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匹马

2015-11-22 02:37孟大鸣
文艺论坛 2015年3期
关键词:中锋毛豆书记

○孟大鸣

送你一匹马

○孟大鸣

1

储油车间党支部书记黄秀梓在心里发誓:决不能让师琪和中锋恋爱。

中锋是保卫处巡逻队队员,还是厂业余篮球队主力队员,擅打中锋而闻名全厂。提起中锋,都会想起那河马一样的大个子。中锋身高一米八二。黄秀梓听保卫处的人说,中锋是凭那股凶气进巡逻队的。巡逻队扩编,物色了十多个人,保卫处的领导都不满意。有天中午经保科长手中拿着饭盆刚进食堂,长长的打饭队伍里,有个饿狼吼叫般的瘆人声:插老子的队,不想活?死到最后去。插队的只比中锋矮个头盖骨,常以强凌弱。中锋眼睛一瞪,再一嚎,插队的禁不住全身颤抖,老老实实排到最尾。经保科长眼睛一亮,个子高大,蛋黄一样的眼球比鹰还凶猛,胸腔里仿佛憋着一股杀父之仇,天生的巡逻队胚子。

一个晴朗的周日,龙山上一堆堆青年男女,笑声、歌声,把龙山闹翻了。龙山的草草木木,也染上了青春气息,一片片绿,一片片红。此时,黄秀梓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全身心地和这种属于小青年的浪漫、温馨融到了一起。

草丛里有一台黑色录音机。录音机上,一排光柱喷泉一样起落,送出一支欢快、煽情的歌: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

这个环境,只有舞蹈才能表达心声。黄秀梓感到,师琪体内的血液像乐谱一样起伏、跳跃。师琪的每一次舞动,仿如来自快乐之神的点化,轻盈、高雅。前年她兼任车间团支部书记,有次厂团委开会,男团干们都夸耀自己车间的女孩,她听后不服气,便说,储油车间在此,谁敢夸口?

谁不承认储油车间师琪是全厂第一美女?只听说好山好水养美女,没想到储油车间的柴油汽油也养美女。师琪的美与生俱来,不需装点。第一次见师琪,她就明白了,作家们描写漂亮女孩子,为什么最喜欢写眼睛,而且是冒着重复别人的风险。师琪任何部位,随便拿个出来和别的女孩比,都稳拿冠军,都可以让人过目不忘。这些优秀的部位全部组合在一起时,她记住的就是那双眼睛。男人们一见那双眼睛就生情,反说是她的眼睛会勾人,会放电。同为女人,她也被师琪眼睛里清纯、无邪、善良的力量震撼。

大家围成一个圈,师琪在中心,女神一样起舞。龙山上的男男女女,齐刷刷地停止歌唱,停止舞蹈,把目光投向师琪。开始,只有他们车间的团员围成一圈,后来,不知保卫处的团员们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黄秀梓见是厂保卫处的青年们,便伸出友谊之手,把他们拉进了圈子。中锋自然也在其中。又后来,一些不认识的人,也和他们手拉手,他们的圈子泡米花一样发了开来。他们都是师琪的美吸引来的。

一曲完,掌声,响彻山谷。中锋拍得最响,拍得最久,别人的掌声停了,他还在拍。黄秀梓觉得,中锋最后的掌声孤零零的,甚是讨厌。

中锋把大拇指和食指含在口中,“嘘……”地一声长笛,穿透山谷,后又传回来,“嗡嗡”的,久久不息。和中锋一伙的几个小男人,也模仿中锋的动作,把拇指和食指含在口中,发出一串串响亮、尖脆的“嘘嘘”声。“嘘……嘘……”“嘘……嘘……”在山野一声连一声,一声比一声响。车间团支部第二小组的组长,也学中锋,把大拇指和食指含在口中,黄秀梓对他怒目一瞪,他的手立即从口中退了出来,一脸绯红地后退了两步。

朋友们,朋友们,我郑重宣布……中锋说到这里,停下来,把眼神扫向师琪,又说,从今天起,师琪就是我的女朋友。中锋扬起手掌说,谁要欺负师琪,我的手掌绝不饶他。保卫处那帮浑小子立即起哄,嫂子,嫂子地叫,还有人在草地上划个圈,说,新郎新娘入洞房。

师琪的脸先红后黑,满身怒气都集中到了脸上。你是谁?流氓,我不认得你。师琪说完,两腔泪水泄洪似的。

黄秀梓警告中锋:中锋,你听着,玩笑过份了!快向师琪道歉!声音钢一样强硬,不像从女人胸腔中发出。从这天开始,黄秀梓对中锋生出了一种见到苍蝇般的恶心感。以前听说中锋坏,她没看到,也没感受,这次她亲眼目见了中锋的坏。

2

黄秀梓把毛豆和师琪送到上海火车南站。趁师琪上卫生间,她对毛豆说,抓住机会,我听你的好消息。黄秀梓又说,师琪喜欢你,你一来,你看她多高兴!女孩子要哄,多讲点她喜欢听的。女孩子半推半就,男人吧,做事果断女人才喜欢。她的意思是,把生米煮成熟饭,但又不能露骨说,不知这憨豆子能不能听懂。

黄秀梓带着师琪去上海出差,临走时要毛豆第四天赶到上海,仿佛三人在上海巧遇。毛豆到上海后,黄秀梓说,我临时有事,过两天再走,你们先走。黄秀梓问毛豆,买票了吗?毛豆说,没有。黄秀梓说,蛮好,你免得买,我免得退。

上海没有直达车到蒸洲,要在长沙转。到长沙后,毛豆和师琪在八一路上,找了三家招待所,两家客满,只有一家友谊招待所,还剩一个双人标准间。他们沿八一路继续往前,又找了三家,全客满。

毛豆说,怎么办?

师琪不回答,盯着腕上看手表,面部肌肉仿佛放在冰箱里冻过。

怎么办?怎么办?毛豆仍在念叨,像是问师琪,又像是问自己,一个没主见的小孩儿模样。

师琪的眼睛仍没离开腕上的手表,怎么办,似乎是毛豆的事,与她无关。

毛豆用不坚定的口气问师琪,回友谊招待所?好歹友谊招待所还有一间房。毛豆怕师琪反对,又表决心似的补充,我睡卫生间,你从外把卫生间的门锁上。毛豆仍然读不懂,师琪是同意,还是反对。毛豆踏着碎步,慢腾腾地回头往友谊招待所走,边走边观察师琪的反应。师琪无声地跟在毛豆身后。毛豆又走了十来步,再回头看师琪,师琪仍跟在后面慢慢地走。师琪见毛豆不停地回头看她,突然就不走了,站在街头眼睛望着右边的街景。

他们坐直快硬座。火车晚了点,在车上呆了二十一个小时。下车后,又找了一个半小时招待所。师琪用完了全身力气,双脚和她赌气似的,落到地上就不肯起来,像个不听指挥的仆从。师琪不想再折腾,心中早有屈就的准备。一个标准间,一男一女共卧一室,她一个女孩子怎么好意思说出口?师琪想毛豆说出来,语气里最好有点点强逼,霸道,无可奈何下只好从了。毛豆老念叨怎么办,师琪开始假生气,后来真生气了。要是中锋,绝不会把怎么办挂在嘴上,早就自作主张住进友谊招待所了。更可笑的是,她在火车上随意说说连夜回蒸洲。毛豆当真了,他不知是女孩的小性子,更不是心里话。下车后,毛豆带着她直奔火车站售票处。晚上九点半,到凌晨三点前,没有回蒸洲的车,凌晨三点后才有一次过路车,还不卖到蒸洲的短途票。

师琪洗完澡,一身轻松,疲惫消散了。

“嘭嘭”,两声闷闷的敲门声,声音小得像怕惊醒房间里的人。师琪打开门。

毛豆搬着一张高背靠椅,呆子一样,看着师琪,还深深地吸了口气,要把师琪吸进去似的。师琪湿腻腻的头发用橡皮筋扎成一束,脸,国光苹果般红彤彤,细嫩光滑;脖子,一层绒绒的毛发,散发淡淡的香气。

毛豆把高背靠椅放进卫生间,坐下,把头靠在椅背上,道:这椅子的靠背比操作室的还高,坐上去舒服多了。毛豆像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师琪听,我是最讲诚信的,说睡卫生间,绝不食言。毛豆又道,行李上有锁,门上有挂锁的搭子,你在外把卫生间锁上吧。

师琪心里想,信任是最好的锁。

师琪从小就有裸睡的习惯,读高中后也只在下身加了一条小裤衩。师琪刚把内衣掀到脖子上,又放了下来,毛豆虽是真君子,但还是不能像在家里一样放肆。师琪穿着内衣内裤进了被窝。洁白的被单,手感柔顺、细腻、干爽。也许是旅途的疲惫,师琪躺进被窝里就忘了这是置身在招待所,以为四周全是洁白的绒毛拥着她、托着她……师琪的脸上浮着一层静静的淡淡的笑意。

这时毛豆坐在卫生间睡不着。卫生间天花板上挂着一串串葡萄一样晶亮的水珠。葡萄一样的水珠是师琪洗澡时凝固的水蒸汽?他想像着那一个个水珠与师琪的亲密接触,它们曾合作起来拥抱师琪。他羡慕天花板上的水珠,他梦寐以求的事,他做不到的事,天花板上的水珠们都做到了。靠椅放在衣架下。卫生间除了衣架下,没地方能放靠椅子。他抬头,师琪的乳罩和小裤衩,朝他微笑。白色的乳罩,像老奶奶的脸色,黄而皱了。小裤衩是蕾丝边的,中心绣一朵圆圆的玫瑰花,他估计,玫瑰花刚好开在那个位置。仿佛那是一块肥沃的热土,玫瑰开得热烈而不张扬,很圣洁的样子。

一双眼睛,盯着女生的小裤衩不放,是不是心理不健康,变态?想到变态,他的脸就红了,头皮发憷,不,不,他极力否认,这不叫变态。他自己和自己辩,没变态?怎么总是盯着裤衩看,自己的内裤里为什么支起了帐篷?他警告自己,不能做低级趣味的事,不能做低级趣味的人。

他关灯后闭上眼睛,强逼自己入睡。头顶上的乳罩、裤衩虽从视野里消失了,但他的听觉从没如此灵敏过,他听到师琪在床上翻身的声音,他听到了师琪的呼吸。五分钟不到,呼吸声就成了磨牙声。师琪柔软、香甜的气息,透出女人的温馨,如街道上的广告牌,牢牢霸占了他大脑里最显要位置,一幕幕循环翻转播放。

师琪一觉醒来首先看表,凌晨三点五十。对面空床无人。毛豆还坐在卫生间睡觉?一股暖流冲上脑门,师琪感动了,感动中带着莫明的冲动。她冲进卫生间,在毛豆左脸上一连吻了三次。师琪出了卫生间,毛豆仍闭着眼睛静静地回味师琪的吻,回味那樱唇小嘴送给他的温热感觉。

师琪说,豆子,我知道你醒了,你这傻瓜,老老实实睡到空床上来。

毛豆睡到了空床上,手却摸着左脸被师琪吻过的位置,仿佛久久地捂着那被吻的感觉就不会消散。

师琪说,豆子,老摸脸干么?牙痛?

毛豆说,不,不是。毛豆的手才从脸上放下来。

师……师琪……

不,不许说。师琪以为毛豆要到她的床上去,脸蓦地红了,一直红到脖颈上。又道,不许说话,乖乖睡觉。毛豆躺着果然不说也不动了。

豆子,豆子。师琪喊了两声,毛豆没反响。五分钟不到,毛豆就睡着了。从凳子上转到床上,毛豆的瞌睡像洪水一样袭来,刚上床时,他还提醒自己,不能睡着,不能睡着。师琪说不许说话,师琪的命令催眠似的,把毛豆控制了。傻豆子,死豆子。师琪在心里骂道,你就不能霸道一点,要你不说话,就真不说话?没见过你这样的死脑筋。中锋常把我爱你挂在她耳边,却从没听毛豆说过一句:“我爱你”,豆子呀,豆子,你是真爱我?还是假爱我?

傻豆子,死豆子,再不理你了。

3

师琪生日的那天,黄秀梓问毛豆,给师琪准备了什么礼物?毛豆说,还没有。又反问她,送什么好呢?黄秀梓说,师琪属马,喜欢马。毛豆想起来了,师琪的饰物全是马,墙上贴的是马,房顶上吊的是马;马的雕像、马的玩具、马的书画,装了一大箱。

毛豆花了九百三十元,买了一匹树根雕的马。九百三十元是他一个月工资加奖金,毛豆不心痛那钱,他觉得值,也许这马将会成为他们的定情之物。毛豆把根雕买回后,先给黄秀梓看,才送礼品店打包。黄秀梓说,雕刻精致细腻,造型自然流畅,这事做得有点男子汉味,师琪看到这匹根雕马会高兴得发疯。

黄秀梓没想到,中锋也给师琪送了一匹马,那才叫绝。

中锋把马纹在自己背上。

中锋对师琪说,我送你的生日礼物,看了不许叫。

什么破礼物,还叫呢?

中锋把上衣脱了,将裸露的背部转到师琪面前。马?纹身?师琪呆了,也吓坏了。师琪第一次见到真实的纹身,以前在电影里见过,那是小面积的,一个小蝴蝶什么的。中锋的纹身是整个背部,一匹烈马,前蹄弯曲上提,黑色毛发油亮放光,马尾巴朝光的一面,浅棕色,宛若一匹活马奔腾而出。背部左则,竖排一行字:祝亲爱的师琪生日快乐。

中锋说,从今往后,不管我走到什么地方,都属于你了。

师琪幸福得要晕死。

还痛吗?师琪手指从马头轻轻滑过,慢慢地抚摸马的腹部,尾部。痛。一想到这是送你的生日礼物,再痛也不痛了。

你傻呀,好端端的,要去弄痛。

爱情的力量。

开始,师琪想强力抗拒。明知抗拒是无用的,也不是真心。渐渐地,最后一点抗拒力量也消失了,她便用激情迎接占领者。

黄秀梓知道后,连连说可惜,可惜。这个傻丫头防线就这样崩溃了,崩溃得一蹋糊涂,真令人痛心。

中锋作为占领者已经站立在师琪的高地上了,毛豆那时还在礼品店给根雕马包大红的中国结。马头上扎一朵大红花,花里一块大红绸布,布上写:祝师琪生日快乐。毛豆想像着师琪捧着根雕马不停地亲吻。仿佛师琪不是吻在根雕马上,而是湿湿的落在他脸上。

激情退去,师琪回到现实中。

一块鲜艳的血迹,落在床单上的两片树叶间。师琪看到血迹,像看到心爱的宝贝丢了,碎了,再也不属于她,“哇”地一声伤心地哭了。

琪,我爱你。遇上你,我才知道,我真正爱的是你;能改变我一生的是你;能让我获得新生的是你;你比我的生命更宝贵,我可以不要生命,但我的生命中不能没有你,一辈子只要你,什么都不要了。中锋在师琪耳边轻轻地往里灌蜜。

一声高,一声低,师琪哭成泪人,满脸泪痕。中锋说,亲爱的,我是一个负责任的人,绝对会为我做的事负责。师琪带哭腔说,莫管我,让我尽兴哭一场。

师琪看着中锋,郑重、严肃地问:永红,你会永远爱我吗?保证今后不对任何女人好?中锋右脚夸张往左脚一靠,用立正姿式:老婆,我杜永红,今生今世,只对你好,爱你一辈子。师琪被中锋滑稽、夸张的动作逗笑了。臭美,谁是你老婆?师琪又道,以前的事,我不管,从今天起,必须做到不打架,不赌博,不准勾引女人。中锋举起左手,五指并拢,朝向空中:我杜永红向天发誓,如果违反老婆的三条禁令,天打雷劈……师琪把中锋的左手压下来:谁叫你发毒誓?不吉利,我只要你记在心中。

转身!中锋乖孩子似的,把背部转向师琪。师琪再次抚摸中锋背上的马。师琪开始是轻抚,后来突然成了狂吻,先吻马头,再吻马尾,马蹄。中锋两手往后带,轻轻用力,就把师琪搂到了身前,一张温湿的嘴,压到嫩叶一样沾着露珠的唇上,两根舌头,饥渴般交织在一起。

4

黄秀梓有个高中同学,其兄在区公安分局当副局长。从严从重从快打击犯罪分子时,东风路派出所,把中锋列为打击对象立了案。黄秀梓把保存在东风路派出所的案卷复印了一份。东风路派出所给中锋列了三大罪状,强奸,赌博,流氓斗殴。

中锋和师琪恋爱前,有三次恋爱,都发生了性关系。其中一次,女方奋力反抗不果,是被迫发生的。女方是一个事业单位的会计。女方应邀看望同学,在灯光球场认识了中锋。不到一个月时间,他们约了三次会。大家叫中锋,她也叫中锋,以为中锋就是他的姓名。

那时是夏天。第三次约会时,中锋把女方带到洞庭湖边。开始,女方不愿去,说就到灯光球场和他说几句,她就回去。女方想和中锋说,他们性格不合,不适合在一起谈恋爱。中锋不让女方说话,边拉边抱,把女方带到了洞庭湖堤上。那天最高气温三十九度,最低气温三十三度。洞庭湖里阵阵凉风,把一身汗水,吹回了毛细孔里,皮肤上没了水迹,只留下粘粘的感觉。两人都不说话。洞庭湖里的航标灯,昏黄昏黄,黑夜里的昏黄,给女孩多了一份恐惧。女孩说,中锋,我们分手吧。不行。中锋说完,用力一拉,把女孩抱到怀里。女孩挣扎了两下,挣不脱,就不挣了。中锋改了口气说,我爱你,我不能没你,我一辈子都会把你捧在手心里,让你做我的心肝宝贝。女方说,我们性格不合,只适合做普通朋友。中锋不再说话,用手代替嘴,开始在女孩手上、脸上、肩上轻轻抚摸,后来,手到了女孩的连衣裙里。女孩的手要和中锋搏斗似的。中锋狠狠地甩了女孩一耳光,女孩被打懵了。中锋把女孩的连衣裙翻上去,把内裤拉到膝下。女孩开始喊救命。喊什么喊,堤上鬼影子都没有,就算有人,我们在谈恋爱。女孩说,求你了,我来了例假。例假有什么了不起?

起身离开洞庭湖大堤时,女孩的手撑在草地上。女孩感到草地上有水,女孩也没想水是如何来的,她只想快快离开这里。到路灯下一看,手上不是水,是血。她的血。

黄秀梓边看边骂,这家伙是一条牲口。

刘三来时有五千元,最后,翻遍身上所有口袋,找不到一分钱。中锋做庄,刘三找中锋借,中锋说,不借,把你老婆押上吧。刘三就把老婆押上。输了,又押,又输,又押。一连三次。第二天,刘三对中锋说,这事没办法对老婆开口,还是还钱吧。中锋说,赌什么就是什么,不能反悔,反悔就是赖账。

中锋和刘三约好,晚上十一点到他家。刘三在老婆的茶杯里放了安眠药,老婆睡后,中锋就进了门。刘三往外走。中锋一进卧室,见刘三老婆衣服穿得整整齐齐,便把刚出门的刘三叫了进来。中锋说,衣服还没脱。刘三脸色乌青,胸中闷着一口粗气,老子日你妈。我把她脱醒了怎么办?算你狠。第二次,中锋对刘三说,上次把老子搞痛了。这次你先给老子摸,摸出水了老子再搞。不可能。两人僵持着。要不加一次。想好事。摸不摸?不摸,我用香蕉插进去,插出水了再搞。中锋说完,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根大香蕉。刘三没办法,只好按中锋的要求,抚摸自己的老婆。

黄秀梓看不下去了,她要是个男人,一定把中锋的皮剥掉,再慢慢一刀一刀凌迟,让这条牲口,受尽惩罚。

中锋的案子是保卫处保下来的,以前,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毕竟是一个厂的人。现在她连保卫处一起骂,一群帮凶。经保科说,巡逻队百分之八十的小偷,是中锋抓的。保卫处准备报中锋当厂级标兵。出了这事后,就没报了。

黄秀梓把案卷的复印件给师琪看,师琪不看。师琪说,中锋都和我说了,有人诬陷他,保卫处还了他清白。

傻丫头,傻丫头,人家把你卖了,还帮人数钱。

书记姐姐对中锋误会太深,中锋外表粗鲁,心细;样子凶,内心善良。

黄秀梓说,我知道,你又要讲上次穿新毛衣的事,傻丫头,人家一点小小的伎俩,就把你骗住了?

师琪钟爱一件新毛衣,她想,这毛衣穿在身上,定会惊艳一片。同学生日,师琪穿上新毛衣,谁知,十多个男男女女,仿佛联合起来,看不见她的新毛衣。听不到赞美,师琪郁闷、赌气似的,在舌头下设一道卡,不让只言片语冒出来。师琪的反常,让朋友们找不到北。有人开玩笑,有人起哄。甲道:师琪得了相思病。乙说,莫急,中锋就到了。师琪摆出一副臭面孔,不管别人下不下得了台,厉声:再瞎闹,我和你们急。

说中锋,中锋就到。中锋进门,没看清房间还有什么人,极尽夸张一声大呼:哇!师琪好漂亮,配了这件新毛衣更漂亮,绝!中锋一声“哇”!把一房间的眼光,都吸到了师琪身上,如话剧舞台上的主角亮相,圆圆的光圈把主角锁定。师琪和她身上的毛衣成了主角。中锋送了雪中炭,师琪眉飞色舞,满身的细胞都沸腾了。

师琪想对黄秀梓说,书记姐姐,你想我和豆子好,我心里明白,讲实话我也喜欢豆子,但中锋更适合我。师琪看到黄秀梓的脸拉成了夏天的长豆角。

5

建鳖在综合商场门口见到中锋,便迎上去。建鳖是中锋以前的赌友。建鳖说,中锋,玩一把去。中锋说,不去。中锋在师琪面前发了毒誓,不再赌博,他不能食言。怕老婆?还没结婚就怕,鸟鸟生错地方了。建鳖用肩顶着中锋的背,推几次都没推动。去吧,去吧,好久没在一起玩了。兄弟们都想你了。这话讲到了中锋心里。为朋友两肋插刀,中锋眼球都不眨。和师琪谈爱后,他就没见过兄弟们了。想到师琪的三条禁令,想到他的毒誓,他仍没动,只是双脚踏在地上,开始飘了,宛如一棵被狂风刮动了根基的树,随风摇晃,只要旁人加一把力,就能连根拨起。建鳖又说,看看朋友,玩不玩随你,没人非要你玩。中锋自言自语说,是啊,我是去看朋友。

赌具是扑克,玩十点半的游戏,花牌算半点,其余视牌上的数字。十点半为最大,多出十点半涨死,十点以下比数字大小,大者为胜。一个庄家,押注人数不限。赔率二至五倍,开牌前议定。

起初,中锋信守承诺,只看不参与。庄家牌不让看,他看了甲家看乙家,再看丙家,所有惊险、剌激都是别人的,且这种玩法简单,没有技巧,只是赌狠赌命,看久了便索然无味。押注的人一个个吃了兴奋剂似的,有叫有笑,有生气骂娘的,当然是骂自己娘。庄家说,中锋,你个武大三粗的男人,被女人的裤带捆住了?甲赌友加把火:中锋昨夜里日了,手不干净,上场准输,莫劝他。甲赌友说完朝中锋一阵坏笑,大家哄地一齐笑,嘲笑。狗日的,给老子死起来,拳死你。甲赌友站起来迎战似的,怕你,你那二百斤都被女人掏空了。中锋绕到甲赌友后面,朝他膝弯一脚,甲赌友跪了一下。建鳖也劝,玩一把,人都来了,玩一把怕什么?你真怕那小娘们?

庄家问中锋,还要不?中锋没出声。中锋手中有张梅花九。下张如果是A,A是一点,他就是十点;下张如果是花牌,九点半;如果二以上,就死定了。不要,中锋赢率在百分之八十以上。要不要?以前,中锋会气势如虹,不加思索大嚎一嗓:要!他不知道什么叫输,手中拿了十点,还敢要,常常有奇迹发生,来的就是半点。现在,中锋怕输了,没气魄了,声音如蚊子叫。庄家不耐烦,骂他,要不要,快放屁。中锋迟迟不能决定,赌友们嫌他浪费时间,火力一齐朝他开。以后不叫中锋。不叫中锋叫什么?叫杜婆婆。一阵哄笑。甲赌友报一跪之仇说,中锋说话放阴屁一样,听不到响声了。最后中锋一声大嚎:老子不要还不行?吵死!庄家开盘,庄家九点半,中锋输了。赌友们好奇,想看看中锋不敢要的牌到底是什么,庄家打开,中锋呆了,一张A牌。中锋双手抱着自己的头,死劲拳打,一脸懊丧。

三个小时前发的工资加奖金,九百五十元,连尾数都没了。中锋腰上的中文传呼机“嘀嘀”响了两声。师琪呼他。师琪父亲对师琪说,你要和中锋谈爱,我就没你这个女儿。师琪说,我非中锋不嫁。师琪和父亲赌气,离家在外租了一间房三个月没回家了。师琪和母亲串通好了,今晚回家吃晚饭。师琪要他买两瓶酒鬼,她父亲别的酒都不爱,就喜欢酒鬼。中锋身上不说买一瓶二百多的酒鬼,三五元一瓶的也没钱了,怎么向师琪交代?中锋必须把输掉的钱赢回来,钱赢不回,他也去不了师琪家。师琪的催促,只能充耳不闻。

中锋小便了一次。他并非生理上要小便,目的是把霉气放掉。小便后洗了手,还用了肥皂。他相信一定会赢,他的手是干净的,昨晚他睡在单身宿舍。中锋要把钱赢回来,却没了本金。中锋死皮赖脸缠着庄家赊帐,庄家不肯。找建鳖借,建鳖也不肯。甲赌友说,把你老婆押上。乙赌友说,他敢吗?丁赌友说,装什么圣人?那次,你做庄,不肯赊帐,非要刘三押老婆,最后,你把他老婆搞了。中锋腰上的中文传呼机“嘀嘀”又响了两声,师琪在不停地呼他。中锋要把钱赢回来,别无选择。

押三百,四倍赔率。中锋说。庄家说,你要想好,输了你老婆给我三晚。中锋想在语言里钻个空子,说的是老婆,他和师琪只是谈爱,还没结婚,不能算老婆,这债就算赖不了,也可拖到结婚后,先过了眼前关再说。中锋说,少啰嗦,开!中锋豁出去了,他自信,一定会转运。中锋祈求老天爷帮忙,把钱赢回来,师琪永远是我的,我一个人的。赢,赢赢!

第一张红桃二,红旺红旺,好兆头,数字不大,一开局,中锋心里就乐了。第二张黑桃五,七点了,是个黑乌鸦,中锋握牌的手微微地发抖了,他用力控制抖动的手,不让庄家发现。要,只能要,必须要!涨死的概率到了百分之七十。仿佛生死存亡时刻乞讨救兵,心中不停念祷,老天保佑,老天保佑,老天保佑!第三张红桃花牌,半点。中锋一高兴,想站起来,又怕庄家察觉有了好牌,便压住兴奋,不动。中锋心里不停地感谢老天爷:谢谢,谢谢老天爷。第四张第五张都是花牌,八点半了,中锋的手又开始抖动了。额上冒出一粒一粒水珠,仿佛闷热天气,雨下不来,一楼墙脚冒出的水珠。这局是中锋和庄家单独对奕,其他人一旁观看。赌友们严守只看不说的规矩。空气凝固了,声音也凝固了,只有中锋粗重的呼吸。安静得连蚊子的声音都如雷响,中锋却没听到腰间中文传呼机的声音。师琪还在不停地传呼他。乙赌友提醒中锋,传呼机响了,中锋没听见似的,只见他嘴皮在动,没有声音,不知念叨什么。乙赌友又提醒中锋说,传呼机响了。中锋还是没回应,手在不停地抖,全身也跟着抖,像闹地震。庄家问,还要不?一连问了两声,中锋没回答,庄家大声说,呸,睡着了?这时,中锋不太坚决地说,要。又说,不要。庄家火了,要,还是不要!又是一阵静默。两分钟后,中锋下了决心,坚定说,要。一张轻轻的纸牌,似有千斤,中锋从庄家手中接过来,不敢翻开,只差两点,不涨死,也不敢再要。中锋把牌窝在手掌里,偷偷看,不让别人看到。看完牌,中锋干脆在地上躺了下来,他全身力气都用完了,瘫了似的,站立不起。别人以为中锋输了,中锋突然从地上翻起来,狂喊:赢了!赢了!十点半,他把牌呈扇形,让大家看个明白。中锋突然泪流满面,甲赌友奇怪地问,赢了还哭什么?中锋说,谁哭了,狗日的哭了。

庄家问中锋,还来不?中锋说,不来了。中锋想总算可以给师琪一个交代了,他突然又想到了一个新问题,师琪传了他十多次,一次都没回话,这如何交代?想来想去,没有好办法,只有牺牲传呼机了。把传呼机弄坏,让他收不到信号,过些日子再去修。下次不赌了,坚决不赌了。

6

黄秀梓和毛豆敲师琪出租屋的门,敲了半个小时,师琪才开。师琪的眼睛患了红眼病似的眼皮充血,肿得馒头一样;头发散满一脸,只露出眼睛和鼻梁;脸如沙漠一样,干得挤不出一点水星,而且脸色还发黑。黄秀梓没见到师琪的泪水,倒发现毛豆的眼眶,有一层层水雾,一个个晶莹的水珠藏在睫毛下。

黄秀梓交代毛豆说,找房东,把师琪的房租交了。毛豆去交房租,黄秀梓替师琪清理被帐。翻开枕头,下面一盒避孕套,黄秀梓看了看,只剩两个。黄秀梓把避孕套丢进垃圾篓里。她在心里说,不能把避孕套打到师琪的包里,也不能让毛豆看到。毛豆交完房租,黄秀梓把被子、蚊帐叠好,用绳子打包的任务,就交给了毛豆。

不到半个小时,包打好了,日常用品该丢的丢了,该留的都装进了包里。临走时,毛豆不放心,怕丢了东西,床上、桌上,又检查了一遍,最后,角角落落和垃圾篓也检查到了。毛豆看到了垃圾篓里的避孕套,一股酸液涌上来。对这个结果,他早已有数,但见到避孕套,想到避孕套的主人,免不了还是一阵阵难受,脸也变了色。黄秀梓见毛豆在垃圾篓里翻找,担心他看到避孕套,忙说,快走,快走,师琪妈妈做好了饭菜,等师琪回家团聚呢。

房东来锁门,黄秀梓和房东告别,讲了一些谢谢她关照师琪的话。师琪始终没说一句话,默默地跟着他们走。

黄秀梓站住,等师琪走到她身边,挽着师琪的手臂说,师琪,振作起来,现在看穿了中锋的本来面目为时还不晚,一个连自己的女朋友都敢押上赌桌的人,还值得你去爱?黄书记,求求您莫说,这一辈子都不想听到那个名字了。

7

星期六下午,中锋对毛豆说,明天上午八点半,老子在二号成品仓库等你,和老子抢女人,要你死得好看,你信不信?

中锋的眼睛狼一样发光,那光扫到毛豆身上,毛豆每根神经都过敏,心猛烈收缩,仿佛要缩到最小最小便于寻找避护所,躲到中锋看不到抓不着的地方,这样,他的心就不会狂跳,腿就不会颤抖。毛豆恨自己软弱,责备自己没出息。凭什么怕他?下次见中锋,要比他更狠。再见中锋时,毛豆还是狠不了,心仍跳腿仍抖。

二号成品仓库在老码头。老码头水位浅,靠不了大船,后来又建了新码头,老码头受到冷落,二号成品仓库也跟着闲下来了。这里一副破落户的凄惨面孔,门不见,窗不见,留下一个个窟窿,小草从窟窿里长出来,孤孤单单,一株两株。仓库前的水泥坪,起初,坚硬霸道,不给任何杂草生存空间,不知从何时起,水泥块的那份霸气,就让给了见缝插针的杂草,杂草们打歼灭战似的,把水泥坪小块小块的分割包围,昔日霸道的水泥坪奄奄一息,若干时间后,杂草们将胜利大会师。中锋就是这块水泥坪,看似霸道、蛮横,其实并非不可战胜,小草不就战胜了比它强大的水泥坪?

毛豆突然想到二号成品仓库临洞庭湖。这块水域水位浅船都不来了,四周安静得如深山老林,有时半天见不到一个人影。如果中锋把他丢到洞庭湖,也许将成了无头案锁在公安局的档案柜里。毛豆后悔冒失赴约,小腿肚开始抖动,最后全身颤抖。毛豆在心中一再强化中锋是纸老虎,口里连续念叨中锋是纸老虎,念了十多遍,全身仍然在抖。他想回去算了,但抬头一看,中锋已到,估计中锋看到他了。他无路可退了。

中锋在追赶一只公鸡。公鸡翅膀用布筋捆着,跑在中锋前面,像只肥鸭蹦跳不起来,只追了十来步就擒住了。中锋手中的活公鸡,鸡冠红得像猪八戒耳朵似的。公鸡也向毛豆示威,“咯咯”地叫。毛豆不明白,中锋带公鸡是什么意思,决斗前用公鸡血祭奠?公鸡一声惨叫,中锋手起刀落,想把公鸡脖子一刀削断,结果只削断一半,血飙了半尺高,刀在鸡身上擦擦,刀上的血迹没了,闪闪发亮,他把公鸡往毛豆身边一丢,公鸡躺在毛豆脚旁,头朝地血不断地流,还乱窜了一二分钟,毛豆吓得弹出二三米,最后公鸡倒在血泊中。

小崽子够狠,你也敢来。我警告你,趁早离开师琪,要不这鸡就是你的下场。

不可能。公平竞争,由师琪决定。毛豆声音不高,语气坚定。

再骚扰师琪,见一次打一次,老子卸了你一条腿。

敢!卸卸试试,公安局早给你挂了号,强奸犯,迟早会坐牢,想娶师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做梦吧。

一句强奸犯,像一根鞭子抽在疯牛身上,中锋发怒了,一箭步冲到毛豆胸前,抓住毛豆胸口的衣领,“啪啪啪”两个耳光,毛豆脸上两个手掌印,由白转红,由红转青。

一见毛豆,中锋心里就恨得发痒,早就想把毛豆痛拳一阵,但顾忌师琪,怕事情闹大了师琪生气。现在他什么都不怕了。没想到毛豆真的敢来。起初,中锋想吓吓毛豆,让他知难而退。毛豆平时见他,一副要尿裤子的模样,中锋想吓退毛豆小事一桩。如果吓退了毛豆,他就不敢再纠缠师琪了,也许师琪还有可能回到他身边。

和中锋干架,硬碰硬,毛豆知道占不了便宜,但他做好了打不赢,咬也要咬一口的心里准备。毛豆顾不了脸上的疼痛,双手死命地抓住中锋抓他衣领的手,朝裸露的手腕上狠狠地咬下去,疯狗一般,不要命。中锋“哎哟哎哟哎哟”叫,一声比一声大,痛得眼泪出来了。松口,松口,再不松拳死你。毛豆的牙齿,还在往肉里深入,一股血腥的味道,剌激他的鼻孔。中锋朝毛豆鼻子上一拳,毛豆鼻孔发热,鲜血从鼻孔里流了出来。

疯狗。疯狗。中锋边骂,边抚摸手腕上半月型的伤口,细细的血珠,山泉一样浸出来,轻轻地抹去又有,轻轻地抹去又有,抹也抹不尽。新仇旧恨一齐涌上来,中锋一拳将毛豆打倒在地,用脚踢,踢肚子,踢胸。毛豆虾一样弓着腰,护着肚子和下身,中锋踢不到他的肚子,又踢背部,毛豆球一样在地上滚。毛豆说,有种把我踢死,我死了,你也是死罪,同归于尽,你也休想娶师琪。老子不踢死你,卸你一条腿,生不如死。有种你就试试。毛豆像只死虾,闭着眼睛,不再躲避,任他踢。

毛豆不屈不饶,中锋泄了气,脚再也提不起来,发泄的力气都没了,一双眼睛瞪圆着,愤恨地看着毛豆。中锋突起一脚,把死去的公鸡,又踢到毛豆身边。他不明白,毛豆怎么突然变了一个人,平时见他就尿裤子,为什么就不怕打了呢?他从不把毛豆当强劲的情敌,这时,才发现这情敌的可怕。

不怕死?我们走着瞧。中锋语气里有装腔作势的成分了。

毛豆摇晃着站起来,他已遍体鳞伤,手、胸、背、脸,每一处轻轻一触,钻心作痛。毛豆说,行哎,走着瞧,谁怕谁?毛豆终于将这句心中说了几十遍的话讲了出来。毛豆不再怕中锋了。

毛豆像一条小牛犊,弓着腰,低着头,用头当武器,向中锋发动攻击。毛豆攻击目标是中锋的肚子。中锋没防备,毛豆的头抵到他肚子时,一股强大的力量,把中锋冲倒了。中锋站起来,毛豆又朝前跨一步,挑衅地站到中锋鼻子底下,无畏的眼光直视中锋。中锋无意识地后退两步,说,疯狗。疯狗。还想咬老子?

毛豆离开二号成品仓库时,用胜利者的姿态,踢了一脚死公鸡。

8

上午九点,毛豆和师琪去领结婚证。黄秀梓把他俩送到路口。毛豆左手扶车把,眼睛望着她,右手朝她挥动;师琪也朝她挥手。她也挥手,高声说,祝你们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昨天,毛豆把凤凰牌单车,送到修理店,守着修车师傅,一个螺丝一个螺丝检查,加固,单车是他们爱情的见证,毛豆不允许单车有掉链子或除铃铛不响,其它地方都响的毛病。从修理店回来,毛豆又把单车的每一根钢丝,每一块踏板,擦得雪亮,前轮钢圈有两点衬衫扣子大的锈斑,他花了一个小时,让锈斑变亮了。

毛豆昨天擦单车时遇上了黄秀梓。黄秀梓问毛豆,有公共汽车不坐,为什么坐单车。毛豆不说,只笑。黄秀梓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心里那点小九九。毛豆仍笑。

毛豆摇了摇单车上的铃铛,说,姐,你看我这铃铛,声音多悦耳。铃铛锃亮闪光。毛豆轻轻地摇了摇,发出清脆的声音,像稚嫩的童音。姐,好听吗?她说好听。毛豆说,我要让山林、田野,让全世界都知道,我和师琪正式结为夫妻。毛豆摇出一串串的铃声,边摇边唱起了《九九艳阳天》: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小河边/东风呀吹得那个风车转哪/蚕豆花儿香呀麦苗儿鲜……

送走毛豆和师琪,黄秀梓刚进办公室,就接到党办电话,何书记紧急召见。

她进何书记办公室时,保卫处长、宣传部长、人事处长,都像幼儿园的孩子规规整整地坐着。何书记说,等你一个人,迟到了啊!她忙检讨,对不起,对不起。何书记说,开个小会,关于杜永红的事。她小声嘀咕,杜永红是谁?保卫处长说,中锋。

中锋遭小偷报复,血淋淋地砍了两只脚掌。两只四十三码大的脚掌丢到洞庭湖里,人躺在围墙外的马路上。马路上染红了一片,一滩乌色的血。

中锋从病床上醒过来,第一声就喊师琪。当时,何书记刚好在病房,亲耳听到了这深情地一喊。何书记感动得流了眼泪。何书记赞叹,有情有义的英雄。

何书记作了两点指示:一是杜永红英雄事迹,明天要见本厂报纸;宣传部搞好攻关,一星期内,杜永红的事迹要上省党报头版头条。二是要关心英雄生活,从人性角度,从精神层面多关心。何书记说,保卫处巡逻队全年人赃俱获抓二十五人次小偷,中锋一人就抓二十人次,挽回经济损失五百多万元。这不是英雄是什么?何书记深有感触地说,小杜是有情有义的英雄,小杜清醒过来的第一声就是师琪,听护士汇报说,小杜背上还纹了一匹马,是送给师琪的,我们虽不赞成纹身,但可以看出师琪对他是何等重要,他对师琪的感情是何等深厚。我们要从细节上多关心人,我们不但要关心他的成长,还要关心他的生活,关心他的感情。我作了调查,听说中锋和师琪的感情出了波折,有第三者,第三者叫毛豆。何书记看着黄秀梓道,黄书记,有这回事吗?黄秀梓一时语塞,结结巴巴:好像职工中有议论。何书记在此问题上没深究,又对黄秀梓说,要做好毛豆的工作,晓以大义,不能让英雄丢了双脚,又丢爱情。师琪、毛豆都在你们车间,你又是支部书记,这项任务就交你了。黄秀梓说,他们……他们……黄秀梓想说,他们今天开结婚证去了,但她的话还没说出来,何书记立即接过话说,这事不讨论,政治任务,必须完成!但,要记住,不能用行政手段,更不能强迫命令,要依法行事。何书记停了停,又说,不要讲困难,需要提供什么条件,直接对我说。

黄秀梓内心里一万个不愿意拆散毛豆和师琪,更不愿意看到师琪和中锋恋爱,但何书记交代的政治任务,必须无条执行,她不能反对,甚至连异议都不能有所表露。如果她不执行何书记的这一政治任务,何书记可以安排其他人去执行,毛豆和师琪照样拆散,那时,她的车间书记职务也难保了。

她无法回避,只能无条件地完成何书记交代的政治任务。怎么办?这两个人的结婚证肯定开好了,他们回来后,就是受法律保护的夫妻了。黄秀梓想今天要是民政局关门,这两个小祖宗白跑一趟就好了。老天爷,你就帮我一把让民政局今天关门休息吧,要是关门了他们无法登记,就烧高香感谢你。

黄秀梓散会后刚进车间办公室,毛豆后脚就跟了进来。毛豆身上的衣服没干透,头发上还有泥巴。毛豆搭拉着头,无精打采的样子告诉她,结婚证没开到。黄秀梓突然情绪高涨。坐直身子,脸带微笑看着毛豆。

老天爷哎,你没让毛豆和师琪登记结婚,你真显灵了?你救了我,谢谢你,谢谢你。我的任务可以完成了。

当时,毛豆恨不得有对翅膀,用最快的速度,飞到区民政局,把大红色的、封面上有个大红喜字的结婚登记证拿到手中。大红本本的登记证,保险箱一样,把他们的爱情永久地锁在里面。单车在飞,他的心,也在飞。师琪不断提醒他,慢,慢;小心,小心。

上和田坡时,师琪说,停,停,我下来。他说,莫动,坐着莫动,这小坡算什么?两脚就踩上去了。和田坡大概四十五度的样子。他弓着腰,头箭一样朝前,一股活力从腰部产生再到两腿上,单车的两个脚踏板,如动力带动的车轮。上坡后,两百米平坦路面,接着一个下坡。他的额上冒出了汗珠。下坡时,他伸直腰,挺起胸,双脚停止踩动让单车轮胎自动朝坡下滑行。前方一百米,有棵伞一样的树,蹲在路旁,粗壮的枝条,伸在公路的上空。枝条上,站两只卿卿我我的小鸟,像红绿灯般引人注目。毛豆远远的就看到了那两只鸟。左边的鸟用嘴撮右边鸟的羽毛。他想,左边一定是公鸟,公鸟给母鸟清理羽毛,或是在抚摸母鸟。清理细致周到,抚摸深情甜蜜。他对师琪说,前面树上两只鸟,好甜蜜的。师琪说,没看到。他说,抬头,树枝上。师琪说,看到了,好可爱。他说,右边那只是你,左边是我。他见公鸟的小嘴从母鸟羽毛上移到母鸟的小嘴边,便对师琪说,两只鸟在接吻。师琪开心地笑说,死相,这样有趣的事,到你嘴里就成了歪经。

坏了。他说。

哎哟。师琪呻吟。

单车下坡时,他没使劲,由两个车轮自行滑动,但没带刹,车轮下坡的加速度,不怀好意朝下使劲,他抬头看鸟时,单车朝前翻了一个跟头,连人带车,摔到坡下的水沟里。他和师琪,成了落汤鸡。他的脸上和手背上都被沙石擦伤了,一颗颗血星,往外冒。师琪的脚髁骨附近韧带受伤,走路一拐一拐。单车前轮支架歪了,他双腿夹着单车前轮,使劲一扭,前轮支架正了,但不能骑,只能推着走。他将单车前轮掰正后,突然想起结婚登记介绍信和户籍证明,从湿淋淋的上衣口袋里掏出来,傻眼了,黑颜色的墨迹和红印章混到了一起,看不出纸上的内容了。

9

黄秀梓说,师琪,中锋抓小偷受伤,住在医院,陪我去看看。书记姐姐不是不喜欢他吗?也许,你说得对,我对他误会太深。我有事,不陪书记姐姐了。黄秀梓突然加重语气说,中锋醒过来,第一声喊的就是你。师琪犹豫说,容易误会,毛豆会不高兴。你和中锋恋爱一场,现在他负伤,去看看也是人之常情!毛豆有想法,就说陪我去的。

师琪走路还有点拐。黄秀梓问,伤得重吗?师琪说,不要紧,快好了。支部研究了,要培养你入党,明天交份申请给你们班长,他是党小组长。师琪吃惊:我从没交过入党申请呢。就你的表现,早达到标准了,现在补交一份申请,别的你都不要管。

谢谢书记。

黄秀梓说,叫姐姐,我们永远是好姐妹。我认定了你这个妹妹。

中锋见到师琪,呆呆地,说不出话,只剩下眼泪,而且眼眶里全是软弱,曾经充满杀气,狼一样凶恶的眼神与他无关了。师琪用热毛巾,轻柔地替中锋擦干眼泪,细声说,现在什么事都莫想,先把伤养好。师琪的点点滴滴,都收在黄秀梓的眼睛里。师琪替中锋擦眼泪的那份温柔,不是一般的同事和朋友能做到的,黄秀梓发现师琪的心在颤抖。

和师琪到医院看完中锋,师琪就回了家,黄秀梓回了办公室。她屁股还没坐热,毛豆就来了。

姐,你为什么说我是第三者?我和师琪恋爱,前前后后都是你帮忙,我从内心里感激你,敬重你,但我没想你那样败我。

谁说我说你是第三者?

我去宣传部报到,余部长说我是第三者,必须签退出第三者的承诺书,才能报到。我说我不是第三者,黄书记可以作证。余部长说,就是黄书记说的你是第三者。

瞎说。你想想,这些年我是如何帮你的,我会说你是第三者?

我也不相信。姐,求你帮我和余部长说说,我和师琪的恋爱你最清楚。只有姐能帮我洗刷清白。

她在心里说,憨豆子,你那清白永远洗刷不清了。第三者的帽子是何书记给你的,我能帮你洗?我敢帮你洗?憨豆子,你不要怪我,我不能给你洗刷清白,但我在暗地补偿你。调你去宣传部是我提出来的,这些都是组织上的事,也不便明说。失去爱情,至少有事业。进了机关,等于入了仕途,其实,这是一次机遇,不借和师琪分手,能进机关?憨豆子,你以为机关好进?我提出你去宣传部,师琪调团委的方案时,组织部、人事处、宣传部的领导都不同意。何书记一拳定音,特事特办,才把杂音消除。最后,宣传部长还提了一个附加条件,签承诺书,我有什么办法?何书记对签承诺书的附加条件,连说三个,好!好!好!

我帮你解释,只是效果难说。其实,换个思维想想,签就签吧,难得的机会,今后想进机关就难了。

第二天,毛豆又去了宣传部。余部长说,考虑好了吗?你调宣传部是有条件的,必须退出师琪、中锋和你的三角关系。毛豆又把手中的承诺书看了一遍,说,陷阱,陷阱,你们做个陷阱让我跳,我就不跳。毛豆把承诺书拦腰一折,再轻轻地撕成一根根纸条。毛豆说,宁当一辈子倒班工人,也不出卖爱情。

从宣传部出来,毛豆又进了黄秀梓办公室。

师琪不适合你,我劝你和师琪分手,去宣传部。谁不削尖脑袋往机关钻?这样好的机会放弃了,以后就没机会了,你甘心倒一辈子班?当一辈子工人?

姐,你怎么变了?前些天我和师琪去登记,你等在路口祝贺我们,今天怎么就不适合了?

听姐一句话,不犹豫,去宣传部,莫落个鸡飞蛋打,这是我的真心话,也是为你好。

不,我发过誓,只娶师琪,如果娶师琪要付出代价,不管什么代价,我都愿意。狼心狗肺!没想到黄秀梓你和他们合起来挖陷阱。我拜你做姐姐,原来是拜一只狼做姐姐。说完,蹬蹬蹬地离开了黄秀梓办公室。

黄秀梓愣了。

10

坐在飞机上,师琪的脸上发出红光,细嫩的皮肤,兴奋得透明,话多得如倒豆子,不管别人愿不愿听,只顾自己叮叮当当往外倒。读初中时,我最大的愿望是坐飞机。参加工作六年了,今天才实现坐飞机的愿望。其实梦里坐了四次飞机,有次还梦见掉……师琪本来要说掉下来,突然意识到不吉利,忙改口,谢谢书记姐姐,圆了我坐飞机的梦。哇!好蓝!棉花一样,白白的,多可爱啊,飞机好像停在云上,一点不怕,我小时候有恐高症,没坐飞机前,担心会恐高,没想到一点都不怕,像家里一样。师琪走到哪,兴奋到哪,她第一次坐火车软卧,第一次住五星级宾馆,每经历第一次,总要大惊小怪。看到师琪的幼稚,黄秀梓在心里说,傻丫头可爱,又可笑。

黄秀梓向何书记汇报,带师琪外出见见世面。何书记说,好,抓紧,费用回来实报实销。她精心挑选了三个城市。一是适合旅游;二是本系统,有同学接待。她在总部党校处干班上的同学。一路上,她少有的高调。坐了飞机,坐火车软卧,住五星级宾馆。

开始两天,一到晚上,毛豆的电话就打到了宾馆。

第一个电话,师琪兴奋地向毛豆叙述坐飞机、坐软卧、住五星级宾馆的感觉,第二天,师琪接到毛豆的电话时,开始还轻声软语,说着说着心里就有些烦了,毛豆在另一端话没说完,就听师琪说,啰嗦,有完没完?不像男人,心比鸡肠子还细,好了,好了,谁变心了?师琪的声音粗得像骂街。神经病。师琪重重地放下电话,电话机身抖动了一下。

黄秀梓明知故问,毛豆的电话?看得出师琪的情绪一下跌落到了冰点,师琪没回答,她也不再问。

第四天,换了宾馆,一晚上没听到电话声。黄秀梓装做无意地问了一句,毛豆没来电话?师琪说,懒得告诉他房间电话。师琪又说,毛豆说你劝他和我分手,我说他瞎琢磨,书记姐姐从没讲你半句坏话。我陪书记姐姐去医院看了中锋后,毛豆就总说我变了心,烦死了,怎么解释也不行,我发现他的心胸狭窄,我现在最怕的就是接他的电话。

第一站A市。处长也姓黄,读党校时他们以本家哥哥、本家妹妹相称。黄秀梓向本家哥哥介绍师琪时,只说这是我干妹妹师琪。本家哥哥说,欢迎美女。本家哥哥带了四个随从,一个副处长,一个科长,二个科员。大家的焦点都聚在黄秀梓身上,偶尔男人们注意到身后的美女,便一语双关地打趣两句。他们说话,师琪也插不上,也没有人顾及师琪的感觉。入席时,副处长要黄秀梓坐主宾位,黄秀梓客气地推让。师琪站在一旁,没人安排她,她也不知坐什么地方合适。师琪的笑容像天上的彩虹,一年半载出不了一次。师琪的话匣子也关了,不是她不爱说话,是她插不上嘴。师琪倍受冷落,这与她的身份相符,师琪也无怨言。黄秀梓说,师琪,找位子坐下。这时,大家仿佛才发现美女还站着,把她叫到一个上菜的位子旁坐下。本家哥哥点酒水时,问:美女喝什么酒?师琪说,不喝酒,开水就行。本家哥哥说,美女不喝酒,喝饮料?师琪说,谢谢,开水就行了。本家哥哥没就此继续讨论,也没对服务说要不要饮料。黄秀梓说,师琪,来一听王老吉。本家哥哥接过话说服务员,来王老吉。服务员问,两听?黄书记是酒仙,喝白的。本家哥哥突然改口,服务员,两大听果汁。

第二站。黄秀梓的同学是团委书记。黄秀梓介绍师琪说,这是我们厂团委副书记师琪,也是我的干妹妹。黄秀梓眼睛盯着师琪,看她的反应。师琪一愣,不知所措。同学和黄秀梓握手后,立即热情地转向师琪,师书记,怠慢,怠慢。一只男人的手悬在半空中,师琪见状,忙把手伸出来。黄秀梓的同学握着师琪的手一连说了三次欢迎。黄秀梓和同学走在前面,师琪落后一步。同学和黄秀梓刚说一句话后,返回头等着师琪。再后来,同学和黄秀梓说一句,便和师琪说一句。同学的话,说得师琪一个笑连着一个笑。师书记年轻漂亮,有才华,前途无量。黄秀梓立即接过话,是呀,以后,我们这些老家伙,就得靠师书记关照呢。同学以为黄秀梓吃醋,吃他刚才赞扬师琪的醋。同学说,师书记,有个这样的好姐姐,前世修来的福啊。师琪忙接过话说,是呀,黄书记不但是我的好姐姐,还是我的好师傅呢。黄秀梓说,师书记伶牙利齿,看来我得拜你为师。众人一阵哈哈。入席。同学说,黄书记是老同学,师书记第一次来,又是同行,还是师书记点菜吧。师琪说,我不会点,要姐姐点吧。黄秀梓看着他们笑说,人老珠黄不值钱了。黄书记是酒仙,师书记喝点什么?师琪说,我不喝酒的,喝开水。同学对黄秀梓说,这师傅是怎么当的?黄秀梓说,不是师傅的问题,看主人的诚意。师琪架不住黄秀梓同学的劝酒功夫,端起酒杯,一口酒不知深浅到了喉咙口,好像喝的是辣椒水,辣味直逼心脏,脸烧成了国光苹果的颜色,还附带眼泪、鼻涕等副产品。师琪左手掩住嘴,说,辣,辣。同学说,吃菜,吃菜。师琪初次喝酒,至少二两,喝饮料似的,头上没有异样的感觉,只是脸红红的,兴奋全露在眉眼里。

回到宾馆,师琪拍着胸口说,书记姐姐,我的心一直挂在嗓子上,差一点就要吓出来了。傻丫头,有什么好怕?我根本不是团委副书记,一旦穿了帮好难看哟。真是傻丫头,一个副书记,有什么难的?只要听何书记的话,一年半载就解决了。何书记又不认识我。傻丫头,何书记不认识你?何书记欣赏你呢。真的,何书记真的认识我?师琪兴奋里带着稚嫩,更显她的清纯可爱。

师琪听黄秀梓这一说,觉得自己真当了团委副书记似的,人都飘了起来。仿佛她走在厂里的任何地方,人们都恭敬地喊她师书记,心里就像结了蜜似的,或者说心脏都被蜜泡制过了。当她回到现实时,那甜蜜的美梦却是苦涩的。她说,我现在只是一个工人,连干部都不是。

11

吃完晚饭,黄秀梓去师琪家找她谈入党和到团委报到的事。她见毛豆站在师琪家的楼梯口,便没往前走,站在离毛豆二十来米的阴影下,像特务盯着跟踪目标似的。大约三分钟后,师琪下来了。俩人无声地往洞庭湖码头方向散步。师琪落在毛豆后面。毛豆停下来,师琪就把步子放慢,有时也干脆停下。黄秀梓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裂缝有多深,想探个究竟,便散步似地跟在后面,而且专找昏暗的树下行走。

黄秀梓隐隐约约听到毛豆说,师琪,你说句话,你要我砍断一只脚,我就砍断,你要我跳洞庭湖,我就跳。毛豆做出往湖里跳的动作。师琪说,豆子,你变态啊?毛豆说,不是变态,是我这一生不能没你,只要你不变心,你要我做狗就做狗。毛豆汪汪地学了两声狗叫。师琪说,还说没变态。

明天去登记,不骑单车了,坐公共汽车,不,不,干脆租一台小车,再不会摔了。

师琪站住,看着毛豆,昏暗中都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只看到一个轮角。师琪突然提高声音说,豆子,你能不能有点理想,有点志向?告诉你,结婚的事,四年不谈,我报了自学考试,没拿到本科文凭前任何事都不考虑。你愿意做一辈子工人,我可不愿意。

师琪什么时候报的自学考试?黄秀梓想,我怎么不知道?

师琪掉头往回走,说,我要回去,今天的作业还没做。再走一走,半小时,就半小时。毛豆可怜巴巴说。不行。师琪的步伐,从散步变成赶路。毛豆加快脚步,拦在师琪前面。师琪绕过毛豆继续往前赶。师琪,你变了,你变心了。

黄秀梓看了看表,俩人的约会,不到十五分钟。师琪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楼道里,毛豆仍站在楼下,望着师琪闺房的窗口。闺房的灯亮了,灯光下一个美丽的少女轮廓。她感到毛豆哭了,一种闷闷的压抑的男人的抽泣。十分钟后,毛豆才离开。

毛豆走后,黄秀梓敲响了师琪家的门。

师琪,祝贺你,双喜临门。师琪呆呆地看着书记姐姐,不知喜从何来。黄秀梓说,首先祝贺你的入党申请批准了,成了一名光荣的预备党员;第二是祝贺你调团委,人事处要你明天去拿调令。师琪跳了起来,抱着黄秀梓,不断重复,谢谢书记姐姐。傻丫头,到机关后,遇事要学会沉稳,不要这样无遮无拦。师琪用从没有过的调皮,啪地一个立正姿势:是,徒儿听从师傅教诲。傻丫头,一句玩笑就拜了师?太便宜了吧?不,我用一生来拜师。傻丫头,悟性真好。都是师傅的教诲。越说越来劲了。黄秀梓用欣赏的语气,表面看仿佛是斥责。

书记姐姐,何书记真认得我?

不但认得,还很欣赏。

真的?师琪的眼睛,灯泡一样放光。书记姐姐,还求一件事,请书记姐姐跟何书记说说。师琪小心翼翼地看着黄秀梓,没说下文。什么事?黄秀梓暗吃一惊,没想到师琪会主动提要求,心中闪过一丝不快,但很快就过去了。说给姐姐听听。我想读党校本科文凭班,本科自学考试难度太大,我怕毕不了业。啊。黄秀梓松了一口气,刚听她说,报了本科自学考试,黄秀梓也信以为真,没想到这傻丫头用起心计来了。好,我会帮你说,到了团委,见何书记的机会多,也可以自己说。我怕,一见何书记,就好紧张。怕什么?何书记最平易近人。

12

黄秀梓,你是小人,撬我的抽屉,你必须向我道歉。毛豆气呼呼地冲进黄秀梓办公室,用手指着黄秀梓的鼻子说。撬你的抽屉?我?开玩笑吧?谁和你开玩笑?抽屉上有撬的印子。我撬你抽屉干么?偷看我写给师琪的日记和信。偷看日记和信?我为什么偷看?你想拆散我和师琪。莫名其妙。黄秀梓,你必须和我说清楚,向我道歉。

毛豆,不要无理取闹。黄秀梓用书记的威严,怒斥道。在办公室门外看热闹的下属们,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凶,凶,凶,凶什么?撬了别人的抽屉,谁还怕你不成?毛豆,我现在以姐姐的身份和你说话,你给我出去,不要在这里胡搅蛮缠。姐姐就能撬别人的抽屉?

再和你说一遍,我、没、撬!

这时,在门外看热闹的人进来劝毛豆。豆子,我想黄书记不可能撬你的抽屉,肯定是误会了。

早想到你们会官官相护,果然就官官相护了。

毛豆,出去!音调仿佛飙到了天空中,她自己都感到声音发颤,在抖动。

黄秀梓你害我,不得好死。师琪变心,就是你害的。你们联合起来害我。我要报案,要警察来审问,看你们如何害我的。

一边一个人架着毛豆的腋窝,再一个抱着他的腿,三人把毛豆从四楼抬到了一楼。其中一个劝毛豆说,毛豆,你和黄书记吵什么?有话好好说,黄书记不可能去撬你的抽屉。另一个问,你的抽屉放在哪?操作室。黄书记怎么会去操作室撬你的抽屉?不用脑壳,用脚想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事,操作室二十四小时有人,谁撬了你的抽屉,去问问上班的人。

毛豆的声音从耳边消失了,黄秀梓闭着眼睛,想养养神。她无法赶走毛豆。张开眼睛,毛豆的影像在她面前晃动;闭着眼睛,毛豆就钻进了她的脑壳里,血液一样四处活动。该替毛豆想的,她都想了;该替他做的,她都做了,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了。想尽办法让师琪离开毛豆,她是履行职责,不是为了私利。她严格按照何书记的三条原则,不用行政手段,不强迫命令,依法行事。让师琪离开毛豆,她靠的是说服、诱导;靠的是强大的思想政治工作。尽管毛豆拒绝去宣传部,就她的工作而言,没有不妥,更没有失误。要说有遗憾,就是毛豆没按她的安排去宣传部。她一再告诉自己,作为姐姐,作为领导,不管毛豆如何对她,都要理解他,宽容他。

嘟嘟……嘟嘟……黄秀梓拿起电话,话筒里传来:黄书记,保卫处有两个人来看现场,毛豆报了案,说泵房失窃。

黄秀梓说,晓得了。想搞什么名堂?

保卫处的人说,我们以为是泵房设备失窃,就过来了。黄秀梓说,辛苦了。保卫处的人指着毛豆的抽屉说,不是撬的痕迹,是钉子划的,明显是老迹了。

保卫处的人走后,班长给黄秀梓做了一个手势,她随班长出了泵房。班长指着自己的脑壳说,这里出了问题。她明白,班长说的是毛豆。班长还说了发生在一个星期前的一件事。

一条铁路,把储油车间和主厂区一劈为二。进储油车间的公路,从铁路上穿过。铁路的终点在储油车间。虽是双轨,车少,一天最多三趟,有时一趟也没有;火车刚接近储油车间,车速接近人跑步的速度。铁路和公路交叉口两边没设栏杆。人们还是把这里称道口。毛豆下午四点上班,三点半骑单车到了道口,刚到道口,一列黑乎乎的油罐车,嘶叫一声,横在毛豆眼前。毛豆掉转车头,往回骑。毛豆这天没上班。第二天,班长问毛豆,昨天为什么没上班。毛豆说,到了道口,后来回宿舍了。班长说,无故不上班,要打旷工。毛豆说,不是无故,有原因,有人想杀我,如果不是我反应快早没命了。班长哈哈大笑。毛豆,没想到你学会开玩笑了。不是玩笑,真的,有人想杀我,火车迟不来,早不来,我一到道口就来,火车为什么这时来?班长继续和毛豆开玩笑,那你说火车为什么这时来?有人安排好了,要杀我。班长又问,谁要杀你?不能说,这人权力太大,六亲不认。

班长一直以为是个玩笑。毛豆平时没有旷工记录,此事就没深究,班长在出勤表上仍打了出勤。把火车为什么这时来和抽屉事件联起来,班长才产生怀疑。

13

黄秀梓回到办公室。师琪坐在她办公桌前,一脸沉思。她进了办公室,师琪还在沉思,魂还没回来似的。这没心没肺的傻丫头长大了,乖了,机灵了,也有心事了。黄秀梓知道她的心事。

何书记找师琪谈话。师琪刚坐下,何书记单刀直入。小师,我想要双皮鞋。皮鞋?您穿多少码?我去买。嗬嗬,小师蛮爽快,不能无功受禄,就做次红娘吧,英雄配美女。何书记看着师琪,师琪低着头,看不出她是紧张,还是害羞。我这红娘是马后炮,其实你们早认识,感情也深,据我了解,中间有些误会。中锋醒过来只记得两个字:师琪,我亲耳听到了,好感动的!我从不流泪,那天还出了眼泪。中锋是为了保护国家财产致残,我们会为他的后半生提供舒适的生活环境,这不会给你的生活,带来不便。

一听说做红娘,男方是中锋,师琪就紧张了,她不知如何回答何书记。

师琪抬头见黄秀梓,说,书记姐姐,我心里好乱。团委做得好好的,去党校读本科班的事,何书记也同意了,好事一个连一个,有什么乱的?傻丫头,不会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吧。何书记给我介绍对象。这是好事哎,何书记给你介绍对象,说明何书记不但欣赏你,还信任你,别人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有点接受不了。放不下毛豆?不,毛豆太狭隘,我们不合适。看得出,你对中锋还是有感情。

以前,我确实爱中锋,下了非他不嫁的决心,没想到,赌就是戒不了。自从知道他把我押上赌桌,爱就死了,就算是他以后不再赌,或者没能力去赌了,但一想到这个男人曾把我押上赌桌,心中就有一团阴影。

中锋赌性发作,把师琪押上赌桌一事,知道真相的只有她。她要建鳖把中锋拖下水,让中锋把一个月的工资都输光。中锋把师琪押上赌桌,这是她预先没想到的。后来,她出面把建鳖从车间调到了科室。不久,建鳖出车祸摔死山崖下,回来时已是骨灰。她庆幸当时没让毛豆知道此事。现在看来有些滑稽,早知今日,她又何必多此一举?只是当时这傻丫头听不进劝,把谁的话都当肝肺,她也只能出此下策。没想到,这事对师琪有如此杀伤力,也成了她完成何书记政治任务的阻力。

书记姐姐,我要是拒绝,何书记会生气吗?

这……难说。我想,就算生气也不会骂你,可能还会看着你笑,你在团委的脚跟还没站稳,本科班的事何书记还是口头答应,没签字,这些都是何书记一句话,到时何书记替不替你说话,就讲不清。我听说,组织部在准备材料,提拨你当团委青工部副部长,副科级。

真的?师琪眼睛里又放光了,仿佛打了一针兴奋剂。

关键时候,一定要沉得住。

书记姐姐,你以前把中锋当敌人,现在怎么又帮中锋讲话了?是不是成了英雄,过去不好的也好了呢?

姐姐看人没你准。中锋是个好男人,没错。

师琪叹口气。和一个残疾人生活一辈子,决心好难下啊。

黄秀梓到医院看中锋,没叫师琪陪同。中锋的伤口结了疤,可以坐轮椅活动。中锋坐在轮椅上,黄秀梓推着出了病房。刚出病房,遇到子弟小学一队少先队员,给中锋送花来了。黄秀梓叫他们在医院小花园里,举行简短的授花仪式。中锋坐在轮椅上,接过花,和少先队员们,一个个拥抱。拥抱完,少先队员们小鸟一样,呼地飞散了。中锋看着那些可爱的背影,流了眼泪。

你那声“师琪”,把何书记感动得流了眼泪。

……

师琪常念叨你,怀念你们的那段感情。

中锋仍沉默不语,仿佛回到了过去的甜蜜中。在医院住了半年,皮肤白了,脸也圆了;眼神乖孩子一样温顺,说话的声调低了,多了一些亲和力。

我们早结束了。

如果师琪愿意……

我不愿意。没等黄秀梓把话说完,中锋抢过话说。

为什么?

……

你还爱师琪!

中锋的眼睛像电力不足的手电筒,刚打开时亮一下,紧接就暗下去了。凭那一瞬间的眼神闪亮,黄秀梓认为中锋绝对还爱师琪。

不!

不管黄秀梓如何做工作,中锋都说不。中锋胸往前扑,要黄秀梓把背上的衣卷起来。黄书记,看到了吗?马没了。

第一次她邀师琪一道去看中锋。中锋躺着,想坐起来,师琪便将被子折成方块,垫在中锋的背后面。师琪扶着中锋,把被子塞进他的背后时,无意中掀开了中锋的衬衣,中锋背上纹的马,只有浅淡的颜色了,淡得像百年老迹,而“祝亲爱的师琪生日快乐”鲜艳无比,宛如刚纹上去的。黄秀梓早听说了那匹作为生日礼物的马,亲眼目睹是第一次。刚纹时,马和字肯定是一样的鲜艳。当时,她感到很奇怪,怎么会这样?再一次看到中锋背上的马时,连淡淡的颜色都没了,只有古遗址一样的痕迹,不细看,痕迹也找不到,而“祝亲爱的师琪生日快乐”一行字,颜色还是像刚纹上去一样。

这能说明什么?

我和师琪的缘分没了。马是我心中的师琪,字是记录的历史。知道为什么字还在,马没了吗?就是这原因。

14

师琪挽着她的右手,俩人都掩饰不住兴奋地走出办公楼。她的兴奋像一只小白免,静静地待在心里;师琪的兴奋,像大山里野惯了的小兽,在心里乱跳乱窜,跳得全身都是。

今天,对她和师琪来说,都是一个值得庆贺的日子。何书记的话,仿佛还在耳边。秀梓同志,党政联席会议一致意见,要给你换个位子,担任厂团委书记,正处级。记得,她还说了一句感谢何书记的话。职务的提升,意味着肩上的担子也加重了,秀梓呀,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何书记找她谈话的同一时间,组织部长也找师琪谈话。师琪的团委青工部副部长,副科级也批下来了。

傻丫头一点不傻,认了何书记做干爹,她一点迹象都没看出来。有天,师琪嗲声嗲气叫何书记干爹,她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何书记对她说,秀梓,师琪是我的干女儿,不许欺负她。她才如梦初醒。她自己都不知道,灵感是从哪里来的。她说,师琪是我干妹妹,爱还来不及呢。何书记笑说,我可不敢认你这干女儿哟。师琪对何书记说,干爹,莫管她,我们走。说完,左手挽在何书记的手臂里,右手朝她招了招,说声:师傅,拜拜。她心里酸酸的,内心深处,一种从未有过的空洞。师琪和何书记的背影早已消失,她还呆呆地望着,似乎他们的影子凝固在空气中。再也不能叫傻丫头了。好笑的是,师琪叫她师傅,看来谁叫谁师傅,结论不能下得太早。

书记姐姐,第一个要感谢的是你。师琪身上的气场,不断向外发射兴奋、快乐的气息,眉毛,嘴角,手脚,都是发射器。

要谢就谢何书记。

不,你不但是姐姐,还是师傅,没你,就不认得何书记,老爸还说,要请你去家里吃饭,他要亲自感谢你。

恭敬不如从命,你爸的烹调技术,吃得人嘴馋,吃了还想吃。

就要你馋,我天天邀你去吃。

哎——!

黄秀梓和师琪同时惨叫一声。一种剌鼻的液体,火一样烧在黄秀梓的左边腮邦上。腮部有烧灼感,痛得她一下昏了头,不知发生了什么。待她缓过神来后,初步判断是硫酸。痛呀,救命呀!痛呀,救命呀!惨叫声是师琪。师琪不在她身边了,师琪在什么地方喊救命?低头一看,师琪躺在她脚旁打滚,边滚,边喊。白色的气体,在师琪脸上,还没散去。师琪脸部没有一处没沾硫酸,皱巴巴的,比魔鬼更可怕。可能是右手挡了一下,师琪的右手背上也沾了一些硫酸。

泼硫酸了,泼硫酸了。

快打120,快打120。

谁泼的,谁泼的,看到人了吗。

好像是毛豆。跑了。

15

中锋住外科,在三楼。师琪住烧伤科,在四楼。中锋坐着轮椅,到了四楼。九朵红玫瑰放在腿上。

黄秀梓和师琪住在一个房间。黄秀梓只有左边脸包了纱布,打点滴躺在床上,平时下床活动。师琪一张脸全用纱布包着,只剩一张嘴,露在纱布外面,右手也包了纱布,吃饭喝水都要别人喂。医生说,师琪的双眼都被硫酸烧坏了,现代医学也无法使她复明。师琪一双圆圆亮亮的眼睛,永远成了两个黑洞。师琪暂时还不知道这个残酷的现实。

中锋轻轻握着师琪的左手。开始是握着手掌,后来,一大一小两只手,五指交叉,相互深入对方的手指间,都不说话,仿佛都在说话,那话是通过手指传递的。中锋把红玫瑰放到师琪身上,师琪将花一朵一朵地抚摸。把九朵玫瑰抚摸完,手指动了动。中锋心灵感应般,把脸贴到师琪手上。师琪的手,抚摸着中锋的脸,并久久地贴在中锋脸上。

安心养伤,伤好后,再去做个美容,仍是漂漂亮亮的师琪。中锋说。

师琪脸上烧伤率百分之九十五,医生说,大面积的烧伤,要做美容恢复原貌基本不可能,而且价格昂贵。中锋知道师琪不可能再看到光明后,才决定买玫瑰花的。中锋再也控制不住泪水。泪水流到了师琪的手指上。

我的脸全部烧坏了,眼睛也看不见了,是吗?一定是的,要不,你不会哭,我一直没见你哭过。

中锋扬起头,泪水沾满了一脸。不要瞎想,不是泪,刚才上楼梯出的汗。

我先下楼吃药,吃完药,再上来喂你吃饭。

孟大鸣,生于长沙宁乡,现供职于岳阳市广播电视台。在《湖南文学》《散文》《文学界》《芙蓉》《鸭绿江》《西部》《青春》《芳草》》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和散文作品100万字左右。出版散文集《盘点四十年》、中短篇小说集《痛彻肺腑的鱼》。

责任编辑杨晓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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