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雨佳
《罪与罚》为俄罗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以下简称:陀氏)撰写的著名小说。关于其复调特征、梦的隐喻、主人公心理分析早已有多家论述,且常有精当妙论。但是,我在读过小说后却被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 (以下简称:卡杰)这一人物所吸引,其发疯之后的狂态及其悲剧的原因都深深将我触动。所以,我希望通过理顺其人物的一生之发展,再结合她的个人性格与她周围的视角讨论其悲剧的因素,最后再从复调的角度探讨其悲剧是如何被书写的。
卡杰是一位校级文官(七等文官)的女儿,在省内一所贵族女子高等学校里念过书。毕业时,省长名流在座,她跳了披肩舞得到一枚金质奖章和一张奖状。她后来私奔,嫁给一名步兵军官,有了三个孩子。但她的丈夫嗜赌如命,吃官司,死了。之后她与三个幼小的孩子住在一个偏远的县城,穷的走投无路,且家人不认。之后马尔向其求婚,于是二人结婚(“她痛哭流涕,非常伤心地嫁给了我!因为她没有别的办法啊。”),同时马尔还带来了自己的女儿索尼雅。在小说发生时间内,他们和其他人一起住在一间小房间里。贫穷使得索尼雅成为一名妓女,卡杰对此内疚。马尔又得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卡杰认为全家有了希望,但由于马尔嗜酒,这份工作又丢失了。这一回卡杰一家彻底跌入谷底,随着马尔被马车撞死,卡杰也在疯癫和肺病中死去。
对于导致卡杰的悲剧产生的因素,我希望能从两方面进行探讨,及个人与他人。我认为在小说的复调特征下,他人的独立发展产生的独立视角对于审视卡杰的个人悲剧发展是有重要意义的。
当欲求被满足时可以看出其表象的行为或说外在的行为;当欲求被阻碍时可以看出其内心的本性;当欲求被不断满足时可以见到其个人希望发展到极致的状态;当欲求被不断阻碍时可以看出其内心被推动到终极的结果。所以,我认为探讨一个人的行动,可以从其欲求入手。
在观察卡杰的一生时我们可以看到其欲求的原因在于社会地位的反转,即由一位贵族变成了下等平民,从安然享乐受人赞扬变成走投无路受人轻视,从家庭美满生活自由到丈夫嗜酒疲于奔命。而恢复往日的生活地位,再现幸福生活,受到他人的肯定与赞美,则是卡杰迫切想得到的。若她的欲求被满足,则挣扎也就会停止,其悲剧也就会终结。但是,她的欲求被阻碍了:依据上述社会状况,她已经无法爬上过去的地位 (当然也与马尔嗜酒有关系),没有经济基础也随之导致了生活困苦,再加上由于贫困以及欲求无法得到满足而出现的精神状态不佳也使得人们不愿与她接近,这些阻碍之后的结果便对于卡杰本身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疲劳及恶劣环境产生疾病,贵族身份不被承认且沦为贫民导致精神紊乱,孩子和嗜酒的丈夫则使以上两者加剧。在这样的状况下,想要回归之前的贵族生活,甚至是满足生活的基本需求都是不可能的。她在沦落时转变而成的个人状态不允许她完成自我突破,也没有人可以帮助她。
那么,在回归贵族不可期望的情况下,保持或下落则是余下的选项。但卡杰的生活是难以保持的,因为丈夫作为家庭中经济主要来源的不利,情况只能越来越坏,而情况变坏便使得卡杰希求情况转变的欲求更强烈,最终导致她由于自己错误方向的努力而加速悲剧的前进。在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中,娜拉通过出走表明了反抗与独立。可是鲁迅先生在《娜拉走后怎样》一文中却指出,“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对于卡杰来说,堕落,自然是如同索尼雅一样去出卖肉体,而回去不可能,就只有死。因为不回去的前提是女性具有经济独立的能力与与之相配的社会基础,同时也需要具备自我意识的觉醒。卡杰则并不具备,她虽然上过学,但作为一个女人,并且是为了基本生存而活的女人,她没有知识,更不用谈觉醒。所以,对于上述状况卡杰并没有清醒的自我意识,在没有反思的情况下,进步就变得困难。当走投无路的时候,卡杰的疯癫与幻想正好契合其悲剧的高潮。这表明了她在现实中的欲求彻底无法被满足,只得寻求精神上的安慰,最终走向死亡。
在整部小说中,对待卡杰的悲剧,不同人有其个人立场基础上的不同看法,而这些看法已经占据卡杰悲剧成因的半壁江山,此处我希望可以以我浅薄的认识简单说几句。
“贫非罪,这是真理。”这是马尔在遇到拉斯之后说的话(P10),也是警察局分局长尼柯季姆·福米奇(以下简称:尼柯)在见到拉斯后说的,“贫非罪”(P90)。之后马尔又说了一句常常被引用的话:“假如没有别的人可找,假如没有别的路可走!要知道,得让每个人有条路可走啊,因为往往有这样的时候,你一定得有条路可走!”贫穷却是不是罪过,最多是由于社会的压力胜过人力而成为值得怜悯的现象,自然不必去责怪。但是对于贫穷,人们想到的赦免而非帮助。在讨论卡杰的个人因素时我们看到,卡杰在现实不容的情况下最终走向幻想。他周围的人也通过他们看待事物的视角,表现出不同程度的幻想。马尔酗酒,“我知道酗酒不是美德,这更是真理,”在陷入沉沦之后并不自救而是继续沉沦,在了解到酗酒不是美德时却依旧酗酒,这样表现出的是不作为的态度。以马尔为代表的人无力改变现状,从而追求酒精和宗教。拉斯杀死的老太婆其实就是个教徒的代表,披着宗教外衣的“虱子”,拉斯将她杀死却受到惩罚再被索尼雅拯救,其中也表现出反抗现实的无力与摆脱幻想与麻醉的无力,这是围绕在卡杰周围的人的共同现实。纵使撑过马尔卡杰这一代,索尼雅一代照样会受到悲惨的待遇,生活是不能依靠运气的。而在这样的现实面前,连自己也拯救不了的人,又如何去帮助他人摆脱沉沦,所以人们不是沉醉于幻想就是走向死亡。试图反抗的人都承受了罪与罚,坚信自己需要被拯救却只是在宗教中寻得安慰,和拉斯一样。
《罪与罚》具有巴赫金复调特征这是可以承认的,而复调特征所带来的便是人物的独立发展,或者说是自由的肆意的发展。在作者通过“狂欢”的设计为卡杰提供阶级颠覆,任由一个“贫民贵族”在炼狱中挣扎,经过角色的个人发展后达到悲剧导致死亡。作者通过描写卡杰外貌的憔悴与美丽,对于自己身份及那张奖状的重视,在丈夫死后对建立学校的向往,以及在索尼雅被诬陷后去 “寻找正义”,表现出她的挣扎。以唱歌,剧烈的咳嗽,用头撞墙与昏迷中间的反复轮回 (P296),表现她悲剧的高潮。与其说是作者刻意设计了情节,不如说作者设计了人物与环境。如同戏剧中的即兴表演,在确定人物与环境的前提下,另人物自由发展,她的每一个选择都是卡杰的选择而不是陀氏的选择,这样她的选择才是值得信服的,才能成为导致其悲剧的一个因素。也因为复调小说中的独白性可以产生的“离心力”而产生的对话性。作家没有固定的观点,而是进入不同的人物中去摹仿其发展。虽然摹仿会造成虚假的真实,但是陀氏将这虚假的真实发挥到很高的地步使得这一“真实”比其它“真实”更加接近真实。作者如同演员一样,充分设定人物的行动基础,并且在此基础上成功预测人物的未来。而且再配合多线的发展,从马尔的话中引出人物,在索尼雅的话中渲染人物,辅助拉斯的个人视角,终于完成对于卡杰个人的塑造。
所以,在多线独立人物发展的支撑下,卡杰的个人性与周围人物的独立性的统一下,人物与环境达到契合,完成了将特定人物放置于特定环境的设计,从而使得卡杰的悲剧是属于其自身的。我们希望能看到作者的痕迹,但是卡杰的每一步路都是在外力作用下的沉沦,看似并没有特意的写作设计。这也正是《罪与罚》高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