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熊育群
一
营田,岳阳屈原管理区中心镇。汨罗江由东向西流入洞庭湖,营田既是汨罗江的入湖口,也是湘江、资江的入湖口,岳飞在这里曾剿灭过杨么的农民起义军。当年长沙会战打响,这里发生过最悲惨的一幕。
1939年9月23日,日军第11军司令官冈村宁次眼看新墙河就要攻破之际,他派出上村干男支队从第二道防线汨罗江防线后面包抄过来,凌晨偷袭了营田。日军就像一把刀插入中国守军防线的左翼,这一刀不但使新墙河、汨罗江二道防线不攻自溃,还可切断两道防线守军的南退之路,同时向守军侧背给予重重一击。
我一直无法把连天的战火与这个偏僻宁静的小镇联系起来。爆炸与浓烟就在这些连片的房屋中出现,悲惨的情景简直不能想象!一场日军投入兵力10万、国军30万部队参战的世界级战争在这里打响!这一天如此血腥,用血流成河不足以说明人的惊悚、恐怖与沉痛。战争在人们的睡梦中降临。仅营田一带被杀害的百姓就有800多人,国军战士牺牲1200多人。1000多间房屋被烧毁。火海中的营田街有人来不及躲避就葬身于火海,烧焦的尸体从楼上滚下来。连刚入殓的死人也烧成了灰。有人披着熊熊烈火逃生,日军发现立马补一枪。人们逃到离营田街三十多华里的冯家塅,男女老少站在一片坟茔上,看着火光冲天的营田街,无不失声痛哭。
巷口吴村郑德清伯父一家,全家四人被杀,女人怀有身孕,被杀后,日军又把她的肚子破开,肚子里滚出一个“哇哇”哭的孩子,日本兵一刀将孩子刺死。三岁的孩子哭喊着爸爸妈妈,扑到了妈妈的怀里,一个日本兵一刀戳进孩子的肛门,将孩子挑起来,高高抛向空中,周围的日军哈哈大笑,鼓起了掌。
太山屋易敬生一家三口,易敬生是私塾老师,他认定日军不会杀读书人,因此没有逃。日军一进门就把他抓了起来,一把按倒在地,来了个五花大绑。随即一枪打死了他的老婆。当着易敬生的面,他们扑向他的女儿,剥光了她的衣服,玩弄一番后,施行轮奸,一直把她轮奸至死。易敬生不停地挣扎、咒骂。日军用铁丝把他吊到横梁上,淋上煤油,把家具砸烂,堆放在一起,点了一把火。易敬生火中还在不停地诅咒……
二
许多年里带着这份沉痛的记忆,我总是在反复问自己:日本军队为何如此凶残?这一场战争是如何打起来的?这个一衣带水的近邻我们为何至今都缺乏了解它的愿望?谁能保证悲剧不再重演?
在1937年南京大屠杀之前的甲午年,旅顺已经惨遭屠城,两万多人被杀。有一对母子,母亲被杀于巷口,婴儿爬到母亲身上找奶吃,孩子的嘴与母亲的奶头被泪水和奶水冻在了一起,收尸的人都难以分开他们。只是43年,悲剧就重演了,更加残暴更加血腥的屠杀几乎波及了整个国土。
痛定思痛,我开始注意日本这个大和民族,从美国人鲁思·本尼迪克特的《菊与刀》 开始,我读一切研究日本的书籍,从小泉八云的《日本与日本人》、内田树的《日本边境论》、网野善彦的《日本社会的历史》、尾藤正英的《日本文化的历史》、奈良本辰也的 《京都流年》……我进入日本的历史文化,寻找着缘由,我渴望了解它的国民性。
读川端康成的《雪国》、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柳美里的《声》 等当代作家的小说,一种凄美的情境令我心魂恻然,它们有一种致命的吸引。这情境有东方含蓄、蕴籍之美,而它的哀伤、凄婉与悒郁却是大和民族独有的。凄美也在浮世绘的画中出现,甚至在神社庙宇红的鸟居白的纸垂上也能读出。日本人从樱花的绚丽、短暂与落英缤纷中寻找凄美,把它选为国花。武士就喜欢在樱花树下剖腹,为情义、为报恩、为洗刷污名赴死。这一切沉沉底色便是死亡,是死亡的意识。大和民族是一个对死亡有冲动和激情的民族,其“空寂”“幽玄”“物哀”的审美传统便是死之幽谷开放出的花朵。
“菊”与“刀”两种相互矛盾的东西一同成为大和民族的象征,正如它的好斗与和善、野蛮与文雅、尚武与爱美、顺从与抗争、忠诚与叛变、保守与喜新、傲慢与自卑……这种喜好极端的国民性就如和辻哲郎的《风土——人类学的考察》写到的,处在季风气候的岛国季节性与突发性相容,热带气候与寒带气候交替,塑造了日本“宁静的激情”、“战斗的恬淡”的国民性格。
《坂上之云》 是表现明治维新以来日本历史的电视剧,剧中举国上下由维新鼓动起来的朝气与强国意识有如岛国的温泉,灼热、雾气蒸腾。明治维新废除等级制,取消武士阶层,人人平等。他们像从前学习中国一样,全面学习西方。其亦步亦趋的学习姿态被西方人讥讽为“猴子”。甲午战争、日俄战争在这里是为了保护国家利益不受威胁而不得不战,所谓的威胁便是一旦一方控制朝鲜,没有控制朝鲜的国家就感到了“威胁”。日俄战争争夺中国东北的殖民权益,却被说成保护朝鲜不被沙俄染指。朝鲜的“安全”又要靠中国东北来保障了!而东北变为满州国后,它的安全又要靠华北来保障了!他们一步步的扩张都找得到堂皇的理由。这种强人逻辑,没有侵略,没有是非,先筹划先开枪的反成了无辜者,而被殖民者不存在了,他们不配享有安全与自由,就如他们所说的进入了等级秩序世界。直到今天,吞并朝鲜仍被称作合并,侵华称作进入,钓鱼岛主权归属之争,参拜靖国神社,仍是强词夺理的逻辑。正在推行的新安保法案解禁集体自卫权、参与全球军事行动,理由仍是为了国家安全。
日本“近代化教父”福泽渝吉的《文明论概略》 在明治维新时期出现,他引导日本把眼光投向西方,他在《脱亚论》 中宣称日本脱亚入欧。“禽兽论”也出自他的书中:“禽兽相接,互欲吞噬,吞食他人者是文明国,被人吞食者是落后国,日本也是禽兽中的一国,应加入吞食者行列,与文明人一起寻求良饵,以在亚洲东陲,创立一个新的西洋国”。这就是日本的征服经。
同一时期,新渡户稻造的《武士道》、志贺重昂的《日本风景论》、内村鉴三的《典型的日本人》 在给国人强调日本的独特性时,也开始为大和民族是优秀民族大造舆论。
迅速强大起来的日本,国民自信心不但从美国“黑船来袭”的惊吓中得到了恢复,而且继续膨胀,其结果是开始孳生起蓬勃的野心。这时,大亚洲主义思想出现,日本由“脱亚入欧”战略转向“排欧入亚”。他们要征服亚洲必先征服中国,大陆才是他们的出路。一个反帝国主义的帝国主义出现了,一个被西方欺凌的国家转过身来疯狂地欺凌自己的邻邦。
三百多年前,丰臣秀吉武力扫平战国群雄,统一日本,又出兵朝鲜,他那时就梦想着亲自渡海,坐镇宁波,攻占中国,将日本国都迁到北京。日本旧梦重拾,谈论经略大陆的话题,变成了维新大业讨论的问题。
与希特勒一样,日本灌输自己民族为优等民族的观点,甚至认为全世界只有他们是神的子民,天皇来自神界,日本拥有万世一系的天皇,是一个神国,是天地间最初形成的国家,是万国的主宰,因此,全世界都应该成为日本的郡县。偏激的思想越走越远,志贺重昂的《日本风景论》甚至认为日本的风景也优于亚洲邻国,可与西欧并驾齐驱,连活火山也得到了勇壮的赞颂,他把这些与国民精神联系起来,以此鼓舞新兴帝国日本的士气。志贺重昂在这本地理学启蒙书中准确地预测了甲午战争。
有人提出了日本要拯救亚洲,大东亚范围内的国家都是同一人种,亚洲人应该帮助亚洲人。日本有责任把“支那”从白人手中解放出来,建立起一个大东亚共荣圈。弘扬大义于八纮,缔造神舆为一宇。
报纸上出现了这样的言论:日本应当首先将美国,还有英国、俄国从东亚驱逐出去。打一场亚洲人自卫自存的圣战,勘定祸乱,光复和平。各国都应该在国际等级结构中确立自己的位置,这样才能形成统一的世界。只要各国拥有绝对主权,世界上的无政府状态就不会结束。日本必须为建立等级秩序而战斗。这一秩序的领导者只能是日本,因为日本是唯一真心自上而下建立了等级制度的国家。唯万邦各得其所,兆民悉安其业,此乃旷古之大业。
膨胀的继续发酵必定导致对其他民族的鄙视,日本以救世主自居,最后发展到不把别的民族当人。中国留日学生就被日本人称为“豚尾奴”。
可怕的思想一萌芽,它就像一剂兴奋剂,甚至是迷药。它让人越来越偏离真相,越来越癫狂,接连的刺杀与宫廷政变,直到军人当政的极权统治出现,广场、街头运动开始了,它直接变成了阴谋家的武器,不只是对外也用于对内。
三
几年前的一个春天,我在大理街头闲逛,在一家旧书店无意间发现了马正建写的《湘水潇潇——湖南会战纪实》,书中引用了一个日本女人近藤富士之上世纪六十年代写的《不堪之回首》 一书中的内容,这是一个有关中秋节的故事,她在1939年中秋节踏上了我老家的土地,作为慰问团一员前来慰问皇军,这是她费尽了心力才争取到的机会。
没想到真的见到了她新婚后参军出征的丈夫。经历千辛万苦,一对夫妻在战场见了面,虽然部队给他们放了两天假,但打仗部队没有驻地,他们还得跟着部队走。他们坐在最后一辆收容车上,两手相扣,难舍难分。没想到收容车抛锚了,前面的车都走远了,这时,树林里面响起了枪声。
她的丈夫近藤三郎拿着枪就跳下了驾驶室,与车厢上的两个士兵一道还击。枪战中近藤三郎被打死,近藤富士之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呼唤着他的名字,要他跟她回家。
近藤富士之被中国军队俘虏了。
这一段文字让我震动、深思。第一次看到一个日本女人真实的思想感情流露,如果不是营田惨案的影响,我会倾注更多的同情心。作为一个人,我们之间究竟有多大的区别呢?它让我回到了日常的生活,回到了常识。这个时候我有了新的写作冲动。我觉得自己有了进入人物内心的能力。我要写一对日本恋人和一对家乡的恋人,在这场战争发动之前,他们的生活与生存状态其实并无多大区别,真挚的爱情,待人接物的友善,日常生活里的温情。战争来临,这一切急剧变化,这个出征的日本青年怀抱报效天皇的忠诚,告别亲人,远赴征途,从一个正常人一步步变成杀人魔王。我从随后获得的侵华士兵日记里看到了大量丰富的细节,看到了这一变化的历程。
战争扭曲人性,摧毁生命,它一经发动,就像一个机器,谁都无法控制了。两对毫不相干的恋人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这是荒诞的现实,却是战争的逻辑。从个人到民族到国家,悲剧在一步步滑进。营田发生的如地狱般的景象变成了现实。
但是,日军为何如此残暴?!
带着诸多的疑问,壬辰年春天我去了日本的九州和关西。甲午年冬天又一次去了东京、房总半岛、伊豆半岛和北海道,一个月里我仔细地体验着、观察着。
在房总半岛千叶县鸭川市江见町见到了冈部喜一,他的父亲就是侵华士兵,是步兵第二一二联队第一机枪中队的机枪手,从昭和十四年到十九年,他参加了鲁东、鲁西、鲁南、鲁中作战,阵光作战、华南作战、浙赣作战、中原会战、武号作战、勇号作战,辉二号、三号作战以及势三号作战,作战之多时间之长都是令我惊讶的。他在高龄去世,在他家客厅佛堂中放着他的照片,清瘦的脸上深深的八字纹分开了颊骨与人中,一副憨厚的老农形象。他的法号喜翁全彻居士作为牌位摆在右侧,正中是佛祖的铜像。按日本人的宗教信仰,人死后灵魂都能与神佛同在。它的灵魂已跟佛祖在一起了。这就是当年以机枪扫射杀人无数的士兵?!
冈部喜一的父亲从不谈他在中国的经历,一提起他就感到难受。冈部喜一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客厅显眼的位置挂着一个镜框,里面是毛笔字写的中队歌、参加的作战和时间,中间是三个伏在机枪上的士兵的线描像,大号字的部队名称写在上面,两边各饰有一颗五角星。冈部喜一说他父亲是在家被强行征兵走的,当时不去就要坐牢。
一栋百年老宅,巨大的坡屋顶从四面倾斜而下,翠竹树木长满山冈,墓地与神社在山坡下彩幡飘扬。冬日的稻田之上,群鸦鸣叫,鹰在低空翱翔,来自海上的风托举着它的双翅。屋内百年火塘仍燃着红红的炭火,取暖、烤鱼、烧水,宾主围炉而坐,晏晏笑语。一个人在这里出生、成长、远征、归来、耕作、终老,看不见他的一生与罪恶有染,秘密全在他的缄默里,带入了坟墓。即便是罪恶,这里的人也早已忘却,一切就这样翻过去了。
找人翻译,中队歌唱的是:“黄河的流淌/为杨柳新芽带去青葱/春天里/聚集在军旗下/我们是第一机枪部队/啊,战友呀/骑上我们的爱马/奔走在鲁西无边的泥泞里/借手中的缰绳传递给它一个永恒的信念/留存在那马蹄下的/是崇高的丰功和伟绩”。
在满田清家我看到了一套十六卷本的《昭和日本史》,第三卷是《日中战争》,打开来,图文并茂,我看到了当年他们准备庆贺武汉沦陷的照片,圆柱形的大灯笼上写着大大的“祝汉口陷落”。接着是学生参加陆军垦荒训练的队伍,少年们举枪向校园里的天皇照片致敬,幼儿参加军队体验活动,小女孩用红萝卜喂马,表示对军队战马的慰问,幼儿的剑道训练,儿童军小队的选拔,妇女支前集体劳动的场面,市民排队购买“支那事变报国债券”,炸毁的街道上行进的军队,欢送参军上前线的人潮与旗帜的海洋,城市里各种群体活动,各种行军打仗的场景……对于战争,只有过程与技术性的描述,所有的屠杀都看不见了。
询问日本人对中日战争的看法,就连二松学舍大学年过花甲的教授源川彦峰也说不知道,他说自己出生于二战之后,但政府从没有说出过真相,他所受的教育也没有这方面的内容。
想着营田田野调查那些日本兵的行为,我很想告诉他这一切,但没有说话的语境。对他来说,这些是遥远陈旧的历史了,与现实生活没有关系。
真的没有关系了?当然不是。当事者还在,被伤害者仍然感受到又一次的伤害,特别是日本右翼开始占据统治地位,销烟味似乎越来越浓。
在靖国神社,每天都在展出一个二战士兵的遗书。神社四周栽种的纪念树斛树,献木者大都是海陆空部队、遗族会、战友会、军校。神社前的常陆丸殉难纪念碑,是日俄战争被俄舰击沉的运兵船,题词者是元帅伯爵东乡平八郎,他就是甲午战争下令向中国运兵船“高升”号开炮的日军“浪速”号巡洋舰舰长。还有田中支队忠魂碑、慰灵之泉、战迹之石。战迹之石的石头来自冲绳、硫黄岛、马尼拉郊外等各个战场。即便千叶县安房鸭川这样偏僻的小城市,也有纪念的神社,忠魂碑也是东乡平八郎所题。
特别是神社北面的帕尔博士表扬碑,2005年建立,立碑表扬其功绩。帕尔曾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上担任印度代表法官,他是法官团中唯一提出判处被告团全体成员无罪意见的人。
但是,面对具体的人,老农民、教授、学生、店员,我又无从说起。翻译梁镇辉制止我的眼神在明确地告诉我:这没有必要,这会造成不友好的气氛。纠缠这样的问题变得不合时宜。
奈良东大寺,有捐款者在泥瓦上留言,这些留言的瓦烧制后在寺院翻修时将嵌入屋顶。一个壮年男子用毛笔认认真真写下:“世界和平”。
源川彦峰教授带着一个班的学生,以《论语》 为题材,在鸭川町的一个渔村进行创作,学生们以篆书刻写了“礼乐”“忠恕”“德不孤,必有邻”……对儒家文化,学生们十分喜爱,他们真诚地向我请教。
在热海,宾馆服务员全体出门送行,他们一次次深深鞠躬,一个女子跑得气喘吁吁,她发现房间丢下的东西,赶紧冲下楼来。酒店里,无论用具的设计还是服务都极尽体贴之能事。凡问路,他们必热情指引,有的亲自带路。睡在鸭川的几晚,大门、卧室都不用上锁。各地神社的绘马,写满了家人平安、学业有成、良缘成就、无病息灾的祈愿……他们与那残酷的一幕的确风马牛不相及了。
但是,在大和民族的精神深处,耻感文化、武士道精神,他们看重的信仰与清洁的艺术的生活,这些民族重要的特性也发生了变化吗?那些喜欢盲从的习惯,那些内外有别、强大的集体意识,部落时代遗留下来的这些特性也在改变?他们有时连“气氛”也可以让一个人放弃自己的意见。
武士道视偷生为羞耻,把求生的愿望看作卑怯,二战时它赋予暴力宗教一般神圣的意义:“每一颗子弹都必须注入帝国的光辉,每一把刺刀的刀尖上都必须烙有民族精神”。残忍与审美竟然可以揉和在一起,越是残忍越显得美。死亡成了一种表达手段,一种抒情的方式,舍身赴死的仪式化甚至达到了“凄美”的至境。日本人对复仇和捐躯尽忠津津乐道,四十七士为主寻仇而集体剖腹,日本人将之代代传颂。
现在,赤穗城四十七士的墓地成了旅游地。在东京成田机场,我在书店仍然看到了新渡户稻造的《武士道》,还有《日本刀知识》。靖国神社当年锻打日本刀的匠人还在打着刀。东京日本武道馆,第三十八回日本古武道演武大会开始,这天,入夜时分,下起了一场早春的囉囉细雨,旧江户城田安门的古城道上,伞若长龙,人流如鲫。年轻人对演武的热情不减。在明治神宫至诚馆,练习剑道、射箭的人也都是年轻人。城西国际大学渡边淳一院长的女儿也远道从鸭川来东京学习剑法。这些能否证明武士道精神仍然保留在大和民族的生活中?
四
一个民族把刀对准另一个民族总有自身的缘由与过程。我进入历史,探寻它的源头,其初始阶段无疑便是教育。
十九世纪晚期,日本以新兵训练的方式培养小学老师,师范生入住军营,接受严格的纪律训练与思想教化。上世纪30年代,《国体主义》《臣民之道》相继颁布,教育体制军事化,小学生排队要求步调一致,学生如果不从,教师打学生耳光,狠的用竹棍、木剑抽打,更狠的,一是命令学生负重跪地,二是冬天赤脚站在雪地里,三是围着操场跑步,直到力竭倒地。
他们奉行的逻辑是:“我打你不是因为我恨你,而是因为我关心你,你以为我把自己累得双手红肿流血是疯了吗?”这样的逻辑放大来便是:战争不仅使日本人民受益,而且使战争的受害者从中获益,暴力是取得胜利的必要工具。日本的胜利将对所有人有利,并有助于日本在“大东亚共荣圈”的框架下创建一个更美好的中国。
故意纵容南京大屠杀的甲级战犯陆军大将松井石根就曾这样说:“我去前线并不是与敌人作战,而是怀着抚慰兄弟的心情前往中国……我们必须将这场战争视为促使中国人自我反思的手段。我们这样做并不是因为恨他们,相反,我们深爱他们。这就像在一个家庭中,当兄长对弟弟的不端行为忍无可忍时,为使他改邪归正,不得不对他进行严惩。”
再看希特勒这段话:“心怀爱国之情,奔赴战场时感觉如同去舞场赴宴一般。”疯狂的人心理的扭曲变态也是一样的。杀人魔王有杀人魔王的逻辑,那时日本人甚至把中国人比喻成细菌,杀人不再当作是在杀人了。当日本兵开始杀中国人时,在他们的心里就跟拍死苍蝇蚊子差不多了。
那个年代,日本玩具店里也充斥了坦克、头盔、步枪、高射炮、军号、榴弹炮和士兵的玩具,男孩子握着竹竿当枪在街头玩打仗游戏,有人将木棍捆在背后,扮演人肉炸弹自杀式袭击。
老师大都换成了军官,他们向学生灌输日本天定命运就是要征服亚洲,大和民族是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优秀种族,而协助国家完成这一神圣使命是每个学生的责任。年龄小的男孩操木制枪训练,大一点就使用真枪,枪杆比他们人还高。他们灌输对中国人的仇恨和蔑视,视中国人为低于人类的物种。曾有一个男孩上生物课解剖青蛙时吓哭了,老师敲他的头吼道:一只烂青蛙有什么好哭的,你长大后还要杀一两百个中国佬呢。
这一切,背后无疑藏着不可告人的扩张野心,岛国的危机意识,经济的衰退,使得他们需要新的领土来避免饥荒。
从什么时候日本人开始蔑视中国?曾经他们把中国当作自己的老师,视为天朝上国。日本先民弥生人、渡来人就来自这个遥远的大陆,他们是蒙古人种。日本的文字、佛教、建筑,甚至官阶、律令都来自中国。日本古代的历史都要从中国的《史记》《汉书》等典籍中寻找,一千多年前日本还没有历史,古坟时代,他们连自己土地上留下的巨坟也搞不清楚。
他们学习汉字,学习中国的典籍和诗歌,学习中国画和书法,甚至庭园建造也模仿中国山水画。儒家文化更是深入人心,孔子的《论语》、司马迁的《史记》、司马光的《资治通鉴》、罗贯中的《三国演义》,他们都认真阅读。白乐天、李白、杜甫的诗,还要背诵。日本俳句的蕴藉雅致,与唐诗气韵是相通的,它们感触于风物,都有对时序与自然的感兴,充满禅的意境。他们迷恋竹林七贤、兰亭雅集、雪夜访戴。汉文化在古代日本只有贵族才能学习和掌握。
说什么华夷变态,说中国经累世紊乱,被异族统治,已经不是正统的汉人了,甚至骂中国人为豚尾奴。这一切,转折点就在清兵入关,特别是鸦片战争中国神话彻底破灭了,中国人却仍然那么自大,那么自以为是,颟顸,腐朽不堪,日本人尊敬中国的历史从此终结。他们眼里只有强者。他们喜好狐假虎威。
踏上中国土地的士兵人手一本《军人敕谕》, 《军人敕谕》 与《教育敕语》 一样是圣典,一个针对军人,一个针对师生。 《军人敕谕》 是一份长达数页的文件,纲目分明,文字严谨。最高的德就是履行忠的义务。忠是大节,是一切道德的准绳。尽忠的军人必有真正的大勇。军人要逐字背诵,每天早晨默想十分钟。祭祀日、新兵入伍、期满复员要隆重宣读。宣读之时,从安放处恭恭敬敬取出,听众毕恭毕敬,全场鸦雀无声,比基督徒对待摩西十诫和旧约五书还要神圣庄严。如若念错,捧读者要引咎自杀。
《教育敕语》 至今在明治神宫的神乐殿里可以免费领取。
侵华士兵最初无不相信这场战争是正义的圣战。应征入伍的士兵为能到中国去为天皇效忠,有的激动得跪了下来,认为没有什么比上战场更能表达对皇上的忠诚了。“效忠天皇重于泰山,个人生命轻如鸿毛”“宁当护国之鬼,不受生俘之辱”“为了东洋和平,为了建立新秩序”“杀人不是罪恶,那是对祖国的忠诚”“中日战争是圣战,是为了大东亚的共荣”……这些话几乎天天在士兵耳边响起。
有士兵想到,既然自己的生命轻于鸿毛,中国人的生命且不更轻?这种践踏生命的逻辑让屠杀变得更加顺理成章。
一个正常的人杀人必须有正当的理由,还必须有恨。保持理性很难杀人。为了克服新兵这种心理,日军专门把俘虏拿来试刀,逼着新兵无端端当面把一个人杀死,就是要让他发疯。有的下不了手,军官就当场示范。杀过人的士兵上战场开枪杀人就没有那么困难了。这是一种心理训练,也是在培养战争机器。
日军以地方为建制,战友都是老乡,一旦有士兵战死,必然引发同伴的仇恨。双方会因此而杀红眼。这时候战争完全以杀人为目的。有的日本士兵在想家的时候,也会莫名地恨中国人。到了最后,为了睡一个安稳觉,日军会把全村的人杀光。有的士兵把杀人当成了取乐。人的命比猪还不值钱。
这种由正常人一步步变成杀人魔鬼的过程记录在一个个日军士兵日记里。大和民族是一个喜欢记日记的民族,很多老兵写了日记,写了他们怎样来到中国,怎样投入战斗,怎样杀人,一天又一天怎么度过。我寻找这样的日记, 《东史郎日记》、《荻岛静夫日记》和太田毅写的《松山——全军覆灭战场的证言》,每一本得来都不容易。长篇小说《己卯年雨雪》 中几乎所有日军杀人的细节和战场的残酷体验都来自这些真实的记录,我并非不能虚构,而是不敢也不想虚构。
后来又找到了日本防卫厅防卫研究所战史研究室写的《一号作战之二·湖南会战》、台湾“国防部史政编译室”编印的《国军抗日战史专辑》,还有当年湘阴县县长谢宝树的日记《守土日记》,酝酿了十年的小说终于找到了一条路径,他们的现身说法让我进入了故事现场,创造和还原一段历史终于成为可能了。
许多日本士兵回国后不愿谈论他们在中国的经历,他们不愿回忆这样悲惨的往事,有的生死之交的战友也不愿出来参加聚会。长崎县一个叫上野正义的通信兵回国后成了打渔人,他在佐贺火车站奇迹般遇到了同一个中队的战友龟川肇,他们曾在云南松山全军覆灭时逃了出来,逃跑路上他曾想自杀。他们都以为对方死了。那晚相聚谈到天亮,分手后至死也再没有联系了。《松山——全军覆灭战场的证言》 的作者太田毅谈到采写的缘由,就是要告诉人们军队上层作战的愚蠢和无情。而很多老兵承认:“中国人的心是温暖的。”
中国作家写抗战题材小说鲜有以日本人为主角的。这一场战争是两个国家间的交战,我们叫抗日战争,日本叫日中战争,任何撇开对方自己写自己的行为,总是有遗憾的,很难全面,容易沦为自说自话。要真实地呈现这场战争,离不开日本人,好的小说须走出国门,也让日本人信服,除非他们就是有意要否认这一场侵略战争。我想,超越双方的立场,从仇恨中抬起头来,看到战争给两国人民造成的伤害,寻找真正的罪恶,这对一个作家不仅是良知,也是责任。
我要写仇恨与宽恕,写人类之爱,写战争之痛,那种无法抚平无法想象的痛,即使活着心灵也永无宁日,正如营田那个黑色的日子,它是亲历者一生也走不出的噩梦。战争中的人性与命运,战争对人血淋淋的摧毁,人类道德的大崩溃,广泛的恶行,悲剧性的生存,爱情的悲惨……我希望这一切不只是激起普遍的悲悯,还有对于人性与现实的反省。
而民国时期的洞庭湖,那个远逝如同梦幻般的世界,有着奇异又魔幻的生存图景,远不只是动荡与悲壮,它从战争的硝烟间正朦胧又清晰地呈现出来……
我一次次网上搜寻,重回1939年9月23日这个日子,它在各种不同的方式里呈现,那时的禁忌与节日,节气与星期,天干与地支,运程与生肖,平年与闰年……既遥远又亲近,仿佛靠近了那时期人们的生活。
我一次次走到营田百骨塔,那场偷袭唯一留下的遗迹。1200多将士在此战死,老乡们埋了亲人又含泪收集了400多位烈士的尸骨,埋葬在这里。这里红砖水泥的楼房遍布,挤占得墓地越来越窄,杂草蔓生,鸟在枝上筑巢,荒凉衰败,香火全无。
大战既然不知,百骨塔自然遗忘一角,像个神秘事件的入口。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围湖造田建立屈原农场,营田变成农场场部,来自四面八方的农民迁入这里。墓地薛岳题写的“浩气长存”碑文还在,两边是挽联:“虎贲三千热血一腔无反顾,秋风入月寒潮万里有余哀。”每一次默诵,哀伤的情绪总是潮水一样淹没我。我想,等这本书出版后,把书在墓前烧了,以我自己心血凝成的文字来祭奠英灵。
只求灵魂安息,悲剧不再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