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锁记

2015-11-22 02:37陈崇正
文艺论坛 2015年3期
关键词:二婶二叔金鱼

陈崇正

绿锁记

陈崇正

红色的霞光给杂乱的十二指街涂上一层淡淡的油彩。我二叔陈大同打开阁楼的门,向外很小心望了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站在阳台上抽烟。

十二指街的楼房很密,阳台挨着阳台。在我二叔抽第二根烟的时候,旁边的阳台走出一个小胖子,那是阿施。阿施又名施老大,以前是这附近有名的黑帮头头,自从美人城地区升级为“思想净化实验基地”,阿施就变成一个颓废的人,很少出门。

阿施凑近我二叔,展开了如下对话:

二叔:“没烟了?”

阿施:“老陈,你这次无论如何也得救我,真没烟了。”

二叔:“只能借你顶几天。”

阿施:“顶得了一阵是一阵,我不想被抓……谢谢,谢谢!”

我二叔将上衣口袋里的一包烟递给他,阿施打开烟盒,看一眼,小心翼翼收起来,转身就下了楼。一个小时之后,我二叔穿着制服,驾驶着思想扫描器,威风凛凛飞过十二指街。这个时候十二指街已经入夜,高速旋转的扫描器巡视完整个美人城之后,无声无息在阿施的屋顶上停留了一会儿,仪表上显示绿色。我二叔满意地点了点头,飞走了。

第二天,我二叔脱下制服,离开单位,他没有坐地铁,而是一脸疲惫走回十二指街。他按我二婶的吩咐,在路边买了一只乌龟和三条金鱼,提着回来。他家鱼缸的隔板坏了,昨晚乌龟撞开隔板跑进金鱼缸,把金鱼吃得点滴不剩。我二婶便说,买只雌龟跟那只雄龟做伴,它才不会乱跑。金鱼缸放着浪费,所以要买金鱼回来养。

“为了不让金鱼缸空着而养金鱼,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傻逼?”我二叔嘟囔了一声,很小声,但我二婶还是听见了。

“你能说粗话?”我二婶瞪大了眼睛,“陈大同,你的绿锁呢?你的绿锁哪去了?你的思想被污染了?你怎么能说出敏感词?”我二婶的动作停在那里,手里还拿着盘子,像一座狰狞的雕塑。

“你别大惊小怪的,这不都是邻居吗,我是公务人员,人家应该不会查我,借他几天又何妨?”

“你怎么总是慢半拍,你不顾着自己也要顾着这一家子……”

阿施跑了。

省里来的特警带着大狗翻遍了他的家,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他的绿锁系统竟也搜索不到,更无法定位。

这是美人城地区升级为“思想净化实验基地”之后发生的第一例案件,它让全国上下都震惊了。

但最震惊的是我二叔。他不信阿施就这样跑掉了,他不信阿施会带着绿锁一起消失了。他想起在阳台上,他把那个装着绿锁的烟盒递给阿施时,阿施眼中闪烁着的感激的光芒。现在阿施跑了,也就意味着我二叔的绿锁也消失了。一种恐惧袭击了我的二叔,他瘫坐在躺椅上,呆呆望着天花板。我二婶唠叨了三十几年的嘴紧闭着,嘴唇颤抖,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用手不停地摸摸这里,摸摸那里,仿佛只有家里熟悉的物品能让她安心。

半个小时以后,我二婶停了下来,她搬了一只椅子,放到我二叔的躺椅旁边,两个人对着金鱼缸并排坐着,一言不发。这时墙角的乌龟还是将隔板顶翻了,两只乌龟大摇大摆地入侵金鱼缸,优雅的金鱼四处逃窜,但最后还是被两只巴西龟用爪子按到玻璃上,撕碎吃掉。空空的鱼缸里,只剩下酒饱饭足的乌龟悠闲地晃动身子,它们身边漂浮着一些红色柔软的鱼鳍,是金鱼留下来的。

夫妻俩睁着眼睛观赏了这残忍的一幕,但谁都没有喊停,谁也都没有起身,更没有说一句话。又过了一会儿,我二婶轻声抽泣了起来,我二叔依然没有说话。我二婶哭完之后,站起身来,她在抽屉里翻出针管,伸进鼻孔,一吸,便将她的绿锁取了出来。这个方法是阿施研究出来的。他为了研究出这个方法,把自己的绿锁都弄坏了,这才提出跟我二叔借绿锁。

“陈大同,你不是人,我干你奶奶个臀,你要是被抓去重置,我也跟你去好了……”

客厅的电视上女主播用非常沉重的语气报道新闻:“……案件发生后,有关部门表示将尽快处理,将逃逸人员抓捕重置系统。据了解,美人城地区的人民依然安居乐业,没有出现不良情绪,这大概要归功于绿锁。自从每个人都安装了绿锁以后,美人城地区没有人讲粗话,没有人发生争吵,大家为了国家建设的共同目标,和谐相处,该地区的犯罪率一直为零。政府每夜都派出公务人员驾驶思想扫描器对每个人的脑部进行扫描,数据显示,在随机抽取的人员中没有发现被污染的不良思想……”

我二叔突然站了起来:“要不,我们也逃吧!”

我二叔陈大同和我二婶坐在客厅,夏末的风从窗口吹进来,带着茉莉花的香气,若有若无。我二叔提出要逃走,这句话说出来时,他也为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在他的记忆中,从来没有人逃出美人城,也没有人有过类似的想法,提及逃跑就如同提及私处一样,让我二叔羞愧难当。

“那孩子呢?”我二婶颤着声音说,“走了,生孩子的指标就全没有了。你的工作呢?没工作这房子的贷款怎么办?这……这我从来没有出过远门……”

“那要不我们不说一句脏话,也不胡思乱想,应该没事吧?”

“我们没有绿锁,买菜要绿锁,坐地铁要绿锁,申报职称需要绿锁,领工资也需要绿锁,你说怎么办?你想做乌龟——”我二婶的手指着鱼缸里游动的乌龟,“但我们总得吃饭吧。”

“那……要不还是逃吧。”

没有时间犹豫了。这一夜,我二叔陈大同做出了他人生最大的一个决定:逃离美人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路灯还没有亮起,我二叔驾驶着他螃蟹一样的思想扫描器,停在屋顶上。我二婶拖着两只大箱爬上屋顶,两个人小心翼翼将大箱搬上扫描器。因为动静太大,四周的屋顶上都围满了人,但他们只是微笑着,并没有表达什么,因为他们身上的绿锁不允许他们提出不同的意见。“逃跑”从来都是一个敏感词,在他们的思想中被清除。

看到周围人们空洞的眼光,看到自己搬着的大箱,我二叔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一只乌龟,笨重而无力。甚至连乌龟都不如——乌龟搬着龟壳,就像搬着一个家,从来也不用为了房子去贷款。它们想去哪,就把家带到哪,没有犹豫,也不用担心生孩子的指标。在美人城,遵纪守法的良民,最终还是可以拿到生孩子的指标,虽然许多人已经到了五十岁,但有一个指标而生不出来,跟怎么努力都拿不到指标,从荣誉感上是完全不同的。

当他们安全爬上思想扫描器,便感觉扫描器向下沉了一下,又浮上来。它从来没有承受这么重的重量,所以显得特别难受。思想扫描器高速旋转着,发出轻微的嘶嘶声,像是在喘气。我二叔熟练地踩了踩踏板,思想扫描器便如同一只喝醉酒的螃蟹一样,跌跌撞撞飞向天空,闪烁的绿光,很快就消失在夜空里。

我二叔搬着他的家,按照我二婶的吩咐,飞向没有灯光的地方,当曙光初现的时候,我二叔将他的扫描器降落在溪涧之旁。他并不知道是否已经飞出了美人城,但他已经很累了。他小心地关闭雷达定位仪,打开电视机,也打开收音机。他开始等待,等待着震动全国的新闻事件在电视里出现,随后收音机转播。他想在电视里看到陈大同的名字,看到自己的房子出现在屏幕上。他从来没有这么大胆过,这次,估计连一向小心的报纸也会提交绿锁审查,申请报道这条有敏感词的新闻。

但两天过去,电视里只有一条新闻,那就是美人城地区将提高绿锁的安全级别。滚动栏提示,美人城一切正常,没有案件,没有争吵,没有投诉,没有游行示威,负面指数为零。

又两天过去了,一切如故,没有新闻,没有惊天动地的报道。难道这一切都被绿锁过滤了?难道提高安全级别之后美人城里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吗?又或者只是一种媒体策略,他们正在紧锣密鼓地搜捕自己?

想到这里我二叔打了一个寒颤。从家里带来的食物并不多,他们小心翼翼地吃,但还是很快吃光了。

“愣着干什么?快,到书上去查一下怎么找吃的?”我二婶命令道。

我二叔哦了一声,打开电子书,认真地查阅了起来。他们终于弄懂了如何到溪涧中捕鱼,于是开始织网。

这时,我二叔突然感到无比后悔,后悔当初不应该跟阿施一起研究拆除绿锁。那个时候,阿施身上的绿锁突然出了故障,这个小小的故障让他发现自己既能够说粗话骂人,又突然多了很多想法,阿施将这种兴奋与我二叔分享。作为国家公务人员,我二叔当时萌发把阿施抓起来重置的想法,但他最终没有这样做。

他听阿施讲述完他的体验之后,感觉到似乎有必要也尝试一下。于是答应阿施在必要的时候对他进行支援。

但我二叔现在确实后悔了,他对我二婶说:

“你看,绿锁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我们现在说的话,没有一个是敏感词。不说敏感词我们也活了这么多年,你说是不是,突然没有绿锁了,这生活还真不知道怎么过。”

“你是说回去?”

我二叔低下头织网:“我没这样说。”

“但你却是这样想!没了绿锁你开始撒谎了是吗?开始有谎言了是吗?”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良久,我二婶才舒了一口气:“没错,身上戴着绿锁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你不会说谎,也不用想这么多事,每天都按照规则上设置好的去生活,人感觉踏实,有东西可以依赖。”

“要不回去吧?”

“回去吧。我就说大家都戴着绿锁,一定是有道理的。”

我二叔在烈日炎炎的午后,开着他的思想扫描器飞过十二指街,引来大量的街坊前来围观。但他们只是看,标准式微笑着,没有人会说什么,也没有人会发出什么动作。

我二叔有点毛骨悚然,他说:“我怎么被他们看着有点冷,我怎么感觉好像生活在地狱。”

“别乱说,美人城从来都被别人称为天堂,什么地狱?大概天堂里就是这样的,许多人微笑着看着你。”

“如果这样,那我宁可不要上天堂。”

他们将全部家当又搬回原位,我二叔将思想扫描器开回单位停好。一路上每个人都微笑着,没有人批评指责,没有处罚处理,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在回来的路上,我二叔顺手在路边的超市里拿走了一批食物,他已经没有钱了,也没有绿锁。但居然,也没有人过来干涉这件事。

我二叔突然明白了。绿锁系统的所有设置都假定在每个人都有绿锁的理想状态。也就是说,整个美人城地区没有人会偷东西,没有人会逃逸,没有人会违反交通规则,没有人会像我二叔一样买东西不给钱。绿锁只处理规则以内的事,并不处理规则以外的事,除非系统检测出绿锁异常,警察才会按照规则来到你屋里搜查。

把肚子吃得圆鼓鼓以后,我二叔显得有点得意洋洋,他向我二婶宣布,在美人城做一个有绿锁的人真幸福,但做一个没有绿锁的人也不赖。

“有监控的,你知道吗?”我二婶担忧地说,“你总不能去让他们帮我们重新戴上绿锁吧?没有绿锁,我们依然寸步难行,说不定某一天就把我们抓去重置。而且,我们还要生孩子呢,怎么办?”

也就是说,一定存在一个万能的上帝在看管这一切,不单单只有绿锁,还有绿锁的主人。他一定不会容忍在美人城实验基地有异数出现。没有绿锁,等于非法进入美人城,任何执法者随时都可以枪毙掉他们,人们绝对不会感到意外,也不会言说。

我二叔重新感觉到一阵冰冷。

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看着乌龟游来游去,我二叔和我二婶,无比渴望拥有一个绿锁,将自己套住,保护起来。

这一天夜里,门口传来敲门声。

这让人恐惧的敲门声让屋里失眠的夫妻浑身都僵硬了,他们凝视静听有没有大狗的叫声。但没有任何声音,安静了一阵,敲门声又重新响起,声音不大,但节奏鲜明。

我二叔深深吸了一口气,起来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胖子,却是阿施。

阿施笑吟吟走了进来。但我二叔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本来就是美人城的非法入侵者,如今这间屋子更成了非法人员的聚集地,如果有特警扑进来,那么他们一定开枪,像杀死几只老鼠一样把他们清理干净。我二叔站在那里,仿佛看到子弹穿过空气,飞旋着钻进他的肚子,于是他的肚子一阵剧痛,但他不敢叫出声,只哼了一下。

阿施放下手上的提包,大大咧咧在躺椅上坐下来,整个躺椅的所有空隙都被他的肥肉挤满了。他一伸手,拿起我二叔的水杯,咕咚咕咚喝起来。喝完之后,他舒了一口气,似乎有话要说。这时我二婶也爬了起来,两个失眠的人并排站着,等待着阿施给他们带来一些其他的想法。

阿施看他们都站着,便说:“干什么?坐啊!”

“哦,好,坐坐。”他们都坐下来。

阿施侧过身去,在提包里翻着什么。两口子心都提到了喉咙上来,但只见他从提包里翻出一个塑料瓶子,说:“我知道你们养金鱼,给你们送几条金鱼。”

“我们不是要说金鱼,是说现在怎么办?”

“现在要先把金鱼放进金鱼缸,你看着鱼缸空着,要把乌龟赶过去,不能混养。”阿施说。

我二叔只能依言将金鱼放进鱼缸。金鱼进了广阔的天地,欢快地游动起来。

阿施一直没有离开美人城。阿施开始了他的讲述,他的言语黑暗如夜色。

他说他先和美人城地区的最高长官,一个姓卢的女委员关系十分密切。她已经向他担保他的平安,不用再担惊受怕。他说当天拆除了绿卡的那个瞬间,他的世界依旧是一片模糊,但当他走向美人城的核心,他顿时明白了所有的设置。在一瞬间他感到人生如戏,一切早已经被操作和设置,就如同你有很多钱,你很穷,你在某个瞬间会由穷变富,或者又富变穷,这一切都早有安排。

阿施说,他看着我二叔驾驶着思想扫描器离开了美人城,也看到他在溪涧之滨捕鱼的生活。他本来以为我二叔会喜欢那样一种渔樵的生活,所以他屏蔽了所有的监控,但不料我二叔居然选择了回来。

看到我二叔还在发呆,于是他说:

“你看,这鱼缸里,乌龟和金鱼的生活,本来就是完全两码事,本来就必须用隔板将他们隔开的。作为一条金鱼,你并不知道乌龟在想什么,当然,乌龟也不知道金鱼在想什么,但乌龟一口可以将金鱼吃掉,所以他并不需要知道金鱼到底在想什么,他只需要知道金鱼害怕被吃掉就行。你明白了没有?”

我二叔依然摇了摇头。

“被绿锁变成奴隶之后,你就不想成为主人了。当然成为主人也是一件十分厌倦无趣的事!”阿施将头向后仰去,“那你现在到底想要什么?说说,我看能否帮得上你。”

“我要一个绿锁。”我二婶抢着说。

“对,我们要绿锁。”我二叔补充说。

阿施笑了,他笑了很久之后捂着胸口喘气。我二婶慌忙给他倒了一杯水。

阿施喝了两口水,看着他们:

“你们如果想要绿锁,这个非常简单,现在,我来住你们的房子,你们去住我们的房子,就如同乌龟和金鱼的位置调换一下,从现在起,陈大同就成了阿施了,剩下的我来安排。”

“可以吗?”

“上头的人会帮我,放心吧。”

我二叔和二婶互相望了一眼,便兴高采烈收拾东西去了。

美人城地区震惊全国的阿施逃逸案,正式对外宣布结果。电视、广播、报纸等媒体按照绿锁系统审核过的内容对外发布。

这一天,我二婶惊奇的发现电视画面上出现了我二叔的面孔。怯弱的二叔在镜头面前不停地晃动。他那样瘦,看起来仿佛没有重量。

我二叔只是被阿施叫出去一个小时,便成了罪犯。但我二叔对他成为阿施这件事似乎漠不关心,他心安理得接受这样的结果,只是不由自主的恐惧依旧让他颤抖。

我二叔成为阿施,成为替罪的羔羊,这让我二婶十分气愤。但他们很快都不用气愤,也不用恐惧了。绿锁的重置系统正在等待着他们。

两个年近半百的人,这时非常听话地被赤条条地塞进机器里。这个机器就如同一个棺材,发出绿色的光彩。一键还原启动之后,我二叔兴致勃勃地站在我二婶面前,而我二婶也羞答答地回应着我二叔的凝视。他们像初恋的情人一样走到一起,似乎有满怀的心事要和对方倾诉。

我二叔凝视着我二婶熟悉而陌生的脸,感到十分自豪。当我二婶对他微笑时,他心中一荡,一股甜蜜的爱意从胃肠之间升腾而起,让他几乎听见自己的心跳。

阿施已经被重置改造的消息又传遍了全国。此时新闻已经圆满,也就没有新闻价值。所以,美人城地区又回到了死一般沉寂的时代。

我二叔拉着我二婶的手往回走,街道两边站满了熟悉和不熟悉的人们,他们凝视着他们,微笑着,仿佛在为他们举行一次婚礼。对于我二叔来说,记忆停留在人生最美好的年龄,他重新审视我二婶的身体。我二婶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给他带来新鲜的愉悦。

“我今天为什么这么高兴?”我二叔说。

“是啊,你看,我一直微笑着,周围的人也微笑着,我们仿佛生活在天堂。”我二婶补充说。

他们回到家里,坐在金鱼缸前。

“金鱼真美。”一个说。

“是啊,金鱼真美,你看,往那边游去了。”另一个说。

看金鱼的不单他们两个,鱼缸的另一头,乌龟也在看着。它们大概也在心里说,金鱼真美,又好吃。

那一夜,他们仿佛第一次举行云雨之事,两人都无比激越。我二叔就如同一个年轻的水手,大声地喊着节奏,而我二婶将自己盘起来,就如同一条水蛇。事后,他们搂着对方说了很多话,方才睡去。

第二天,我二叔如同他二十岁那年一样,趾高气扬到单位去上班。他骑着思想扫描器,就如同骑着一只螃蟹去巡视他的城邦。在他眼中,这个世界井井有条同时也有许多坏蛋,如粮仓里罪恶的老鼠,应该加以清除。当仪表上出现红色的提示光,他就会当机立断呼叫总部,叫来特警和狗。

他的螃蟹在空中,飘飘然飞过一条溪涧。在那一瞬间,我二叔突然感觉这个情景似曾相识,他吃了一惊。同时他又想,如果老了可以到这里捕鱼砍柴,与世无争,那该多好。他惊讶于自己还明白许多道理,明白一个人不需要太多的欲望和物质,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回家之后,他将今天新的发现告诉我二婶。其时,我二婶没有成为一座狰狞的雕塑,而是一朵含羞待放的荷花。她低着头静静听完我二叔的所有想法,抬头,用一种十分崇敬的眼神凝视着我二叔。在她眼中,我二叔是一个有想法而又富有情趣的人,她相信他可以带给她完美的爱情和跌宕起伏的人生。她像所有的女孩子一样认为这是上苍的恩赐。这个飞行员丈夫带给她无比的荣光,让她可以昂着头走过所有街巷,用傲慢的眼光表达内心的骄傲。

胖子阿施经常过来串门,他经常像一个长辈那样说话。我二叔将这个理解为一种习惯,就像大家都习惯称呼他为施老大一样。施老大有时会提及绿锁的事,但所有的敏感词我二叔和其他所有人一样都无法听见,也无法说出。他们在没有敏感词的世界里也生活得非常饱满。

这个夏天最后一个台风过去之后,这里的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秋天开始给锁骨带来凉意,十二指街上也开始有枯叶飘零。人们在半黄半绿的林木之下急匆匆穿行而过,但没有人知道树上的某一片树叶是如何变黄,又如何消失,更没有人知道这些形状各异的叶子也曾那样的碧绿如水。鱼生活在水中,人生活在俗世里,鱼不会质疑水的合理性,人也从未怀疑过生活的合法性。当我们明了绿锁的全部用心,却也只是痴迷得更深罢了。

傍晚时分,我二叔带着我二婶坐在阁楼的阳台上,看着夕阳一点点地往下沉落。若有若无的霞光涂在他们身上,就如同从天而降的喜悦布满他们的身体。我二婶突然对我二叔说:

“你明天下班回来,记得帮我买一瓶酸梅汁,我想吃酸的。”

“我记住了,还要买三条金鱼,乌龟又把金鱼吃掉了,那么美的东西,它怎么吃得如此毫不犹豫,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陈崇正,曾用笔名且东、傻正,1983年生于广东潮州,曾在《人民文学》《花城》《北京文学》《中国作家》《山花》《长江文艺》《芙蓉》等刊物发表作品;出版有小说集《宿命飘摇的裙摆》《此外无他》,诗集《只能如此》。系《领悟》杂志执行主编;东莞文学院第四届签约作家。

责任编辑张韵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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