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墙的影子

2015-11-19 00:31周闻道
西部 2015年11期
关键词:柏林墙东德热气球

周闻道

柏林墙的影子

周闻道

来到柏林,是想看看柏林墙,了一个长久的心结。明明知道不能完全如愿——柏林墙早已被推倒。

我还是来了。

时值晚秋,午后。欧洲平原的气温,与成都平原差不多,差的只是天空。这里晴空万里,清新明丽,我们亲爱的成都平原,却雾霾深重,灰暗阴郁。澄澈中的秋影,有一种无与伦比的魅惑。当年的柏林墙已不复存在,我能看到的,只是柏林墙的影子。它的推倒与修建一样,都是一种奇迹。突然地来,突然地去,虽然结果早已在预料之中,但当它真正出现时,人们多少还是有点措手不及。我想做一次约翰·F·肯尼迪的见证者。他曾反复气愤地呼斥:“让他们来柏林看看。”影子是存在的B面,透过影子,我们往往更能看见存在的真实。

比如此刻,我站在柏林的街头,便看见许多影子,柏林墙的影子。它们轻易地跨过了二十五年,或者更早的时光,来到我的面前,在时光的溶液里晃悠。铁幕小道;阿尔法哨所,前东德瞭望塔——从1953年到1989年,俯视着世界上最危险的边界;一个曾经坐落在“安全警戒区”内的中世纪村庄盖萨;冷战时期的经典水泥雕像,一个被涂成棕黑色的德国牧羊人,被人用铁链拴在树上;几截残墙,名字叫Bernauer Stra Ber,或Niederkirchnerstra Be,等等。

都不是当年的样子,没有戒备、阴森与血腥,没有守护者和翻越者。虽然有的墙还立着,也只是残墙断壁。东边画廊是真正的跨世老人。

墙依然立着,当年的姿势,身子却充当了画板,任人涂抹。一墙是彩色壁画,线条清晰,笔意粗犷,有一种浪卷千钧的自由狂放,可见当时绘者的心情。另一墙则是涂鸦,签名,题字,留言,漫画,涂抹,层层叠叠,密密匝匝。不同经历和身份的人,来到这里,都不可能没有想法,他们以各自的方式留下了自己的心情。还有形形色色的纪念品,据说都是由柏林墙的砖石铸成。最完整的是墙的基脚。一条由卵石和石板镶砌成的围墙基座,艰难而沉重地在柏林城的狭缝中蛇行,似乎要挽留柏林墙渐行渐远的背影。

影子没有挽留住墙,反而把来人带进了影子里,让人不知不觉中成了影子的见证者,或者一部分。

斜斜的阳光从柏林城的西面照来,被鳞次栉比的楼房,还有柏林墙的残垣断壁遮挡着,将奇形怪状的阴影留给东面。并不奇怪,凡是有阳光和遮蔽的地方,就会有阴影。我相信,这样的遮蔽与阴影,绝不止起始于1961年,也不仅仅与普鲁士王国、德意志帝国、魏玛共和国或纳粹德国相连。在中国,不也有历史悠久的围墙和长城吗?墙和阴影的实际存在,如要追溯,可能追溯到人类的劣性之源——贪婪。先贤苏格拉底早有断定:“我们的需要越少,我们越近似上帝。”现实是,我们离上帝是那么遥远。是的,“我们从未建造一堵墙把我们的人民关在里面”(约翰·F.肯尼迪)。然而,谁能否认,这只是基于形而下的浅表判断。仅仅因此就断言,柏林墙完全是北约和东德的罪孽,似乎并不客观真实;更不能断定,柏林墙倒了,世界的对立、仇视与阻隔就不存在了,就进入柏拉图的理想国了。让我们沿着苏格拉底的逻辑,透过柏林墙的影子,走向历史的纵深,去看看柏林墙的前世今生,和世界的真相。

时空回到第一次世界大战。

这场战争彻底改变了世界。战败的德意志帝国、奥匈帝国和奥斯曼帝国纷纷宣告土崩瓦解,同时宣告结束的还有因十月革命而被推翻的俄罗斯帝国。原来的对立与阻隔,以一种最高政治手段——战争得以解决,和平的曙光照耀大地。

然而,这只是对抗的转化,而非消除。

人们发现,就在和平主义的曼妙之声弥漫于欧洲的时候,因战争而被压制下去的对抗,已从痛苦的冬眠中悄然苏醒。地缘政治、民族宗教、观念信仰、历史文化、利益纷争等等的差异与对立都是它的因子。这种差异与对立,再与一种民族主义心理相结合,因战败而衍生的强烈耻辱感和复仇意识便郁积成块垒,形成一道更深刻、更可怕、更顽固的墙。这道墙植根于一些国家、民族的血液里,形成可怕的集体无意识。这是柏林墙的真正基因。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出现,正是这种基因长期压抑后的物化生长;而战争的结果,仍然没有消除它的存在,只是改变了它的形态与结构。而墙本身,反而更加坚固和复杂化了——世界由原来的多极变成了两极,中间有一道墙。疾病传染预防经验告诉我们,变异了的病毒更难预防与救治。

H7N9的危害无须赘述,只看柏林墙的形成。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德国和柏林被苏美英法四国瓜分。1949年,苏联在占领区包括东柏林在内成立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简称东德或民主德国),首都定在东柏林;而美英法,则在占领区成立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简称西德或联邦德国),首都设在波恩。按照四国签定的协定,须保证西德和西柏林之间的空中走廊。可由于西柏林的领土在东德境内,苏联为迫使西德放弃这块飞地,强行对西柏林断水断粮。西

方国家团结一致,每日派飞机向西柏林空投物资。当然,这样不惜血本的捍卫,绝不仅仅是为了孤城百万居民,而有醉翁之意。他们认为,西柏林是置于东德乃至整个社会主义陈营心脏内的一块利器,通过它,可以塑造和展示资本主义的成功标本,抑制如日中天的社会主义陈营,最终实现和平演变,甚至彻底瓦解社会主义陈营的目的。1949年4月,北大西洋公约组织成立,世界正式形成庞大的两极对立。苏联被迫于当年5月解除封锁。然而,美英法三国认为,规定和现状相抵触,而推迟实施,一推就是几十年。

两极对峙,一城四分。这就是二战的结局。

问题是,这种人为的切分,除了罪恶的政治,除了崇高的自由,阻隔更多的,还是市民的正常日子。吃喝拉撒,走亲访友,上班下班,归家出门,包括孩子要见父母,或父母想念孩子,热恋中的小情人幽会亲热,等等,都是违禁。

自第二次柏林危机以来,东柏林人心惶惶,人们千方百计逃亡西德,从战后到1961年夏,逃离东柏林的人超过二百万,其中1960年便达十五万多人,他们大多是专业技术人员和文化精英。华约老大,我们社会主义阵营的老大哥再也坐不住了。不知是伤透脑筋后的蓄谋已久,还是剑拔弩张时的突发奇想,总之,忽然有一天,华约支持的东德,出动两万多军警,通宵奋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夜之间便在东西柏林之间修筑起了一道高墙,长达一百六十九点五千米。

历史和柏林都永远记住了柏林墙诞生的这一天。

1961年8月13日。

一道为自己人民修筑的高墙,将人性与自由关进了政治黑暗的笼子里,对立、仇视与阻隔成了常态。

可为难了柏林人。

自由诱惑,没有因阻隔消解,反而催化。物资的封锁远远敌不过人性的需求和自由的力量。当一种制度,或一道墙,一种阻隔,与最基本的社会生活和人性需求背道而驰时,事实上已把自己置于了反动与不合理,被推倒只是时间问题。按照黑格尔的逻辑,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反之,凡是不合理的都不该存在。在这个推理中,人性与自由是永远不可忽视的前提。

围绕柏林墙的时局演变验证了黑格尔逻辑。

可是,墙筑起来了,对立并没有消除,反而显形;想阻隔自由的诱惑,反而让诱惑变得神秘。这就是历史的悖论。

墙的两侧,是势不两立的两大阵营: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它们难以调和,势若水火,你想消灭我,我想消灭你,你断言我必然灭亡,我把和平演变的希望寄托在你的第三代或第四代身上,而且,双方都标榜代表未来和真理。同时,原来零散的、非组织性的对立,被集中性、组织性所取代,分别以北约和华约的面目出现。这种世界性的大对立、大阻隔、大防备,集中于一个国—德国、一座城柏林。战争太可怕了,一战,二战,谁是真正的赢家,谁还输得起;谁还有勇气,点燃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战火。热战不行就冷战吧,对立双方也许都判定,时间是属于自己的。谁也没想到,这一对峙就是几十年,而且以一道墙外化呈现。因此,柏林墙早已形成,修与不修,都只是形式。赫鲁晓夫的贡献在于,他用自己的奸妄、果敢与愚蠢,让它以形而下的姿态显形,为我们留下了一个肉眼可见的墙的符号,为一切极权政权的虚弱、残暴、反人性佐证。

如今,符号变成了影子,徘徊于柏林大地。

此刻,我正穿行于这影子里。

这是一张从高处俯拍的柏林夜景。璀璨的灯光,蛛网式的街道,一道醒目的光带,把城市分割成了两块;光带的形状,恰似一个扭曲了的纳粹党人标志,那标志曾表征佛的智慧与慈悲的无限。据说,柏林墙开始只是铁丝网,后来逐步用钢筋混凝土加固,形成名副其实的墙。说是墙,是一种简约。事实上,作为一种防御工事,它的最终结构布局,远非普通的墙可比。从国界开始,依次分别是隔离墙、雷区、电网,到暴露区、壕沟、巡逻哨、第二道铁丝网、瞭望塔等,共十余道防线,已然一道立体防御体系。因此,要用正常方式翻越,几乎不可能。据记载,自柏林墙建成至被推倒,从东德成功翻越柏林墙逃往西柏林的,不过五千零四十三人,而被捕的达到三千二百二十一人,更有一百三十六人命丧翻越途中。修筑者给柏林墙取了个理直气壮的名字——“反法西斯防卫墙”,言在防外患,旨在洗白此举的不合理色彩;人们却叫它柏林墙,直指防民,防本国之民,还原了事件真相。

富尔达是西德在这个地区最大的城镇,隶属于黑森州,有六万三千多人。阿尔法哨所就坐落在这里。

这里曾是冷战时期两大陈营对立的最前沿。北约认为,以苏联为首的华约如入侵西欧,会是闪电战,坦克和部队蜂拥而至,密集突袭,穿越的突破口最大可能就是富尔达镇西端的山冈——这个富尔达走廊上的关键节点,于是,在这里设置了阿尔法哨所,由美国大兵直接轮岗把守。这里曾是冷战时期对立最尖锐的地方,双方武装常常敌意相向,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到处是士兵,我们就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外面的人不允许进来。尽管美军就驻扎在附近,我们一点儿也不知道。这是绝对的秘密。”本地一位开“马槽”旅馆的小老板说。他还告诉我们,一天傍晚,有位邻居抱怨东德的酒吧关门太早,打算逃到西德的菲利普斯德尔去开店。他的随口之言被人告了密,警察立即把他抓去,以不忠之罪投狱。可是,时过境迁,物非人也非,这里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哨所关闭,监狱废弃,围墙拆除,美国大兵也已撤走,刀光剑影早已消迹,迎接我们的,唯有清凉的风。风从远处吹来,带来些许凉意,不知是要让人清醒,还是要带走这里残存的墙的影子。行走于这些影子里,稍不留意,就被绊住了思绪。

铁幕小道从芬兰北部直至黑海,长达四千二百二十五英里,是华约—北约边界的自行车道网络,也是柏林墙延伸的影子。

从盖萨出发,沿着铁幕小道,经过缓缓的小坡,前行约一英里,便来到了一个小山顶。清幽的傍晚,四野宁静而安逸。欧盟和德国国旗,在葱郁的田野上若隐若现,两座瞭望塔相对而立,距离不过五六十米,在黄昏的凉风里,显得阴气森森。瞭望塔之间,还有当年围墙的残迹,及混凝土立柱,东德精心修建的。立柱下,曾经埋下许多反穿越的地雷,不是防美国大兵,而是防自己人。中国古代封建帝王不是也曾说过,防民胜于防火吗?暴政与专制,也会灵犀相通的。不远处的图林根原东德一侧,有一个叫“边界屋”的小博物馆,保留了当年的一些实物,军车、武器、工事、边界警卫制服、立体画和部分居民的证言。他们是当地八千三百多名居民中的一部分,因被怀疑对当局不忠,自1952年起被从禁区内驱逐,驱离自己的家园。一张照片上一个东柏林士兵跃身翻过柏林墙,他的形象定格于跃上墙头的一瞬,头上的蓝天和脚下的铁丝网,都是最好的陪衬。导游说,那地方

离这里不远,如果你们想去看,我一会带你们去。当我们表示要去时,导游又赶紧补充道,不过那地方的墙已被推倒。既然如此,不如看照片,反正都只是柏林墙的影子。

又回到了柏林墙和它激发的逃亡。

人们说,这是上帝在开玩笑。我说,这是上帝安排的功课。耶和华早就暗示,从欲望与偷食禁果开始,人就是有原罪的;要获得救赎,必须经历苦难。柏林墙,就是上帝安排给柏林人,包括东柏林和西柏林人的炼狱——一头是血肉亲情,一头是自由文明,中间隔了一道墙,看你敢不敢翻越。

当然,没有任何人为的墙能够阻挡自由的翅膀。事实上,就在柏林墙的修筑过程中,不,在柏林墙形成之前,它还在对立双方心中,还没有通过修筑外化成形的时候,翻越就已经开始,以至于留下了许多逃亡经典的“柏林墙传说”。东德人这种时刻不忘、不屈不挠的翻越精神,甚至给历史研究留下了一些千古之谜:到底是先有柏林墙再有翻越,还是先有翻越再有柏林墙。据说,专家们也很难找到一个答案。

答案肯定是确定的。萨特说,存在先于本质。那就从存在入手吧,肯定是先有对立、阻隔和墙,再有翻越。只是一开始,那对立和阻隔是有形的,而墙则是无形的,存在于人们心里。心墙就用心去翻吧,追求与向往,便汇聚成一种巨大勇气。有墙也罢,无墙也罢,墙有形也罢,无形也罢,只要追求存在,那勇气就存在。事实上,在一个城市,一个族群,一个国家,在共同的强大集体无意识面前,再坚实高大险恶的墙,都失去了设定的意义。翻越与不翻越,人心都早已过去了。

究竟是什么样的诱惑,有如此大的魔力?

历史在问,我也在思考。我相信,在一切世俗的界域里,都很难找到正确的答案。是防御外敌入侵吗?对,在柏林墙博物馆里,对柏林墙的介绍,唯一形象的比喻,就是“中国长城第二”。中国万里长城功能何在,我们都清楚。这比喻虽然并不离谱,我不能不说,对于柏林墙,它确实是只及其形和皮。关键是,这是一道防内而非防外的墙,具体说,就是防止社会主义东德人民逃往资本主义的西德。这确实违背了天下围墙包括我们的长城的本意。显然,这是一堵悖论之墙。不得不回到问题的起始,诱惑,或者翻越。是什么有如此巨大的诱惑,又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如此冒险的翻越。是物质条件吗?那可以归结为我们曾经不齿的资本主义享乐主义,在那个特定的历史语境下,设墙与阻隔,似都不难理解。可是,仔细分析,似不是。虽然我们现在对物质条件的追求,已不再那么欲说还休,羞羞答答,不再那么“不齿”,但查看历史,当时的东德人并未达到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地步,更没有我们东方大地发生的饿死几千万人的惨剧。

柏林墙博物馆主页,一些逃亡者的故事,也许可以为我们解开一些谜。故事很多,信手拈来几个。

故事一:翻越的吉尼斯世界纪录

在世界吉尼斯纪录上,有一项特殊的记载。除了柏林墙本身(不知柏林墙是否进入记载),这应该也是该纪录上与柏林墙有关的唯一记载。纪录的内容是热气球,理由据说是欧洲有史以来最大的。“据说”二字是我加的,我认为,它忽略了许多纪录中应有的更珍贵的内容和理由,比如非专业制造,追求自由激发出

来的创造力,飞越柏林墙,升降自如,没有被枪和战机击落,等等。这些当是这个热气球远远超过“大”的价值。

人的智慧究竟有多大潜能?在某种笃定的信念下,人有多大的创造力?这确是一个无法估量的问题。记忆中,好像有想上天的农民制成了飞机,想下海的农民造成了潜艇,救子心切的母亲抬起了汽车。这两对东德夫妇,笃定的目标就是飞越柏林墙,奔向自由。他们认真总结了许多形形色色的翻越者的经验和教训,潜水的、挖洞的、翻墙的、冲关的、钻进汽车引擎盖的等等,启发与警示都是有益的。关键是,空城计不可重演。唯一没有过从天上飞越。他们开始精心谋划自己的伟大创举——自制热气球,飞越柏林墙。可是,他们此前对热气球的有关知识一无所有。不敢向谁请教,当局的耳目到处都是,那等于自投罗网。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学。从材料学、工程学、空气动力学、气象学知识到建立家庭实验室。经过无数次的试验,他们终于在自家后院里偷偷制作完成了一个高达二十八米的热气球!

“大”是被逼出来的。两对夫妇,加四个孩子,整整八个人啊,还有,那些技术资料上的数据,他们并没有做过试验,万一飞不起飞不高怎么办?这是一次破釜沉舟没有退路也输不起的冒险,必须留有充分的余地。

一切准备就绪。首先是抛弃,东柏林、房子、家具、衣物,义无反顾。不是破釜沉舟,而是破釜沉命。两个家庭点燃了希望的圣火,战战兢兢,在1979年的某夜晚。宁静的柏林墙,一个硕大的热气球从东柏林一个家庭的后院冉冉升起,速度越来越快。热气球在通过柏林墙的时候终于被警察发现了,先是目瞪口呆,继而手忙脚乱地举枪射击。清脆的枪声,给柏林的夜打上一个个的惊叹。热气球不仅没被击落,反而仿佛一下注入了兴奋剂,迅速拉升,一千米,二千米,超过二千八百米了,已是许多普通民用飞行器的极限。热气球的性能如此之好,他们为自己的设计感到惊讶。枪打不着了,就连大功率的探照灯,也退隐成地面一个幽暗的光点。警察已明白一切,紧急呼叫空军支援,“苏”字号、“米”字号战机,均立刻出动。但是,一切都为时已晚,经过二十八分钟的飞行以后,热气球已安全降落在西柏林的土地上。

当然,安全降落在西柏林,是东德战机发现的,闷在热气球里的飞越者并不知道,他们只知道东德的警察开枪了,战机起飞了,自己危如累卵。还有,吊篮里明显感到氧气在减少,热气球的攀升似乎也显出吃力,必须尽快降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茫茫暗夜,一片迷离,好像还有微微的风,方向是迷乱的。复杂的夜航条件,迅速的拉升和降落,开始令他们对这只从未实战过的热气球失去自信,只有听天由命了。直至热气球着地很久很久,他们都没有勇气开启自己的命运之门,就这样闷在吊篮里,既期待着有人到来,又害怕有人走近。一小时,两小时,十小时,一直捱过了二十四小时,才听见声音出现,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心吊到了嗓尖,他们不知道是凶还是吉。终于,热气球被揭开了,是一些全副武装的军人。夜色朦胧中,还没容得仔细辨认军人身上的标志,他们就听到了期盼已久的声音:“出来吧,你们自由了,这里是西德的土地。”

两家老小相拥而泣……

故事二:挖地道的小男孩

这个小男孩,主页上没有介绍他的名字。也许这是一种刻意,因为他已超越了生命的具体,成为一种象征或符号,代表一种最纯真的民意。小男孩在角逐柏林墙的“翻越”之最中,有一点存在争论,他是否是最早的翻越者;有两点是确认的:一是年龄,小男孩翻越时仅五

岁,是独自成功翻越时年龄最小的人;二是难度,小男孩是通过手工挖地洞翻越的,一系列的技术难度使他无可争议地赢得翻越难度最大之人的声名。究竟有多难,请看他获得成功的几个关键要素:深度,地洞必须深十二米,才能有效规避群楼的地基和市政工程地下雨污供排水管网;长度,从入口至出口,地洞长度大约在二百米至三百米之间,具体多长,只能估算,无法测定;精度,地洞的出口必须准确对准接应方卫生间,否则功亏一篑,如果目的暴露,后果不堪设想。墙两端不能自由往返,不能沟通商量,甚至不能目测,一切只能凭感觉和临场摸索,这对于一位懵懂少年,难度可想而知。

还有数百立方米的泥土往哪里倾倒,怎么不被发觉,地下的复杂情况,泥石,松土,渗漏,建筑,管网,可以说,每掘进一步,都危机四伏,命系一线。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动摇这个小男孩的决心。他凭借弱小的双手,一锹一锹,一筐一筐,朝向那个充满变数的不确定目标。未来是什么,结果怎么样,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有一个信念:只要挖,就有希望。他挖呀挖,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整整挖了六个月。也许是小男孩的精诚和毅力感动了上帝,也许是坚定本来就可创造奇迹,他竟奇迹般地准确挖到了预定接应口。当他挖开最后一层泥土,一下探出糊满泥土天真无邪的头时,全柏林的人都被感动了。他成了追求自由的英雄。

耐人寻味的,是小男孩面对记者和救援者时的幽默回答:“这个大洞洞怪吓人的,不过没有野兽。”黑色幽默。是的,丧失人性的野兽,才是最大的挑战与危险。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艰难险阻不可战胜呢。

故事三:布鲁希克的故事

在柏林墙纪念馆,布鲁希克是与翻越英雄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他用自己一个人的生命,超渡了几十个人的苦难;他把别人载向自由的彼岸,而把自己载向了地狱之门。

布鲁希克是一位年轻的大巴司机,每天穿梭于东柏林街头,擦肩于柏林墙边。他目睹了太多的翻越剧上演,悲的,喜的,闹的,从中发现了一个问题:单个的翻越成本太高,而收获甚微。职业的敏感,让他想到了另一种提高翻越效益的方式:用自己的大巴,装载一车人过去。那时,柏林墙刚筑起不久,还没有完成从铁丝网到水泥墙的加固,许多地方还较薄弱。驾车冲关的事已发生多起,且除有辆车临墙熄火外,多数成功。当然,这样的硬冲,最大的风险就是他本人,因为军警的枪首先对准的是驾车人,其他人可趴在车内躲避密集的枪弹,司机却不能。

然而,一想到可以帮助那么多人投奔自由,他觉得值得,而且感到不这样做是一种罪过。他毅然决定实施自己的计划,人员很快爆满,远远超过车载的定员。他只好安慰那些来晚了的,下次吧,我争取再翻越过来。令他感动的是,他们都那样理解,没有怨艾,没有忌妒,没有偏激,更没有告密,只留给他失望与期盼交织的眼神。那眼神令他震撼,更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与使命。作为大巴司机,布鲁希克在柏林城内开了多年的车,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自己职业的神圣。

出发了,一辆破旧的大巴,搭载着满满一车人、无数个家庭的梦想。布鲁希克沉静自若,先是正常行驶,像往常一样穿过东柏林的大街小巷。可是,当大巴不断向柏林墙靠近时,过早引起了军警的注意。警示、阻挡、射击几乎同时出现。糟糕,大巴离柏林墙还有较大距离。密密集集的子弹,雨点般从四方射来,射向大巴,聚集于驾驶室。奇怪的是,这些子弹好像都失去了功能。大巴不仅没有停下,反而加快了速度,以无可阻挡之势,直冲柏林墙,势如破竹,瞬

间,脆弱的墙体被冲开一个大窟窿,大巴绝尘而往,到达西柏林的土地上才稳稳地停了下来。一阵惊魂,满车沉寂。枪声不息,车上的人慢慢抬起头,惊魂未定地往四周看,确认确实到了西柏林,才颤巍巍地起身。欢呼的人群蜂拥而上。当大家都起身之后,发现布鲁希克仍靠在方向盘上。眼前的情景把大家惊呆了。驾驶座上的布鲁希克,血染浑身,已停止了呼吸。

人们仍抱有一线希望,轻轻将他扶起。他的身上有十九个弹孔,几成蜂窝,血,早已流尽……

不知是出于黑色浪漫,还是对死者的慰藉,柏林人展开了一场争论:布鲁希克是否看到他梦想的西柏林?争论目的令人生敬,依据也很充分:大巴那么早就被发现,军警那么早就开枪,布鲁希克身上中了那么多弹,他真正的死亡是在什么时刻、什么地点?最后,一个现场镜头让大家获得些许宽慰。西柏林境内的一个监控画面显示,大巴冲过柏林墙之后,驾驶座上的布鲁希克还有一个抬头的动作。虽也有人认为,那有些牵强。在那样颠簸、混乱、快速行驶中,每个人都摇晃得厉害,怎能确定那个抬头的动作不是摇晃所致?但是,谁又愿意继续争论下去呢?谁不希望,这个追求自由的年轻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能够带着梦圆的幸福走出生命的黑夜,进入上帝的另一个花园?生性严谨的德国人,在此留下了一个美丽的不严谨。

无数的翻越,已铸定了柏林墙的最终命运。

二十世纪下半叶,世界开始酝酿轰轰烈烈的变革。波匈事件,东欧剧变,特别是戈尔巴乔夫推行的“新思维”,不仅改变着苏联,也改变着整个世界。柏林墙越来越显得与世界逆向而存,不合时宜,它在人们的心中早就倒了。新东德政府上台后,迫于民心和时局压力,开始计划放松对东德人旅游,包括往来东西柏林的限制。许多人认为,是因为当时的东德中央政治局委员君特·沙博夫斯基对上级命令的误解,在1989年11月9日错误地宣布柏林围墙即将开放,才导致数以万计市民走上街头,推倒了这道存续二十八年零三个月、横亘于两德之间的墙。我不相信,在东德当时的政治气候下,身为中央政治局委员的君特,久经沙场,政情炼达,会犯那样的超低级错误。我更相信,那是人们对君特的误解。真正的原因,也许是他的良心发现,民心何向,心里明白,却难得糊涂;或者说,是天意安排了一次成全,对东柏林人民,也对君特。

难道没有君特,没有1989年11月9日,柏林墙会依然耸立到今天?

德国导游四十多岁,曾到中国留学四年,普通话比我的“川普”还标准。作为柏林墙的见证者,他既怀揣过当年的翻越梦,又亲历了被推倒的喜极而悲。现在,他已进入理性与思考的年龄。一路聊来,我们已变得非常熟络。我相信,他的话具有较大代表性。当我问,现在的柏林人对柏林墙的看法时,他不假思索地回答:“罪恶,那肯定是罪恶,推倒是必然的。可以说,在整个柏林,没有人认为柏林墙不该推倒,包括当时特定背景下曾经持枪维护过它的人。”我又问,那么,现在柏林墙推倒了,柏林人的理想与自由实现了,应该无忧无虑地享受美好生活了。

导游显得不再率性与不假思索,回答也不再那么铿锵与轻松,而是有短暂的沉默。我捕捉到了这种迟疑背后的忧郁。他说,虽然柏林墙推倒了,但它的阴影仍然存在,在人们的心里,不断以新的形式表现出来,如日益加重的社会对立与分裂。特别是年轻一代,他们没有

经历过柏林墙时代,不知道珍惜,对社会怨艾很多,社会矛盾也更复杂,他们空虚、迷茫、彷徨、叛立,有的甚至去加入IS极端组织,追求宗教极端主义。

德国导游的话令我想起最近世界发生的几起大游行都发生在民主圣地、自由之邦,在柏林墙被推倒后的二十五年。

先是美国。先是白人警察杀害了黑人男孩,后是黑人男子枪杀了白人警察,一个被判无罪,一个被判有罪,都引发了大规模游行。其透视出来的主体民意应当是正常的、健康的,但也不难看出对立的影子,一种因文化差异而存在的价值对立。而它的根系,却可追溯到美国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

另外两次大游行,一个发生于巴黎,多国政要参加。他们手挽着手,身后跟随百万之众,群情激愤,口诛笔伐,发出了西方世界最强的声音。起因是IS极端组织的追随者,突袭法国讽刺漫画杂志《查理周刊》,造成十二人丧生。另一次发生于德黑兰和伊斯兰堡,波及整个穆斯林世界。起因是《查理周刊》在被袭之后,为显示无所畏惧及捍卫新闻自由的决心,再次隆重推出有关先知的漫画专集。穆斯林世界认为,这些漫画是对伊斯兰世界的极不尊重,亵渎了他们的先知,而西方世界则认为,新闻自由是人性自由的重要内容,必须受到尊重和保护。

无疑,IS极端组织的行为是反人类的,与自由民主相去遥远。几次大游行的背后,显然不是人类与反人类的对立。可怕的不是IS极端组织。他们是人类共同的敌人,如过街老鼠,臭名昭著,不可能有广阔市场。事实上,在对待IS极端组织上,世界从来就是一致的,并没有原则性分歧,也没有根本对立,包括广大的穆斯林世界。真正可怕的,是人类价值观与文化的差异,以及由此决定的对自由的理解和态度。

现实的问题摆在我们面前:自由有没有边界?在挥舞自己拳头时,该不该以不打到别人鼻子为限?新闻自由,该不该尊重别人的习俗和信仰?同样,民主是不是就意味着无休止的争斗,把百姓正事撂在一边?挖空心思找执政当局的漏子,然后把它赶下去,“墙头变换大王旗”后,又让故事重演?

世界“战云”不断,北约东扩,乌克兰危机和克罗地亚事件,以及引发的俄罗斯与西方对立,人们担心,新的世界两极对峙和冷战正在形成。日本右翼势力崛起,军国主义的幽灵在亚洲徘徊;美国重返亚洲,对中国包抄围堵;香港上演“占中”闹剧。这些事件背后,我们看见的,仍是柏林墙的影子。

真正的“柏林墙”,是横亘在人们内心深处的对立与阻隔——对不同民族,不同发展状态,不同信仰,不同习俗,不同文化的歧视和排斥。大到世界,小到社会阶层,这难道少见?

绕了一圈,我们又来到柏林墙边,踏着它的影子。

往事并不如姻,一切就在眼前。

五十二年前,肯尼迪曾在柏林墙边愤怒地呼斥:“让他们到柏林看看。”二十八年前,里根也曾在这里霸气地怒吼:“推倒这堵墙。”几个月前,2014年11月9日,德国总理默克尔在这里说:“这一事件(柏林墙被推倒)向全世界昭示:梦想是可以实现的,没有什么可以一成不变。”

窗外阳光明媚,寒梅傲枝。冬已至尽头,春已在叩门。该到柏林墙看的都看到了,柏林墙也早已被推倒,到处都是梦的影子,可世界的歧视、对立与阻隔消除了吗?

早已离开柏林,可仍感到生活在柏林墙的影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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