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示情欲与政治权力欲的互文关系——读宁肯的长篇小说《三个三重奏》

■ 贺绍俊

揭示情欲与政治权力欲的互文关系
——读宁肯的长篇小说《三个三重奏》

■ 贺绍俊

《三个三重奏》，这个书名就对我的阅读构成了挑战性。三重奏，借用了音乐的术语，无疑在告诉我们，它包含着多重声音，它将是一个复调式的意象。复调，似乎始终是宁肯采用的小说叙述方式。从这里大概也能看出宁肯的个性。宁肯是一个思想型的作家，过去他对思想的偏爱被他的诗性所掩盖。随着岁月的推移，宁肯也由激情走向冷静，这时候，思想就浮出了水面。几年前，宁肯说他要认真读点书，几乎一年多的时间，他一个字也不再写，埋头读书。显然，他希望自己获得更多的思想资源，当他观察世界和整理经验时，这些思想资源又转化为深邃的洞察力。这一切在他的这部新作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现。这一次的读书行动无疑使宁肯获益良多，《三个三重奏》不妨看成是他的炫耀，炫耀他在书本中的发现。这种炫耀是情不自禁的，因此我们在阅读中会时不时地被一个个闪光点所打扰。

宁肯的思想也是接地气的思想，虽然他总是在追问思想的终极，总要归结到哲学、宗教等形而上的玄奥之处，但他始终没有忘记他的出发点，他的出发点就在现实这块土地上。因此宁肯的思想烙上了强烈的政治情怀。他的政治情怀又与80年代密切相连。80年代是理想燃烧的年代，也是政治激情的年代，宁肯是参与者和实践者。后来，80年代的过来人发生了分化，他们的精神也产生了不同方向的蜕变。宁肯一直缅怀80年代的精神，他以文学的方式来宣扬80年代精神的神圣性。他带着这种神圣性继续抒发他的政治情怀。

《三个三重奏》带着宁肯以上的鲜明印记：对思想和知识的痴迷，对80年代精神的缅怀，以及政治情怀的抒发。尽管以一种繁缛的复调结构呈现，但其尖锐的现实性仍隐约可见。小说大致上包含了三个故事线索。第一个故事，兰陵王老总杜远方被牵涉到官场腐败案逃逸到其亲信李平的姐姐李敏芬家。离婚独自一人居住的李敏芬接纳了杜远方，以后两人陷入了一场匪夷所思的情爱之中，最后是李敏芬将警察引到了杜远方再次隐遁的小岛。第二个故事，大学生居延泽到兰陵王公司实习，杜远方安排财务处长李离接待并辅导他，在实习过程中，居延泽疯狂爱上了李离，他无法处理好他与杜远方以及李离之间的关系，只好返回学校继续求学。但几年后他不得不再次求助杜远方。杜远方不弃前嫌，通过背后动作，让他步入政坛，并成为一号首长的秘书。第三个故事，“我”有一次进入铁窗的便利，从而听到了杜远方、居延泽这些死囚们讲述他们的经历，这使“我”回忆起自己80年代的生活。三个故事表面上并不交集，但读者能发现其内在的关系。毫无疑问，杜远方和居延泽是共同的罪犯，他们是怎样相互配合犯罪的，宁肯似乎不愿多说，只是稍稍透露一些蛛丝马迹。宁肯如此处理，显然是不想将他的小说写成一部官场小说或反腐小说。更重要的是，宁肯面对现实中的官场和腐败，他有自己的思考。所以，分明是一个企业家与一个官员合谋贪腐的故事，宁肯却将其拆解为两个关于情欲的故事。而宁肯透过情欲看到的是政治欲望。在宁肯的意识里，政治欲望就像是一个黑洞，深不可测。宁肯试图通过几个相互交集的情欲故事，将这个可怕的黑洞撕开一道口子。因此，我以为，这部小说的核心主题便是，关于情欲与政治欲望和政治权力的互文关系。

有一个细节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这就是杜远方的怪癖的性嗜好。当他与情人做爱做到兴奋时，一定要采取 “恶心的进入”，才获得更加刺激的满足。即使情人不愿接受这种性爱的方式，他也要以强暴的手段实施。这个印象是如此强烈，它像是一块锋利的刀片，突然在光滑的丝绸上划拉出一道裂缝。因为在这个细节到来之前，杜远方一直保持着一个绅士的风度，他优雅、矜持，在与李敏芬共度良宵时，又是那样的激情奔放，和谐美满。但你根本想不到，一个优雅的绅士却有着一个令人恶心的性嗜好，他不满足于正常的性交，还要与女性发生鸡奸。无独有偶，另一位痴迷权力的男子——李敏芬所在学校的校长黄子夫，也有同样的性嗜好。他凭借权力不断地对李敏芬性骚扰，目的只有一个，要把她弄上床。最终他达到了目的。对于李敏芬来说，恐怖的还不是她被迫要与她的上司发生性关系，而是这个上司也像杜远方一样要用一种恶心的方式给她带来疼痛。我们看到两个不同性格和出身的男人，却在性嗜好上有着惊人的一致。无论是杜远方权力可以直通一号首长，还是黄子夫只不过在一所学校作威作福，他们都因为权力欲望的支使，竟然在性嗜好的重品味上达到了统一。这无疑是宁肯深思熟虑后设计的细节，这个细节把情欲与政治权力的关系一下子变得格外紧张。我从这个细节里，也发现宁肯是如何执着地要从情欲的角度去理解政治这个恐惧的动物的。我其实是非常认同宁肯的想法的，我一直认为，政治对人的异化，应该是文学的一个永恒的主题。也是从这个角度，我特别欣赏宁肯设置的这个细节，它让我们触摸到一个平时似乎讳莫如深的阴暗的褶皱，也打开了一个平时让人们欲说还休的话题。宁肯深信，一个男性在政治权力的角逐中，在政治欲望得到充分扩张时，必然会在情欲上发生变异和异化。反过来说，我们也可以从一个人的情欲的变异里，窥探到政治的隐曲。

宁肯处理这个故事的方式有两点让我不得不感叹。一是这个故事本来具有畅销价值的传奇性和揭秘性。一个大型酒企的老板，精心培育一个智慧型的亲信，将其安插到官场的核心层，然后，就应该是他与官员的密切合作，从而获得最大利益化。写出这样的故事，即使难免归入到通俗小说的类型，但对官场腐败的揭露也会是很透彻的。但宁肯坚决拒绝了这种写法。二是这个故事的现实性很强，如果采取正面书写的方式，无疑具有极其鲜明的现实针对性和尖锐的批判性。但宁肯同样也没有采取这种写法。我由此发现，宁肯在写作姿态上越来越倾向于采取更文学化的写作姿态。需要注解一下的是，我所说的文学化，与所谓的纯文学不是一回事。曾经有人为摆脱政治对文学的干预，提出纯文学的口号，但纯文学有着形式主义之嫌，纯文学完全撇清文学与现实、政治的关系，也是对作家的另一种误导。我所说的文学化，则是指一个作家试图以文学的方式去表达他对世界的看法，也表达他的政治立场。事实上，宁肯是一位充满政治情怀的作家。为什么他对80年代情有独钟，就因为80年代是知识分子的政治情怀与人文理想热烈拥抱的年代，他也曾是80年代的思想运动的直接参与者。我以为，宁肯在80年代就是一名典型的充满激情的文学青年。有激情的时候适合写诗，宁肯那时候就是以诗人的身份参与文学的。后来，激情逐渐冷凝下来，激情便转化为思想。诗人宁肯也在蜕变为思想者宁肯。这时候的宁肯倒是很适合写小说。他果然开始写小说，从最初的《蒙面之城》，到后来一部接一部的《沉默之门》《环形女人》《天·藏》，直到此刻的这一部《三个三重奏》。而从这一部又一部的小说中，我看到了宁肯是如何将他的政治情怀和现实观照更为圆熟地处理为文学化表达的。

我们常常谈到作家的社会责任感问题，无非是把作家也视为人文知识分子，或者说是视为公共知识分子，希望作家敢于对现实发言，敢于参与现实的政治。谈到公共知识分子，我们都会以法国作家左拉为榜样，但我以为，左拉的意义并不在于他直接站出来与权力对抗，而是在这一行动中体现出的作家的正义感和政治勇气。我倒不认为，一定要鼓励作家像左拉那样以行动去对抗权力，作家的职责是写出文学作品，让人们从中获得思想启迪和精神力量。从这方面说，宁肯不会让我们失望，他从来不掩饰他的政治情怀，也一点儿也不惮于对现实的批判。当然他逐渐学会了如何更为文学化地表达这一切。其实，好的文学，就是一种处理世界或说处理现实的方式，作家通过文学文本是要向社会提供一种精神向度，提供一种精神饲料。宁肯也是在创作中逐渐理解到这一点的。从《沉默之门》到《天·藏就可以看出他的成熟。《沉默之门》曾被陈思和称为禁忌文本，显然陈思和发现了宁肯在叙述中的政治冲动。所谓“沉默之门”，其实是不愿意沉默，是不能沉默，当然更是不会沉默的意思。但到了写《天·藏》的时候，宁肯显得冷静多了，他试图把他的政治情怀上升到哲学，他从西藏文化中间找到了一种哲学的资源，他用西方的现代哲学和西藏宗教性的哲学思想进行对话，实际上他想用这样的东西来转化为一种思想武器，用以处理现实的问题。到了《三个三重奏》，宁肯则直接回到现实层面，因为他感觉到他掌握了足够多的思想武器。

但我还要说说我对宁肯这部小说的不满。小说的思想内涵是很丰富的。然而，丰富并非就是一个赞美的词语。丰富如果没有整理为一个整体的话，可能带来的是庞杂。我的不满恰恰在这里。我以为，小说的确有很多的闪光点，但这些闪光点往往像流星一样稍瞬即逝。其实有些闪光点完全可以深入展开，成为一盏照亮故事的明灯。比如上面所说的细节：权力欲极强的男人会有极其恶心的性嗜好，这未尝不是一个闪光点，我以为这个闪光点没有充分展开，这是一个很值得研究的意象，如果将这个意象蔓延开来，浸透到人物的人生命运之中，揭示出人性最隐晦之处，将会对于情欲与政治欲望和政治权力的互文关系作出非常透彻的表现。我很愿意以互文关系来描述宁肯这部小说隐含的核心主题，不仅在于互文性完全是一个后现代主义理论的概念，而且还在于互文性也是现代小说的明显特征。宁肯在写《三个三重奏》时，他内心的坐标应该就是现代小说。我所说的情欲与政治欲望和政治权力的互文关系，是把情欲、政治权力欲分别看成是一个人的两个主体，两个主体间的交流是一种共同参与和共同创造，它们相互间的投射、筹划，以及相互间的校正、调节，从而决定了人物性格发展的基本走向。如此看来，揭示出情欲与政治欲望和政治权力的互文关系，应该是一个很有价值的文学创造。可惜的是，宁肯在这部小说中分神太多，他还没有很好地完成这个有价值的文学创造。

（作者系沈阳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