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量山“跳菜”传奇(外一题)

2015-11-18 21:28朱零
文学港 2015年7期
关键词:齐齐插花村长

朱零

无量山“跳菜”传奇(外一题)

朱零

我有一个同事,云南人,中央民族大学毕业以后,就留在了北京。因为我曾经有过在云南插队的经历,所以平时跟我走得比较近。同事姓超,名有钱,刚毕业来单位的时候,我们都叫他小超,现在他人到中年,我们就直呼其名了,叫他有钱。有钱是彝族,彝族有各种稀奇古怪以及非常有趣的姓氏。有钱说,在他们那个村子里,姓超的就他们一家,他爷爷也说不清,这个姓是怎么来的。

有钱是家里的老大,他还有个弟弟,叫有种,超有种。这名字太牛了,单位里的人就充满了好奇,尤其那几个来自东北的中年妇女,平日里是不放过任何一条八卦新闻的,就围着有钱,说不把你弟弟这名字的来历讲清楚了不让走。有钱有着少数民族特有的憨厚和害羞的表情,还没张口脸就先红了。

有钱老家在云南的无量山脚下,村子就叫无量村。许多人只知道武林中有一个门派,叫无量派,那是从金庸的小说中看来的。事实上云南还真有一座无量山,山中真有一个无量村,只是这个村子,跟武林不挨边,那是一个彝族村寨,总共三四十户人家。有钱家隔壁是村长家,村长姓字,这个姓是典型的彝族姓,大街上只要听说某个人姓“字”,不用猜,百分之一百是彝族同胞。字村长一口气生了七个女儿,这让他在村子里很是没有面子。他隔壁的老超家生了第一胎,就是个能上山打猎的,村长就愤愤不平,看见自己的老婆气就不顺,指桑骂槐,动不动就要给群众开会,会议最后的议题永远是落在了生儿生女的话题上。老超家穷,生了个儿子,真是欣喜若狂,感觉自己下半辈子有救了,就取名字,叫有钱。村长有事没事总过来串门,对于老超家生的儿子,表现出一副不屑样,说,你小子有本事,再生个儿子给我看看?如果你还能生个儿子,算你有种。又过一年,老超家媳妇又生下一胎,村长过来打开小衣服一看,眼睛都直了,小鸡鸡正在对着他尿尿呢。把个字村长恨得,牙痒痒。老超家里人商量给小孩取个名字吧,老超就说,村长早给取好了,叫有种。就这样,有钱的弟弟,大名就叫超有种。在农村,有儿子就是任性,既有钱又有种,从此以后,老超家站起来了,头昂得很高,腰板挺得笔直。

前几天有钱请假回老家,说是弟弟结婚,必须回去。大家觉得不对啊,你弟弟有种不是已经结婚了吗?你们家不就两兄弟吗?有钱笑笑,不解释,后来问我,说朱大哥,你想回云南吗?我带你回老家,让你见识见识我们老家的婚俗,很有意思的。

我当然想回去,初恋时的小芳还在云南西双版纳的寨子里呢,也不知这些年过得怎样了。有钱说,我们家和西双版纳是两个方向,我们的县叫南涧彝族自治县,在大理州境内。大理我也熟悉,也有朋友,就决定跟有钱回家。飞机上有钱跟我说,他的这个弟弟也不知道怎么论上的,就是隔壁村长家的小儿子,自从有种出生以后,村长突然跟老超家亲热了起来,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又过了两年,村长老婆又怀孕了,这回要是再生个女儿,村长家可就是八个闺女了。但村长一点也不担心,跟大家打包票,说放心吧,这回肯定生儿子,长大了跟老超家有钱有种一起上山去打猎。村子里的人将信将疑,村长家的老八出生的时候,果然是儿子,一转眼,都二十五年了,小伙子马上就结婚了。村长对老八很是在乎,取个名字叫如香,大名字如香。有钱说,只是这如香越长越像我们哥儿俩,村子里的人暗地里都说如香也是我爸的儿子,谁知道呢?反正如香跟我们家一直很亲,我们也一直把他当自己的弟弟看待,所以说,如香结婚,我是一定要来参加的。

少数民族的婚礼本来就热闹,有钱说,我们南涧的彝族,婚礼要比其他民族更好玩。他问我,见过跳着舞给客人上菜的吗?我脑子里转了几转,想象不出来手上端着菜怎么还能跳舞,根本就没听说过。有钱说,你就等着开眼界吧,这可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婚俗,就是个传奇。

彝族的婚宴一般是请三天客。每一天都有说法,第一天叫做“丑席”,也叫“相帮天”,丑为牛,意思就是说大家要像牛一样任劳任怨,互相帮忙,踏实干活,第二天叫“寅席”,寅是老虎,是彝族的图腾,在山里老虎是最大的,所以这一天是正席,第三天叫“卯席”,卯是兔子,跑得飞快,意思是大家吃喝玩乐三天了,该着急跑回家了。彝族同胞真是有意思,我们到达有钱家时,正是寅席这一天下午,一进院子门就看见场地上用松枝和篷布搭了个大棚子,在棚子的上位供着“福禄寿”三位老寿星的圣像,有钱拉着我坐上席,我知道这不是我该坐的位置,这应该是长辈的坐席。有钱说,你就坐这儿,一会看我们彝族的“跳菜”。打眼一数,院子里密密麻麻摆了八张桌子,都坐满了人,热闹非凡。有钱说,我们家院子小,只能放这几张桌子了,所以今天整个村子里的人是在这里吃流水席,吃完一拨马上换另一拨,估计得轮三回。

我一看,桌与桌之间还有一长条空地,有钱说,这是跳菜的空间。话音刚落,突然听见“梆梆”两声大锣声响起,接下来是一串悠扬的唢呐声,只见从厨房里一蹲一跳地闪出来一个人,左右手各托着一个盘子,每个盘子里放着八碗相同的菜,左手的托盘与左耳齐,右手的托盘与右耳齐,只见这舞者右脚向前小跳一步,轻盈而优雅,落地后,同时起左脚,向后勾约有九十度,这时右腿微曲,上身稍稍向前俯,稍作停顿,往后一回头,原来是在等人。这时厨房里又冒出一个脑袋来,身子却缩在门后,使劲往院子里扮鬼脸,让人想起缩头缩脑的孙猴子那张脸。估计除了我,其他所有客人都明白好戏开始了,有人鼓掌,有人吹口哨,有人叫喊,有几个孩子急得站在了凳子上张望。躲在门背后的人终于出来了,孩子们松了口气,看起来这是一个丑角,蹦跳自如,插科打诨,一会儿钻到抬菜人的前面,引导他向左或者向右,一会儿到一张桌子边打个招呼,那一桌人就起哄,鼓掌,终于把抬菜的人引到“福禄寿”三星的圣像前,先把菜供到桌子上,让神仙爷爷们先尝尝味道,然后他又端回来,第一盘菜放到了我们这一桌,我们这一桌是新郎新娘双方的家长、其他两位长辈、有钱的父亲、我以及一位干部模样的中年人。抬菜的人先是向左转身半圈,然后一个半蹲半跪的姿势,很恭敬地面向我们,丑角就端起最外面的那碗菜,也是很恭敬地放在我们桌上。接下来抬菜的人又向右转身半圈,面向另一桌半蹲半跪,丑角依次把菜放到每一桌,直到把这道菜上完。

我回头对有钱说,这个小丑挺可爱的。有钱一乐,说,这不叫小丑,我们彝族人管跳着舞上菜的那个人,叫“吾切拔”,是主角,把菜端到桌子上的那个人,叫“吾下拔”,是配角。上菜都是两个人一拨,配合着上。两个人跳菜时互不说话,全靠身体语言和眼神来传递各种信息,一会儿模仿猴子的机灵劲儿,一会儿模仿大公鸡的独立与打鸣,尤其是那个端菜的吾下拔,滑稽幽默,一跳一窜间,眼神里流露出的,全是喜庆,所以大家很爱看。虽然他仅仅是一个配角。

上第二道菜,又换了两个人,原来是几拨人一起跳菜,像是要比个高低。这一次出场的吾切拔抬的菜数量明显要比刚才的多一个。刚才仅仅是左右手各抬一个盘子,每个盘子上装八个碗,这一次出场的吾切拔,除左右手上各端一个盘子外,脑袋上还顶着一个盘子,仍然是一步一跳,让人胆战心惊。第三轮出场的更绝,不用盘子,双手平抬至胸前与肩平,双手合拢处端一碗菜,左右两臂腕肘形成的三角处各置一碗菜,左右两肩平展处各置一碗菜,口中咬着两把长柄勺的勺柄,向左右伸出去,勺两端各置一碗菜,头顶再置一碗菜,也是八碗,这简直就是杂技了,可我知道,这是在云南大理州境内的无量山深处,一个叫做无量村的彝族寨子里举行的一场普通的农村婚宴。

见我对跳菜很感兴趣,有钱也很高兴,觉得没带我白来。我问他,你们这个传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有文字记载吗?有钱就去问他爸,他爸也不知道,他爸就去问村子里的长老,长老一捋下巴上的山羊胡,慢悠悠地说:“搞球不清啰,反正我记事起,我的爷爷就在跳菜了。”接下来又补充一句:“只是我们彝族才跳菜,汉族和其他民族不跳的。”

有钱说,跳菜的最高境界是吾切拔用桌子作为道具。具体一点说,就是吾切拔用牙齿咬住桌子的一个角,一条桌腿抵在小腹上,利用身体的调整让桌面在一个水平面上,然后放上八碗菜,也是一步一跳,每一桌都不落下,吾下拔就给每一桌上菜,直到一圈上完。有钱的爸爸听有钱在跟我显摆,就插嘴道:“还有更牛逼的,有几个吾切拔只用牙齿咬住桌子的一个角,整张桌子都是悬空的,就可以跳菜,还有一个最牛逼的是,不仅只用牙齿咬住桌子跳菜,两只手还各抬一个盘子,每个盘子上装八个菜,口手并用,那个场面,真是太惊险了。”

我无法想象那会是怎样的一个场面,只能这么说,高手永远是在民间潜伏着的。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醉意尚未消散,有钱问我,今天我们家有个亲戚盖房子,中午也要跳菜,想不想去看看?

当然要去。亲戚就在村子里,是有钱的一个表兄弟,今天要独立门户了,家里要给他单独建一座房子,今天是破土动工的日子。跟有钱家相隔也就几百米,我们到的时候,一个道士模样的人正带领有钱的表弟围着一个台子绕圈,看得出来,那个台子是新搭的祭台,上面放着一块腊肉以及盐、米、茶、酒等祭品,道士手上抱着一只大公鸡,鸡冠鲜红,大公鸡很精神,毛发油光发亮,看得出来平时伙食很好,性生活过得不错。道士嘴里念念有词:“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中央戊己土,点得真龙地,代代子孙出文武。”然后带领有钱的表弟在祭台前跪下磕头,磕完头,道士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小刀,开始抹鸡脖子,公鸡显得很乖巧,不闹,只是哼哼两声,血就从脖子上流出来了,鸡脑袋一歪,双腿一蹬,就算完事了,跟道士配合得很完美,像演练过很多遍似的。道士就扯下两根鸡尾毛,那两根鸡毛好漂亮啊,沾上鸡脖子上的血,粘到路边的三叉松枝上,这叫鸡血通神,告诉土地爷爷,我们要在你的地盘上动工了,请你老人家允许。这只大公鸡应该知道自己的使命,不然,它怎么显得那么有使命感呢?鸡完成使命以后,只剩下一件事了,就是被煮熟,被人神共吃,而不是共愤。

接下来才是正事儿,要竖柱子。只有柱子竖起来了,这个家,才算开始有了。竖柱子的仪式很复杂,主角是木匠师傅。木匠师傅也要杀鸡,说是要祭木神,这只鸡没刚才的漂亮,估计它自己也知道,所以被木匠师傅抱在怀里,也不闹,刚才它也看见了,比它威风那么多的大公鸡都不闹,自己就更没有理由瞎嘀嘀了。但是也不害怕,两个小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看什么都新鲜,估计是第一次看盖新房,当然也是最后一次,看完后,它就会循着刚才那只大公鸡的足迹而去,好在黄泉路上有个伴,也不怎么孤单。

木匠师傅就开始竖柱子。先是中间那一根,然后左边,然后右边,然后上梁,慢慢地,房子就有了雏形。竖柱子结束后,日已正午,就开始吃饭。午饭也跳菜,只是跟婚宴上的跳菜不一样,吾切拔和吾下拔出来时,没有唢呐伴奏,两个人由着性子跳,忽左忽右,脚踩浮萍,只要跳出喜庆来,怎么玩都行,节奏、时间、舞姿舞步都由自己掌控。怎么看怎么像广东一带的跳狮子,只是吾切拔两只手抬着的盘子,始终与肩齐,给每一桌敬菜的时候,身子稍稍下蹲,盘子与眉毛齐平,这不就是举案齐眉的意思吗?有钱说,对,就是这个意思,我们彝族大家庭,大家很平等,平日里都是互相敬重的。

大家就在酒桌上说些吉利话,祝贺主人家新房落成。主人家也一一给每一桌敬酒,表示感谢。我问有钱,你们都是在什么时候有“跳菜”这个节目的?有钱说,很多,每逢节庆,或者婚丧嫁娶,都会有跳菜。办丧事也跳菜吗?我问他。有钱说,也跳,只是气氛要严肃些,大家基本保持安静,即使说话,声音也尽量小,跳菜的动作尽量减少花哨,跳的幅度也小一些,葬礼上的跳菜,主要是以恭敬安送为目的,是给亡魂踏上认祖归宗路上的最后一次饯行。

好家伙,有钱不愧是中央民族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总结起来,一套一套的。回到北京以后,那一对新人的长相,以及他表弟的模样,都模糊了,但那几个跳菜的“吾切拔”和“吾下拔”的面容,却时时浮现在眼前,还有那个道士,还有那只大公鸡,回想起来面庞都很清晰。单位的人问我,你这趟云南之行有什么收获吗?我不好回答,如果光是吃两顿饭,那当然不叫收获,那叫吃货。但我又无法给他们描述那种心理感受,随他们怎么想吧,我嘿嘿一笑,一扭头,给了他们一个背影。

花、插花以及插花节

女人比男人爱花,那些有钱又有闲的女人,甚至整日里在家里插花玩,美其名曰艺术。把花跟艺术扯在一起,感觉有点装,这都是城市化的产物。要是在农村呢?农村当然也有花,甚至是漫山遍野的花,要么热烈,要么素雅,却并不整齐,这些花长在任何一个角落,你都不会觉得突兀,这些野花,早已与大地融为一体,而我们,仅仅是过客罢了。

我在大姚的大山里喝得晃晃悠悠的时候,过客的身份愈发凸显。大姚是云南楚雄的一个县,大姚爱花的人,居然都是男人,大姚的男人居然也插花,漫山遍野的花,叫马缨花,男人们把马缨花插在姑娘的发髻上,插在牛车的车把子上,插在家家户户的门楣上,插在小憩的马的尾巴上,当四面八方的男人赶到一起,为自己心爱的女人献花的时候,他们甚至为此创造出了一个节日,就叫插花节。我很佩服大姚男人的勇气和真诚,如果在城市,领导们说不定把名称弄得很含蓄,遮遮掩掩,顾左右而言他,最后弄成一个什么什么艺术节之类的名堂,让人觉得俗不可耐。

大姚是一个以彝族为主体的边疆民族县,大姚的插花节早已闻名海外。其实我对插花倒不是太感兴趣,这是彝族同胞的节日,我一个外乡人,凑什么热闹呢?难道你敢摘一朵马缨花,往大姑娘头上插去?不敢吧?除了淌着口水看那些彝族姑娘小伙子对歌跳舞,眉目传情外,剩下的,也只是给主人添乱而已,何必呢?

但是齐齐不这么想。齐齐是大姚的一个彝族小姑娘,她给我打电话,说,朱大哥,你就来吧,你可以不看插花,但是我们彝族的十八月历,你要是不过来亲眼看看,会后悔一辈子的。

齐齐很会揣摩一个人的心思,她知道我不爱花花草草,不逛公园不进景区景点,但是博物馆啊民族史啊之类的东西,还是有点兴趣的。齐齐说,你来了我保证你不会失望。这么一诱惑我就有点心动,我就说你来接我啊?其实说这话的时候我已决定要来了,只是想借齐齐之口,坚定一下决心而已。

之前没听说过彝族有个十八月历,当然是因为自己的孤陋寡闻。到了大姚以后才知道,在大姚县昙华乡民间流传的十八月历,比墨西哥玛雅人的十八月历,还要早好几百年。齐齐带着我来到昙华乡的一座几年前刚修好的塔前,告诉我彝族的十八月历是怎么回事儿。这座塔的塔基像莲花座,有十八瓣,每一瓣上都有一个名称,齐齐说,这就是每个月的名字,她带着我围着塔基挨个念:风吹月、鸟明月、萌芽月、开花月、结果月、天乾月、虫出月……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这都是怎样的天才才能想出来的名称,齐齐见我发愣,有些走不动的样子,一拉我的衣袖,抬眼望着我,似乎在说:怎么样,没骗你吧?有意思吧?齐齐的眼神有些得意,甚至有些自豪,她说,下面还有呐。就拉着我,接着转圈,往下念:雨水月、生草月、鸟窝月、河涨月、虫鸣月、天晴月、无虫月、草枯月、叶落月、霜临月、过节月。一圈数完,正好十八个月。齐齐说,我们老祖宗的十八月历,每个月是二十天,十八个月就是三百六十天。我说,可是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啊?齐齐笑着说,就知道你会问,我们老祖宗比你聪明多了,我们第十八个月是过节月,过节月完了以后,接下来五天就是过节,这样,一年不就是三百六十五天了吗?

比阴历阳历什么的历法,智慧多了,关键是每个月的名称,是如此地充满了诗意。我百思不得其解,这些个聪明才智,彝族祖先都是怎么得来的呢?齐齐说,我们大姚山高路远,以前比较封闭,跟外界接触少,但我们的祖先也得过日子,也得对山川河流、日月星辰做出自己的解释,他们就观察自然气候的变化,日积月累,就形成了这十八月历。

齐齐见我对每个月的名称这么感兴趣,就问我,还有更诗意的名称,想不想知道?这每个月份的名字就够我激动小半年的了,还有更好听的吗?齐齐说,我们每个月的二十天也有各自的名称,现在你站稳了,请听我说:第一天叫开天日,第二天叫辟地日,第三天叫男子开天日,第四天叫女子辟地日……且慢,我连忙叫停,怎么听着不像那么回事儿。我问齐齐:真的假的?不是骗我的吧?齐齐说,谁骗你了,你别捣乱,让我一口气说完:第五天叫天黑日,第六天叫天红日,第七天叫天紫日,接下来依次叫火烧天日、水冷日、洪水日、葫芦日、伏羲皇帝日、伏羲姐妹日、寻觅人日(这个好,肯定是两口子闹别扭,媳妇跑进大山里找不着了)、野蜂日、蜜蜂日、出人日、天窄日、地宽日、地缩日。齐齐一口气报完,感觉就像听相声《报菜名》般过瘾,我问齐齐,还有更好玩的吗?齐齐说,我们这里,只有好玩的,没有不好玩的,也没有更好玩的,各有各的好玩。

齐齐应该去天津学说相声去。

大姚这块土地,应该是诗人们呆的地方,如果能把每个月、每一天都过得像彝族祖先们命名的那么有诗意,那还真不枉过此生。

从十八月历塔往回漫步的时候,山路两旁的马缨花开得正烂漫。不时有彝族小伙子从身旁闪过,脸上有着藏不住的笑容。齐齐说,今天是彝族的插花节,这些小伙子都是来看毕摩选彝家的圣女的。齐齐带我来到不远处的会场,会场就搭在小树林里的一块平地上。我知道彝族的毕摩都是本民族最有文化的人,他们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集教师、医生、军师、法官、科学家等等身份于一体,游走于神与鬼之间,协调人与天地之间的关系。昙华乡的毕摩叫李学品,头戴法帽,身披蓑衣,手拿法器,脸色黝黑,干瘦,精神,蹲在一棵马缨花树下,像老僧入定,脸上看不出喜怒。我走过去蹲在他身边,努力装出一副毕摩样,自己低头看看,都觉得滑稽,一个穿西装的人蹲在毕摩身边,本身就是一种混搭,感觉时空在穿梭。李学品的孙子十来岁的样子,是个小毕摩,也是一副毕摩打扮,他对我倒是有点兴趣,不时朝我眨眨眼睛。祭祀开始的时候,祭品是一只大公鸡,毕摩李学品开始吟诵祭文,声音越来越高亢激昂,虽然听不懂,感觉像是在告诫一些调皮捣蛋的小鬼,让他们离远点,别给人间添乱。小毕摩也跟着念,明显跟不上节奏,还不时冲我扮鬼脸。小毕摩身上人的天性明显多于神性,他还得修炼许多年。有三位彝家少女等待毕摩的抉择,在我等凡夫俗子看来,这三位少女均是圣女,但毕摩还是从中牵出一位他选中的女孩,举起她的手臂,向大家宣告这是今年的圣女。毕摩把早就准备好的一朵鲜艳的马缨花插在圣女头上,祝愿今年风调雨顺,诸事吉利。忘了交代一句,后来毕摩杀鸡的时候,那只鸡不愿意引颈就戮,扑腾扑腾一直在挣扎,因为离得太近,鸡血溅了我一裤子都是,我回到家洗裤子的时候一直在想,是不是因为我离毕摩太近了,有点唐突,那只鸡才给了我一点颜色看看呢?

祭祀仪式结束以后,彝家的姑娘小伙子都去钻树林去了,我问齐齐,这些小伙子小姑娘如果看上对方了,他们怎么表示呢?齐齐伸过手来,拉住我的手掌心,用两个指头轻轻地挠了挠,说,就这样,就表示喜欢对方了。我接着问,那对方表示接受呢?齐齐说,那你也同样挠一挠对方的手掌心,如果两个人的手都不离开,慢慢握在一起,就表示两个人都喜欢对方,可以进一步交往了。刚才齐齐挠了挠我的手掌心,手还没离开,我也想挠一挠她的手掌心,还没等我挠,齐齐的手已经缩了回去,看着齐齐离去的背影,发现她的头上还没有人给她插花,好在有漫山的马缨花,我挑了一朵粉红色的摘下,拿在手上,慢慢地追上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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