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星雨
高考落榜后,我成天窝在家里抄诗集。父母大概觉得我太浪费纸笔了,就托防疫站的张姨给我介绍了一份去食品厂打工的活。
那天父亲和张姨骑着自行车,把我和张姨的一个外甥女小陈一起送到厂里。我一片茫然,完全不知道干什么。大人什么都没交代就走了,我和小陈领了一身工作服,就被一个姓唐的车间主任带到厂房里。先是一间小更衣室,一个大铁橱,每人一个小格子放换下的衣服。水泥地面黑乎乎的,墙边是一个洗手池,下面有地漏,就是女工的临时厕所。
那时我不到20岁,体重不足80斤,工作服穿起来又大又肥。随她们进了车间,四周是生产线,背面是仓库,车间很宽敞。深秋了,工作服里只穿内衣,刚进车间有点冷,冬天就冻得浑身发抖。工人们立即干活,把一摞摞折叠的纸箱拉出来,再把纸箱折起来,底部封上胶带,摞在一起备用,整个车间里是哧哧撕胶带的声音。两个和面的工人,开始把一袋袋的面粉放进搅拌机。有个姓侯的师傅专门拉纸箱,脾气好得很,谁和他开玩笑都不生气。还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在里面卡合格证(就是在合格证上盖印章),看不见人,只听见亢亢的声音。一会他就出来了,把邮票大小的合格证一摞摞地发给我们,我们十几个人对面分成两排坐在传送带两边,每人一摞塑料包装袋,上书上海某食品厂,还画着松鹤图案。我学着他们的样子把塑料袋捻开,把粘成一叠的合格证一张张揭开,摆了一大堆,然后把合格证一个个掖进塑料袋,就等着饼干下来包装了。
烤炉里的饼干出来了,开始排得整整齐齐,经过传送带冷却时便散乱了。我和小陈坐在最下端,上面的是老手,只见她们十指飞舞,双手分别行动,十个手指都能夹住饼干,排齐了双手一并放在右手里,左手掀袋,一排饼干被迅速装进塑料袋,一袋三排,往秤上一搁,马上放进身边的纸箱里。一箱52包,一会就一箱,侯师傅每拉走一箱,就给一张小纸条。眼看着一堆堆饼干随着传送带下来了,又被前面的两个人用胳膊一胡撸,全揽了去,我看得眼花缭乱。
在最末端闲着无事,就悄悄观察四周,卡合格证的比较舒服,发完人就不见了;和面的师傅不容易,得扛大袋子的面;侯师傅拉箱子还算可以;封口的两个也比较舒服,把一袋袋饼干放到封口机边一压,放到箱子里就可以了;最舒服的是检验的,听说是某经理的公子,长得高大白净也傲气,很少到车间里来,但只要他一来,正热闹的车间会突然鸦雀无声,正在唱歌或拉呱的,都在瞬间沉默并一脸的紧张。他背着手,板着年轻的面孔,不说话,只在工人身后转悠,不知何时会突然停在某个人身后,象小孩玩丢手绢那样。工人们都不敢看他,他随手抓起一袋饼干,放到秤上秤。包装线上每人面前都有小台秤,克数是定好的,要是正好,他秤完就背着手走开;秤不抬头或者过高,重量不够或者超重都不行,他抓起饼干就扔到台子上,摔得很响,那个人就吓得脸色都变了。
饼干车间共两个班,一班十几个人,女的多,男的少。一个班10个小时,两班轮换,中间不到半小时吃饭时间。白班早8点到晚6点,夜班晚10点到早8点,一周一换班。换班那天,要连续干20多个小时,我都不记得20个小时是怎么熬过来的了,光坐着也腰痛,别说还得不停地干活。刚去新鲜,活也不多,人家一般包十几箱,我也就包个三五箱,第一个月领工资时才知道是计件的,最多的1000多元,平均都五六百,我只有40多块钱。我也没觉着多丢人,可唐主任不干了,他开始每天下了班开会,全班列队站在车间门外训话。冬天6点就全黑了,小风飕飕的,我们饥寒交迫地站在车间门外,听他一遍一遍地讲:人家上一班生产了多少斤,我们班生产了多少斤,比人家少生产了多少斤。他拖着长腔,把这句话每天讲两三遍,我终于知道大家为什么叫他糖葫芦了:黏糊。
我已经拖了整个车间的后腿,如果及时醒悟,也就不会混得那么声名狼藉了。可那时年轻,什么都不懂,偏偏什么都敢问,什么都想弄明白,也就难怪大家笑我傻了。
拇指到中指间的距离,俗称一?,他们手大,一?正好一排饼干,放进袋里正合适;我的手比人家小,人家一?量进去的饼干,我要两次才行,所以就慢了一半——这是我成年后用尺子量了才明白的道理。再者他们只要排齐就放进去,我则要把饼干都面朝一个方向排齐才放进去,这样看起来当然好看,却又慢了许多。他们只是笑我傻,却没人告诉我怎样才能不傻,这也是我离开厂子之后才明白的。
刚去的时候,他们给我起的外号还算好听。最初代工友给远方当兵的男友写信,他们夸我有才,叫我“秀才”。反正大家都有外号,唐主任叫“糖葫芦”,拉箱子的侯师傅叫“猴子”,和面的师傅是个地包天嘴,不笑也像在笑,称“笑面虎”,检验的公子叫“小白狼”,上端那个能圈饼干的大姐叫“长臂猿”,整个车间像个动物园。他们没用动物称呼我,但后来在班组讨论会上他们一致认为我不戴眼镜又瘦小,不像有学问的样子,于是在秀才前面加了个“小”字。小秀才就小秀才吧,后来又被改成了“傻秀才”,就比较狼狈了。
白班不觉得漫长,夜班难熬,前半夜,大家有说有笑地拉呱,也有的唱歌,和面的师傅一会捏个小面鱼下来,一会又捏个小狗小兔的逗大家开心。下半夜,车间变得鸦雀无声,大家困得要命,眼皮耷拉得老长。夜里12点,伙房管一顿饭,就两样,面条或大包子。我不爱吃大包子,里面的大肥肉白得吓人,我只剥皮吃,把多余的几个包子都送给了饭量大的男工友。听说他们下午就不吃饭,只等这顿加班饭,有的白天还在地里干活,晚上再来上班,多好的体力啊。从车间去伙房吃饭时,大多都不换衣服,因为就几分钟,分两班,这一班吃完回来,下一班再去,以不影响生产。工作服外披件黄大衣,听说聪明的人把饼干揣在大衣里拿回宿舍。我干了大概4个月,家里人没见过我包装的饼干是什么样子。那时的银耳饼干真的加进了银耳,一大盆一大盆雪白的银耳泡在水里和在面里,要不是闻够了车间那味道,吃起来应该很好吃,又香又脆又酥,曾经一度畅销。后来上海流行甲肝,在我辞职后不久,饼干厂就关闭了。
第二个月我下决心好好干,甩掉落后的帽子。另外我也想多挣点钱,买辆自行车。我家在城东,厂子在城西,有十几里地,走大路约1小时,抄小路过河也得四五十分钟。10点的夜班,我8点多就出门,那时的冬天非常冷,积雪好久不化。有雪的日子真好,路上有积雪便不再黑暗。那时大街上没有路灯,行人也稀少,我一路走着,看见黑乎乎的东西就赶紧跑。一次,一只狗看见我跑就追过来,我跑它也跑,我一气跑了很远才把它甩掉,脖子上的纱巾跑掉了都不敢回去找,所以我下决心攒钱买自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