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
那些美丽的旧时光(外一篇)
江雪
在汾阳贾家庄的民俗馆,我静静地站在那些柔软的绢帛前,有些迷离。似乎,它们都是旧相识,浸润了岁月的风霜,依旧透着诱人的光泽,对于我,有一种久违的引力。
对于古董,我有一种情感拒绝的不懂。当古董凭借一个“古”字忽然身价倍增,风行万里时,望“古”兴叹不如置身远方,我大多时候选择远远逃开。可能因是女子之故,对于针工绝伦的绣片,我却多了一份欣赏和恋恋不舍。我一定在那种深深浅浅的时光里呆过,或者,前世,我曾静坐流年,纤手如素,捏一枚细细的绣花针,在如斯的绢帛上,写过如斯隽美的文字,如斯的花开无香。
我坚信,那些惊艳过时光的美丽,或如霜天秋菊,或似雨后山岚,或开牡丹富贵、或雅疏竹风朗……或浓或淡,或近或远,或深或浅,掩映在岁月的长河中,掩映着一张张曾鲜活如斯的桃花粉面。
我遥远记忆的岁月也曾在一些绣花的碎片上走过。我记得我家里曾经有过一些精美绣片。母亲不以为然,将那些绣片散乱地丢弃在朱红的旧式橱柜中。对于绣花先天的喜欢,让小小的我拿了这些碎片做手绢,摇在手里,似乎小小年纪便有了翩然欲飞的风情。橱柜里还有两顶童帽,与展柜里的童帽似乎相似,黑色的绸缎,粉艳艳的荷花,绿汪汪的叶片,边缘还有8个拇指大小的银罗汉。不谙世事,金银与铜铁一样的价值,可随意玩耍、丢弃。童帽即使戴在我们头上,也是玩乐的道具。之后,绣片与童帽一起不知所终。我们逐渐长大,几片绣花的绸缎已经不再能满足我们渐行渐远的欢愉,存在与不存在,似乎意义不大。我并不知道,那是母亲从夫家继承来的唯独的古董。后来,母亲在饥渴求生的时期,用那顶童帽换了8块钱,换来一截子玉茭,让我们喂了饥肠辘辘的肚子。我才知道,我把那些绣片当了食粮,吃到了我的肠胃里;那些绣片以玉茭的化身,粉身碎骨地长在了我的骨肉血脉里。但我一直没忘记那些绣片上栩栩的美。
一点墨香拙笔驰,万分思绪绣花诗。刺绣的功能首先是一种对美的追寻和迷恋。美一直是浩淼历史的主题。书生用笔墨,歌者用丝竹,而寻常百姓的女儿,闺妇,便用了一根小小的绣花针,完成了精神世界的一种高贵的涅槃。
庭院深深,雨涤幽丛,笺红香案,旧梦难寻,望尽天涯路的女子,伴着深巷杏花,绿肥红瘦的凋落,将美丽的时光,一针一针、一线一线,一日一日,一年一年,扎在一片一片闪着温润光泽的绢帛上,绸缎上。“日暮堂前花蕊娇,争拈小笔上床描。绣成安向春园里,引得黄莺下柳条。“”疏影帘栊对绣屏,鸳鸯织就怕针停。长居深闺无个事,此中清味要君明。”手起飞花,闲情逸致,一段岁月有了着落,一段心事似乎也有了着落。
梅兰竹菊、蜻蜓雨荷、草柯溪流、麒麟山虎、鲤鱼骏马,看得见的,看不见的,看见过的,未曾看见过的,都是绣娘笔下需要抒发的风景。于是,桃花开了,一绽百年甚至更为久远;海棠红了,从此再也没有凋零;蝴蝶飞来,再也没有飞离……那些红红绿绿开放在历史时空里,开放在一段布帛之上,延续着远去如尘的绣娘曾经的风华绝代,巧笑嫣然。
春风十里,指尖柔情。这是世界上最柔软的一种文字,最华美的一种文字,最令人怦然心动的一种文字。多少旷世诗文,被赋予了男权的独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禁锢中,女子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情有所感、情有所思、情有所衷、情有所动,女子的感情一样是喷薄而出、澎湃如潮;才有所寄,才有所托,才有所现,顺其自然地拿起一根小小的银针,精心巧构,潜心研磨,山之远,水之长,或落绢上,或落衣襟、水袖上,丝线走过的地方,便开出了春天的花。一针一线,她们表达着自己对这个世界美好的窃窃欢喜,对生命美丽的追寻。
我固执地认为,在古典的仕女图中,手拿花绷子的“绣女”才是真正的“秀女”,有闲情逸致之外务实的风情。刺绣,或者,便是她们的赖以为生的基础。她不需要有美丽绝伦的容颜,手中小小的银针,会弥补很多生来的缺憾。山水、花鸟、鱼虫,她们的美在绣品中。也许这是爱屋及乌。这样的爱屋及乌,蔓延在艺术界。艺术品的生命比艺术家的生命多了很多的洒脱和绵长甚至绝伦。追寻美丽让一代代工于刺绣女子的手中穿行。这久远的工艺,让织绣的女子有了穿越千年不弃不朽的美丽。
《尚书》记载,四千多年前的章服制度规定"衣画而裳绣";先秦时代,在素白的衣服上刺绣朱红的花纹,即所谓“素衣朱绣”、“衮衣绣裳”、“黻衣绣裳”;湖南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过一件素纱禅衣,衣长128厘米,通袖长190厘米,只重49克,不到一两重,绣工精巧之至;蜀锦作为一种高级丝织品辉耀过三国的天空;唐中宗安乐郡主的两件百鸟裙,用天然羽毛绣出山水花鸟,成为旷世珍品;六朝时期的织绣纹样,有规则的波状骨架,几何分割线,让丝线的世界有了更多的格局、变化;李白“翡翠黄金缕,绣成歌舞衣”、白居易“红楼富家女,金缕刺罗襦”等,表达着对刺绣的咏颂……
唐之风,宋之雨,塞外江南,旖旎风光,一代代王朝,被那些娟娟秀手写在了丝绸之上,绫罗之上、素纱之上,缟纨之上……绣衣、绣裤、绣鞋,甚至高贵龙袍,云气纹、动物纹、花卉纹、吉祥文字、几何纹等各色图案,女子用巧手丝绒绣出了一代代帝王竞相追逐的“锦绣河山”。
没有人知道那些出现在展柜上凝聚在丝帛上的作品出自谁手。几千年历史,多少帝王将相享受过“绣”的光鲜,绣娘美绣,鲜有人知“花”开谁手。“绣”的门槛极低,美丑贵贱,似乎,都可成为绣品的作者。琴棋诗画风雅颂,没有“绣”的排行。绣工不过是一种生活的责任,一种谋生的手段。也许正是如此,绣品比诗词歌赋走得更远更广。“齐郡世刺绣,恒女无不能”,足以说明汉代刺绣技艺在民间的普及。苏绣、粤绣、湘绣、蜀绣,“四大名绣”之外,顾绣,京绣、瓯绣、鲁绣、闽绣、汴绣、汉绣、麻绣和苗绣,不一样的民族,一样的女儿灵秀绣手,芊芊秀美地将人生梦的追寻写在了书画诗词世界之外的绢帛布绸上。那是活着的生灵最普通的念想,不分高低贵贱,也不论山高水长。“敢将十指夸纤巧,不把双眉斗画长。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一代代绣娘,默默坚守着女红的责任,绣着生活,绣着岁月,绣着情痴幽怨,绣着灵心独具,绣着内心的孤独期盼,绣着空灵了渐渐老去的生命。
贾家庄的民俗纪念馆收藏这些刺绣制品绝非空穴来风。山西民间,是民间刺绣艺术品的生长地。尤其以忻州、晋南地区的刺绣工艺最有影响。汾阳,牧童遥指杏花村,自古酒香万里的这片土地,繁华不言而喻,美丽的绣工自然不绝。这些出自普通劳动妇女之手反映山西风土人情的民间刺绣也便成了汾阳历史中的一朵奇葩。
我的手笨拙得很。我远离刺绣时代而生,无需缠脚裹足,也无需端坐绣楼,加之性情粗疏,懒于缠绵指尖纤柔,所以也没有绣过一针一线。对于那些惊艳过岁月的绣品,我只有艳羡,似曾相识,默默感叹。虎头帽上的红艳艳的梅花、浅绿的肚兜上冰清玉洁的白荷、淡紫的头饰上的并蒂莲,绣花鞋上戏水的鸳鸯,地地道道三寸金莲绣花鞋……我默默读它们,读它们真实存在的历史过往。一幅幅沉默的作品,似乎依旧散发着绣娘身上的香气、灵气,似乎,她们清浅的呼吸犹在,叹息犹在,微蹙的眉头依然没有展开……这些美丽的犹存,于岁月的流光中,无声无息地代替那些已经消逝的生命,闪亮着令人回忆的旧时光。
如今,越来越少的人再穿刺绣了艳美时光的绫罗绸缎。然而,苏绣、广绣、潮绣、以及十字绣拉出的长长丝线,依旧缠绵在刺绣的时空里,散发着淡淡幽香,夺人眼目,让人流连,甚至,成为爱不释手的瑰宝……
春风喊了一声,漫山遍野的山桃花呼啦啦绽红了脸,摇枝吐蕊,芬芳四溢!
最美人间四月天。我们向大山深处走,走在春天里,走在丛丛簇簇、层层叠叠的花海里。天淡淡地蓝,阳光软软地暖。路边,不时掠过一座仅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庄。鸡鸣悠远,依山而建简陋的屋舍延续着淳朴而原始的生活。大山中日落而息日出而作,便是一代一代山民朴素无华生命意义的轮回——若不是此行使命的沉重,这是一次多么惬意的春天之旅。
罪魁祸首是一粒山火。不知道这粒山火来自何方,是谷雨前后燃烧秸秆的大意,还是疲倦之后一颗闪烁的烟火,总之,春风,不解风情地将这粒山火吹成了一场大山的灾难。好在,大火已被及时扑灭。我们的目的是看守。不甘心的灰烬中,担心跃跃欲试的火苗,会引发一场新的灾难。
车在山里转来转去,大约半小时后,我们的车在一座大山下停住。许多车停在那里。路上遗弃着很多空荡荡的食品袋,可见,很多人来过,这里曾经有过一场异常“激烈”的“战斗”。
山脚下,有一座小村庄。七八户人家,大约是一个自然庄,青砖红瓦,屋舍俨然,有一种世外桃源般安逸而逍遥的静谧。
山风吹来,有丝丝缕缕的焦煳味道。这让我意识到,村庄背后的大山,藏着山火屠戮后的“刑场”。
我开始寻找上山的路。路生长在人的脚下,山路从有人的地方开始攀升。我抬头看,蓝天下,高高的山峦上,人影幢幢,那是坚守或早到山头守护大山的人。
我们向山上走去。
山路的崎岖程度是我没想到的。许多地方没有路,只有一块一块或突兀、或隐藏碎石中的山石,形状各异,青色的、白色的,承住来来去去攀升的脚步。
继续向上。半小时后,眼睛里触及到的不再是满山青翠,而是满山漆黑的植物“尸骸”。满山遍野流淌着低矮植被本该春来华发、如今沉默如黄土一般黑色的血液:尺余厚的松针、野火烧不尽的野草,还有许多低矮的灌木,都化作了松软的灰烬,悲壮而苍凉,俯卧在脚下,踏上去,有沙沙的呻吟;屹立不倒的是一片片枝叶尽失的白杨、松柏,近处的,远处的。它们的根部被山火无情燎烤过,枝头的灰烬处灰白点点,像一粒一粒小小的似乎依旧盎然的花蕾。它们的根须深深地扎到大山稀薄的泥土抑或碎石中,紧紧地握着脚下的泥土……山火过后,只待一场春雨,或者,它们就能活过来,慢慢挣脱累累伤痕的羁绊,重新披上绿色的盛装,氤氲一片。
我们在大山间逡巡累了,在火场边缘的一棵松树下,坐下来,稍事休息。忽然,同事慧指着不远处一棵树说:看,山桃花!
是,火场边缘,一棵挺拔的山桃花树,傲立春风,缀满了淡淡粉色的山桃花!
在这片黑色的世界里,那树山桃花,越发玉树临风,窈窕卓越;在这片肃杀的灰烬里,它安静地生机勃发,满树春光!
我相信,它是这片大山最后的春色,也是大山未来无限的希望!
下山,在正午过后。
我和同事慧无意中走进了一户人家。
土坯和青砖混合的老屋,厚厚的旧式木门,院子里,核桃粗细的木篱笆围起来的粮囤里,装满了金黄的玉茭棒子。一位老人端着碗,坐在院里的石桌上吃饭。阳光满满地照着他满脸的沟壑沧桑里,反着与世无争安闲的光芒。
其实,我们刚走进院子时,大娘就出来挽留,让我们吃了饭再走。
我们极力婉拒,没有成功。大娘执拗地一手抓着我的胳膊,一手抓着慧的胳膊:“孩儿,大中午了,进来吃了饭再走!”大娘的语气不容商量:“我闺女说中午要回来,结果也没来了;我做了那么多饭,我老了,也吃不了;你们在山上一上午了,多累哩,快进来,快进来,吃了再走!”
那是一种不容分说的母亲式的挽留。那份诚挚和热情,让我和慧都无法再拒绝。
因为上午在火场闲隙时采摘松针,我的手指上全是黑乎乎的油腻。大娘拿起暖壶,给我们倒水洗手。我担心山里吃水困难,想阻拦大娘少倒些。大娘手动着,嘴也没闲着:“孩儿,别嫌弃,我们这里吃的是活水,不是死水,干净哩。”
山里人家,没有自来水,很多地方也没有河水、山泉,于是发明了一种家用“旱井”。在院子里挖一口井,用水泥砌光滑井壁,盛水之用。地表之下,石块纵横,这样的井一般挖不出水。旱井水的主要来源是雨水。天下雨时,旱井地势低,雨水便流入井内,储存起来。上中学时,我曾经到山内一位同学家玩,她家的吃水问题便靠院子里的旱井。那时,我的这位同学每天晚上是不洗脸洗脚的,有时候甚至清晨都不洗脸。有一次,我问她为什么不愿意洗脸,她笑说,洗得再干净,我也看不到。后来我才明白,她家在山里,缺水,不洗脸似乎已成习惯。因为靠天吃水,据说,山里人家用水非常节俭。洗了菜的水用来洗碗,洗了碗再用来喂猪……总之,水被循环使用到了极致。而农家院子多喂鸡、牛之类,旱井中储存的水,难免让不习惯山区生活的人疑惑不干净。
我们洗净了手,大娘递过来一条毛巾。不等我们转身,大娘已经打开木柜上的电饭锅,给慧满满盛了一碗米饭,再在火炉上煨着的炒锅里盛了菜,送到了慧手里,一边说:“孩儿,我老了,但我在吃的上面讲究,干净哩,你们不要嫌弃。”慧急忙起身接过:“太多了,吃不了!”慧给锅里回拨饭的功夫,大娘又将满满一碗米饭送到了我的手中。大娘指着木箱前铺了手工纳制棉垫的宽宽的条凳,“快坐下吃,孩儿。我这家里乱,你们不要嫌弃。”
大娘用来招待闺女的饭食,用来招待了陌生的我们。我忽然想,大娘做饭招待儿女的话,或者本身就是一个美丽的谎言,老人是为上山灭火的我们在故意准备饭食?饭做多了剩下是寻常人家常有的事,米饭剩下了,晚上用鸡蛋、大葱炒了,更好吃啊。
饭是热的,菜也是热的。比饭菜还热的,还有大娘的心。
菜是烩菜。烩菜是晋东南人吃米饭常吃的菜。菜的原料有土豆、粉条、鸡蛋、黑木耳。这个时节,土豆是普通人家的主菜,山外的绿色大棚蔬菜进入山里毕竟要费周折;粉条、黑木耳是干透的食材,四季能吃;山里人家大多喂鸡,鸡蛋应是不缺的。但毕竟鸡蛋是大多数山里人家的“生财之路”,一般舍不得吃。大娘用鸡蛋来炒烩菜,可见大娘确是为了“招待闺女”的。
我一边吃饭,一边打量大娘所说已有三十多年老屋:一层一层报纸覆盖下,屋内已经看不见墙壁的颜色。报纸上面,张贴了一米宽的年画,是北京颐和园的风景。大娘的照片,放大了,装了框,挂在年画上方。照片里的大娘短发、红衣,年轻、漂亮、干练,不似眼前,脸上有细密的岁月风干光华后深深浅浅的痕迹。但大娘的干练还在,美丽还在。大娘整洁的衣着、说话的口气,举止投足间,干练不曾老去,美丽也不曾远去。
屋子的陈设很满:东面,是碗柜、老式木箱、砖垒的灶台和一个大铁炉;西面是两张大小不一的老式木床。大床前还放了一个说不上名字的木柜,约一米半长,雕花彩绘,看起来像是一个古董。屋子中间放了一件八仙桌,两边是两把陈旧的木椅……眼前似曾相识的一切,让旧时光瞬间活了过来。我的许多岁月就沉淀在母亲一年一年用报纸覆盖烟熏火燎的墙壁、张贴着的四季风光的年画中。我依稀记得家里拆掉时常闹老鼠的土炕后,父亲和母亲请来木匠,拆了家里的老橱柜,做了两张简易木床。那简易的木床上就是我年幼无知梦想的温床。许多时光咿咿呀呀,发了芽儿,开成了梦里的花儿。
人们的感动,很多时候源于曾经的熟悉的和今天的失去。走远的时光里,看到那些熟悉的背影,尤其印象深刻的,怎能不留恋!
吃着饭,我与大娘闲聊起来。我告诉大娘,那个放在床前的木柜大约是一个古董。大娘高兴起来:“我都丢到院子里了,你瞧,柜腿都坏了。后来觉得好歹是个物件,还能放东西,又抬回屋里,放这里了。昨天来的人也说,这柜子是古董,还拿着相机拍了好些照片,还给我拍了好些照片。”
大娘的话证实,昨天,她家也有“闺女”来过。
饭吃到一半儿,进来一位红衣男子,大约三十多岁,脸上有黄土地的颜色,五官非常俊朗,神情里有与大娘一样的和善。大娘连忙介绍:“这是我小儿子,上午也上山救火了。”我们笑着点头,与他打招呼。红衣男子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没有说话。他没有见到陌生人的慌乱,倒有几分浅浅的腼腆。大约见我们这两位城里来的女子有些不习惯,他静静坐了几分钟,然后起身走了出去。他大约去了西屋。过了一两分钟,他又进来,递给大娘一包白糖:“妈,你看人家吃糖不?”晋东南有些人家吃米饭,喜欢放了白糖吃。红衣男子递出糖转身又走了出去。大娘拿着白糖问:“你们吃糖不?”慧赶紧回答:“不吃,我不吃糖。朋霞你吃吗?”我赶紧说:“我也不吃糖。”慧对大娘说:“那就不要拆开了,拆开就干了,不好保存了!”
我惊诧而又感动于他的这般沉默的热情。人与人,有时候,真的不需要了解得太深太多,不需要有太多的利用和被利用。一包白糖,诠释了红衣男子与他的母亲一样山泉一般甘洌、热烈的清甜、纯净的内心。
山外几十年的摸爬滚打,感觉人心总隔了一层肚皮;经历过的人眼目光,多多少少含了一些看人下菜的势利。没有笑问客从何处来,没有虚假的寒暄,于我,这普通寻觅生活的陌生女子,眼睛中蒙上厚厚尘世昏黄的女子,邂逅如此干净、朴素、纯粹的热情,竟有遭遇梦幻般传奇的奢侈。
大娘向我们絮絮说着她的过去:七十岁的她,曾经上过学,读到了初中;但天不随人愿,没嫁个好人家,却嫁了一个老实疙瘩,家里什么都得靠她拨弄,山里穷苦,缺吃少穿,真受罪来。现在总算好了,两个儿子都结婚了,前院便是给大儿子盖的新房,二层红砖新楼,很排场;小儿子也成家了,女儿出嫁了……
见我们饭快吃完了,大娘又给我们倒水。大娘拿起一个玻璃罐头瓶,对慧说:“这是一个梨罐头,刚吃完的,干净。”然后又找来一个阔口洋瓷缸,认真检查了里面,给我倒了水。
我委实饿了。一碗饭风卷残云。
外面还等着同事。我们匆匆向大娘告辞。大娘一直握着我们的手,将我们送到村外,看我们坐上车。她没走开,而是站在路边的地里,看着我们,像送别远行的儿女。这时候,我才想起来,还不知道大娘的名字。我问,大娘,你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吗?风中,传来大娘的声音:向俊娥。
车驶动了,我摇下车窗,向大娘挥手。
这样的送别,平生只在母亲身上发生过。眼睛里有湿润。
车出了村庄,我问同行的人,那座村庄叫什么?同事回答,安咀村。
山回路转,村庄消失在背后。我抬眼看向窗外,一树一树的山桃花,在春风里,不为人知而又绚烂恣意地开着、美着、香着……
蓦然,我对大山,对大山中的那树山桃花,有了一种莫名的眷恋。
(责任编辑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