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芳
上路
文德芳
轻轻地,久久地,当我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抚摸那堆隆起的黄土时,山野的暮色渐浓。一弯上娥眉月升起在西天的上空,照向田野,黄褐色的坟土上镀了一层光晕,淡淡的、冷冷的。
坟土里是我已走向另一个世界的父亲。我们送父亲上路已经三个月,90余天了,不知父亲那边的路好不好走?此时此刻,父亲走到了哪里?父亲离我们到底有多远?一堆黄土?不,阴阳长路!这条路很远,远得再也呼不应父亲,留不住他远走的脚步;这条路又很近,近得父亲就在我的面前。隔着一堆黄土,他在土里,我在土外。母亲劝慰道:现在恁爸爸和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就算共照一弯月牙儿,我们在地上,他在地下了。我懂得母亲的苦心,自从父亲过世后,母亲每次话里话外都是劝我们不要太悲伤,要好好地活着。可是,谁又劝得了母亲呢?天下母亲皆如是,“未亡人”三个字太疼痛、太沉重!
父亲走了。在这个世界上,父亲的亲朋好友们慢慢地不再呼唤“文—伯—成”这三个汉字了,父亲的名字将会逐渐成为记忆,成为文氏家族族谱中的一个符号。现在,父亲不仅仅是与我隔着滔滔黄河,阻着巍巍太行;也不是我像从前一样赶火车、转汽车,乘飞机就能抵达得了的,现在任何先进的交通工具都已经无法抵达了。我能抵达的,只能是我父亲以另一种形式守望在这田野里的永睡之乡了,我能够伸手触摸得到的,也只有眼前的这堆黄土了。
新坟第一个清明节的飘坟挂纸须在五戊(春社)之前,这是我老家世代相传的习俗。按天干推算起来,今年的春社在清明前十七天。我总算按时间赶到了城里,和大弟、小弟、妹妹一起准备好祭奠父亲的烧纸火炮等一应祭品。当我们出发的时候,母亲执意要去,从城里到乡下,爬坡下坎到父亲的坟前,然而,我们那里的习俗是未亡人(故人的另一半)不能去坟地。可母亲从不讲究这些,一定要随我们一起去看望父亲。
到了父亲的坟地已是午后,我和大弟、小弟、妹妹,各自点上一对蜡烛、燃上三炷清香,在香烟袅袅飞升中,我们匍匐、屈腿、叩首,跪在了父亲的坟前,眼泪横流。去年清明,父亲还与我们一道给婆(奶奶,川南称婆)飘坟挂纸,今年却是我们为父亲飘坟挂纸了,人的生命真是一道难解的谜题。我们跪在父亲坟前,一张复一张地给父亲烧着冥钱,和父亲聊着别后的家长里短。母亲从背兜里捧出鞭炮,撕开,拉出捻子,将圈成圆形的鞭炮一一舒展,在父亲坟前铺成一条长长的、暗红色的线。母亲再将摇钱树哗哗地抖散,将坟飘铺开,用长长的竹竿支起,高高地插在父亲的坟头。微风吹过,静穆间五颜六色的坟飘、摇钱树传来簌簌的声音,仿佛父亲在与母亲对话。微风吹起母亲鬓角的白发,我看到了母亲的眼泪滴在了父亲的坟头,洇湿了一大片坟土。
母亲抬起手背斜抹了一下眼睛,猫下腰,抖抖索索地与我们一道给父亲烧冥钱,一张一张地撕开,再递到火苗上,母亲的动作缓慢了,背也略显弯了。“得画个圆圈,烧在圈里,写上恁爸爸的名字”,母亲猫腰的同时,提醒我们。我便用食指在父亲的坟前写上“文伯成”三个字,一笔一画都深深嵌进了泥土里,写到最后一笔的时候,我给父亲写信的光景在眼前浮现——我自小离家,求学、工作、婚嫁,一直都是靠书信连接着父亲的温暖、教诲、期望。想着与父亲写信的时光,我又在父亲大名后面,再写上了五个字。连起来就是“文伯成父亲大人收”。想了想,我再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圈住了我写的字。这一次,我写给父亲的信,再也收不到父亲的回信了,哪怕是只言片语。母亲一直盯着我一笔一停顿地写完,便自言自语地说:“这下恁爸爸总能收到了吧?”语气里有疑问,又像有肯定。
我们给父亲准备的冥钱有两种:一种是川南地区我们老家民间常用的粗纸,也叫“打纸”。将六七寸长,颜色发黄发暗的粗纸,用一种机器拓一下,纸上便有了特定的冥币图案,也叫烧纸或纸钱,虽然这种纸是成捆成摞地烧,但烧时要一张一张地撕开。另一种是印有冥国银行字样,壹万、壹千、十万、亿圆等,面值惊人的“阴票”,在华北平原、黄土高原等地区的民间祭奠故去的人通常烧这种冥钱。
微风舔着火苗,火舌舔着冥钱,黑黑的纸灰随风飞扬,如黑色的蝴蝶,落入即将耕种的田野里,那是父亲年年耕种的稻田。母亲的目光随着飘飞的黑蝴蝶移动,然后怔怔地出神。母亲缓缓地说:去年噻,恁爸爸还在这田里做活路,看那些蚕豆油菜豌豆花噻开得花喷喷的,恁爸爸做一顿噻,看都看不到了……
山连着山,岭搭着岭,坡岭间那一块块梯田,是农村土地承包到户以后我们家分到的田地。温煦的春光里,父亲在吆牛耕田,耕牛四蹄扬起的水花,以及父亲扶犁荡开的水波哗哗地响着,夹杂着父亲喝牛的声音,吹口哨的声音。这是一年春耕的开始,也是父亲忙碌的开始。田埂地边上紫色的蚕豆花,白色的豌豆花,金黄的油菜花开得热热闹闹,蜂碟成双成群地在花间飞舞。在这遍野清香的春光里,父亲的犁头翻起的新土一垅覆盖一垅,被田里的春水淹没浸泡着。浸泡过的泥土,父亲再用耙子耙碎,耙碎的泥土被雨水浸泡成了细细的泥浆。这时候,父亲便将用温水浸泡好的稻种撒在一块块泥浆细碎的田里,胚胎、发芽,壮苗、抽穗,扬花、结谷,在川南三晴两雨的时节里,在父亲的目光里疯长、杏黄、金黄……母亲常常跟在田边地头帮着父亲。那是我的双亲在乡村质朴中的温暖,劳作中的温情。夕阳下,田埂上,土地里,父亲母亲相互陪伴。你望着我,我看着你。你犁地,我牵牛;你栽禾,我移苗;你割谷,我打梿……在田地间一望就是四十五年。现在这田野,成了父亲的长睡之乡,母亲成了孤单单的未亡人。母亲不管民间的诸多忌讳,常常在此守望父亲,守望父亲躬耕了一生的土地。
罗安英,三个极其普通的中国汉字组合在一起,便是我母亲的大名了。在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大多以英、莲、花、秀等为女儿命名,我母亲的母亲也不例外,给女儿取名“英”,寄予了母亲的母亲对女儿的诸多期望。时光回溯到四十六年前,生长在高门大屋的母亲,能干、善良、独立,尤其是白里润红的脸盘上嵌着一对深深的酒窝,一双乌亮齐腰的麻花辫,更给漂亮的母亲添了几分生动,说媒者你来我往。但母亲不顾家人的反对,相中了善良、正直、果敢的父亲。在中国唯成分论的时代,母亲不嫌弃父亲是地主子女,更不嫌弃父亲的贫寒,与父亲一起勤巴苦做、相扶相持、知冷知热地过着光景。抚育我们姐弟妹四人,供我们读书、考学,教我们做人。将苦难和风雨咽进肚子里,把亲切和慈爱写在脸上,让我们在质朴的温暖里成长。
“妈,你看,我们给爸爸烧这么多钱,南北通用的都有了,爸爸在那边完全可以开个银行了。爸爸喜欢做田做土的,就是不知道那边有没有田土可以做?”看着母亲眼里心里都是对父亲的难舍,我想缓解一下母亲的情绪。母亲只是嘴角扬了一下,但没有言语。右手按着膝头吃力地站了起来,转身,从衣兜里摸出打火机,点燃了鞭炮,清脆的鞭炮声打破了山野暮色的寂静,一阵火光灰飞烟灭后,父亲的坟前落满了暗红的碎纸屑。夜幕渐渐降临,风也劲了,那些扬起又落下的碎纸屑,如我此刻飞飞落落的思绪。
烟青色的隆冬黄昏,我和小弟开着车含泪奔跑。那是得知父亲突然病重的消息后,我们往父亲住院的泸州医学院附属医院神经外科住院楼奔跑,最终我们也没有跑过命运的巨手,父亲在他儿女的奔跑中被匆匆地掳走了生命。他孤零零地走了,走时身边只有他的大儿媳。我们姐弟妹四人,都没能跑过命运的巨手,父亲独自走过风雨岁月,走过病魔疼痛,孤单地上路了。
当我和小弟赶到父亲的病房时,眼前是已经被白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父亲。我跪在了父亲脚跟前,哭嚎着:爸爸,你咋么不等我?我昨晚才离开医院,我这一离开,咋么就把你带离到了另一个世界?咋么就成了我们父女的永别?爸爸,我好后悔呀!我昨天晚上不应该离开你!我正要扑向父亲身边的时候,被我大弟媳拦在了父亲的身外。弟媳悄悄地告诉我说,母亲在电话里叫她拦住我,怕我泪水滴在了父亲的身上,惊扰了正一步一步告别这个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的父亲。
人,由生到死的路有多远?几十年,百、八十年,其实,就是一瞬间,在睁眼和闭眼之间,就走上了由生到死的路。然而,这是一条没有返程,没有来路的不归路。我们每个人的人生,都有许多路要走。上学的路,工作的路,婚姻的路,无论哪一条路,都少不了亲人的准备、相送,死路也一样,也需要亲人的打理、送别。如今,父亲走了。走上了这条不归路的父亲,我们呼不应,唤不回。
父亲走了,他躺在泸州医学院神经外科病房的水泥地板上,全身裹着白布,我跪在他的脚前一尺开外,透过白布,我只能看到他的一双穿着布鞋的大脚轮廓。可是,这双走起路来呼呼生风的大脚,再也站不起来了,再也走不动了,他无声无息、一动不动地躺着。
父亲没有行囊,无力无助;父亲没人相随,无牵无挂。这条路,父亲要怎么走?看着无声无息,无力无助的父亲,这时候,独立自强了一辈子的父亲,多么需要亲人的帮衬,帮衬他走过最后一程,走好最好一程。
我和大弟媳、小弟,雇来医院的搬运工,从七楼把父亲搬移到一层的大车里。在电梯里,我喊父亲走了,跟着我们回家了。小弟开着轿车走在前面,我和大弟媳坐大车紧随其后,大车里载着我的父亲,被包裹在浅粉色的被子里,那是大弟媳带到医院的被子。对铺盖讲究的父亲,在医院时不时地说受不了医院床铺的那股子味儿,现在终于裹上了自家的被子,有了家里的味道,父亲能感觉舒服一些吗?对于父亲的感受,我已经不得而知了。
汽车出了泸州城,拐上了泸合高速,一路向合江行驶。车外是黑沉沉的世界,除了车轮马达的声音,一切都感知不到。我不敢哭嚎,生怕惊扰父亲前行。我给父亲一张接一张地撕着买路钱,从车窗玻璃的缝隙间扔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洞里。汽车时而上高速,时而下低速;十字路口、丁字路口过了一个又一个;拱桥、立交桥纵横交错;高楼建筑一幢连着一幢。我总担心父亲迷了路,我沿路不断地给父亲报着地名,不停歇地喊着父亲跟着我们一起回家,告诉父亲天黑风急,要父亲一路走好。
下了公路,小弟抱来一只大红冠子,黄色锦翎,高高翘着黑色尾羽的公鸡,绑在了父亲的身上,说公鸡是为了接引父亲的灵魂回家。然后抬着父亲走在回家的山坳里。山路高低不平、曲曲弯弯,夜色深重。我手里的手电筒灯光昏昏暗暗、抖抖索索的,如黑海里的一盏孤灯,周遭的浓黑翻卷着波浪般袭来,袭遍我全身,连狗吠虫鸣都藏进了深深的黑洞里,山野里寂静得令我颤栗、恐慌。我努力伸着胳膊,让父亲在微光中能够辨识方向,在漆黑中能够寻着回家的路。
翻过山坳,漆黑之海中,老屋院子里亮着的灯光晃着我的眼。我一句“爸爸,就要到家了哟!”便无法言语。心中不断翻涌的是父亲在医院反复地说的一句话:“我是走着来的哟!”哪能料到,父亲走着出门,刚过去了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却被横躺着绑在了担架上,没有声息地被抬着回家。我一抬头看见寒风中,母亲站立在老屋的门口等候父亲,我一愣怔,站在了母亲的面前,母亲没有说话,我也说不出话,我手里提着的包啪啦地掉落在了院门外的地上。母亲猫腰捡起我的包,依然没有说话。我与母亲一前一后,默默地走在父亲的担架后面,送父亲进了老屋的院子。当父亲的担架就要进院门的时候,我才赶紧给父亲说:“爸爸,妈来接你了哟,快点儿走,拢屋了哟!”
回到老屋,堂屋洞开,屋内靠“山墙”的位置,母亲已经支好了三条长木凳,木凳上铺上了陈旧的床笆箦,那便是母亲在老屋独自为父亲支起的灵床了。母亲说,不能铺门板,门板太重,你爸爸背着太累,只能是竹编的床笆箦最轻便了。经过这大半夜的跋涉,父亲一定很累了,我们便安顿父亲头朝堂屋的“山墙”,足蹬大门,即头北脚南地躺在了灵床上。
喵——呜呜——喵——呜呜,两只白猫见父亲回来了,一前一后蹲立在堂屋门口,望着灵床上的父亲拖声呐气地叫着,在这寒冷的深夜,看着它们眼巴巴的样子,听到它们凄厉的叫声,我的心不由得一紧,再一紧,接着便缩成一团,仿佛结了冰似的抽着丝丝寒气。
“快,逮猫!快点呀!”见我一动不动,母亲惊慌了。还是小弟先反应过来,转身,迈腿,一步跨出堂屋门槛。小弟猫腰,伸手,只见两道白色的弧线划过,随即消失在深深的黑暗里。喵——呜呜——喵——呜呜,长声长调的声音迅忽间到了院门外了。小弟说:猫儿哭了!母亲说:没逮住咋过要得哟?猫跳过的亡人,会变成僵尸的,会直挺挺地站立起来的。你们到是晓不晓得哟?那是父亲喂养的两只白猫。父亲在家的时候,两只猫总是一前一后与父亲相跟。常常是父亲在前面走,两只猫儿在后面抱父亲的腿,撒娇、淘气、追逐。父亲去哪里,猫儿便跟到那里。母亲说,猫儿粘恁爸爸,恁爸爸在这里躺着,猫儿一会儿还会回来的,回来一定要给我逮到啊。
一场虚惊,见父亲安睡稳妥。母亲几步蹿到灶房,端出一碗糨糊,一把小刷狠劲儿地在碗里蘸饱,迅速在堂屋门上左右各刷一下,随即将一叠粗纸(家乡民间习惯叫草纸),嚓嚓撕下两张,左右分别贴上,堂屋门上贴的门神便被盖了个严严实实,其他的门也依然如此。过年父亲在大门上贴的秦叔宝、尉迟敬德的神像,红红的颜色还没有褪去,不知门神守着门,父亲的灵魂能不能回得了家?以前门神是守着父亲的,现在门神却要将父亲挡在门外的吧?父亲的灵魂再怎么样也是普通百姓,能量哪能敌得过一千多年来一直在民间受百姓信仰的门神呢?我懂得了母亲为何要迅速用草纸将大门两边的神像遮盖住的原因了,草纸在这个时候是起到封门纸的作用,为的是封住门神,让父亲的亡魂能够进得了家门。
然后,母亲搬来一张四方小木桌,在父亲灵床前放正,摆放上苹果、点心,再点上三炷清香,一对白蜡烛。烛光摇摇晃晃,青烟缭缭绕绕,一圈一圈地在父亲的头顶盘旋,慢慢悠悠地升腾到屋顶。
母亲见我和小弟站在父亲的灵床前,盯着徐徐飞升在屋顶的袅袅青烟发呆。母亲喊:“还不快点儿,给你爸爸烧‘倒头纸’了,在医院咽气就应该烧的,那是你父亲上路的引路钱。”母亲这一喊,我一激灵。小弟打着打火机,我撕开纸钱就到了火苗上。“不行,得烧在锅里,砂锅、铁锅都要得,下葬的时候要给恁爸爸带在身上,是做引路钱的。”母亲马上喝住我们。多年不在老屋住,我和小弟哪找得到锅?还是母亲去厨房的里屋端出了一只铁锅,长年不用,锅沿和锅底已有些锈斑了。母亲将铁锅放在了堂屋大门里侧,父亲灵床的右下角。我扑通一声跪下双膝,眼泪滴在地上,撕纸钱的动作缓慢,铁锅里一张燃尽了,我第二张还没有撕开。母亲见状,拿起一摞纸钱,双手抓着两角,在我眼前上下揉了几揉递给我。果然,比刚才容易撕成张了。
“幺儿,你也给你爸爸烧!”母亲见我撕纸的动作僵硬、缓慢,叫小弟也和我一起行动。话音刚完,母亲已从灶房里拿来了一只白底青花陶瓷汤碟,碟子里盛上了多半碟菜籽油,油里浸着灯芯。母亲躬身轻轻地放在了父亲的灵床下面,点燃,灯光昏暗、微弱。我静静地看着,褐色的灯油,米白色的灯芯,微弱如豆的灯火,在心中颤栗,又颤栗。这种灯在川南民间叫长明灯,又名“过桥灯”。据说是用来照亮亡魂前路的,白天、夜晚地亮着,中途不能熄灭。母亲总担心灯灭了,父亲的前路如他回家的那天晚上一样漆黑无涯。父亲停灵的几天里,母亲不眠不休,常常和我们一起守在那里,徐徐地添油、缓缓地拨动灯芯,看似守着那盏灯,实则是守着父亲最后在家里的日子。
我长跪、垂首、默默地给父亲烧着引路的冥纸,寒冷的夜风从敞开的堂屋门口吹进来,铁锅里的一簇簇火舌舔着黑夜,舔着隐身在黑暗里已走向另一个世界的父亲。我依然一张接一张地撕着、烧着,我多么希望自己烧的钱纸越多,父亲在另一个世界的路走得越顺畅。
一声“夫呀,你走着出去噻,被抬着回家哟!……夫呀,我的夫呀,我咋过舍得你哟!……”声音破空!在这寂静的深夜,惊起了村子里的狗吠,惊起了四周的鸡鸣,惊得竹树迷蒙、黑黢黢的村子里,次第亮起了灯光。母亲在父亲灵床前长声高哭,且哭且唱,泣怨哀诉,一句唱完,之后便是长长的拖腔。有对我父亲的追忆,有对我父亲亡故的痛惜,也有对我父亲的难舍难分,哭冷了山村的纷飞夜雨,哭瘦了风中的枝枝寒梅。
母亲的悲哭声声,哭明了寒夜长空。父亲走了的沉重气氛,在村子里弥漫开来。村子里忙碌各种冬活儿的乡亲,纷纷放下了手里的活儿。他们有的歇下锄头,有的圈了猪牛,有的撂下柴捆;他们有脸上布满深深皱纹的父老,有留守在家里的妇女,还有留守在家中的孩童。他们陆陆续续地往父亲的老屋赶来,赶来帮助父亲行走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程。
房前屋后的树影慢慢淡去,香樟、松树、桉树、杉树、慈竹等的轮廓隐隐约约地在我眼前清晰起来,这些树全是父亲栽种的。我站立在老屋院子里,有落叶离开树干飘下,落到了我的脚边,我呆呆地望着飘下的叶子,枯黄中还泛着一丝儿绿边,显然是被昨晚一夜寒霜催落。我父亲的生命也像那落叶,突然间就被夜晚的寒风掳下来了。叶儿落了,来年还会吐芽,花儿谢了,下一春还会再开,可是人的生命呢?
父老乡亲们,聚集在父亲的老屋里,与我大弟小弟一起筹划父亲的葬礼,那是在这个世界上,父老乡亲最后一次为了父亲而聚到一起。男人们分工忙碌,有的搬桌擦凳,有的杀猪宰羊,有的杀鸡宰鸭,有的择菜切肉,有的剖鱼烹虾,有的帮着搬运从城里买回的物品;老人们整理着祭祀用品,搓粗麻绳、撕白孝布、“散孝”;女人们默默地淘洗生火做饭,下厨立灶。来祭奠父亲的亲友一天比一天多,设席待客及至亲友最多的时候,一顿丧宴就设席四十多桌。
我和弟妹们披麻戴孝,一桌一桌地磕头跪谢。八个干果水果盘,八荤八素,外加九个蒸碗,佳肴美味满桌,杯盘盆碗整齐,席间的亲友多没有吱声,只听见碗筷的碰撞声,亲友们一口接一口地咀嚼、吞咽,满嘴生香而气氛凝重、沉默。父亲在世的时候,十乡八里,村里村外,凡有婚丧嫁娶,只要父亲知道,他都会去帮忙,并随礼,而今天是亲友们来送父亲最后一程。看着一桌一桌的亲友低头吃着嚼着,我一个一个的头磕下去,磕得我眼泪横流。
另有几张八仙桌是专设的吹打匠人们,连续几天,唢呐声,锣鼓声,钹磬声,交织互和,音调或高亢、或凄哀,或婉转,或如泣如诉,我们悲痛的心情都在那声声凄婉的旋律之中了。时间一天又一天地过去,父亲由家里走向山冈,走向黄土的上路时辰,已经进入倒计时了,父亲在这个世界的时间将越来越少了。
最早推开院门来到老屋,来到父亲灵床前鞠躬看望父亲最后一眼的,是父亲生前所在的党支部书记以及支委们。父亲生前,与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会一起谈论一些村子里大家关心的话题,常常是越谈越热闹,越说越起劲儿。可是,现在任凭他们怎么呼唤,父亲却再也起不来与他们说话了。随后是络绎不绝地来祭祀父亲的亲友,母亲与女性亲友诉长诉短哭悼父亲的悲声,在山村里传得很远,同时也揪扯着我的心,如寒冷的潮水漫过心房,浸入全身,撕心裂肺的疼痛漫延淹没了我。任凭我们哭得声嘶力竭,父亲依然一动不动地在堂屋的灵床上沉睡。父亲任凭人来人往,任凭哭声闹声忙碌成一团,也再无半点声息。我们多么希望爱热闹,好客的父亲站起来,和乡邻亲友高声说话,爽朗大笑,大块吃肉,猜拳行酒。可是,一切的假想只是虚幻,父亲即将从老屋走向上冈。那条从老屋通向山冈的路,父亲此生来来去去走的多少程难以计数,这一次,将是父亲的最后一程,且没有回程。
“宁隔千里远,不隔一层板。”妹妹如我一样,也是离家很远。父亲走了,是我打电话告诉妹妹的。妹妹日夜兼程、望乡痛哭,父亲走后的次日傍晚,妹妹赶回了老屋,就要将父亲从灵床上移入棺柩了。此时,堂屋外的世界是黑色的,堂屋正中父亲的棺柩是黑色油亮的,我的心情比这棺材的颜色还要黯淡。棺柩里的父亲铺金盖银,身体和棺壁之间,紧插着纸钱,足蹬大弟小弟的裤子,固定得平平稳稳。父亲的神情安详,如同睡着了一般。我多么希望此刻时间能够停留,我想就这样守着父亲,更想多看一眼父亲。棺盖一合,将真正与父亲阴阳远隔了,远得再也触摸不到父亲了。即便是在梦里,也寻不到与父亲生前一模一样的日子了。
父亲入棺了。父亲灵柩前的遗像呈黑白色,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望着我们,我们也望着他。父亲一直望着、望着,眼眸却无法与我们的眼神一起闪动与传情了。道士已经在灵柩前置好了黑色的灵牌,灵柩一边已经立上了引魂幡,这些形式都明明白白地告诉我父亲确实是去了另一个世界了。父亲的灵柩旁边靠东墙摆放着一张八仙桌,桌子靠墙的一面,道士贴上了相当醒目的佛像图,对面的一边系上了桌帷,方桌上置香炉烛台,那是祭祀跪拜父亲,以及超度亡灵的地方。黑夜深沉,我们的哭声漫过黑暗的乡村。道士不时敲响的钟磬声,长声吆吆的念经声,在村子里回荡。道士在一张白纸上写上了我的公婆(爷爷奶奶)等的名字,让公婆等家亲亡人来接引父亲,照料帮衬父亲在那边的路好走。
此时,我多么希望道士的吟唱如父亲灵柩前清香燃烧的缕缕青烟,成为这个世界通往冥界的唯一信息,将我们的难舍悲痛传递给父亲,让父亲能够像睡觉一样醒来。不,父亲真的跨过了死亡的门槛,去往另一个世界了吗?在道士的念念有词间,在烛火的摇摇曳曳间,我的心在虚幻与现实之间交织,哀伤如山村的浓云重雾般汹涌而来,我无处逃遁。父亲在人世间的最后时间里,我能为父亲做些什么?父亲真的要上路了,他需要女儿为他做点儿什么?
我的人生中,有许许多多的远行,每一次出行都是父亲帮我打点行囊,每一次上车乘船都是父亲送我。
也许,我的人生之路注定在远方,我上学离家远,工作离家远,出嫁离家远,人生常常由许许多多的出行牵连。我走过的路有一弯又一弯的山路,有一河连一河的水路,有一线又一线的柏油路,有山搭着山,岭连着岭的铁路,有一程又一程的航空路……每一次都是父亲为我准备行装,父亲送我一路又一路,叮咛了又叮咛。记得我人生的第一次远行,那时才十来岁,父亲让我利用暑假,长见识,多学习。他要把我送到被评为四川省特级教师的伯父家,让我伯父教习我。
我的伯父在叙永一中。叙永为云贵川结合部,属于四川边陲县城,与合江相距很远。从合江到叙永,中间必须在泸州市里倒车,父亲不放心。星星还挂在天上,父亲就催着我动身。父亲帮我背着书包走在前面,我在父亲身后紧跟。父亲与我坐上了从合江到泸州最早的班车,父亲一直把我送到泸州广场的长途汽车站。父亲帮我买上了叙永的车票,然后父亲就在候车室里一个人一个人地问。果然,去叙永的已经有几个人在等车了。当问到一个朴实,表情温和的中年妇女也是去叙永的,父亲便托付她,让她一路上帮忙照应我。当中年妇女答应时,父亲一连声地说着感谢的话。父亲随我上了车,安顿我找到坐位,看着我坐好。父亲下车了。汽车发动了,当车轮徐徐发动时,父亲在车门上使劲拍着,售票员打开了车门,随着父亲右脚迈上车门的同时,递给我一盒饼干,我接住饼干的同时,父亲便跳下了车。“车上吃,不敢在车上睡着了哟!”汽车马达声中,我听到了父亲在车下的喊声。泸州到叙永,山路颠簸,汽车行驶了6个多小时。如今,时间过滤掉了一切,我只记得那一盒香香甜甜的饼干。
父亲送我第一次远行,转车到叙永的这个车站,就是泸州医学院附属医院对面的泸州广场长途汽车站。如今,30多年过去了,那个车站依然是长途汽车站。人生也太戏剧化了,父亲在泸州医学院附属医院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一程。那一年,是父亲送我;这一次,是我来接父亲。
父亲真的要上路了,我能为父亲做些什么呢?
我和妹妹托小弟媳从城外的茅山请来了装印匠人,为另一个世界的父亲建房造屋。我要求匠人给父亲扎的房子,门窗、厅堂、亭栏、井灶、家电、沙发、床铺齐全,那是我的父亲在另一个世界的家。这种房子在川南泸州,在我的老家叫灵房,由纸和竹篾子扎成,分现代的和古典的两种。我们为父亲做的是古典的,是川南民居中常见的青瓦房,民间传统的四合院建筑。院子里丛树点缀、青瓦绿柱,房后如屏如障、烟云变幻、积翠堆蓝。我想,这种自然、传统、质朴的房屋父亲一定会喜欢。同时还为父亲做花圈、花篮、棺盖、望山钱、纸人、纸马、童男、童女、仙鹤等,全是以竹篾子和五颜六色的纸扎成的,白色占相当大的一部分,其他的色彩只是点缀。
装印匠人双手娴熟地在竹篾间翻飞,我找匠人说话时其手指也没有停歇,我有疑问想与装印匠人探讨。父亲入棺时,我仔细地端详过父亲的一身装束,那是大弟媳在医院为父亲买的寿衣。全身衣服样式老旧,布料青黑。父亲生前,从未穿过那样的衣服,这样的寿衣,父亲会喜欢吗?我这种疑问一直在心中潜滋暗长。时代发展,服装潮流、款式更新如长江之水向前涌去,而故人的寿衣怎么就不能与时俱进地时髦光鲜一些呢?装印匠人回答不上我的疑问,只说是前人兴,后人跟。看来这是传统沿袭而成的,如同人故去后做纸人纸马、纸房子、望山钱等一样,是川南民间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风俗习惯。
正在此时,母亲来了,母亲要亲自为父亲做花圈。母亲交代匠人,先打望山钱。说着母亲就从匠人手里接过纸张清点起来,母亲清点了两遍说:“不对呀,还差四张白纸。”匠人说正好呀,是按故主的阳寿为打望山钱的纸张数。母亲说:“我说嘛,寿数再加天一张,地一张,父一张,母一张。”匠人见母亲说得在理,便顺应了母亲,在父亲阳寿的基础上再添加了四张。只见母亲细细地将纸张数了一遍,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重重的叹息里有太多的悲恸。
天空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屋顶、树影、田野一片漆黑,乡村沉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一炷香燃尽,我再为父亲续上一炷,一炷又一炷……
望山钱打好后,用高高的竹竿支起来,立在父亲的坟地里,远望过去,白茫茫一片,那便是父亲的望乡台。我不知道,另一个世界的父亲能不能再越河翻岭,走过雾岚轻烟,来到望乡台上;能不能望到他坟前泪流满面、哽咽不起的儿女;能不能望到他纸幡飘飞,花圈、棺盖、纸人、纸马堆垒的坟茔;能不能望到他坟前的烛火青烟……
年岁大的亲戚告诉我说到圆坟那一天,让我留心察看望山钱上面。如果能看到上面有螳螂、蚱蜢之类的昆虫,那就代表父亲从冥界回来了。说若看到望山钱上面有昆虫,再仔细看,昆虫呆着的地方是湿湿的,那便是亡人知道自己已经死亡,从此将与亲人永别,而留下伤痛的泪水。父亲圆坟那天,我既想确定一下望山钱上是不是飞来了昆虫?又怕霜天寒冬万木萧瑟,哪还有昆虫飞行?我最终还是没有去察看父亲的望山钱。在我的内心,我宁愿如母亲一样,相信父亲能真的穿越遥迢阴阳路,来到望山钱上望到我们,也能望到他回家的路。
不论是望山钱,还是供品,母亲都虔诚用心地为父亲打理,做着一切与祭祀相关的物事。比如:入棺、停灵、敬香、摆供、上饭、做花圈等。
对于花圈,我总感觉纸扎的,即便五颜六色、艳丽无比,开得再繁茂,也没有一丝儿幽香。我不知为何不用真花真草祭奠故人?母亲说:是焚烧的原因!对于阴阳相隔的人来说,亲人寄托哀思的办法只求于火。焚香是火,烧纸是火,点蜡烛是火,焚烧衣物是火,燃放鞭炮是火,烧纸人、纸马、纸房子是火。一切亲人烧给故人的祭奠物品全都依赖于火而化作灰烟。也许,只有亲人焚烧的灰烟才能将故人匆匆浮升的灵魂带往极乐仙境吧。我们给父亲做的纸花圈、纸人、纸马、纸房子、纸棺盖、纸望山钱、冥钱等等,一切都是用纸做成,最终都要焚烧化作灰烟,为父亲早登极乐仙境铺桥搭路吧。我理解了母亲为何要亲手为父亲做一朵纯白色的花圈,而且要做规格最大的了,那盛开的纸花有一片一片的洇湿,那是母亲扎花圈时滴下的泪水,母亲亲手扎的花圈烧给父亲,父亲在另一个世界会有怎样的感受呢?
母亲一边扎花圈一边与我絮絮叨叨地念着父亲。
“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出门一里,不如屋里。”父亲手术之前住院时,他常常念叨这些。我懂得一生连感冒都很少的父亲,让他成天在死寂沉闷的病床上度过,他无奈而难熬。家里的好不仅仅在于安静,母亲做的饭菜顺口。更重要的是不用每天看着那一个个输液瓶,冷冷的针,以及护士医生那冷冷的脸。母亲说:“恁的爸爸经历了一生风霜雨雪,他多么不希望拿钱在医院里再看那些小青年铁板一样的脸。恁的爸爸是个和善的人,他给人以和善,他也希望人们回他以友善。然而,在医院的日子里,恁的爸爸就连这点儿也得不到。”
母亲说:“我这次感觉你爸爸的病非同小可!你小弟开车接恁爸爸去医院,刚出门,拐过了山坳,我就听到了夜猫子的叫声,而一直没有听到回声。我当时就在心里犯嘀咕。”
在我的老家,夜猫子(学名猫头鹰)的叫声总被认为是不吉之兆,它的叫声愈没有回声,死亡的气息便愈临近。尤其是那些夜色临近的黄昏,它的声声凄叫,几乎等同于周围人家的丧讯。在这样的叫声里,如果听不到回声,就会有人哀叹,这次不知是谁又要老驾了?更为奇怪的事情是,只要夜猫子叫过之后,如果当时没有听到回声,往往周围三五百米,千八百米内真的就会有人故去,不分年长与年幼。
在川南的山村,树影迷蒙,夜的黑是由浅入深的,是层次渐进的,从傍晚到夜晚,夜色由浅到灰,再由灰过渡到黑,再由黑到深处。那日,刚刚进入浅浅的夜色,母亲便听见了老屋屋脊后面的林子里,夜猫子连续叫了几声而没有回声。母亲当时心里颤了颤,随后一直闷在心里没有提及此事。20天后,父亲开颅切片化验结果出来——“右颞叶”间变型星形细胞瘤WHOIII级,通俗一点儿说,就是一种叫胶质瘤的脑癌,已经三级。当大弟将这个化验结果告诉母亲的时候,母亲非常后悔同意给父亲做开颅手术,连哭带说地与我谈到了她听到夜猫子凄叫的事,就在父亲故去的前两天,每天晚上老屋堂屋里都有奇怪恐惧的声音,当母亲走到堂屋去听,又没有了。
其实,不论老少,一个人的生死就在一念之间,撒手了就走,不撒手就活着,谁能说一个人的去世,就一定需要夜猫子的叫声来提醒呢?可是,父亲真的走了,离母亲听到夜猫子的叫声仅仅相隔一个月。也许,父亲故去前两天母亲听到堂屋的声音,是故去的家亲来接引父亲上路吧;也许,是父亲一砖一瓦,一个土坯,一个石板,亲手建成的老屋,舍不得父亲要上路的哭泣吧。生命的密码总是令人难以说清。
母亲说:“恁的爸爸多么希望活着,他在去医院之前还把地深翻了又深翻,说来年要多种一些庄稼。在医院里,恁的爸爸还央求医生救他的命。”此时听母亲对父亲的回忆,我的心痛了又痛。在父亲生命的倒计时里,又是多么的疼痛。心的疼痛,身体的疼痛交织,才使父亲对生命撒了手,对亲人撒了手,对他自己的希望撒了手。
母亲告诉我,有一天早上医生查房,只是冷冷地说,准备下周做手术,其他二话没说。然后转身就走,父亲多么希望医生和他说说病情病况。父亲住进泸州医学院附属医院神经外科已经一周,身体每天是疼痛连着疼痛,每天是射线在器官、大脑、身躯间散步,到底是什么样的检查结果?到底为什么疼痛?每天父亲的病床前,是垂吊在半空中的或透明,或乳色的液体,像悬浮的救命稻草,漂浮着,一滴一滴地注入父亲疼痛的身体,但却并没有减轻疼痛。父亲声音微弱地叫着医生,求着医生。母亲追出病房才把医生叫住。医生很不耐烦地说“咋子事嘛?”我母亲说病人有事要问。医生站住了,不耐烦地转身,白口罩里看不清表情,又是一声“咋子事嘛?”父亲有气无力地说“医生,救我,救我的命!”我的父亲这样哀求医生,同样向医生投去哀求并含着泪光的还有母亲。但医生一看是一个老人家,跟着的也是一个老太婆。不知是不想说话,还是因为什么,装着没有听见,毅然转身,扭头,走了,脚步坚决而没有犹豫。医生的背影里甩下了母亲的泪光,甩下了父亲哀哀的,绝望的目光!
当母亲给我说起这些的时候,我才明白了开颅手术后的父亲,为何每次昏睡醒来后总是对我说:“整人呀,整人的呀,医生整人的!”原本,在我和弟弟妹妹们看来,父亲早一分钟转院到泸州医学院附属医院,将会早一分钟减轻病痛。哪知?父亲却在这个医院走完了他人生最后的日子,走得那么行色匆匆,走断了我们和他的父(子)女情缘!
黑夜占领了整个乡村的时候,只能看到我家老屋里亮着光。堂屋里父亲灵柩前的烛光,道士念经超度亡灵的灯光,院外烧冥钱和鞭炮时不时炸响的火光。这是父亲留在老屋里的最后一夜,也就是我们民间说的“坐夜”,“坐夜”后,即是父亲上路的时间了。在道士的诵经声中,在弟弟为父亲“上饭”的沉默中,在我们为父亲进行“家祭”以及亲友为父亲“客祭”的悲伤中,在我们姐弟妹为父亲“绕棺”的依依难舍中,父亲在老屋的最后一个夜晚,就这样走到尽头了。父亲下葬的时间即将到来,悲伤又一次蒸腾起来。
黎明时,道士一斧头劈在棺柩前额上,经过这几天我们为父亲的准备,包括择坟打墓等,一切准备妥妥当当的。道士一斧头劈开了父亲去往另一个世界的路,也斩断了父亲与我们的今世情缘,父亲将要永远离去,父亲真的要上路了。父亲的灵柩被乡邻亲友簇拥着,离开老屋,缓缓地向山野的墓地移去。四野笼罩着白蒙蒙的霜,屋顶、田野、竹树间似笼上了一层青烟,凛冽、冷酷。黄褐色的青冈叶上,山路边的枯草上,似有若无的泛着微白,仿佛是天地在为父亲送葬。
远远近近的狗呜呜地叫着、狂吠着。山路蜿蜒起伏,送葬的人群也蜿蜒起伏,忧伤也绵延不尽。大弟小弟拄着芦秆棒,三步一叩,五步一跪,我们的悲伤,感染并覆盖着送葬队伍。
这条路,父亲在这67年的时光里,走的次数不计其数,他生儿育女,迎来客往,修房造院,供我们读书,陪我们成长。每一次都是父亲独自上路,独自前行,父亲每一次翻山越岭,他都走得稳稳当当。这一次,我们长长的队伍帮着父亲走。父亲,你上路了。这条路有你在这个世界的人生之路那么风云变换吗?父亲,你能走好吗?一定能的,一定能走得顺风顺水的。毕竟父亲,你的这次上路,有我们这么多人为你打理,有我们这么多人为你铺垫,有我们这么多人为你相送。我在心里默默地为父亲祈祷。然而,我们这么多人将来也会走上这条路,只是时间的迟早问题。
冥钱一路撒落,又被寒冷的风吹起,吹得漫天飞舞。抬着棺木行进在山岭间的“八大金刚”,腰身如山里铅灰色的云层般压得很低很低。此时此刻,仿佛只有父亲灵柩是沉重的,仿佛只有灵柩内父亲的身体是沉重的,仿佛紧随父亲灵柩的母亲的脚步是沉重的,我们的心情是沉痛的。
父亲上路了。三个月过去了,我的心情依然沉痛,并没有随着时间的离去而轻释。我慈爱能干的父亲,劳碌一生,奋斗一生,人生尽头竟然是一无所需。这就是你争我夺的人生吗?到头来,还是两手空空上路,能拥有的也就只有一个棺木而已。母亲说,如同太阳升起月亮落下一样,是自然规律。一个人有许多种选择,唯一不能选择的是由生到死这条路,不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只有死路是公平的,是命中注定的。可面对亲情,面对亲人,这样的命中注定未免太残酷了。我多么希望父亲能生生不息,现在只能从我们姐弟妹的血脉相息中,从我们的血脉延续之中,看到父亲生命的生生不息了。
暮色越来越沉,我们走了。我们的前路越走越远,父亲离我们越来越远。月影下,山野越来越朦胧,我们不断回头去回望。我们回望那片田野,回望那片田野间的父亲。稻田、村舍、稼禾、竹树、老屋,那些与父亲一生相关的一切,都在这朦朦胧胧的回望间,被父亲一一赶到了我们的眼前……
(责任编辑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