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子底下的夹竹桃(外三题)

2015-11-18 21:28简儿
文学港 2015年7期
关键词:公公婆婆外婆

简儿

窗子底下的夹竹桃(外三题)

简儿

窗子底下的夹竹桃

丽夏是我师范的同桌。清爽的短发。脸上亦很清爽。她爱穿卫衣,像个假小子。我称她兄台。她喊我贤妹。两个人都中梁祝的毒太深。她念书极其认真,走路,吃饭,都捧着一本书。我笑她是个书呆子。她能把圆周率背到小数点后面一百多位。亦能把新概念英语的课文滚瓜烂熟地背下来。令我痛不欲生的几何课,竟是她的最爱。她看那些几何图形会翻旋,会竖立。我则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堆乱七八糟的线条。我想大概她会某种巫术吧。有一次数学老师把画满叉叉的试卷扔到我头上。丽夏给我补习。可我哪里搞得明白那些玄妙的图形和数列啊。我只看见窗子底下的夹竹桃开了,火红的一片,似丽夏脸上飞落下来的一团红云。我说,丽夏,莫负青春。丽夏剜了我一眼,白了少年头,空悲切。话是这样说,仍随我移步到草坪上。哈,那不是到了我的天下么。山含情,水含笑。太阳懒洋洋的,像一只皮球,被谁的臭脚丫一踢,骨碌骨碌滚到河对岸的草丛里去了。婆娑的树影,映照着蓝天流云,和两个手指似葱白的青春美少女。一切宛若是画中的景象了。几何课的阴霾暂时离我远去,我便又是长了五彩羽翼的小鸟,飞呀飞在暖融融的春光里了。

丽夏凡事都极认真。书法课临魏碑,我大笔一挥,很快就写好两张帖子。老师过来巡视,夸我写得好。我还洋洋得意。丽夏呢,悬腕苦练了半天,仍把宣纸揉皱了扔进纸篓。我捡出来一看,哇塞,写这么好呀,都可以去装裱店裱起来啦。毕业前丽夏举办了一次个人书法展。看着墙上那一幅幅隽永的小楷,粗犷的行书,草书。我这才对她生出钦佩之心。丽夏学画亦认真。有一阵她迷恋上了中国画。一有空就拖着我去画室。那个画室阴森森的,听说吊死过一个女人。可画室前那一座青砖的院子是极美的。栽着月季和海棠,还有几株疏梅。斜逸着花枝。丽夏说我亦是那斜逸出来的一株,怎么也不肯安分呢。我喜欢讲鬼故事。也喜欢爬到树上去攀花,插到一只阔口的陶瓶里。丽夏画布上花谢花开都好几回了。我的画布依然是白茫茫一片。转眼就是毕业季,我心底无端生出几许淡淡的惆怅。只觉好日子就像日历似的,撕掉一张就少一张了。

光阴如窃国大盗。在两个小女生的叽叽喳喳声中飞逝而去。我愈发顽劣起来。丽夏则愈发变得沉静。那个圆圆脸刚毕业的英语女教师忙着和训导主任谈恋爱,让丽夏帮忙翻译新课。丽夏一丝不苟,搬来牛津大字典。逐字逐句地译出来。她另外还自学了一门韩语。夜自习去泡图书馆。我总是设法抢到两个靠窗的好位子,要是发现有人占领了。非跟他们斗嘴,吵架,直至把对方轰走才罢休。丽夏说我是属螃蟹的。我便学螃蟹横着走路。她绷紧脸。忍住笑。省得我再人来疯。她的短发已经齐到耳根边,隐约透出一点成熟的风韵。她娴静地坐在窗台一隅,字正腔圆念她的蝌蚪文。我呢,跷着二郎腿,去桑菲尔德庄园会见亲爱的罗切斯特先生去了。我笑她痴。她亦笑我痴。两个痴心人,各自沉迷和陶醉。

毕业以后,我见过丽夏两次。一次是我的婚宴,一次是她的。见的都是彼此最美的时刻。后来,只在彼此生日时收到对方寄的贺卡和小礼物。有时候,我想起丽夏,和从前那些日子,会生出虚幻之感。那些花香般,云烟似的日子呀。现在都去了哪里呢。在蓦然回首的刹那,我总看见两个小女生,从开满了夹竹桃的窗子底下走出来。那五月的夹竹桃呀,似少女火红的心事,开呀开,开到荼蘼了呢。

亲爱的鲁

鲁是我师范的文学老师。她教我时只有三十来岁,看起来很年轻。比起师范里那些花枝招展的音乐老师和舞蹈老师,她更多一点文艺范。十多年过去了,她依然一点也没有变老,还是初见她时的那个样子。皮肤嫩滑,眼角没有皱纹,似乎岁月对她特别厚爱,轻轻饶过了她。

她不怎么爱说话。说起话来柔声柔气的。像个小女孩。不知怎么会选择教书这份工作。但她的古文底子实在扎实,从杜甫、苏轼,到归有光、张岱。我至今依然记得她授课时的情景。上课前预先发给我们一篇古文。标注难解词。让我们反复诵读。譬如教《兰亭集序》:“永和九年,岁在癸丑,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一群小喽啰读古文,一开始犹如小和尚念经书。可是读着读着,眼前豁然开朗,仿佛置身于兰亭旁,崇山环绕,茂林修竹,只见一群穿着布袍的风雅文人坐在溪水边,饮酒作诗,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游目骋怀,悠哉乐哉。于是爱上她的古文课。甚至毕业后一段时光,仍忍不住往她家里跑,一盏灯,一杯清茶,与她对谈文学与人生。日子清清浅浅,微波无澜,只愿永远是那个象牙塔里的小女孩。

鲁就是那个象牙塔里的小女孩。读师范时,她住在教工宿舍楼里,那是很老的一幢楼,在吕公路上。楼下有座小庭院,枇杷亭亭如盖。双休日我和萍萍是她家里的常客。她那时一人独居,先生是海员。从很远的地方给她寄香水和明信片。有一次,她没有如期收到明信片,心里很着急,不知他是否出了意外。我们说打个电话不就可以了么。她听了如释重负。是呀,我怎么这么笨呀。她笑起来的样子,实在还是一个天真的小女孩呢。

鲁煲鸡汤、骨头汤给我们补营养。一只白瓷的大锅,架在煤气炉上,扑哧扑哧冒着热气。案几上一盘石榴。饱满似要炸开来。剥一只石榴在玻璃盘子里,就消磨掉一个下午。那时候时光仿佛无穷无尽,可供我们挥霍。春日迟迟,我们戴了草帽,去东湖畔郊外的田野上踏青。或流连于莫氏庄园幽深的回廊下,或去九龙山爬石阶,山上的杜鹃花开了。一团团的,似天边飞来的红霞。我们沿途采了一捧又一捧。沉醉不知归路。黄昏时分,回到寝室,鲁忽又来敲门,给我们送一袋红苹果。她笑嘻嘻地说,多吃苹果会变得漂亮呀。

我后来一直喜欢吃苹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鲁的缘故。

毕业以后,鲁也搬到嘉兴。在市中心买了一套一百多平米的公寓。装修得很洋派。她先生那时也结束了航海生涯,落地当了一名律师。那时候我们仍喜欢和鲁腻在一起。在她家蹭饭吃。她在厨房里做菜,我们在客厅听她先生讲异国趣闻和诉讼案例。吃过饭去园子里散步,鲁挽着她先生的手,很幸福的样子。我们便偷偷溜掉了。鲁终于不再寂寞了。我们暗暗松了一口气。

我谈了男朋友,第一个带去见鲁。在一家西餐厅里,烛光闪烁着温柔的火苗,鲁悄悄跟我说,不丑呀,很实在的一个人。能呵护你一生便好呢。我这才定下心来。后来跟老公说起这件事,老公说,真悬啊。要是鲁老师否决掉了。怕你就不会嫁给我了吧。我答,那是,所以你还不好好谢谢她。他对鲁倒亦是和我一样,有空也会跟着我去鲁家里蹭饭。

鲁有一年忽然停薪留职去读研究生。她先生随后也去了英国深造。回来以后,不知怎么的,我觉得她有点闷闷不乐。我问,你们两个出去是互相躲避么。她答,是。两个人不在一起久了,在一起的日子,倒是觉得不自在了。人真是很奇怪啊。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天天见面,反而没有思念中那般好了。也许爱真是需要一点距离的。

后来鲁还是和她先生分开了。爱过,亦恨过,剩下的是兄妹之情。唯亲情才能不离不弃。真是这样子的呢。现在鲁一个人反而开心。她跑去西藏,敦煌,自驾去海边搭帐篷,看日出,做了很多令我艳羡的事情。有天我打电话问她在干嘛,她说在天荒坪上看星星。天上缀满了石子似的星星,实在是非常好看呢。她在电话那头兴奋地说。我说亲爱的,记得啥时候也把我捎上啊。她笑着说,好啊。

亲爱的鲁,在我心目中,你永远是中文系那个精致,漂亮,冰清慧美的女教师。你亦是我的姐姐。我的亲人。我们永远爱你。亦如当年你厚爱我们。

外婆 外婆

表弟约我去看外婆。身高一米八七的表弟,心思比女生还要细密。他说:“姐,你晓不晓得外婆很寂寞?”

外婆一个人独居。屋子外有一片竹林。小时候,外婆绞了两股麻绳做的秋千架还在。长大了,我们一个个离开了外婆。忘记了昔日那竹林旁的好时光。

“外婆——外婆——”

小扣柴门,走进院子,外婆听见我的声音,从藤椅上站起来,绽开一脸野菊花似的笑容。白发似雪。银丝闪烁。看起来十足已经是一个老太太了。

天有点凉意。给她添了一件罩衫。修指甲。就像小时候她给我做的那样。

给她拍照。她坐端正,掸掸衣服上的皱褶,仿佛一个羞怯的小女孩。

不一会儿,表弟在绿纱窗外喊外婆。他是几个孙子女里算得上最孝顺的一个。来看外婆看得最勤快。也不惧怕外婆的唠叨。你看外婆那柄机关枪向他扫射的威力:工作顺不顺心?在外面租的公寓住得惯么?要不要抱一床新棉被?有没有找女朋友啊?

说起来惭愧,小时候一点儿也不嫌外婆唠叨。总是央求她没完没了地给我们讲故事。仿佛听着她的声音才能安睡。长大了却特别怕她唠叨。她一唠叨起来呀,就像唐僧念紧箍咒,非得把我们的脑袋炸开不可。

可是怎好责怪她的好意呢。外婆是担心我们呀。担心我们在外面受苦受累,受别人的欺负。在外婆眼里,我们都是小绵羊,那些大灰狼啊,一直对我们虎视眈眈的。

小红啊,你可千万别上男人的当。有一次外婆很认真地对我说。

我告诉外婆现在多的是好男人。可是外婆怎么会相信呢。她仍然一脸愁容。

后来好歹嫁给了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她总算放下心来。

凡是她不放心的事情,她总要说了一遍又一遍。她对这个世界缺乏足够的安全感。好东西舍不得吃,旧东西舍不得扔掉。屋子里仅一张老式雕花木床。一口五斗橱。几只樟木箱。两三件蓝灰色大盘扣的斜襟袍子。

还有那支发髻上的银钗,几乎陪伴了她一生的光阴。

外婆外婆,你可知今夕何夕,今世何世。高楼林立的大城市,你一天也没有去住过。你极其讨厌那鸽子笼似的公寓楼。和窗外那灰蒙蒙的天空。你说,村子里虽然屋舍简陋,可是庭前有花,有草,有鸡雏。小路上,有水牛,有粉蝶,有斜阳。顶要紧的是,老邻居一个个混得烂熟。有事情大家可以互相帮衬。

你一辈子从不麻烦别人。甚至是亲生的四个子女。六个孙子和外孙。

二十多年以后,我们一个个从你的羽翼下飞出去,越飞越远。唯有你,甘愿留守在寂静的光阴里。任木门斑驳,油漆脱落。秋千架空着。那远去的游子,不知几时归来。牵牛花闹闹地爬满了木栅栏。一只花猫,躺在青石阶上酣然做着美梦。

楼上公公

每次从乡下回来,路过汽车北站,女儿就会嘟起嘴巴:“我好想念以前的家啊。我好想念公公和婆婆。”“那么,我们去以前的家里看看好不好。”“不好。”女儿叹口气,“现在那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况且,公公也住在医院里。”

我不禁感慨起来。

车站后那一排土黄色的公寓楼,现在看起来多么低矮。可是,那一年,我们买下它的时候,它算得上是城里最新的楼盘。

小区外那条长满了法国梧桐树的街叫禾平街。秋天的时候,穿着薄毛衣的我,从梧桐树下走过。金黄色的树叶翩然飞舞,在我身后落了一地。

镜头渐渐推进,梧桐树的叶子由青变绿,又是一季浅夏。梧桐树下走来了推着童车的我,蹒跚学步的女儿,对世界怀着无尽的新奇。她坐在小区门口的旋转木马上,木马唱着欢快的歌儿。有一对老夫妻,笑嘻嘻的,在给木马投硬币。

那是楼上的公公和婆婆。女儿跟他们很投缘。尚在襁褓里的时候,她已懂得冲他们咯咯地笑。会站的时候,女儿扶着阳台上的栅栏,朝楼下走过的人喊:“冬冬,卜卜。”于是小家伙很讨得老夫妻的欢心。公公婆婆疼她,亦如疼爱自己的孙女。有好吃的好喝的,必要喊女儿上楼去。到后来,女儿上幼儿园,有点不好意思上去了。公公婆婆便在黄昏时等候在楼梯的拐角处。等女儿从幼儿园回来,把一堆好吃的塞到她手里,他们便心满意足地上楼去了。

我一直不晓得,暮年的老人,内心是极其脆弱的。那一天公公婆婆听说我们要搬走。并且要卖掉住的公寓房,慌忙下楼来找我们。

他们想劝我们留下来。他们说舍不得小家伙。舍不得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了,怎么能说走就走。

年轻人多么狠心。我笑着说:“搬走了还是会回来看你们的啊。”

心里知道当然是不会了。搬走后没过多久,听说公公得了忧郁症。做梦梦见女儿,在梦里笑。醒来后就哭。赶忙带着女儿去看他,呆了半天,女儿就嚷着要回来。公公自然很生气,说以后再也不对你好了。女儿也不示弱,不好就不好。

再去看公公的时候,公公已经住在医院里了。他得了老年痴呆症。婆婆指着女儿问他:“老头子,谁来看你啦?”公公竟然很淡定地说:“小家伙呀。”

后来公公用鼻子进食,婆婆便嘱咐不要带女儿去。怕小家伙看见了害怕。有一天,女儿说,我都两年没见公公了。再去看婆婆的时候,婆婆竟拄着拐杖,老得不能相认了。

“婆婆,你自己要保重呀。”我落下眼泪。她每天都磨好果汁、豆浆带到医院。公公已认不出她,只对她恋恋地说:“妈,你要陪我哦。”

“五十多年的夫妻情分,怎么忍心不管他。”婆婆请了二十四小时陪护的保姆,可是一日三餐,仍都是她亲手做的。

那天接到婆婆的电话,电话里听见她很平静的声音:“公公走了。”

啊。尽管是意料中的事。可是悲伤依然包围了我们。

抬头看见窗外,一枚黄叶正从枝头飞旋,掉落下来。多么像是一个人的一生。

公公活到八十三岁,亦已算得上是高寿。只是剩下七十岁的婆婆,她是寂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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