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姚岸颀
一年前,从昆明转机至曼谷途中,我一直在看余华的《活着》,在休闲的旅途中,陪福贵度过了漫长的一生。可就在享受这沿途美景时,自己与书中人物的生活反差让我倍感不适,就如同站在海边闻见餐厅里飘来诱人的麦香,正要饕餮一餐时,导游报出了泰国贫困人口的数目。因有这样的反差,我对福贵的命运一直在思索,福贵活着的姿态到底是什么。
年前市民政部门在体育馆举行了募捐活动,有100个贫困山区的小孩坐在体育馆内,每个孩子的背后墙上都有他们的简介。有人提议:先找到那个活得最悲惨的。于是我们几个人将100份简介逐个看了一遍,大家很难过,简历上的话直白不加任何修饰,有的是“父母双亡,无家”,有的是“父死母贫,交通肇事者逃逸,赔偿始终无法到位”,有的是“除她之外,全家死于突发泥石流”,这些的字眼让人不忍卒看。要不是参加这个活动,还真不知道世界上竟有如此众多的穷孩子活着。
刘哲霖默默走到换零处:“帮我把500元都换成5元的。”他一条龙地捐了过去,说了100句“要努力读书。”我们都开始捐款,眼前的孩子在记者的导演下,大多在对着摄像机镜头笑着,但笑得勉强。那些简历里的生活才是他们的真实生活。
托尔斯泰说过:“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从前不喜欢也不认可这句话,我认为幸福是相似的,不幸也是相似的。《肖申克的救赎》中有这么一段话:“人们要么忙着生,要么忙着死。”我认为幸福即生,不幸即死,无需多言。现在我觉得,即使生,都有不同,不幸就更是各有各的不幸。
那次捐赠,我虽然给几个不幸的孩子带来了临时的小小幸运,但我无法给他们带来更多的幸运。换句话说,临时的小小馈赠,只是一次偶然。
稍后,我跟妈妈提议去帮助农村贫困小孩,妈妈答应了,还说服了几位家境较好的同学的母亲同往。开学的第二周愿望得以实现。我和同学张凌峰、罗沐下乡了,张凌峰的妈妈彭教授开车,我妈妈跟班。车子行驶在崎岖的乡村小道上,GPS定位我们的奥迪轿车正在山村上空飞行。透过车窗,望见油菜花及远处的山影,电影《后会无期》 中的一些场景若隐若现,窗外的自然都在提醒我:你连世界都没有观过,哪来的世界观?
不知颠簸了多远的距离,车子在一个凹凸不平的禾坪里停了下来。我们下了车,在乡村小道上绕了一个大弯,走了一段下坡路后,来到一座房子前。房子是新盖的,我很惊讶,这新盖的房子里也有我们要帮助的人吗?
前来迎接我们的长岭小学的李校长说,我们将要援助的这个小孩叫马学文,五年级在读,他的母亲于六年前因神经病去世,父亲体弱多病,患有慢性肾炎,没有劳动能力,也无钱进医院透析,更别说换肾了。他们没有户口,马学文这是寄住在姑妈家里。
进了房子的一楼,这才明白什么叫徒有其表,房子四壁是坑坑洼洼敷衍塞责的石灰砂浆墙面,有些地方还露出砖头的痕迹,几件家具老旧得寒碜,除了未曾油漆过的桌椅板凳,城里常见的平板电视、电脑、冰箱、真皮沙发之类的摆饰全都没有。看来孩子的姑妈家也不宽裕。在浑浊的弥漫着鸡粪味和霉味的空气里,我们看见了小男孩马学文。
在微弱的10W的电灯光下,他把头埋在方桌上全神贯注写作业,面对突然走进来的一群衣着光鲜的城里人,有点束手无措。他木讷地保持着握笔的姿态,面容菜黄,瘦削的脸庞上看不见红晕,身上衣衫陈旧,两只袖口还有显眼的补丁,如果不是系着皱巴巴的红领巾,根本想不到是个学生。
“这孩子真不懂事,”她的姑妈大声说,“还不站起来迎客问好!”马学文有点勉强地站起来,向我们一一点头,但没有直视我们的眼睛,因为周围手机的闪光灯闪个不停,有一种不自然的感觉。iPhone6每闪光一次,他就拿起书本挡一下自己的眼睛。他似乎想不到这群城里人的突然光临,与自己有何关系。
我有些反感,轻声嘀咕:“干嘛这么频繁地拍照呢?还没进门就把自己当成天使啦!是来拯救一只病危的珍稀动物熊猫吗?你们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伟大?”
随来的王阿姨说:“照张相留作纪念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今天来扶贫,是一件有意义的事,留下一点纪念,新闻网站和市里的报纸是要发表的呀……”
“挂网?炫耀?”
“这孩子!难道扶危济困不是一件值得提倡的光荣的事业?不然,特蕾莎修女何以荣获诺贝尔和平奖?”
我走到马学文身边:“小弟弟,能看看你的书吗?和你一样,我也是个学生,只是年龄比你大一点。”
他将手里紧攥的书递给我。打开,原来是小学六年级语文课本,每一篇正文的空隙,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注释,有些繁难的词汇后面还标着拼音,写得工工整整,一笔不苟。我稍加琢磨,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有错。我相信任何一个语文老师看了,都会觉得这几乎是一个优秀高中生写的课堂笔记。
阿姨们又开始了拍照,把那些工整娟秀的字迹拍成特写,或者连马学文的脸部一齐纳入取景框。
马学文的眉头拧了拢来,厌恶情绪已经从他的面容中暴露无遗。但是,我无法阻止城里天使们的某些特殊嗜好——大概她们在想,我们是来无偿捐助的,我们什么也不图,就想纪录下这次行程,用照片证实我们曾经向一个陌生的有出息的穷孩子献出过爱心……
马学文不说话,在一张纸片上写下一句英语,亮在众人面前:I don't like take photos(我不喜欢拍照)。
阿姨们笑起来,觉得这个孩子挺逗,居然用英语提出无声的抗议了。一个乡下小六生,怎么英语写得这么准确?要不,就是个哑巴?
为了冲淡尴尬,我和凌峰、罗沐开始和马学文交流学习情况。原来他的文化知识并不比我们几个城里高一学生相差太远。他的校长告诉我们:“这孩子是学校成绩最拔尖的,英语已经能准确无误地默完初三的单词,并写出简单的家信,尤其数学,自学完了初三的课程。又特别爱学习。我们想鼓励他跳级,小六毕业后直升高中。可是,我们又不免担心,高中已经不属于义务教育了,上学得交清学杂费的。倘若生在城里富裕人家,考个北大、清华他是完全不成问题的。可他家环境只是这样,你们都看到了……”
马学文的姑妈大概想最大限度调动城里天使的怜悯心,兀自将衣橱中属于马学文的一只大抽屉打开,马学文本能地挡住姑妈的手,他显然不想将自己的隐私暴露于众,但他姑妈还是用力拉开了抽屉:一团团乱七八糟的东西出现在眼前,揉得皱巴巴的四季衣服,破了洞的波鞋,叠满补丁的书包,粘着胶布的塑料文具盒,叠得整整齐齐的日记本……
此时,手机的闪光灯变得尤为刺眼,镜头对准抽屉,“咔擦”“咔擦”的拍照声响个不停。邹教授把那叠日记本搬出来,摊开在方桌上,一边翻看,一边念念有声……
马学文的反感几近愤怒,尤其翻看他的日记时,眼眶里明显有泪水涌动,喉咙口有强咽委屈的咕哝声。她的姑妈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带点恨铁不成钢的口吻说:“城里阿姨是来帮助你的,看看日记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举报信?这孩子,真傻。”转而说:“看吧,你们只管看。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学文只是有点害羞,怕见生人,你们看后给挑挑毛病啊……”
马学文神情几近麻木,眼神却伪装出一种无所谓。日记理应属于他的隐私,一旦处在寄人篱下的环境,便丧失了自卫的权力。面对大人们的翻检,他似乎不屑于生气,或者说不敢生气。这是隐忍。他知道他姑妈的苦心,这个同样贫穷并主动担负起抚养自己义务的姑妈,担心人们会因为他的“不配合”而愤怒地取消某种怜悯……
当城里妈妈们经过一系列验证,得出马学文确实优秀,肯定不会辜负别人的资助的结论后,和校长咬了一阵耳朵,而后把资助的计划悄悄转告给马学文的姑妈。
这位姑妈得悉几位城里妈妈,会将马学文从小六到高三的学费负担到底,立刻翻箱倒柜想回赠每个人一点礼物,因为实在拿不出像样的东西,命令马学文:“快从地窖里搬五只南瓜来。快一点啊!”
马学文意识到姑妈要做什么,执拗地站着没有动,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不想……”
那位姑妈一时拗不过,抢步去了地窖,气喘吁吁地搬来五只金黄色南瓜,强行塞进小车尾箱,并再三声明,种植南瓜秧子时,没在土里拌农药,南瓜打苞后,没有点激素,吃起来大可放心……
走的时候,我拍着马学文的肩膀说:“加油,要考取一中啊!”本还想说“要更自信一点”——但我咽了回去——他应该早已拥有自信,不然,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下,怎能以一名小六生的名义,自学完初三的课程呢?他应当没有自卑,没有被贫困摧残的气馁,即便是在一大拨人强行参观自己隐私时,仍然保持着不卑不亢的姿态。
他的内心是强大的。
回去的路上,我向妈妈们抗议,下次再来,不能随意拍照了,更不能未经同意用闪光灯对准人家的眼睛。这一次,也不许把拍下的照片挂到网上,或者投给报纸。无论他将来是北大、清华的高材生,哈佛的博士,还是拾荒者乃至乞丐……
有人说:“挂网和投给报纸,是为了激起更多的同情,激发更多的义举。”
我说:“同情心固然珍贵,但义举是激发出来的吗?如果同情等同于怜悯,捐助是为了张扬,这个同情就变质了;况且,依赖他人的捐助过日子,永远不会强大……”
有人感叹:“不可思议的90后、00后啊!真是饱人不识饿人饥。”
我反驳:“我活着与马学文活着,有什么不同?难道我活着就叫幸福,他活着叫不幸这么简单?‘每一朵花,只能开一次,只能享受一个季节的热烈的或者温柔的生命。我们又何尝不一样?我们只能来一次,只能有一个名字。而你要怎样地过你这一生呢’。这是席慕容的原话。”
是的,下次援助时,不仅仅是看望,不仅仅是给他援助学费生活费这样简单,我要同他交流:用更顽强的姿态拥抱生活。
我再一次想到《活着》,作家余华之所以处心积虑塑造福贵这个文学形象,应当不单单是出于廉价的哀怜;也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阿Q的复制。
我想到福贵活着的姿态。
时尚作家韩梅梅一口气出版了三本书,同名为《遇见一些人 流泪》,每一本都讲述了二十个人的人生经历及心路历程,从清朝的仓央嘉措,到现代的张国荣,从长腿的赫本到长发的三毛。这六十人,都是逝去的名人,他们给我们留下的精神财富,都无比美好,他们的降临是上苍对我们的馈赠。
我翻开第二册的一页,看见慈和的李叔同老先生的面容,我以为随后就是丰子恺先生了,但三本书翻完,也没有看见他,我不禁替韩梅梅惋惜了,在这个丰丽的花园里怎么能错过丰子恺先生呢?
我最早知道丰子恺,还在我不太识字时,那时我喜欢在母亲的书架旁溜达,什么书都会去翻翻,但那些满满的文字书,我也就翻翻而已,翻完就把它们判了死刑,不再光顾。有两本图画书入了我的法眼,它们是《三毛流浪记》 和丰子恺的画册《子恺画集》,我不时地把它们拿出来温习一遍。
丰子恺的画简单,易懂,如果说小时候看见的是它的有趣,那么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对生活的独特理解,他的质朴,他的人情味,他的教育观,还有画中的古朴的诗意都深深地打动了我。
在他的一幅题名为“除夕”的漫画上,父亲正把儿子举过头顶,旁边题辞:今天一岁,明天两岁。画的线条笔墨简单,就只一个大人,一个小孩,一个电灯泡,但从人物的动作和题辞可以看出浓浓的年味,可以看出父爱对儿子的喜爱与期待,可以看出小孩在父爱的沐浴下健康成长。就是这样一幅画可以让读者想到自己家浓浓的年味,想到父母对自己倾注的爱心与期待。
一幅题为“中秋之夜”的图画,夫妻两人一手搀着婆婆,一手牵着小孩,画面温馨。“提携”这幅画,母亲一手抱着小孩子,一手用绳子牵扯着大孩子,生动而有味,也可看出母亲拉扯孩子的艰辛与不易,“提携”双关之意明显,哪一个孩子不是母亲双手“提携”长大,哪一个孩子不是母亲倾注一生的心血“提携”长大。这样充满人情味的画作在他的作品里有很多,他为两个女儿丰陈宝、丰一吟撰作的漫画大多属于这个题材,而且更多了一种谐趣。
丰子恺先生还有一部分诗意的画作让我尤为喜欢,其代表作是“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这幅画的题目取自词人蒋捷的《一剪梅·舟过吴江》: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在丰子恺的画面,红红的樱桃,嫩绿的芭蕉,一只飞旋的蜻蜓,画面又简约又饱满,春夏之交的景色全然绘出。画面还有一支点燃的香烟,袅袅燃起的烟,让画面充满动感,意味隽永。据说丰子恺先生还真的在自家的庭院里种了樱桃和芭蕉,这真是诗意地栖息啊。
这类作品很多,“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都有此等意蕴。
正如鲁迅先生对陶渊明的评价一样,陶有“悠然见南山”的一面,也有“金刚怒目式”的一面,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见南山”的是一个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
评价丰子恺先生的漫画也应这样全面地来看,如果,他的漫画内容只有人情味的和诗意的漫画,那还远远不是丰子恺的漫画,我们涉猎更多他的画集,包括他因与弘一大师相约而画出的《护生画集》,就会知道他的强烈的社会责任感。
我欣赏他的漫画“一肩担尽古今愁”,画中,一位弓背老者肩负沉甸甸的行囊,躬着腰前行,远处半轮下沉的夕阳,倚在山树之间。一肩担尽古今愁!是何等的气概!又是何等的悲壮!敢于承担的精神正是人类前进的原动力。老者的背影仍时常在我的脑中浮现,这个负重的步伐也激励我思考自己的人生。
对战争的谴责,对不平现实的控诉,对众生的悲悯,这也是丰子恺的画作里表现出来的思想与情感。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丰子恺就是这样,他的世界有恨有爱,有憎恶同情。有金刚怒目,才有菩萨低眉。
我想对韩梅梅说,遇见丰子恺,会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