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贺 颖
暖光:受难者的重生之旅
——关于宁肯长篇小说《三个三重奏》
■ 贺 颖
无疑这是一个文本的矩阵,关于时间与空间、个体与公共经验之纠合,信念与信仰、伦理向度与文本吊诡间深度交感的矩阵。一个神秘主义者潜心布下的迷局,来者容易去者难。博尔赫斯的天堂与迷宫,明晃晃亮光光,照得小径交叉,花园真切,读者却分明无路可返。连自己这样凡俗之至的人,在这样的场物质浸润下,已然着迷于一种释谜者的隐性身份,深感冒昧又难抑欢悦。
无论王权与哲思,焦虑的、耐心的以及以讹传讹的智慧,一步迈进阵中,浑然不觉间读者已成局中一棋,再无自由从容身;迷荡于无穷多的重奏间,一不留神已然成为一尾符音,因乐章所需而分散流布于乐谱各处,而后时而沉默失声,时而化为纷纷碎片,四散而弥漫于文本内外。或者就是甘于被文本消费,被矩阵警告,被迷局度量,宁愿一面被激活一面懵懂无助,亦不愿回返。读者衍化为宗教使命般的受难者,与局中更多的受难者摸爬滚打,被收留于神秘主义者建构的迷宫。必如斯,否则何以为迷宫,何以天堂。
好的作品,也许就是这样完成对读者危险的擒获,毫不手软。与其说这是文字的力量,毋宁说是作者的心灵力量。文字自身的力量是一种秘密的沉睡的潜藏,能将之唤醒并为己之用的,必是一个作家对文字蓄谋已久的尊重,带着荒蛮的夺人之声,可以不开宗明义,但可能醍醐灌顶。
同样荒蛮地,作者开启了多维的时空,从时间叙事到情节叙事,彻底摆脱了小说作品传统的显要启蒙,从而如《易经》中一帧秘而不宣的卦象,垂悬于祛魅已久的文学天空,仿若一则返魅的远年法典。
显而易见,这个神秘王国中的一切都是完满的,一个近似依时间而建构的空间的神秘王国,时间交集、并行,空间叠加、分崩离析,含混中满怀逼人的凛冽。巨大的安谧之下,是一触即发的横空巨澜,如文中坐缸时的谭一爻,不由人不屏息收心,不难想象若稍有不慎,便会刹那灰飞烟灭,魄散魂飞。但一切都安好,安在。其文之气脉如此深稳奇静,叹之余不免引人惊遽作者的心力坚厚。人类生命原是一干碳水化合物的堆合,唯因心魂精神这一腔灵魄之气,将化合物们凝结而成为生命的血肉之身,方有这人间众生,性灵红尘,浩荡荡人类绵延繁衍不息。说来这文之文气,也不正是作者所赋予文章的这一腔灵魄之气么,定海神针一般,稳稳将涛天浩涌定于海面之下,之上则唯见明月朗朗,星际璀然,穹空远邃,一派寂寂浑然,好不动魄惊心。而更重要的是,这神秘王国其间的每个人都有神的气质。
这些神显然是活在记忆中的。记忆是奇怪的东西,是对时空的执念,收不回的心,放不下的手,不依不饶兼死缠烂打。纪伯伦说得好些,略显温情,说记忆是相聚:“记忆是一种相聚的方式,而遗忘却是一种自由。除了黑暗之路,人不可能到达黎明。”虽温情,但仍不乏隐暗的悲情,不乏对忘却的向往,因忘却是自由。谁不着迷自由,谁不呢。可谁能做到忘却呢,谁能够。谁也不能,若言称做到想来大约多是扯淡。莫说剧中人一路而来,如斯血肉模糊刻进骨头刺进肤肉的记忆,就算是平凡如我们,就算是那些清淡如水的记忆,那些貌似寡然无味的琐碎零星,又如何能轻松遗忘呢,哪怕是以向往自由的名义。其实记忆也许是对生命虚无的补救也说不定,要不人类的生命岂不永远只有手上的这一天,不,或者就一小时,一分钟,一个刹那的当下而已。想想可不就惊悚不已。而且哪怕是最黑暗的记忆,也是必须的,因为是抵达黎明的必经之路。
记忆有时仿佛幽灵,这剧中人大部分都生活在记忆之中,作者的记忆,图书馆的记忆,图书馆那些书籍的记忆之中。
记忆同时赋予了一切以最高级别与形式的豁免,文本中因而呈现出如真似幻的奇妙,介于虚实之间的王国,人心的蒙昧、危险、出路、深渊等等,纷纷盼求一种模糊多义的觉醒,近似于向一位隐修者求一副上上签,以便与自己内心的向度有所呼应,却偏偏戏剧般不被成全,令人气馁却又格外不甘;而避难处、监房、审讯室,这些人世间的是非之地,在这样神秘王国中,竟仿佛一处处奇妙的后现代艺术实验场,弥漫着诡谲的光泽,似一幕剧舞台上的布景,有着不可逾越的距离感,又分明是逼仄眼前的现实存在,奇幻而惊心,亦因惊心而不安。绵延的惊心,无端的不安。不止居延泽的那间白色房间,以至谭一爻遁形的山间庙堂,以至“我的”那间书斋,以至敏芬家那套老式的楼房,以至李离怀抱居延泽的那间斗室。不安犹如烈性传染的绝症,恣意蔓延。最不安的当属杜远方,装有太多秘密的杜远方,受难者杜远方,神一样的杜远方。“富甲天下也解决不了灵魂的不安,也诞生不出抵御一切痛苦的欢乐。”英伦才子阿兰·德波顿这话,就像是为杜远方量身定做的,严丝合缝,富甲天下的杜远方,救赎过众人的神,却无人可救赎的杜远方。
这王国中更意味深长的,是作品中人物的名字,本身就是对作品的另样诠释、启示与补充。其中绝大部分人物的名字直接取自卦象中的符号,代表着易经中的阴阳五行的一种,而其背后更深的意义,也许是一种隐喻,一种接近宗教意义上的哲学伦理观。汉字自身神秘的修辞力量以此而昭然,格外醒目隽永。谭一爻,居延泽,李离,巽,艮,兑,这些繁复的汉字,此刻毫不隐晦,无声地令人物愈加弥漫着强烈的神秘与神启。
包括精于天体物理的天使般的云云,普通的名字,非凡的人物精神赋予,恰似暗合作者对芸芸众生的祈许一般,包括富甲天下的杜远方。杜远方,杜撰的远方。远方总是连接等待,各样的等待,精致、隐秘、馥郁、井然如杜远方般的等待。杜远方调制酒,像调制酒一样调制女人,在等待中调制,无限耐心,仿佛生命亦无限一般。他以神一样的智慧同一切博弈,按兵不动地博弈,同时间、机遇、险境、年华博弈,“没有博弈还有什么乐趣?”。等待也是博弈,甚至调制也是,唯有生死在他这里是和解的。
“与杜远方对话是困难的,越到行刑前他的话越晦涩难解,仿佛预先已在死亡的彼岸说话。”预先在死亡的彼岸说话,生与死因而和解,因而弥合了生死界限。晚年杜远方的灵魂,也许更仿佛那首童年时的美国黑人歌曲,低沉、亲切和舒缓,遗憾的是几乎无人知晓。而他之所以是神,还因为他知道太多秘密,“一个装有太多秘密的人,常有说出秘密的冲动”,但杜远方不冲动,更有甚者他还清楚地知道,自己也同时是命运与时间调制的一款酒饮,略较之常人名贵,却永难逃与常人一般无二的宿命。“……他明白了:自己是一个幻影,一个别人梦中的产物。”谁的梦中的呢?命运的,更是时间的。宿命是宿命,而这一知道,便与那不知道的芸芸众生成了天上地下。向死而生就成了向生而死,向死而生是凡间俗子受难者,而向生而死这就没法不是神了,神便是死生无界,神是爱,是救赎,是十字架上的复活者。
若向生而死是神,那么谭一爻甚至比杜远方更具救赎的自觉。这神秘王国此刻成了人间道场与坛城,成了诸神之地。
一爻就是一卦,这一卦就是一世佳音。“从我离开家开始就不属于这个世界了,更不属于要去的那个世界。这非常有趣,我从未在这种状态下思考过问题。你知道吗,你在和一个既非生也非死的世界说话,并且你还向这个世界发出了吁请。”他在庙宇中等待俗世概念上的死,而与其说他等待的是死,莫不如说在等待生。一种另样的生,与死已然无关。
同样弥合生死般的谭一爻,终其一生都在度人,直到度了居延泽,但还不是最后。蓝,蓝是可以飞的人,曾经飞出过房间了,一个人,飞起来走了,却与文中如此贴合而毫不突兀诡异,蓝是玄机,蓝是早被谭一爻度化了的,可不就要飞,蓝最后留在谭一爻住过的禅房了,蓝就等于离开了这尘埃星球;但这仍不是最后,出家并同时圆寂的谭一爻最后的度化,是作品的隐含的终极灵魂,既对庙宇僧众的度化:坚持坐化前吞下四十九颗晶石,只为坐化后可以为寺院烧出舍利,烧出舍利寺庙就会为其建七级浮屠,“将是本寺五百年来第一个获得七级浮屠的人”,冷硬枯寂冥顽的谭一爻,那一刻却莫名如孩童般,为这七级浮屠欢悦如斯,巽未必能懂,这般赤子之情,非是为一己虚荣幻誉之欢,而是度化的至极之境呵,还有什么比一个凡人,对寺庙对僧众对信仰对宗教本身的度化更能抵达救赎的初心。不是说荡气回肠,是仿佛肝肠寸断。
似这般的自向死而生到向生而死,该算惊天动地的一声轰响了,但仍被作者生生压在海面之下,波光明镜中竟未透出波澜与端倪。人物内在的张力,因隐忍而愈加时刻濒于爆发的临界,却直到结束而如一安然。气度逼人。气度逼人得不由人气结,那些必然的昏天暗地与粉身碎骨哪去了?横竖要给读者个说法吧?然而没有,什么也没有。就这样,都结束了。
是的,生与死终于不再相悖,死不再是生的反面,生不再是死的彼岸,生与死时而比肩而行,时而潜移默化,时而复相互取悦,时而成为彼此的寓言仿佛博尔赫斯立在世界上那两面相向的镜子,此刻的两面镜子便是生与死。它们相互注视也相互谨守,相互阐释也相互袒护,仿佛过命的兄弟。世界亦因这相立的两面镜子而成为无穷,一切没有了边界,生与死皆无法抵达尽头。犹如高尔基《伊则吉尔》中的拉那,出离了生死,一切没有了任何界限,时空没有了记号,这是混沌吗,还是人类苦苦盼念的永恒?如果是,那这永恒该是原罪了。
余下的这句是读者说的:不,一切还早,一切尚未开始。
伤感是生活的神经,感到伤感才感到生活的存在。这是杜远方的话,是他的精神肌理。神一样的杜远方,确有着隐暗的伤感,不朽地盘桓于灵魂中,是任何光芒都不能照进的一处灵魂密室。亦如此不可或缺,甚至恰因为这暗藏的伤感,杜远方才是杜远方。也包括谭一爻,包括会飞的蓝,包括李离,甚至包括“我”,包括杨修和李南。作品中这些大多数的灵魂,都弥漫着伤感,甚至有些纠缠有些醉人,野蛮的或淡漠的、自性的或被伤感。因此整个作品亦都暗暗飘荡着一种史前般的伤感之息,仿佛某种记忆,仿佛人类某种共有的童贞,也许这是生活的一种真实谛相吧。
相对而言,身处白色房间里的居延泽已少有伤感,要不就是已抵达伤感的极致。人类在面对生与死被有限的时间与空间完全掌控的时候,也许伤感真的太过于清淡,至少不合此刻生命思考的重口味。白色房间里的居延泽,罗伯格里耶神秘的“拓扑结构”里的东方版试验品,此刻成了人类原罪的一位代言。代言是需要被选中的,居延泽不幸地如此恰如其分。就像他名字中的暗喻,居延泽,居然,是疑问,是反问,是必然的深陷洪泽的哀叹。
“只有冷才能拯救冷”。杜远方将自己的冷,出奇准确地传递给了居延泽,却没能如愿传递出神的气息。居延泽自这位教父灵魂中获取了众多的力量,遗憾的是更多是世俗意义的启迪,当然这也是他必须的命运,因为这被选中的人子,必要以身份上足够的恰切,认领人子的戴罪之身。尽管其实人间的每个人都是原罪意义上的罪子,每个人都是受难者。
“居延泽作为一个真实的自己,与表演的自己有一种无法割断的联系,并不判若两人,更像是兄弟。”“变形的热血,到死都没有凝固。对自己的罪毫无悔意。”如果说人类的原罪是“被罪”,尚有被同情怜悯的模糊地带,那么这样的毫无悔意,便是对“原罪”的坐实了。哪怕这是个巨大的令人心碎的悖论:无罪之人,何以领罪?不领之罪,即为原罪。于是居延泽沉默,不是为了沉默而沉默,是在等待,一如从前的所有等待,一如整个人类的等待,等待命运的戈多,一如受难者等待佳音。而令人痛彻的是每个人都知道等待他的结局,但却不能告诉他。这残酷因此满怀悲壮,这代人类领罪的将亡灭的人子,怎不是在代众生受过。这是令人落泪的。受难者永远是感人的,更何况是代一个时代、代一代人几代人甚至整个人类的受过与受难。
“任何人的个人叙事都包含了国家叙事……任何国家叙事也应还原到个人叙事”,受难的生活,成了受难者的道场与坛城,恒久而似永不朽坏,却并不令人慰藉。因于人类而言,它同时就是如此的哀伤与虚无。原罪的人类,注定每个个体都是一部受难曲,都是生活的出离者。
人类因原罪,有时似乎并不生活在现实中,而就生活在文本中,生活在居延泽的白色房间里,有着《一座幽灵城的拓扑学结构》的房间,生活在“我的”图书馆,有着迷幻气息的超现实的图书馆,生活在健全人的轮椅上。生命因而显现出鲜明的怪诞与唐突,众多的疑问再次接踵而来,关于分辨善恶树上的果实,关于每个人都是受难者,关于人子与救赎,以及不能追问的到底该如何沉默。因为原罪,我们仿佛临到某种宗教伦理的边缘,有时意识到幻灭,有时又渴望必须重生。
“除非所有人都获得自由,否则没有一个人能够是完全自由的, 除非所有人都有道德,否则没有一个人能被称为完全是有道德的;除非所有人都过得快活,否则没有一个人能够称为是完全快乐的”。关于人类与原罪,没有人比斯宾塞说得更精准了,精准得令人诧异与安慰。
原罪将所有的人类,个体与他人、与始祖连为一体,并因务必领罪而从未有过分离。因而没有一个人是完全自由的,没有。意识不到这真相,人类的一切绵延都是徒劳。万千年来人类蒙昧地被“罪”,不可问不可解不可言说,连锋芒睿智的维特根斯坦行至于此,亦收住脚步:对不可言说之事,唯有保持沉默。
保持沉默,就无异于受控于沉默。更多时候,沉默并不能给予人的疑问以回复,比如何为人之原罪?何以为原罪?吃了分别善恶的果子,人类有了分别善恶的能力因何就成罪?神之为神,造物主对人子的创造、万千宠爱,难道不希望人子更具智慧?否则何以造出人类?沉默不回答,那就等待吗,像对戈多的等待?不知道,似乎同样不可追问。既不可追问自己,也不可追问他人。萨特说“他人即地狱”,若果然如此那就每个人都是地狱。因为所有的他人都是我,所有的人都是一个人,都是伊甸园里的被创造、被放逐、却不被搭救的人子罪臣,是命运流转轮回中永恒的受难者。
那就受控于等待吧,就像作品中说的“每个人都受控于未来”一样,受控于想象与等待,期待被理想、奇迹、被一缕黎明时从天而降的明亮、或黄昏的大地上慈悲的暖光环抱沐照围绕其间。就像敏芬的期待,多年的无边的甚至懵懂的期待。
敏芬,作品中最人间的名字,有着最人间的渴望,渴望运道的改善,“哪怕是畸形的,令人不安的改善”,渴望人人渴望的那个“公平,公正,天下说理的地方”。敏芬,作为一个人间的代言,尽管有少许超凡之处,却终究不具作品中其他人的神之气象,会飞的蓝、谜样的李南,生死未卜的李离,几个女人身上都有杜远方、谭一爻一样的非人间的神之气息,唯有敏芬终难逃人之浅陋、恶俗、卖弄,最无可恕的是竟向死神交出了杜远方——声称自己再也离不开的杜远方。而杜远方就是神,她不知道而已,因此是死神的朋友,因此凡胎肉眼之敏芬,看不出他的生命早已无关生死,只是他要走了,要追着那两颗穿过身体的子弹去远方了,这次不是杜撰的,是真实的远方,凡庸人俗子永远无法抵达的远方。
而敏芬,在子弹为杜远方留下两个血洞后,她说自己爱。也许她爱过,因为她燃烧的身体那么激烈地占有过他,她甚至如子民拜倒在他王位之下,她满足喜悦无限欢畅慰藉感恩,她燃烧,也许那真的是爱,但却可以因为一个爱的瑕疵,就像太阳上一颗微弱的黑子,她把他给了死神。她说她爱那个因她而镣铐加身的神,而她卑下的灵魂永远不可能知道,至此她的余生,无论在墓碑前怎样亲吻那个名字,怎样献上全世界的鲜花,怎样泣血明志,从某种意义而言已经永无可宽恕,她仿佛犹大,她的手上和灵魂沾着人性的鲜血,她这个犹大。她不知道,有些恶,必遭人神尽诛,比如出卖。而爱过,尤其不能。比之出卖的邪恶猥琐与血腥,甚至连最为不可谅解最为不耻的背叛,都显得温情而宽厚了。说到底她终于用自己的庸恶,证明了任何凡俗的生命,永远只是一次卑下短促的飞行,而出卖者则仿若一个轮回中失败的废缺轻薄的灵魂,终究难俱身行,以至便是推着轮椅,也不能在沙滩上留下些许脚印。在无关生死的永恒而阔大的背景中,溃败的犹大必黯然跌落,并向地狱日日逼近而永无可救赎。比如“余生她将越来越深刻地经历着这个杜远方了”,不难想象,再不会有什么苦楚比后悔更能凌迟于人,更不用说兼具思念,这般罪有应得。
这应得的罪,或许只是神性光照下的一个阴影,却是人性宿命的原罪,此罪人神尽诛,无可谅过。德彪西说过“人性与神性的悖论,就是它们的和谐”而有些罪错,什么样的和谐也无法消弥。人类终究因原罪而步入恒久的受难,生命的重奏,成了交叠的受难曲。
原罪的,被原罪的众生,什么才是对人类命运的罪与罚?何为伊甸园里的善恶果,谁来安抚伊甸园里动荡的灵魂,又谁来为我们占卜问卦?血肉之心有时想,那牢不可破的无可救赎中,可有微弱的一丝流动吗,就像卦象中变数一样隐秘幽微,或者就是想问,比如说忏悔可否搭救沉沦的灵魂?必定很难,时间的不可逆,本身就是对一切原罪的、被原罪的最终极的惩罚,因为往事不可重现,一切无望显得如此惨烈而悲壮,恰如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在《非洲人》中的描述:
……太迟了。时光不能倒退,哪怕是在梦中。
作为欧洲18世纪古典主义前广泛运用的一种音乐体裁,“复调”以独特的音乐表达,形成了一个全新的音乐术语。与和弦及十二音律音乐不同,复调没有主旋律和伴声之分,所有声音都按自己的声部行进,相互层叠,构成复调体音乐。而复调与文学作品的结合,是前苏联学者巴赫金所创设的概念。巴赫金最早借用这一术语来概括陀斯妥耶夫斯基小说的诗学特点,以区别于那种基本上属于独白型的单旋律的小说模式。 “复调小说”的概念是现代文论的一个重大飞跃,对读者反映论、接受美学、解构主义等都有深刻影响。
复调作为一种文学文本与精神指向的全新结构的同时,本身即是对“单旋律”小说的解构,在这样的结构与解构之间,艺术的审美也从一些固有的经验中起身,开始了对文本一种新的思索与考量,这也是复调小说背后不可忽略的美学意义。
而这部作品中严谨地说,应该比传统意义上的复调又有了新的变化,多了内部结构的繁杂与隐秘,或者说更接近作者反复提起的博尔赫斯的艺术超现实,魔幻,交织,冷静,沉实,奇异。不同人物、不同角度不同时空的讲述,书中人物的讲述,讲述中的讲述,画外音的讲述,仿佛博尔赫斯的诗句:我梦见过梦。这样的梦和梦见,几乎刹那便可抵达一种无限,却充满令人恐慌的诡谲快意,众多意象与元素常常被某个人物同时选择,果然如博尔赫斯《小径交叉的花园》中,那个虚构的中国小说作者崔朋,博尔赫斯这样描述他:“在其他所有的小说里,人们每当面临各种选择的可能性的时候,总是选择一种,排除其他。但是这一位几乎无法解释的崔朋,他却——同时地——选择了一切。”同时地选择了一切,这应该也是这部作品中,作者对文本的一种自觉制造,众多声部同时独立发声,在多个时间与空间的维度中,又在奇妙地相互呼应,迷乱而奇幻着,最终完成共同的指向。
在这样的结构中,时间仿佛有了自己独立的生命。80年代,犹如时间中的异物,以至连时间自我本身都敏锐地感知着那种确切的“异物感”:明亮,粗粝,激越,对抗,并因此藉由各种事物,发出时间本身独有的鸣音。这鸣音貌似销匿于流转的时空之间,而其实不然,每个同样敏锐的心都能听见,大音希声后的清晰与刻骨。
欲望与理想,人性与神性,激荡、纯真与压抑的精神组织的杂芜。理想的微光、启蒙、成长,灵魂的重生或覆灭。敬畏与虚幻,情爱的执意与简单,接受或拒绝,都清晰得像最干净的冰。
“打碎的东西拼在一起吗?”能呵。无所谓谁在问,谁在回复,无所谓。唯有那些疼,那些问,那些狂暴的热烈,倏忽即逝的光明与黑暗,保存着恒久的悲壮与浩荡。80年代几乎成了语焉不详的乌托邦,战栗、激越中,一直有光照耀,这很关键。因为人的灵魂一直有着鬼魅的气质,在暗中存在,却从来渴望光。毕竟长久的暗,会令一切灰飞烟灭,哪怕灵魂。
“读多少书都没用,天才也没用,都不如生命本身。”杜远方,总以神的口气说出人类生命的箴言。是的,什么也不如生命本身。不如80年代的一曲《橄榄树》,那是时间对自身的忘我期许,是倾述、依赖、深深地动情。生命本身就是苍凉的,是感人的苍凉,是一些茫然的呼唤,同时也是自觉的安慰与接纳。如此简单,也如同越深刻越简单一样,至简者至繁。像杜远方对云云说的,最空的天空不就蕴含着一切吗,“少就是多,多就是少”,这是《易经》上的真理,那两条永恒依偎的太极阴阳鱼,不止启示着互逆互生,或互多互少,也许是蕴含着一个甚至连宗教也不能释义的美丽新世界。
美如果不和占有连在一起,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动人感?杜远方在云云的身影中感受着天堂的模样。但是美,怎么能不和占有连在一起呢,多难。甚至从某种意义而言,是占有的潜意识催生出了美。这算什么,对美的惩罚,对人类的原罪的惩罚?“有些道理的伟大不在于别的,而在于你体会到时为时已晚”。这个一定是了,是惩罚,不是好像而就是惩罚。有惩罚就会有救赎吗?不一定。但作者借一个孩子之口,说出了也许自己对读者对世界最深沉的爱:“宇宙的膨胀令杯子碎成片,而它的收缩将会令一切复原。到那时,所有人都会得救。”得救,是的,人之为原罪之身,还有什么比得救更值得人向往、期待、并永生不倦不息地奔赴?最好获救于作者的超现实的图书馆,与书中各种人相逢,各种人的各种相逢。从前,现在,未来的一切人,一切时间。而这愿望无论以哲学伦理与宗教伦理而言,无疑都是可能的。
当然于文中的每个人而言,若最终获救于博尔赫斯的迷宫中,重生于他的图书馆模样的天堂,那就最为完美不过了。就再也不会被世界找到了,被苦痛原罪找到了,哪怕时间,也休想发现蛛丝马迹。因为博尔赫斯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切,他会保护进到这里的每个人,不被无常的命运发现:
“隐藏一片树叶的最好的地点是树林。退休之前在藏书九十万册的国立图书馆任职,我知道门厅右边有一道弧形的梯级通向地下室,地下室里存放报纸地图。我趁工作人员不注意,把那本《沙之书》偷偷地放在一个阴暗的搁架上。我竭力不去记住搁架的位置,离门口有多远。 ”你看他连一本书都如此费尽心机地护佑,更何况是进到他的天堂中的人。这是真实而确切的,并这本身,就是这部作品结构一个部分,或者是其中的一个显要的重奏。
一直觉得文章的名字很重要,几乎就是文章的魂魄。而一部以文字语言表达艺术审美的文学作品,转而以音乐为之魂魄命名,只有一个可能:语言的尽头,音乐果然诞生了,这该是作者对语言与音乐的双重敬畏。谜一样三重奏,几乎有着无限的释义:图书馆里的,现实中的,神秘王国里的三重奏;众生的,上帝的,凯撒的三重奏;生的世界,神秘的世界,死(或者永生)的世界的三重奏。而事实上最为令人迷醉的,该是这样的三重奏:作者主观展示的,读者客观感受的,与作品自身独立发出的声音之间的三重奏。布鲁姆说过所有的作品,一经诞生,便有了自己独立的生命与命运。就是说无论罪与罚、受难或复活、向死而生或向生而死,无论种种,都是作品自己的宿命,是它必经的偶然与必然的流转。“事实上无论活着的人,死去的人,到了图书馆都获得了新生,他们不再仅仅是他们自己,而成了灵魂的共同体。”每个个体从孤寂的独奏,到多个重奏,直到永恒的沉默与合奏。《圣经》中说:“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我心里柔和谦卑,学我的式样,你们心里必得享安宁。”若果真能如原罪的劳苦中,获赐这样的安宁,必定是感人的,几如易经中最温暖的解卦:遇事逢凶化吉,行走出入平安。
英国作家奥利弗·高尔斯密在《旅行者》中说,“无论身在何处,我们只能在我们自身寻找或获得幸福。”这话怎么琢磨都觉得涵义深远,且真实可信只是这“我们自身”却该如何界定呢,是说仅仅的一躯肉身,还是说灵魂,还是兼而有之的身心魂魄?可就算兼而有之,那此刻呢,作为读者的个体,此刻的身心魂魄已与厮磨良久的作品彼此兼具,那这“我们自身”是否也包括作品本身?
事实上包括不包括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自这样的阅读本身,早已获得一种甚至数种作为读者的充分幸福,繁复、锥心、逶迤流转的迷醉。这神秘的王国,作者以心而为世界建构的迷宫与天堂,仿佛不是一处凡间的所在,尽管凡俗的一切此间均可觅见,但这此刻就仿佛作品中人物的名字一般,已然是明明暗暗的符码与隐喻,每个隐喻背后,皆藏匿着巨大洞天,或关乎精神伦理,或申明灵魂启示,从荒诞到虚无,从内在的局限到自由的无限,从前现代到后现代,到此在的存在与时间。也像生活的一个异数,有着忽而暧昧忽而清晰的奇异的识别度。于作者细密画般的描摹中,人物被塑造被刻画,被简化被复杂,辗转腾挪间,充满内在的诡谲渊源,有如人的命运几世几生的百转千回。
一切幻影重重的,都仿佛坚实地存在着,而一切坚实的,刹那就会窥见自己的不堪一击。巨大的悖论,仿佛博尔赫斯那两面经典的相向而立的镜子,将有限的时间与空间倏然诡异地无限拉长,又似对一种隐秘维度的无情洞穿。就像此刻,明明已经结束了,却仿佛自己只读到一个引子,一个略显浩荡的引子,是的,一切还早,一切尚未开始,一切都还未曾到来。大幕后庞大的交响乐队,一切铺陈就绪,安静地等待,等待大幕拉开。而却迟迟不见开启,观众在等,读者在等,乐曲在等,时间也在等,而作者已然倏而转身,隐入无边的光明或黑暗。
必须承认,这是一次最为诡谲的阅读。迷宫样的故事,小径交叉的花园,图书馆里的八卦图,四面楚歌八面埋伏,向中心进发。作者打开世界的多个秘密维度,建造了一个王国,与此人间如此相似,却并不是。纵有着与现实极相似的影像,而更多的却是作者勇敢的理想刻刀下,镌刻而生的类人类。熟悉的疼痛与忧欢,如此熟悉,同样如此陌生而惊心。书中的人生,无论如何不再是凡人的人生,无论多么相似。仿佛图书馆。无论如何不再是凡俗的人间,无论多么相似,因为那里是天堂。
谜一样的天堂与迷宫,庆幸自己与此相逢。并有缘为此而泪而思而为文。每本书都有遭际无限读者的可能的命运,但每本书都有最契合的读者,可以试着解开书中符码最多的那一部分人,那一小部分。自己深以为是这一小部分中的一个,是这作品的一个因缘。
在一个神秘主义者最自在尽兴的表述里,灵魂时而沿着人间的河道,讲着天堂的故事。读者能闻见河水的气息,而河面上雾霭中氤氲的,却不在人间,而是那个神秘的王国里的引人惊诧的斑斓光影;时而又断却翅膀回返红尘,仿佛折翼的天使,以另一种受难,指出人间的疼痛悲欢,喜忧恨爱。爱,说到底是不能没有的,爱是一切,有爱才有一切,否则万事万物岂非都将灰飞烟灭。博尔赫斯在《梦中邂逅》里,揭示出爱的更深层的意义体系:“爱一个人就像创造一种宗教”。这该是说造物主对众生之爱吧,当然也有众生彼此之爱,以至生与死之爱,罪与罚之爱,存在与时间与虚无之爱,总之爱多重要啊,爱才是人类觉醒的灵魂唯一的栖息地。就像作品中的每个人,无不因爱而生而死而远去而飞舞。向死而生或向生而死的方向与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有爱的地方。灵魂的觉醒,也许本就是人类原罪的一种释义,当灵魂以永恒的受难为造物主完成了献祭,那么唯有爱,才是最后的搭救。没有爱,人要么行尸走肉,要么魂飞魄散。爱是我们情愿被其掌控的,情愿地等待与希冀,是绝望中与世界与肉身与灵魂唯一的平安与和解,是荒野中的小径,是星空下可能的重生与复活,是世上哪怕只剩一个人时,仍准时升起的太阳,是太阳安守在窗台上的最后的暖光。
如果你睡了
如果你在睡时做了个梦
如果你梦见自己去了天堂
如果你从天堂采摘了一朵奇异花
如果你醒时发现这朵花就在你手上
那么上帝啊,你该怎么办呢?
——(英)Coleridge
这样的经年之问,此后也许不会再存疑虑了,柯勒律治的诗句,不就是博尔赫斯小说《梦中邂逅》的诗歌版图?就像《圣经》中著名的主祷文,耶稣带给信徒的一个应许:“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叩门,就给你们开门”。因为爱,哪怕原罪的人类的灵魂祈愿仍可以被神所听见,那朵醒来后手中的奇异花就是一切爱的终极意义。而因之神的爱,宗教诞生了,梦境成了自由来往天堂的路径,这该有多美好。完美曾经是完美本身的罪,灵魂也许曾经是灵魂自身的恶。比如人类永恒的等待与宿命的虚无、荒诞,人类永恒的无家可归,唯只因灵魂的觉醒才有了这般的种种荒凉,而灵魂认领这时间中的原罪之罪,收纳这受难之躯,当人类以受难完成了对觉醒与造物主的祭献,灵魂的幻灭或复活,都已化为命运暖光下的希冀,藉由爱,而无关生死,虽败犹荣。
(作者系青年诗人、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