作用下的“一种受难”,“一种激情”(楚尔克语)。容金珍破译紫密的显赫成就,及其后来因丢失“笔记本”而精神分裂的受难经历,也正是其命运在这种“神力”作用下的必然演化。黄依依和陈家鹄同样如此。从破译密码的角度及其所显示的战略意义来看,这类天才创造的价值所显示的智慧和力量是超乎想象的,关于这种隐形力量,作者对陈家鹄的描述很有代表性:“他手无缚鸡之力,却令人谈之色变;他不识枪炮,却是那场战争中最大的战斗英雄;他在纸上谈兵,却歼敌于千里之外;他孤身一人,但起的作用却抵得过一个野战军团。”这股暗中显灵的神奇力量,从大处说,甚至可能影响到一个国家的安危。不过,在革命年代和冷战时期,这种说法并非耸人听闻。破解一部高级密码,对异国的杀伤力可能是惊人的。这种情形下,破译密码的价值就自然凸显出来。与破译天才相比,李宁玉所代表的生命形态属于另一类型。在《风声》中,作者并没有把叙述重点放在讲述她如何截获或传递情报的过程,以及在这个过程中所显示出的特殊才能。但李宁玉显然也非凡俗之人,在智力战和心理战中,作者将这个人物的超常性人格推向极致。与对手周旋中的非凡智谋,那孤注一掷的决绝中所显示的胆魄,严酷环境中的极度冷静,以及这冷静中所潜藏的给对手造成的巨大威慑力,这一切都显示出这个人物接近超人的某些特征。

那么,这些人物何以能爆发出如此这般惊人的力量?这股力量究竟来自哪里?或者说,主人公身上的恶魔性是如何被激发出来的?回答这些问题,我们可能还得回到天才之所以为天才的最根本的层面。由于某种神性的赋予,麦家的主人公具有勿庸置疑的超人特征。所以,我们无法用一般的善恶范畴和实用标准来辨析这个特殊群体的生存底蕴,而只能从他们所从事的秘密行业本身的特征入手来考察。密码科学有别于一般科学,是因为它是一门超越传统思维和正常逻辑的学问。每一部密码的破译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业,几乎毫无借鉴和模仿的可能。所以,破译密码需要天赋,需要绝对的创造精神。而且,破译者所面对的工作不是通常的科学研究,而是要创造奇迹。正如作者对安德罗格言所引用的那样,破译密码是男人生孩子,女人长胡子,正常情况下是不可能的。而事实上,这种说法毫不夸张,密码科学就是这样,把不可能变成可能,绝对的尖端,绝对的高深莫测。由于密码科学的尖端性质,研制者或破译者必须具备异常出色的创造能力。《解密》中的容金珍就是这样的人,他的非凡创造力表现在对问题的认识总是超出常规思维,偏离传统和惯例。关于这种“怪”和“偏”的精神人格,作者给予不厌其烦的描述。其实,如何把握这种非常态人格,对作家来说是存在很大难度的。但麦家的讲述显得有条不紊,表现出难得的修养和耐心。为了建立人性演变的合理性,作者将人物的非日常性特征作了追溯性叙述。小说开篇即从主人公童年时代写起,在富有传奇色彩的描述中展示出人物的非凡身世。作者试图从主人公的身世,揭示出恶魔性生长的某种渊源关系。由于“来路不正”,主人公刚刚出世就被视为异类。因此,这个婴儿在容家不可能得到应有的名分,身份低贱到没有姓名的地步,常被人叫做“死鬼”。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身份卑微的婴儿,却让容家上下感到催命式的毛骨悚然,夜不能寐。因为这个有别于世俗凡胎的生命,在容家人眼中是个半人半鬼的形象。或者说,幼年的容金珍在日常之光的照射下被妖魔化,那种与生俱来的恶魔性在与世俗的对立中得以突显。为了给这种恶魔性的成长提供恰如其分的物质外壳,小说的叙述从主人公的身世拓展到自然空间。容金珍幼年生活在阴森恐怖的梨园,一个曾经在此发现过女婢腐烂尸骨的鬼地。这个鬼气森森的空间是孕育怪才、偏才的摇篮,同时也是滋生恶魔性的温床。这是作者为阐释生命密码所作的根源性注解,有助于我们在阅读心理上对人物命运发展的合法性给予某种认同和支持。

上述是从外部视角分析人物的恶魔性因素,接着我们试图从内部视角探寻人物的异常性人格。数学天才对数字表现出常人不可思议的沉迷,这种生命状态,某种程度上就是楚尔克所说的“半神性的力量”的神奇现身,抑或是恶魔性附身的某种反应。在凡人看起来无比繁琐而又毫无意义的事,出于一种本性的自觉,他们总能不厌其烦地去做,就像《解密》中的容金珍一遍又一遍地用加法计算洋先生活了多少日子,或者在树下数一群群的蚂蚁。陈家鹄也是这样一个怪人。归国途中他一路上数着海鸥,从大西洋数到太平洋,从天上数到地上,从室内数到室外。舷窗玻璃上落满密密麻麻的水珠子,他几乎只看一眼就能知道玻璃上有大小共计一百一十一粒水珠。这种奇特数学才能的发挥,虽然离不开智力和理性的作用,但更多是依凭着主人公的某种直觉,多少有些迷狂的成分。当然,这种迷狂状态并非天才所特有,但由于理性成分的灌注,它摆脱了通常那种放任散漫的状态,释放出最大限度的正能量。这就涉及到罗格·梅所说的“创造性”因素,而这种“创造性”往往是在某种“神力”作用下所产生的。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要把天才的创造过程绝对化神秘化,而是说,这个过程虽然不能缺少智力的参与,但我们不能因此而忽略非理性在其中发挥的重要作用。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这种非理性因素的参与,主人公才有了更多成就奇迹的可能。因为“天才是一种刺激人奔向无意识的黑暗的绝望的意识之光,在尼采那儿,这种无意识被表述为狄奥尼索斯的、神话的、神秘的。”③密码研究与通常的科学研究不同,甚或是相反,它似乎更强调恶魔性概念中所涵盖的这种无意识的神秘功能。当然,这与密码的本质密切相关。小说中反复提到,密码是反人性、反科学的,因此破译密码有时不免会逾越理性的界线。这种思维特征恰如麦家的写作,剑走偏锋,逆向而行,这样的写作无异于在黑暗中探险,绝对是个异数。麦家的小说也因此在新世纪文坛中显得卓尔不群。破译密码同样如此。在突破常规限制、离心出所有套路的异质空间,那种恶魔性便有了更大的施展余地,生命力也才有获得某种升华的可能。小说中提到,最适合破译或研制密码的人是疯子。叙述者的这种观点看似有些偏颇,但其中似乎又暗藏着深理。疯子之所以为疯子,是因为失去了理性。这说明,非理性在密码的破译或研制中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我们发现,在破译密码的过程中,容金珍们特别倚重于梦境等非理性因素的暗示。正是在与“冰山之下”无意识的深度遭遇中,在某种神秘因素的暗示下,容金珍破解了紫密,黄依依破译了光密……

如果将这种超乎世俗的智力表现视为这类天才人性中的一个端点,那么,那种潜伏于人的意识深处的“毁灭性”因素则构成另一端点生成的原动力,而且这种“毁灭性”因素在主人公悲剧性的人生中扮演着非同寻常的角色。从小说审美生成的角度看,这个因素的存在是小说悲剧美感的主要来源。正如主人公超凡的天资是与生俱来的那样,这种致命的“毁灭性”因素也是天然地潜伏在其人格结构中的。在《暗算》中,作者对黄依依有这样的描述:“她确实有天使的一面,她有天生丽质的容貌,同时她的智识、身份、地位与其漂亮的容貌一样过人,一样耀眼。这种女人是尤物,亦梦亦幻,可遇不可求。然而,我又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妖精的气质,热艳,妖冶,痴迷,大胆,辛辣,放浪,自私、无忌,无法无天,无羞无耻,像个多情的魔女。”麦家看到了生命形态的复杂性。黄依依超凡的智力表现是其天使特征的一面,这是恶魔性因素中的“创造性”潜能发挥的结果。但基于恶魔性概念的辨证性质,它又具有很大的包容性,在“创造性”所生成的正能量之外,恶魔性中同时携带着不可估量的“毁灭性”潜能。这种辨证视角使作者看到,黑暗中的生命之光毕竟无法遮蔽世俗生命的苍白。黄依依对性爱大胆、热烈的追求,正是为了满足世俗人性的生命需求。然而,这种追求直接、放任,执拗而绝对,远远超出了传统伦理范畴。这使我想到柏拉图的名言:爱欲是一种恶魔性。性欲冲动是人身上最直接最本能的生理反应,但它一旦泛滥成灾,其后果很可能是毁灭性的。因此在常人眼里黄依依变成了“怪物”,以致于“我”(安院长)一再意识到,“我”带回来的不一个“天使”,而是一个“魔鬼”。“我”见到她便会产生一种“像被火烫着的惊吓”,“吓得不敢再侧目去看她”。乖张、无耻、邪乎、诡秘,这些特点构成其恶魔性因素中“毁灭性”指向的重要层面。照此分析,恶魔性作用在黄依依身上呈现出两面性:创造性和毁灭性。而且这两方面并非截然分开,是恶魔性被激发后的连锁效应。因为“性欲冲动不仅仅受到单纯的破坏心理支配,同时也包含了最神圣的创造心理。幸福与痛苦、创造与毁灭、神圣与兽性,几乎难以辨别”。④ 所以,恶魔性既是激发主人公天才的重要因素,又是导致其自我毁灭的原始动力。在以性爱为驱动力的恶魔性因素对天才机制的推动上,黄依依对密码的破译与托马斯·曼《浮士德博士》中主人公莱维屈恩的音乐创作有着惊人的相似。他们的天才表现与宿命结局,莫不是在爱欲的疯狂追逐中完成的,这似乎印证了非理性原欲的巨大毁灭性力量。

如果说黄依依身上的恶魔性在个性构成上有着某种西方渊源,那么,容金珍人格的畸形生长所导致的悲剧则缘于密码世界本身。他尖锐而脆弱,灵敏又固执,而破译密码意味着压迫自我和抛弃自我,两者之间的悖反关系暗含着主人公精神个性与密码本质之间的内在矛盾。从这个角度看,密码世界对容金珍来说无异于一个陷阱,一个黑洞。而这个神秘的黑洞对他来说又是如此充满诱惑,让他沉迷其间,终至无力自拔,越陷越深。如果深究其中所蕴藏的叙事指向,我们发现,作者对人类生存的悲剧性揭示,是从对外在的偶然性因素的考察深入到对精神层面的剖析和追问。小说有力呈现出这样一个事实:破译密码的过程就是人的精神不断被扭曲被异化的过程。因为,从事秘密行业就意味着生活在秘密中,你永远无法逃出这个生命的怪圈。这是小说悲剧性审美生成的第一个层面(关于这一点,下文将在“恶魔性”生成机制中进一步分析),而怪异思维训练所导致的精神异化是悲剧性审美生成的第二个层面。从人性扭曲的角度看,密码及密码科学本身充当着“魔鬼”角色,引导主人公成就生命的辉煌,同时也将之推向精神的异域。麦家小说中,进入秘密单位工作之前,主人公都必须接受神秘培训。培训的核心内容是反叛日常的思维演练,你必须抛弃常规思维,而认定一种逆向的否定思维:“你肯定不是你/我肯定不是我/桌子肯定不是桌子/黑板肯定不是黑板/今天肯定不是今天/阳光肯定不是阳光。”从事密码破译工作的人被牢牢禁锢在这个可怕的思维中,当这种思维被不断拓展和强化,那种“天才”附身所激发出的野性就会显露出来,并逐渐蔓延,无限伸张,成为他们攻克密码难关的主要动力。容金珍们因此而创造奇迹,成为破译界的盖世英雄。但另一方面,这种思维又是囚禁精神的牢笼,对生命的残害甚至是毁灭性的。《暗算》中的陈二湖便是典型的例子。对这个有过赫赫功绩的破译英雄来说,在退休之后试图从“红墙”中解脱出来是如此地不可能。他无法做一个平常人,过平常人的生活。我们看到,在世俗空间,生命显得如此逼仄:“每天都闷在房间里,像个影子似的,东转转,西转转……他似乎完全变了,变得挑剔、苛刻、专横、粗暴,不近人情。”世俗的一切对他来说是无聊的、多余的、枯燥的,他无法容忍,无法亲近。他永远生活在一种怪异的密码思维中,世俗的享乐在他心中激不起半点涟漪。与其说这是因为生活环境的变化而引起的不适,不如说是因为两种思维方式的对立所导致的精神变异。这种变化表明,一旦离开其密室的阴暗生活,生命就会脱离常态。所以,在家人眼中,陈二湖变得陌生、神秘和深奥,“总是默默无言,冷脸冷色的,既不像丈夫,也不像父亲”。这分明是一个怪物,一个不可思议的生命。如小说中写到的:“这是一个走出红墙就不知所措的男人,他不是来自生活,来自人间,而是来自蒸馏器,来自世外,来自隐秘的角落。”更有意思的是,作者把这种异常性人格推向极端,写他连自己的家也无法辨认,拿着自己家的钥匙去开别人家的门。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别有意味的隐喻:长期生活在秘密世界中的人是无法找到心灵归宿的。究其根本,这是因为人在秘密生存中被客体化了。密码使人在天马行空的高峰体验中远离情感,远离主体性,消除了内心关于过去和未来的世俗记忆。所以,当主人公回到日常,生存于世俗空间对他来说极为艰难,异常痛苦。他不知道如何应对这个世界,应付时间的流逝,应付他人乃至他自己。他无法面对世俗情感和主体经历。他生活在内心与现实的严重错位中,以至他依然用密码思维去推断和解决世俗中的问题,结果只能是让人啼笑皆非。但与此同时,我们内心的隐痛却无时不在。

与容金珍的精神世界由密码的疯狂本质所主宰不同,李宁玉的人格特征有如繁漪雷雨般的暴烈,一面是沉稳、冷静,天才的智谋,极深的城府,以及超常的心理承受力,而另一面是出语强硬、掷地有声,当她被肥原铁定地认为是老鬼后,那种疯狂,那种愤怒,那种绝望,迸发出的威力是那么震撼人心,那么悲壮激烈:“李宁玉只觉得头皮在一片片地发麻,脑袋里有股热气在横冲直撞,要冲出来,要燃烧,要爆炸……刹那间,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会事,人已经弹飞出去,把肥原扑倒在地上,双手紧紧卡住他脖子……”这是生命的最后燃烧,是死前的奋力挣扎。与容金珍和黄依依相比,李宁玉的悲剧性似乎并没有多少偶然因素,而更多的显示出一种必然,一种基于内心秘密的自我引爆所导致的必然。从辨认笔迹、鸿门宴中的处变不惊,到最后绝望中的拼死突围,主人公恶魔性的涌动与爆发,严格遵循着人物的心理逻辑和性格逻辑,在层层推理中,那种人性的裂变过程莫不令人惊诧,但并不突兀,倒像涓涓细流,自然天成。在美学效果上,如果说容金珍和黄依依的死笼罩着一层阴冷的色调,那么,李宁玉服毒自杀则显得炽烈、激愤、悲壮、义正辞严,它以排山倒海般的情感冲击力敲击读者的神经。这种审美效应的取得,在于作者对一种特殊生命形态的揭示。我们看到,无论是黄依依,还是李宁玉,恶魔性都表现为一种疯狂而决绝的生命形态,一种在绝对限制中使生命走向极端化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及其结局,在层层逻辑演绎的外表下又是如此地不可避免。

从人生起点来看,正如《暗算》中瞎子阿炳离别家乡,开启神秘的人生之旅那样,容金珍选择的也是一条不归路。不,他别无选择,因为那种世所罕见的天资天生就使他与国家利益之间存在共谋关系,这种关系决定了他无法逃脱命运的摆布。阅读麦家的小说,能让你处处感受到这种宿命气息的存在。在某种天意的召唤下,主人公迈出了这一步。而这一步却是决定性的,成为他了断自身对世俗的种种眷恋而奔向宿命深渊的重要关口。这种宿命因素并不是自我封闭的精神体系,因为悲剧之所以发生,绝不能全然归因于内在于个体的恶魔性因素,同时也是遭受外力作用的结果。那么,作用于个体生命的外力机制究竟是怎样的?

回答这个问题的前提是厘清天才与权力之间的内在联系。麦家小说中的超人系列,既有神性的一面,也有凡俗的一面。而且两个方面辨证地统一在特殊的生命形态中。是否可以说,麦家要讲述的,是肉体和精神如何被“魔鬼”劫持于日常世俗之中以及在被劫持状态中,生命是如何发生变异的故事。而且这种劫持在某种名义上又具有某种天然的合法性,因为它所履行的职责根植于某个集团或民族的集体意志。那么,这个集体的宏大意志的先天优越性,使权力对生命的挤压和捆绑变得名正言顺。由此看来,容金珍们被象征权力的郑局长们带走,似乎就有了某种命定的意味。因为,容金珍也好,陈家鹄也好,他们的特殊气质是上天赋予的,这就决定了其扮演“被劫持者”的身份唯一性。这个“里应外合”的结构,很大程度上为人物宿命化生存定下了悲剧基调,同时又为主人公恶魔性爆发提供了重要前提。

从内在生成机制来看,“恶魔性”的启动有赖于“魔鬼”的开导和激励。在“恶魔性—魔鬼”结构中,对麦家小说来说,扮演“魔鬼”角色的是权力集团。破译他国密码本来就是一个阴谋,是一件阴暗的事业。这种情形下,国与国之间,不同政治集团之间,你死我活的斗争并不在战争形式中显现,而是体现在数字的神秘组合中,以及玩弄数字游戏的破译家之间。而这一切都发生在远离世俗的秘密空间。当人被劫持到这个无法被日常所照亮的幽暗空间,他的所有行为将变得神秘兮兮。很难想象,我们还有何种理由以某种世俗眼光对其作出价值判断。但作为一种社会性存在,每个人都无法永远超于世俗,超于时间和肉体的存在。这种两难的生存状态决定了个体与权力之间时而妥协、时而对抗的关系。以《风语》为例,陈家鹄的国家主义立场是建立在人性和正义之上的,无论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他都抱有怀疑和拒斥的态度。在观看陆从骏所策划的一部关于日本军人鱼肉中国民众的电影后,陈家鹄在权力集团引诱下进入黑室,并与之签下了某种意义上的协议。由此看来,陈家鹄的人生选择是超越党派立场的,对爱情的执著和民族正义感是其价值判断的人性刻度。如果从权力的虚伪本质的角度看,正如密码科学的反人性色彩,以杜先生为代表的国民党政治集团对陈家鹄的欺骗性利诱也是一种反人性的行为。在“党国”利益等冠冕堂皇的名义下,权力集团对美好人性的残害几乎达到惨绝人寰的地步。政治集团对美轮美奂的至情至爱的摧残,很大程度上消解了国家名义上的正义性。权力集团充当“魔鬼”角色所展现的人性之恶,与陈家鹄和蕙子之间感天动地的爱情形成强烈对照,而小说深层的悲剧性正是从“个体权力”这个隐形的张力结构中彰显的,从情节发展来看,其中的悖论关系显而易见。追求美好人性和抗击邪恶势力,本是陈家鹄从事破译事业的出发点,但结果却是,美好人性在“正义”的掩护下惨遭蹂躏。这个坚硬的悖论看似荒谬透顶,但它却是一种宿命,是生命逻辑的自然演绎。从根本上说,权力集团对个体生命自由的绝对限制,以及这种限制的反人性化,导演了这场围剿人间美好人性的残酷游戏。

以上分析表明,“魔鬼”的引诱和牵制是恶魔性得以激活并畸形生长的外力机制。如果进一步追问,恶魔性在这种外力制约中无限扩张,势必逾越天才发挥的正常范围。推而究之,这个范围的界线在哪里?小说中提到,密码的研制或者破译是一项接近疯子的事业,你愈接近疯子,或者,愈远离常人心理,造出的密码愈令常人难琢磨和难破解。反之亦然。这里必须强调的是“接近”,而不是“等同”。道理很简单,因为密码科学虽然有反科学的一面,但它毕竟也是一门以逻辑为先决条件的科学。所以,破密者或造密者不可能是真正的疯子,不可能做到彻底的无理性。所谓进入疯子状态,是就疯子所特有的那种迷狂和野性而言的。借用黄依依评价陈二湖的话说,破译家有时候离“圣人”只有一步之遥, 同时离“疯子”也只有一步之遥。若要成功破解密码,只能无限接近“疯子”的状态,而不是重合。“圣人”和“疯子”是人性的两极,它们构成麦家小说剖析人性的张力空间。对常人而言,精神人格通常游移在“圣人”与“疯子”之间。但由于恶魔性因素的介入,破译家和间谍天生的精神特质决定了他们往往会越出这个正常区域,走向两个极端,换句话说,要么成为“圣人”,要么变成“疯子”。而这两种人格也不是截然分开的,更多情况下,二者是在某种隐秘的结构缠绕中发生转换。也就是说,尽管“圣人”与“疯子”作为人性悖反的两个极端,但其间的距离有时候很可能仅只一步之遥。譬如,李宁玉最后对姐妹情谊伦理底线的突破,及其疯狂的暴力表现,很难说不是一种疯子的行为。又如,容金珍和陈二湖在成就“圣人”之举后,在恶魔性因素的持续影响下,最终遁入精神失常的可悲状态。这其间,我们不能排除某种偶然性因素的影响,但最根本的,恐怕还是人格特质中某种毁灭性因子在暗中作祟。所以,秘密工作很荒唐、很残酷,具有很大的风险系数。为降低风险系数,我们可以设想一种最佳状态,一方面,你可以装疯卖傻,极力抵达疯傻人的境界,另一方面,你又能保持科学家的精明,准确把握好正常人与疯傻人之间的那条临界线。而事实上,在清醒与疯癫之间,找到那个黄金分割点而身居其中又能不偏不移,显然是很难的。麦家深暗其中秘密,所以,他将天才的生命放在智力拼杀的风火炉中拷问,借以追问生命的极限意义,以及其中隐藏的悲剧本质。在人性的两端,如何合理开发和管理自己的智力资源,又怎样有效控制自我的精神界限,这些问题将伴随每个人生存的始终。麦家的小说对这个问题的探讨从内外两个层面展开,洞察到人类生存的荒谬本质。尽管麦家讲述的是远离世俗和超越日常的世界里发生的故事,但麦家的秘密叙事对生命内在本质的深度追问,对精神生存的诸多复杂问题的阐释,却又是那么切近我们实际,关乎着每个人的生存智慧与内心体验。那么,我想,如何唤起我们心底的恶魔性,在发扬其积极因素的同时,又能对其毁灭性的一面不失时机地予以抵制或疏导?或许,这只是一种设想,实现的可能微乎其微,其难度决不亚于破译密码本身。但这无疑是一个很有价值的命题,值得我们深思。

注释:

①陈思和:《试论阎连科〈坚硬如水〉中的恶魔性因素》,《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4期。

②[美]罗格·梅:《爱与意志》,冯川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126-127页。

③Jochen Schmidt,Die Geschichte des Genie Gedankens,Band2,Darmst adt:Wissenschaftliche Buchgesellschaft,1988,P152,

④杨宏芹:《试论托马斯·曼〈浮士德博士〉中的恶魔性》,《复旦学报》200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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