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晋瑞
局外人
李晋瑞
在十字路口等红灯时,前面黑压压的全是车,出于某种习惯他抓起副驾驶座上的手机摇了一摇。而那时,一个女人正眼泪汪汪百般无助地爬在床上,巧的是,她也无意识地摇了那么一下手中的手机。两个本不相干的人,因为这一摇就搭上了。
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当得知她被一个男人无情地抛弃时,他说,放松点,好吗?你看这天又塌不下来。在微信里,他语气轻松,腔调调侃,似乎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里,他不为任何事情所累。
我倒是想呢,可我就是做不到。她说,真的太痛苦了,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就转移一下注意力,不给痛苦留下任何机会。
譬如……
譬如和我聊聊天什么的。
我们聊点什么呢?
什么都行,总之我全天候地陪同。
真的……可以吗?她试试探探不好意思地说,我可从来不给别人添麻烦。
呵呵,那我就麻烦你给我添点麻烦吧,我老婆出国了,一个出去交流学习的机会。
哦……这时,她清楚的记得当年那个无耻的狠心人也这样说过。
所以说,我是个自由人,全天候的自由,你的明白?
可这事与你没有关系。
他在手机听筒里听着她的声音,柔软、潺缓,仿佛那股夏日里在石头间绕来绕去的清泉。于是,他又去空间里找她的相片,遗憾的是只看到几张迪拜、香港、阿姆斯特丹的照片(也许她去过,也许她梦想要去)。他说,正因为这事与我没有关系,你才可以放心大胆毫无顾忌地和我聊,毕竟我是局外人,我会态度中肯观点冷静,你需要这么一个清醒的人帮助你。
哦……要是这样说,似乎有点道理。
犹疑几秒钟后,她接受了,因为她感觉自己都快憋死了,觉得自己像被困在一只鼓里一样窒息。她不能和老公说,不能和朋友、姐妹们说,她不想成为别人的笑料,她抽烟,买醉,砸东西,号啕大哭,把家里的床单被罩都洗了一遍,到头来依然还是一个孤伶伶的自己。于是,她开始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滔滔不绝地把心里话掏给他。可她的痛不欲生,在他看来实在算不了什么。他语气平静地安慰她,他从历史学的角度讲,这种事天天都在发生;从生物学上讲,男人也好,女人也罢,既然是一个动物的活体,就要受一种本能的控制;他又谈到人类学,他讲婚姻如何彻头彻尾地反人性。最后,他以大师的口吻讲出自己的至理名言——人类之所以遭受痛苦,就是因为人类太把自己当人了!
他的说法,有的她赞同,有的不赞同。但无论赞同不赞同,她都从他那里听到了与以往不同的东西。她相信他是个不一般的男人,于是完全打开了心扉,她说,她叫米俪,父亲给她取的名字本来是米粒,可总是有男人对这个名字产生不怀好意的想象,还做了特写式的放大,在性感等同于流氓与耻辱的年代,她无法忍受那种想象,她翻开字典找到同音字,便自作主张把自己变成了“米俪”。
呵呵……,他在微信里说,随着时代的发展,你发现自己犯了大错,是吧,因为“俪”这个字要和“米”结合,与“粒”相比,那可不知道要俗气多少。
米俪赞同这种说法,她说,我的加加也这么说。
谁?加加是谁?哦,我明白了,一定是那个无耻之徒!
你好聪明。她说,我叫他加加,他姓麦。
麦加?他可真够胆大的。他爸爸是不是叫麦加·穆卡拉玛?
讨厌。什么拉马不拉马!其实他叫麦宊。刚认识他时,我叫他麦tū。他说错了,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字念jiā。
你没错!那个字也念tū。呵呵……
现在,我敢肯定你现是一脸的坏笑。老实交代,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大学老师,中文。
他能觉出她不是那种不给钱就不和男人上床的女人,但也不是那种通古论今满口道德的知识型女性,她有一点小品位,但仅仅是因为经济条件,而非家族遗传或自身积淀,她偶尔蹦出的那点文绉绉,一听就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那么……他本想说自己是个医生,可他担心她会问一些医学方面的问题,那还是大学中文老师吧,中文老师更好一些。
难怪!她说,我可没文化啊,如果你嫌弃,咱们可以到此为止。
咱们先不说这些,好吗?朋友嘛,真诚是第一位。
那我们是朋友吗?
你觉得呢?
六月末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整个街道看上去都脏兮兮的,路旁的地摊排档倒是火爆。他背靠一棵树坐着玩手机,一边想象她的长相,眼前的那些女吃货,矮胖的,高挑的,长发披肩的,由于裙子短一抬腿就春光乍现的,当然了,衣着得体、素面朝天、谈吐文雅,喝啤酒都要小口抿的也有,但都不应该是她的样子,他想象着她应该是一个没什么大不了的普通女人,但他同时又不甘心她真是一个普通女人。这时,妻子发短信来催他回家。他回复说,几个哥儿们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话多,肯定要多呆一会儿。
他与她继续聊天。他感觉到她总是信心满满,她不容置疑地强调自己的优秀与独一无二,说这正是她痛不欲生的原因,因为那个男人,用她的话讲,其实就那么一个男人,凭什么对她不忠啊?言外之意,只有她抛弃男人的份儿,谁要抛弃她那真是天理不容。
呵呵……他又笑了。
你这个人能不能别笑啊?人家在这里难受,你却笑。
你在哪?
床上。
老公呢?
另一屋。我们十年没在一起了。你呢?在哪?在干什么?
床上。他抿嘴笑笑,我正在努力拯救一个悲痛欲绝的女人。
拯救,女人?谁啊?哦,谢谢你啊。你为什么不睡?哦,想起来了,一个人睡不着,是吧?我也睡不着。我刚给他发了短信。我不好受,他也别想好受。他要不给我个说法,我就到他单位去闹,我去搞臭他,他会害怕的。
他怎么说?你真会去他单位吗?如果她真那么做,那她就实在太普通了,因为那样做,除了仇恨和自得其辱,她什么也得不到。
当然不会。她说,不过,他害怕了。
何以见得?
他说那你去闹吧,大不了他身败名裂,自谋职业。可你知道吗,他终于给我回信息了,一个多月了,他不接电话,信息不回,快把我逼疯了。我最恨这种男人,有事说事有话说话,即便他有别的女人,可以;即便你想回归家庭,可以。但莫名其妙搞失联算什么东西。可他就是嘴硬,我知道他越是嘴上说让我去闹,其实他心里越是怕我去。
你们好了几年?
六年。
看来你很了解他。
是啊。六年里,我们几乎天天在一起,我的姐妹们都认识他,包括我老公,还有我的妯娌,除了没那个名分,实际上我们就是夫妻。
关于她和她老公的故事,她是这么讲的:在很小的时候,她父亲因为对一只母兔高呼万岁被发配到新疆,母亲积劳成疾,奶奶年迈,在她初中毕业那年相继去世,她拿着父亲的来信登上了去往新疆的火车,那时她刚满十五岁。十五岁啊,新疆,千里之遥,一个女孩,孤身一人,还是第一次出门,她不停地重复强调着这些话。她要去的地方是喀喇昆仑山,在那会儿莫不说是喀喇昆仑山,就是天山、喜马拉雅山对于她来说,无非也就只是一个名字,但她相信只要登上列车,就会见到父亲。列车往西走了两天两夜,她对面的青年突然主动和她说话,开始,她怯生生的不敢搭话,可当她得知青年也是去往喀喇昆仑山,还是那里的一个军人时,她便觉得像遇到亲人一样关系拉近了。男青年叫卢光辉,刚满二十,是喀喇昆仑山某哨所的战士。一路上,他给她讲在海拔五千米上哨所里的故事,她却想象着蓝天碧空下,卢光辉屹立在皑皑高岗上手握钢枪的样子。当时,她恨不得自己不是十五岁,而是十九岁或二十岁,恨不得自己是哨所服务站的卫生员,因为那样她就可以每天在电话里和战士聊天,闲暇时,她就可以为他们织手套,缝鞋垫,收集植物标本了。
后来呢?他问。
她实现了愿望,在父亲所在的镇上当了一名话务员。这样,她开始有机会和党光辉通电话。再后来,他们结婚了。
不错。他说。
但一切都随着卢光辉的复员发生了改变。
一回到内地,他倒是如鱼得水,而你却成了孤家寡人,对吗?他招招手又和服务员要了一扎啤酒。别的桌上的人开始稀拉了。妻子又来短信催他回家。
起初没有。她说,卢光辉服从组织安排到一家建筑企业干了保安工作,虽然享受科级待遇,但没有实权,再说,企业的保安工作在卢光辉看来没有一点技术,用他的话讲调教三天狗都能干。卢光辉开始变得情绪低落精神颓废,慢慢地影响到了工作,有一次他大骂领导混蛋,嚷嚷要回喀喇昆仑山站岗。可还能回得去吗?时间永远不会倒流。她和卢光辉长谈了一次,决定自己出去闯闯,可卢光辉坚决反对,列出无数条理由。最终,她还是坚持了自己的决定,她从服装零售干起,一年后便开始批发,在十年前就拥有了自己的宝马车。
在那个时候,一个女人开宝马,多拽(很牛)啊。他说。
是啊!可我受的罪吃的苦谁知道啊,我硬座跑广州,选货上货,大包小包自己扛,还要打点乘警、工商、税务,受窝囊气。
但值。
值?她停顿一下,卢光辉可不这么看。
为什么?哦,他是男人,他是军人,他怎么能受得了这样一个老婆……他难受啊!
对!你全说对了。他心里失衡了。有一天,一个姐妹告我说他带着女人去开房,开始我还不信,因为我相信他爱我,我也爱他,他在喀喇昆仑山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都能忍受寂寞,我又不是不能满足他,直到有一天他们被我堵在家里。
问题不是出在寂寞不寂寞上。
你说得对。可惜这道理是我认识麦宊后才意识到。也许我太强势了,我让自己的丈夫没有了尊严。那几年,我在外面打拼,和各种人打交道,加上事业有成,可能变得霸道跋扈了。但我一心是为了那个家呀,我要让自己的老公抽好烟喝好酒穿名牌开好车。我一点都没想到他会背叛。为此,我们大吵大闹,可你猜卢光辉怎么说。
怎么说?
他居然龌龊恶心地说我的成功是凭了姿色。我当时就懵了,我想哭,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想想自己吃的苦受的气,凭什么呀!我像个冰人一样站在他面前,“哼”了一声就告诉他,那些钱我就是和男人睡觉睡来的,嫌脏,就别花!说这话时,她大概充满自嘲地笑了笑,她说,我这个人就是不服输。可实际上我还是个需要男人呵护的小女人。
是吗,你真的还是女人吗?
你觉得呢?你怎么就觉得不是了呢?
反正我很怀疑。
哦,你是想亲自验一验吧!
验就验一下,你又不是小女生,怕什么。
当然怕。她有点生气地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哦,那我没办法了。他说,要不……
怎么?
咱们好吧!他仰起头,微闭着眼,困困地打了一个哈欠。
你是认真的?
当然。他望望夜空,夜空中有那么几颗星星,他说,夜都这深了,每句话老天都会听到的!
所以,你不能胡说八道。
呵呵……
“我知道你又在胡说八道。以后,你以后正经点儿好不好?咱们好好说话。
他没有回答,不过,他觉得这个女人有几分可爱。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里,他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和这个女人聊天,上班、开会、洗澡、吃饭、散步、上厕所,直到晚上妻子厉声恶语地问他,到底是睡觉还是要玩手机时,才关掉手机。他们所聊的话题自然是那个伤害她的无耻之徒和她的爱情。他们心扉敞开,无话不谈,偶尔还说几句荤话。他别有意味地称她为“粒粒”,她不反对,因为这不是重点,她要的是这个陌生人能把她从痛苦中解救出来,因此,她尽可能多地把自己的情况讲给他,他把它们断断续续地串起来,整个故事基本也就明朗了:
一天,卢光辉莫名其妙便血,米俪陪他去看医生。到医院挂了专家号,专家正是麦宊。麦宊医生稳重、帅气、浓眉大眼,朱时茂、秦汉那类的,但米俪并没有被吸引,因为她心无旁骛地爱着自己的家。一番检查后,麦宊说卢光辉没什么大碍,只要打打吊瓶就好了。都便血了,专家却说没大碍,怎么可能呢?细心的米俪借卢光辉上厕所之机私下里向麦宊询问。麦宊笑语盈盈,说卢光辉得的是急性膀胱炎,他说现代社会男人太累,压力大,容易得这种病。他嘱咐麦俪回去后,一段时间里别累他。可米俪知道卢光辉一天里除了买菜做饭,就是喝酒会朋友,他累?还有就是“,别累他”是什么意思,米俪觉得医生话里有话。米俪转身关门,用渴望得到真相的眼神再次问医生老公的病真的是因累所致吗。这次,麦宊就意味深长地笑了。但他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看似随意地问米俪夫妻感情好吗?米俪觉得好生奇怪,不过她还是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好(她脑子里认为她与卢光辉是患难夫妻)。米俪记得,麦宊就长长地“哦”了一声,主动把手机号码留给米俪,说输上一周液后,卢光辉的病情要不见好转,再打电话给他。后来,米俪真打了,不过不是为卢光辉,而是一个外地朋友看病求她找熟人,她想到了他。这样,他们就有了接触,三来两去,慢慢发展到一起喝茶、吃饭。但米俪一直把麦宊当弟弟看,麦宊比她小,在他们平淡无奇的交往中,麦宊也确实称她为姐。
但实际上,从一开始他就有目的。他十分肯定地说。
是的,从给我留手机号码的那一刻。米俪说,他承认,见我第一眼就喜欢上我了。
这个男人可真能沉得住气。
狡猾的男人都这样,把一切做得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是的,放长线钓大鱼,不破的真理,看来你是一条大鱼。
可我相信他真爱我。
真爱?老天,直到现在,你还相信真爱?
难道你不信真爱吗?
信,当然信。我信我爸我妈是真爱我。
那么爱情呢?你不信?
信,只是在天真烂漫的时候。呵呵……他忍不住又笑了。
你能不能严肃一点!我觉得我每说一句话,就像是在你面前脱一件衣服。
那就脱呗!反正我一个老男人,什么没见过?
很老吗?她问他,
嗯,我常常躲在自己的胡子后面看人。
看你的女学生吧!她说,感觉你很开放,是不是常常把女学生勾引到你床上?
呵呵,都什么年代了,是女学生常常把我勾引到她床上好不好!
真的?
是啊。要不,这次我来勾引你?
你好直接啊。对你的学生,你也这样吗?你们这些男人啊……
说出来。我可不想看到一个漂亮的女人被自己的话给憋死。
我不喜欢胡子拉碴的男人。
我可以剃掉。
这还差不多。
看来你答应了!
谁说的?答应什么啊?
看来你的加加,是个不长胡子的男人。
是的。他俊朗,细心,放到男人堆里,百里挑一。
追女人的功夫大概也百里挑一。
唉!她长叹一声。
他再次强调,他们都是中年人,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她辩解说不是想不开,是想不通,因为麦宊变化太大,追她的时候好得简直没法儿说,一转脸心又硬得如块石头。为了追她,他以给妹妹、老婆买衣服的名义往她店里跑,当他发现她因为老公出轨心里郁闷时,他就专门请假陪她到海边散心,他把自己全身心地给她,终于有一天,她做出决定把他领到了卢光辉面前,一不做二不休地告卢光辉她要和这个男人好。从那以后,她带他去定货,一起出席活动,她为他们的未来买了房子,进行了装修,晚上他要不回家,他们就在那里过夜。他们热恋如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可有一天,你发现他变了,他的热情大不如前,他开始找各种理由疏远你。
最气人的是,他开始莫名其妙地关机。
因为他觉得你在盯他的哨,查他的岗。
实际上,真正不信任人的是他,他觉得我……她说,我每时每刻都得向他报告,连睡觉他都要通过手机视频看到是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我不喜欢唱歌跳舞,但因为生意上的事,有些场合免不了。每次他都让我把手机递给旁边的人求证,还偷偷跟踪到现场。只要有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就会问我那人是谁,说我骗他。
这个可怜虫。当然,另外一个原因是你太漂亮,女人的漂亮绝对是一种罪。
可每次他都解释说是因为爱我。她说,我承认他爱我。因为无论电话里怎样吵,一见面他就会紧紧抱我,紧紧的,我们每次在一起,他都……他做了超出所有男人做的事,他专心,细致,甚至舔食我的汗珠,他说我是女王,而他是心甘情愿服务于女王的男仆。我们在一起的感觉非常好,我恨不得我们永远那样下去,宁愿和他就那样死掉。你知道一个人将另一个人带到那种境界是什么感觉吗。
呵呵,他说,不知道。
讨厌吧你。
手机屏幕上出现一个害羞的表情。他相信她在那边的脸真红了,因为在叙述男女之事时她身临其境了。他本想彬彬有礼地道个歉,他已经在屏幕上打上了“对不起”,但又删去。他摇摇头,胸有成竹地把一个红红的嘴唇发了过去。
你这个家伙,怎么这么坏,你想干嘛?除了讥笑,还要讽刺我吗?啊,我知道了,你就是在讽刺我。
听起来,她真生气了。但他相信她一点儿都不生气,说不定还在为那个闪烁的红唇怦然心动呢。他很快把信息回复过去,我没有半点讥笑或讽刺你的意思,相反,我非常喜欢,至少喜欢你这样的性格。
是吗?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傻?
你直来直去,一点儿都不矫揉造作。
说到底,还是傻。
什么呀!那是可爱。你不觉得吗?不过,每个人对可爱的理解不同,当初你也一定觉得你的加加很可爱。一个人一旦喜欢上另外一个人,就会觉得对方可爱。
他可爱?他是一个蠢货。知道吗?他称我女王,说自己是男仆,原来是另有含义,他一直认为我欲望旺盛,觉得我在和很多男人交往,甚至觉得我和他交往,只是看中他腿间的玩意。
谢天谢天,那你总算解脱了。
问题是,我真心喜欢他。你知道吗,他的混蛋劲儿一过,你都不知道他对我有多好了。
再好,他也是个混蛋。
唉!她长叹一口气,你说这世上真的就没有天长地久的爱情吗?
他就劝她去看看《动物世界》,劝她别想那么多,说白了,作为男人也好,女人也罢,任何一个人,你的作用无非就是完成作为直立行走的这种动物在你个环节需要完成的进化罢了。她不赞成,反驳说毕竟人是人,人是不能和动物相提并论的。
于是,他们开始辩论。当然不会有任何结果。
时间就在他们各自的坚持中悄然逝去,楼道里开始响起此起彼伏的关门上锁声。下班了,他看看表。可他们聊得正在热头上。他,当然也包括她,都觉得如果就此戛然的话有点可惜,他一手敲着桌子,一边和她说,很多话吧,在微信里电话里聊聊不出长短,要是当面讲,那就会是另外一种效果。
你的意思是……她在猜测着他的想法。
咱们可以一起吃饭。这次他可是随口说说的。一个刚被男人抛弃的女人怎么会答应和另一个男人马上约会呢?但同时,他又觉得很有这种可能,她很伤心,就像一只雨水淋透的猫,她需要阳光,需要温暖。他马上起身,到卫生间里对着镜子梳整头发,等他再回到座位上时,她的信息已经回复过来了。她答应了。地点时间由他定,她说最好离她家近点儿。那样,她就不用自己开车了。在如此糟糕的心情下,她不想碰任何东西。
他选的饭店不大,属于私房菜那类,但环境干净,气氛温馨,有点小浪漫,卡座式的餐桌,还播放着节奏轻缓曲风古典的音乐。他早她几分钟到达,毕竟是第一次,他不能让一个女人傻乎乎地坐在那里等他。两人约的时间很宽裕,她给自己留足了梳妆打扮甚至是冲个澡的时间(他很欣赏这一点,起码她不是一个急风火燎不注重形象的人)。
黄昏的阳光趴在饭店的玻璃窗上,气温还很高。他为自己先点了一杯龙井,瞎胡玩了一会儿手机,然后,他看到她手拎小包出现在绿影重重的林阴道上,她留着爆炸式的栗色头发,穿一身白色合体、布料立朗的休闲装,一双白嫩修长的脚套在淡绿色的细带凉鞋里,她戴了宽大的太阳镜,款款地踏着齐整的斑马线走过马路,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运气真是不错。她进入餐厅,他有意在座上坐着不起来。而她,只在过厅处稍稍作了停顿,便毫不犹豫地朝他走来。当他抬起头正式地看她时,她已在他的对面落座了。她从随手带来的小包里取出纸巾,轻轻沾去鼻尖上小小的几滴汗珠,然后冲他老熟人般的(也许是装的)笑。他也笑。两个人都觉得他们有一种故往神交的默契,似乎几天来他们的聊天用的不是文字,而是用刻刀一画一画把对方刻了出来。
去哪了?她诡秘地用手比划了一下下巴,她的眼睛有点狐媚之美。
剃掉了。他知道她是指他的胡须,其实他根本就没有留过什么胡须。
你真狡猾!
不会吧,别人可都说我是个老实疙瘩。
你老实?你觉得你老实吗?”
她喜欢笑,动不动笑,甜甜的,还有那么点野气与霸道。服务生过来点餐。他问她吃点什么。她说,什么都可以,一个扛过麻袋跑过黑道的人什么都能吃得下。哦,那一定是她初做服装生意的时候,现在可就不同了,她的皮肤白里透红,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至少要小十岁,她纤细修长的指甲每一个都经过美容,还有她端庄的坐姿,沾汗时的动作,怎么是个吃什么都吃下的人呢?他为她点了玫瑰花茶,菜品与汤避开了腥辣和生冷,即便是水果小品,他也对服务生做了特别交代。她坐在对面,一一听着。
真没想到。服务生走后,她说。
话语含义多层,也许她是想说自己竟然答应和他共进晚餐,也许是想说她没发现他竟然那般心细,也许她在惊讶手机摇一摇的功能居然如此神奇,也许……
我也没想到,他说,我没想到你这么漂亮。
是吗?她自信地说,漂亮谈不上,但至少不俗吧。
你够吸引人的了。
你也不差啊!
你是第二个如此表扬我的女人。
哦!她亮一下眼睛看他。
第一个是我妈。但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长得实在不好恭维。
你说,那谁长得就好恭维呢?陈道明?姜文?濮存昕?黄渤,还是黄晓明?
呵呵,这正是我想说的,你喜欢哪个?
我又不是外貌协会的,男人嘛,外表不重要,我看重的是才气,当然还有——体贴。
服务生把菜品端上来。他们一边用餐,一边聊天。她的两条胳膊搁在桌沿上,那道深浅适中的乳沟随着身体的移动时不时从领口处不经意露出。他们的话题从“体贴”开始切入,又回归到这次约会上来。她要他帮她分析麦宊的内心,但还没等他分析,她自己就下结论说那家伙一定是有女人了,是另一个女人让麦宊觉得她老了,至少不新鲜了。他不赞同,但也没有反对。他问她问题的起因仅仅就因为麦宊医生强性关机吗?她说,如果是一次那倒罢了,紧急情况或手机没电,都可以理解,半年前,麦宊也这么解释。但她不理解的是他总这样,手机快没电,有急事,或不方便,总能事先发一条信息吧?问题是电话明明通着,他却不接,甚至关机。等再见面时,麦宊还没个好态度。可是,当他需要她的时候,又不顾一切地找她,直接拉她去开房……她本来明媚的面庞,说到这里时默默地黯然下来。她说,你都不知道他生气时有多凶。这次又是,这次又是。她慢慢的咀嚼着嘴里的食物,艰难下咽。
你没问过他为什么吗?
当然问过。可他怒气冲冲地骂我神经病,还说我是他什么人,连他老婆都无权限制他自由,他骂骂咧咧,说关不关机是他的自由,别人无权过问。问题是,那天晚上,我们分手时他说是要回家。他老婆身体不好,他们两口子和他妈一起住,我们的事他妈知道的,第二天一大早,我忍不住给他妈打了电话,他妈却说他根本就没回家。那家伙在说谎!
也许是和朋友打麻将啊!
他不打麻将。
也许是医院里有紧急情况。
我给他留言,起码开机后,他该打电话或发个短信给我。你知道女人会多想的。但他没有。后来无论我打电话,发短信,用QQ和微信留言,他都不回。他是铁了心了。
你可以用“分手”威胁他,试试他什么态度。
我试了。我说,既然这样,那咱们就好分好散吧。
结果呢?他回话了吗?如果他还在乎你,他会回的。
我想是人家瞌睡,我正好给送上了枕头。没有。他只是冷冰冰地说“好吧”。
说到这里,他看到她努力滚动眼珠不让泪水流出来。他从餐桌上抽出纸巾递给她。她说“谢谢”,然后抬起头来,露出灿烂的笑容。其实,没什么的,对吧?她看他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再恩爱的人最终分手也是注定的事,对吧?
你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
可是,我们都想过结婚的啊。我们实际上就是夫妻。
那又怎样?你和卢光辉还是名副其实的夫妻呢。
我们原本那么好。唉……几天里,她这样的长叹不下百次,兴许他遇到比我更好的了。
也许吧!他深情地看她,他说,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男人总是在一只手没有抓稳之前,另一只手不会放开另一个。
我也这么觉得。
既然事实已经明确,那你就不用难过了。
我难过的不是他有了别的女人。而是他为什么说谎,为什么要骗我。
人家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嘛。连你自己都明白了。何必还要把那句伤人的话说出来呢?他说,所以,你想开点吧。
我不是想不开。以你的感觉,我至少不是一个柔弱的女人吧?
你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失败。
什么?他的话一下说到她心窝里了。她坐直了身体。
情人们总是犯同样的错误。他们认为自己和自己的情人那么恩爱,会与众不同。结果到头来,却和别人一模一样,别人有的幸福自己无从知道,但别人经历的痛苦自己却一点都没少。
你说得太对了。她说。
其实人生漫漫,你不可能总那么幸运。所以,承认吧,承认自己失败也就释然了。
可我觉得自己不会那么倒霉。我是准备好要和他好一辈子的,我们迟早会生活在一起,等我们老了,彼此的家庭不再是负担,就一起生活,可现在……,刚刚过去六年。
已经相当不错了。他笑笑,很多情侣三年、一年、一个月、一个晚上,呵呵,甚至都没看清对方的长相,连名字都不知道,就结束了。
可我们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是在玩。我们是认真的。
你怎么就知道人家是在玩呢?你怎么就敢肯定你们不是玩呢?
起码我是认真的。
你只能代表你。
你是说,从一开始他就在玩我?
我不喜欢‘玩’这个字。
饭吃完了。她对他说,所有的菜她都喜欢。他说一个男人应该对自己喜欢的女人用心,只要用心,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她没去接他的话。她有足够的信心相信面前的这个男人喜欢自己。她风韵漂亮,性感大方,还不指望从男人那里要一分钱,这样的女人眼下到哪里去找。接着,她说:“其实,好多道理我都懂。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恨他,觉得自己咽不下这口气。
这正是症结所在。你不该恨他,因为恨,对事情一无所补。难道你真想毁了他吗?
她摇了摇头。
看来你爱他。
我也说不清。她慢慢抬起头,小小圆圆又光又滑的鼻头,搁在红润闪亮微微上翻的嘴唇上,可爱,动人。她长吁一口气,咱们不说他了。
好的。
我真的要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
不。这些天,如果没有你,我会憋死的。而且有了你的开导,我确实没那么痛苦了。
那再好不过了。他说,不过,我希望你应该换个角度,用另一种方式来解决这件事。
哦!看来你这家伙深藏不露。她嘴角微翘着说,我有点欣赏你了。看来有知识的人就是不一样。
可惜……客人们走差不多了,他不想让服务生为他们的闲聊加班,时间不早了。
你急着回家吗?她一副意犹未尽的表情。
那倒不是,你知道的,我爱人出国了。
那咱们找个地方接着聊,咖啡,茶,由你选,我请。
谁请无所谓,只是这些东西,他诙谐地一笑,你知道老婆不在的,我的睡眠本来就不好。
那岂不是正好吗?我们聊它个通宵。反正我回不回家,没人过问。
不如这样吧!他文雅地用牙签扎起一块香瓜送到她嘴边,她看他一眼,微笑着把唇启开。那一刻他满脑子想的是麦克尤恩小说《只爱陌生人》里的科林和玛丽,他希望有一间挂着绿色百叶窗的房间,希望有一片可以供他们四仰八叉躺着的沙滩。他很快想到一个绝妙的地方。我想带你去个地方。他说。
什么地方?
很特别的地方。只是不知道你敢不敢去。
我?她总是信心满怀地说,别忘了,我可是从喀喇昆仑山上下来的人。
他的车停在餐馆门口。米俪打开前门大大方方地坐在他旁边。车实在太脏了,他伏在方向盘上微微欠身,看着米俪说,好久没洗车了。我压根没想到……
是啊,生活中就是有很多意想不到。她马上打住,不让他把后半句话说出来。
你还穿了白色的衣服。
是啊,她说,不过,我相信要是脏了,你会送我一身新的。
哦,那我宁愿先去找个地方洗车。
他们四目以视,默契而笑。
想不想听广播?车经过无数的咖啡馆和茶馆,穿街过巷,在城市快速车道行驶十五分钟,又拐上盘山路时,他问她。他打开收音机,里面正在播放二十年前流行的情歌,他马上换个频道,她却让他又换回来。车窗徐徐放下,夜风习习,油黑的柏油路弯转流畅,随其而行的白色分界线让他们感觉像在乐谱上行走,灯火通明的城市渐行渐远,没多久就变成了一片璨然的海滩了。她的胳膊搁在车窗上,身体半依在椅背上,身姿放松,神情怡然,道路两旁稀稀拉拉的灯光有规律地从她的脸上滑过,她醉心于一种忘我的阒然之中。在到达目的地之前,他没和她说一句话。他不想打扰她。
折过山头,汽车在茂密的树林里开往山下,坡度变缓,慢慢有水汽飘来,他缓缓把车停在路边,自己下车,只是做了个简单的停顿便找到了一个入口,他叫她下车,拉着她从一处破损的栅栏处钻了进去。那时,她的心跌宕起来,激动得仿佛他们是一对去往秘地的高中生。他用力攥住她的手,棘刺钩住衣服,草枝钻进裤筒,都不管不顾。
老天!她低声叫嚷,我们这是要进入军管区吗?
可能是吧!他拉着她继续前行,一边轻车熟路地提醒她前面有石头,再过去会有一条两米宽的小溪,如果怕湿鞋,他可以背她或抱她过去。她说没事,反正豁出去了。
那咱们是去偷枪吗?
不,去偷比枪更加可怕的东西。
那是什么?是飞机,或者坦克吗?
比那些东西还要可怕。
她知道他在逗她开心,并从心里感激这个男人。两个人又往前走了大约一百米,脚下的草一下子变得整齐松软起来。她隐隐看到一些水域,再远处,城市的方向有几处木制建筑亮着几盏昏暗的灯。这是个高尔夫球场。这时,他还没有松开米俪的手,米俪也没有煞有介事地抽出。他们在小丘上朝着城市的方向坐下来,城市依然灯火辉煌,但是寂静让他们感觉城市很远,就像他们梦中的一个场景,或一副钉在黑色幕墙上的照片。
开始时,他们默默的,并肩相依。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脱下自己的鞋扔向了远方。她也照他的样子做,他大展展伸开双臂四仰八叉往后一倒,躺在草地上。她也照做了,胳膊甩到他肚子上,头枕在他的胳膊上。他们一起看星星,一起享受草叶与肌肤相抚的痒痒。他问她感觉怎样。
很好。她说的是真话,这些天太憋屈了,现在感觉连呼吸都很通畅。
什么感觉?
很好的感觉。
太笼统了,具体点。
舒畅,放松,身体像是变轻了。
呵呵,不对!他说,知道我是什么感觉吗?
我不知道。
去他妈的感觉!”
去他妈的感觉”是什么感觉?她翻过手来抓他的肚皮。
就是去他妈的,爱咋地咋地,老子就要这样。
我好像有点儿懂了。可是谁能做得到呢?你能吗?
我说,一个“人”字让我们自以为高尚,但也把我们害得遍体鳞伤。
你这是什么歪理。
你想不通,你难过,痛苦。实际上世上本无事嘛,痛苦都是自找。
是的,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弄成这样。
因为你把简单的事情想复杂了。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可以想象你的那个他是无赖,流氓,骗子,天下最大的无耻之徒。
他本来就是。所以,我恨他。
不不不,恨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他抬起一条腿,将脚趾对准摇光星,然后沿开阳、玉衡、天权、天玑、天璇、天枢,在夜空中画出北斗星的形状,他说,你得换种思路处理这个问题。
怎么个换法?
珍惜。或者感恩。
珍惜?还要感恩?你没事吧!她用手摸摸他的脑门。
他接着说,一对成年男女有缘相处六年不容易的,尤其是你在最困难最无助的时候。
他让她认真想一想,如果没有麦宊医生,这六年的光阴里她将会怎样度过。再说,人之初性本善嘛,没有谁从一开始就想着去伤害谁,所有的伤害都是不得已。因此,他叫她把恨扔到一边,用感恩的心去珍惜这六年。
你是说,我还得感谢他?
起码不恨。因为恨他的同时,你也恨自己。
是的。我恨自己。恨我自己怎么就不能洒脱一些。一个臭男人有什么了不起。
你谁都不用恨,包括你自己,因为你就是把事情说到天上去,还不就男女间那点事嘛!
说得轻巧。
他又劝她别把那么多的道德、定义与标准加到自己身上。男人,女人,一切生物的命运都是在受孕时就形成了,一个生物体只不过是一群编码的储存。她就说他迷信。他反驳说,那是科学。
你的意思是说,包括今天晚上,我和你躺在这荒郊野岭,也是一种天注定?
差不多就这个意思吧。
呵呵!她笑了。狡猾,你们男人都很狡猾。
那是因为你们女人太难对付。
怎么叫好对付,比方说,你说咱们好吧,我马上就说“行”,这样的女人就好对付?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
不,我只是希望你能从痛苦走出来,活得……
去他妈一点。
对。他呵呵地笑了。去他妈一点!
后来,他开始蜷曲两腿,紧紧并拢。他要她学着做。她做了。他叫她把腿向两侧大幅打开。她不明白他的意思,他用手托住她的后背叫她抬高身体,让她往腿间看,然后并拢,然后再次打开。在他的引导下,她就看到那个灯火辉煌的城市在自己的双腿间时隐时现了。他说,城市够大吧,四百多万的人口,高楼大厦,你只要轻轻将腿一并,不就什么也不存在了嘛,那个自以为是的男人怎么了,放在那么大的城市里屁也不显,所以说到底,人生在世就那么回事,就看你怎么来看了。有一次,我觉得烦透了这个城市,我跑到这里,叉开腿冲它哗哗地尿尿。
真尿了?
真尿了。
什么感觉?
我觉得我一泡尿就冲毁了一个城市,很过瘾,然后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可我不行。她说。
你是说你不会当着我的面尿吧?我可以转过身去。
讨厌吧你!她承认心情比之前好多了,再说,我就尿你。
来呀,你要不尿才不是你呢!
他们就这么放肆地躺着聊着,直到很晚,才一起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去找鞋,每找到一只,他们就奔向对方,以拥抱庆祝。四只鞋全都找到后,他们就知道该上车回去了,他们再次拥抱,一种不知不觉中,他们的唇水到渠成地碰到一起。毫无疑问,这样的情形他们早有预料,只是吃不准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发生,愚蠢、惊恐、窒息,罪恶,在这个时候,其实用什么词儿都无法形容他们的感受,她的唇柔软且富有弹性,他们吻了很久,但必须松开,可刚刚分开就又一次印在一起,这次他吻了她的耳垂以及渗着汗液的脖颈,几乎在同时她幸福地将头仰到后面,开始呢喃,他成功点燃了她的欲火,接下来只需顺藤摸瓜便可以与她享受丝牵藤绕的快乐。现在的她,浑身上下已无一丝拒绝,难道还要她主动将自己肉体横陈吗?那么,之后呢?欢愉过去激情冷却后,她会骂他落井下石吗?要是那样,那可是对这个晚上的莫大亵渎。于是他把自己控制在拥抱阶段。
我完了!她说,真的完了。
嗯……他装作没听见,然后以恍然大悟的口吻说,你的意思是说送你回家?
她犹豫着,陷入一种难以名状的不知所措中,她低头抵在他的胸脯上,她不想让这样的夜就这么中止。可他将问题甩给了她。她知道他是向她要一个态度,他不想让她觉得他把她绑架到一台无法调头的机器上,于是,她借着夜色的掩饰柔声细语地说,其实……不回也行,我听你的安排吧。
那咱们上车。他赶紧接上话茬。
可是那样,她略带哭腔地说,我就毁了。
那就毁吧!咱们去他妈的毁上一次。他内心狂喜。本是粗俗的一句秽语,却让他说的壮美如是圣谕。
汽车在蜿蜒的山路上行驶,他专心致志开车,偶尔若无其事地看她。她呢,胳膊肘依然搁在车窗上,用牙轻咬着拳头,她的脸上已没有来时的萎靡与懒散,一路上,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生怕一口就改变了主意,不过即便她后悔,他也有办法对她,他会用真挚的目光看她,让她在他真诚、无辜、燃烧的眼睛里熔化,然后很平静地给她送上一句话:有时错误的火车能带你去往正确的地方。她,难道不正是需要一次这样的历练吗?他们到酒店做了登记,当锁上房门后,两个人的气氛便愈发融洽情绪更加浓烈,他们相信他们是有基础的,所以没必要像饥渴者那样不容分说地剥去对方的衣服,也不用像急于回家的人那样抓紧时间,但他们的目的又是那般明了,那张松软的床此时也正在橘黄色的壁灯下散着铺天盖地符咒般的魔力。总体上讲,她是大方的,处处都表现得自然到位,仿佛他们才是好了多年的情人,这只不过是他们无数次幽会中的一次。她相信自己无论哪处都是足够迷人的,她把卫生间的灯调到全亮,把他叫到淋浴底下妩媚着要他为她涂抹浴液。那一刻,他想到麦宊,觉得自己是麦宊的替身。
多美啊!他把这个已经冲洗干净的女人拉到床上,饕餮大餐总是令人饥饿,对吧?
你可说对了。她吻他湿漉漉的胸脯,只要一想他,我就感觉自己能吞下一头活牛。
所以嘛……他说,你现在承认了,男女之间其实就那么一点事,不管你以什么名义。
我可不是随便的人。
这与随便不随便没有关系。
他及时向她声明他对随便的人嗤之以鼻。他尽可能和她保持观点一致。两人赤条条爬到床上。可怜的麦宊医生,那个无耻之徒被彻底摧毁到灰飞烟灭了。她的身体开始如春暖花开时苏醒的蛇,她慢慢翻过身,用双臂搂紧他的脖子,一边频率极快地说,来呀,宝贝,拿出你的本事来叫我瞧瞧。她快速复苏成女王,即使是身体也由被动变成主动。她要主宰,要占据上风。他享受着她的“强势”,一边忙里偷闲地想象这个女人和麦宊医生之间所谓的“爱”,整个过程中,她像一个强大的军团将他包围,厮杀,掠夺,焚烧,毁灭,还不给他反攻机会。完事后她像母亲一样将他揽在怀里。她一次又一次地强调“第一次”,可两个小时前她还在为另一个男人伤心。她问他为什么?他当然不会回答。
后来,她颇有顿悟地说,你说得很对,我毁不了别人,他妈的我就毁自己,毁了,就是新生。
而他却出于习惯从床头柜上拿过手机看时间,然后给妻子发了一条信息,说自己在和朋友喝酒,一哥儿们喝高了,他得整夜照顾他。
你别老玩手机嘛。她娇滴滴地说。
好。他把手机彻底关了,转头去吻她。
其实,我挺喜欢你的,还有它!她暧昧地笑着,一边用手抓他的下面,咱们相好吧?
那,他呢?
那个无耻的货?他算什么东西。我要和你好了,和他的那页就翻过去了。
你们毕竟好了六年。
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也许你们之间只是误会,里面不一定有另外的女人。
你是希望我和他和好吗?她很平静,没有了一点伤心,你觉得还有他什么事吗?那么咱们,你和我这算什么?
这不挺好的吗?
是的,你很棒。她主动吻他宽厚的胸脯,那以后,你叫我宝宝好不好?
宝宝?太小孩子了吧。叫俪俪,哦,叫粒粒怎么样?这个有意思。
怎么就小孩子了呢?可我就想让你叫我宝宝。
那……宝贝吧,叫你宝贝怎么样?
不嘛,人家就是要你叫宝宝。她在发嗲,任性得像个初入爱河的少女。
他笑了,觉得这个女人不仅霸道还矫情。他抓起她的手,看着无名指上那枚大克拉的钻戒,她皮肤细腻,却有几处隐隐的老年斑,还有眼角,有几条岁月的皱纹已经靠美容无法掩盖。她却要他叫她“宝宝”。
怎么,你不愿意?她说,你要我叫你什么,“坏坏”怎么样?
我倒宁愿你叫我流氓。他忍不住又笑,感觉这实在不该是这个年龄讨论的话题。
什么呀,多难听。我叫你坏坏吧,哦,那就叫“坏蛋”!以后我就叫你“坏蛋”。
哦……他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眼睛里出现了沉沉的倦意。
你说到底行不行嘛?米俪噘起了嘴巴,百般委屈。
也行吧!他说。他实在困了。疲倦开始麻醉他的身体。
那你叫一个。
宝,宝!他觉得难受极了,浑身像是爬满了毛毛虫。
她却满心欢喜爬到他身上。两个人相拥,亲吻,欲火重生。在做完第二次爱后,他们不得不疲倦地进入了梦乡。
在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他们依然信息不断,基本都是些“你在干嘛”“吃饭了吗”“想没有想我”“多喝水”“注意身体”“打你屁屁”之类的话,似乎一天里她什么事都不做,专给他发信息一样。一天晚上,夜深人静,他照例给她发了“晚安”。她在那边不依不饶,生气地问他,就不能多发两个字吗?他太了解女人了。于是加了两个字重新编写“宝宝,晚安!”发过去。但他明显烦这个女人了。只是萍水相逢,只是聊了几天,吃过一顿饭,做了几次爱,她不能像个狗皮膏药一样黏他,更何况,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她做自己的情人。
在此之后的第三天,或是第四天吧,他们为对她的称呼发生了争吵,她是个难缠的家伙,刨根问底非要逼问他为什么不叫可我就是要做你的宝宝。她在电话里哭了,叫我一个“宝宝”,哪怕是骗我就那么难吗?
她宝宝。他不知道从何说起。他只是说,他从来没有称呼过任何人“宝宝”,即使自己的孩子。
这不是难不难的事。
那是什么事。她怒气冲冲,我最恨别人骗我。
我没骗你。他觉得她在无理取闹。
那为什么不叫我宝宝?
我为什么要叫你宝宝?你是我什么人啊,咱们什么关系?
是啊,是啊,是啊……这个叫米俪的女人,深深地闭上了眼。当她再次睁开时,原以为自己会眼噙泪水,可她靠在卫生间的墙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仅仅长叹一声,便慢慢地笑了。
再以后,拉丁舞培训班、静逸轩茶馆、公园树林里散步,人们经常会看到一个女人,她优雅,端庄,谈吐大方,有知道她与麦宊医生之事的姐妹,冒胆儿问起她和麦宊医生的近况,她轻轻一笑,说,都过去了,男人嘛,就那么回事。
真的?问者狐疑。
这种事,其实没有那么难。你毁不了对方,总可以毁掉自己吧!用男人们的话讲,去他妈的,就毁上它一次,有什么呀!说话时,她总是想起那个他。她竟然不知道他的名字,对他一无所知。不过,她并不觉得恨他,甚至还隐隐地想,自己真的要感谢他呢。
(责任编辑梁学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