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书

2015-11-18 13:35唐力
文学港 2015年11期
关键词:木纹劈柴斧头

唐力

木匠书

唐力

木纹

1

我俯身于木纹,我相信那是一条河流。

是一条比时光还要古老的河流,如果树木足够的老。我用手掌细细抚摸着它。我感到它在我的手掌下有细微的颤动,就像波纹,就像涟漪。我能感觉到它,我甚至能感到细细的波纹之间(那仅仅容纳一个闪电的脸庞的间隙),有花朵开放的声音,花朵呼吸的声音,花朵啜泣的声音,花朵坠落的声音。它们都记录着一棵树的成长,所包含的快乐和忧伤。

木纹是一条河流,是一条记录它自身的河流。

2

我俯身于这些木纹,我看见它们闪着幽暗的光。

这是一条和我的灵魂一样深沉的河流。我的脸映入了木纹之中,你是看不见的。但我能看清我自己的脸孔,我要在木纹之中看清我自己。我清楚,我的脸其实就是木纹,像揉皱了一样的木纹,像打乱了的木纹。我知道,我的面孔映在木纹之中,也像一个波浪的涟漪。相对于木头,我是木匠。我劈、砍、削、推,让一块木头变形。让它的身体在我的手中改变,但我却不能改变木纹,我唯一能做的,仅仅是可以分开它们,就像分开河流,但河流依然是河流,木纹依然是木纹。

3

我知道相对于时间,我是木头,时间是木匠。时间依然能够击打砍削,我的身体佝偻,头发苍然。它依然能够改变我的形体,对此我无能为力。但时间不能改变我的技艺,我心灵的技艺。我整理木头,让它变得巧夺天工的物品的技艺,会因时间的历久更加成熟。即使我使不动斧头,即使斧头已经锈蚀,斧柄已经腐烂,我也会在黑暗中,在内心操练一千次,一万次。我在内心打造出来的作品无与伦比,我挥舞的技艺无可挑剔。

这是唯一能与时间抗衡的。

4

我俯身于木纹,我知道,这是一条河流,一条与灵魂一样深沉的河流。这一条河流中,敲锣的人,送葬的人,种菜的人,打稻的人,读书的人,他们的身影,在木纹中时隐时现。

我俯身于木纹,我感受着它,我观察着它,长久地注视,我知道有一天,我也会一头栽倒在里面,融入其中。

木纹是一条深沉的河流。

木匠书·工具

斧头

1

斧头是矛盾的统一体。

斧头就是两个人,共同居住的身体,一个尖锐,一个迟钝。

但有时,他们会同时抵达,一个相同的目的地。

刃,就像一个人的唇。它包含一个人的尖利、疼痛、泪水、甚至于锋利的爱。它迅捷地直抵树木的深处,啜饮生命甘美的汁液。

刃,有时会身处险境,陷入木头的陷阱而无法脱身。

树木也会使刃卷起,遭受挫折。就像一个失意的人,面对坚硬的命运,默不作声,紧抿唇。

斧背,像另一个人,闪着黝黑,沉着的光,它显示的是力量和厚重。它的抵达,往往是大面积的抵达。摧毁、瓦解、消灭。它是沉重的,沉稳的,沉默的。它将一切阻碍视若不存。

它不会去寻找一个缝隙,就像刃去寻觅一个人的伤口,一个薄弱环节。它不会。它堂堂正正,有如正义之师,摧枯拉朽。

斧背,它显示的是思想之光,如果它比斧刃,先于抵达事物的本质,你千万不要惊讶。

2

斧头是木头的敌人、解剖师、修理者、创造者。

斧头是木头的敌人。面对斧头奔涌而至,木头既不能躲闪,逃避,也不能反抗,它只能挺身承受,这雷霆和风暴。就像大多数的人,挺身承受不可避免的命运。

我理解木头,就如理解我自己的身体一样。

斧头是木头的解剖师。木头面对斧头,就如一个人,要将身体交给医师。斧头将会阅读,分解木头的表皮、筋骨、年轮、纹理。内部的一切它都将洞息,洞若观火。斧头甚至会阅读到木头内在的秘密的火——无名之火。

我理解木头,就如我理解我的疾病一样。

斧头是木头的修理者。它砍、劈、削、挑……它将重塑一块木头,改造一块木头。它的动作,就如一个人的身体砍去疾病,重塑健康;砍去毒素,重新纯净。砍去芜杂的思想,重还精神的秩序。

斧头是木头的创造者。斧头,使一块木头光彩照人,熠熠生辉。斧头使一块木头,洗心革面,风华绝代。

斧头会使一块木头,成为另一块木头。

当然,斧头也会使一块木头面目全非。

3

木头的头在那里呢?木头有头,也许就不会叫木头了。就如在老家的一条河流上,或者说一个山坳里,或者在桥上,或者在大风吹拂晓的村庄里,那个叫木头的,木讷的少年,他就不会让自己满身长满木纹,让一圈又一圈的年轮在身体里旋转,总不能停止,总不能指出方向(时间的指针,刻下一圈又一圈的疼痛)。他总是枯坐春天,让身体在雨水中浸泡,长出木耳。

正如雷平阳所说:他的存在,比死亡更简单。

斧头的头在哪里呢?斧头的头是那斧背厚重的一块吗?是的,它在斧刃的后面,当此时斧头砍在在木头上,它站立着,那斧身顶着的不是头颅吗?它的深厚,轻轻压住木头,压住木头下的大地,大地就不敢翻身,它们必须对重保持敬畏。

然而,它真是斧头的头颅吗?它真是斧头的头,那么,此时在农家的庭院里,在一大堆柴禾之中,躬身劳动的人——大面积的阳光砸碎在他的身上,又是谁呢?他一直起身,阳光就一股脑地倾倒在地上,发出金石交鸣的声音——阳光打在地上。

他是父,在木屑纷纷如雪飞溅之中,古铜色的父,运斤如飞的父——他才是斧头真正的头。

4

斧头追赶着木头,犹如一种宿命追赶另一种宿命。

斧头嘶喊,木头分开,流出疼痛的泪水。

斧头嘶喊,树木倒下,轰然激起尘埃。

斧头嘶喊,森林惊惧,让出世袭的领土。

我曾经目睹,在一个家具店,我看倒刚刚打造好的精美家具。所有的木头都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它们端庄地接受着顾客的目光的检阅,它们的兴奋,在油漆的表面泛着光。突然,一把斧头掉在地上,呛啷,它叫了一声,我立即看到,所有流光溢彩的木头,纷纷变了脸色,用一只看不见的手,掩住内心的伤口。

斧头和木头,两个对头,一对冤家。一个在杀戮,一个在承受。

然而,令木头百思不解的是,控制斧头,恰恰是木头——柄。

1

它是不完美的,它修长的身体,满是缺陷。

它是迟钝,因而它是锋利的。

它是清醒的,因而它也是疯狂的。

它是错误的,却沿着正确的路线前进。

2

锯开始咬住了木料,渐渐地,它被木料咬住,这样的变化,是在刚刚开始不久。然而,木料咬不住它,木料不断张开自己的嘴,最后张开了自己的身体。

木料在与锯的角斗中,一败涂地,直接让锯分开了它的身体。

最后木料的身体分成了两半,一半叫爱,一半叫情。

3

两个木匠,拉住了锯的两端。

两个木匠,两个人。相对而立,他们面对的或许就是另一个自己。

一来一往。两个木匠,他们互相打量。从中,他们看出另一个自己——一个对立的我。

拉锯,它使木匠,不断地从另一个人的身上,阅读到自己。

拉锯战,一个人在与自己作战。一个人,与另一个自己作战,旷日持久的战争,谁将赢得最后的胜利?

就像我,手戴拳击套,勾拳,直拳,我必须战胜镜子中的人?

谁将赢得最后的胜利?只有时间。

4

我背着一柄大锯,行走在山村之间。

我的背筐里,我四面漏风的背筐里,只有一柄大锯。

我背着一柄大锯。大锯在我的背筐里,有时会跳动。一柄大锯,它更像一把乐器——三弦。

我背着一柄大锯,就像背着我的命。

我背着它:它曾在村东的王二麻子修过床铺,它曾在村西的李二家里打过陪嫁的家具,它曾在东村的傻子冉五家里架过房梁,它曾给西村的老木的小脚奶奶做过棺材……

我背着一柄大锯,走在坟地里,那些棺材就暗自惊心。

我背着一柄大锯,走过村庄,所有的房梁都跟随它一起飞翔。

我背着一柄大锯,走在风中,风就吹响了大锯。

我背着一柄大锯,向山上爬,就像背着我的命。

5

一个人拉锯,他的心中透着惶恐。

一个人拉锯,他看不到对手。

他不清楚,在另一端谁在掌握,是命运吗,是时间吗?

他的角力,是与谁呢?

一个人拉锯,他的眼里满是迷离,他的手心里满是汗水。

一来一往,是命运吗?是时间吗?

通常的情况,他会偏离正常的墨线。

6

劳累的木匠睡了,劳累了一天的木匠,他放下了他的累,他折叠好他的疲倦,放在枕边。他在床上,先放下他的屁股,再放下他的腰,再放下他的头,再放下他弓起的腿,向两边张开,伸直。

他用身体写成了一个“大”字,他要大大地睡一觉,一个木匠的确累了。

一会儿,他的鼾声响起了。鼾声起起伏伏,很有节奏。

那鼾声,像一把锯子,来来往往。

在黑暗中,是谁在分解着他的身体?

7

一根粗大的圆木,两头放在三角形的木马上,用铁钉抓紧。一根圆木,就像一条待宰割的猪,躺在案板上。

我的三舅,一个面目英俊的汉子,和我的另一个三舅(隔房的三舅),一个面目黝黑而粗壮的汉子,正在摆弄着锯子。

他们拿来了一个木筒,里面装满了桐油,筒口塞满了布,棉布已经被桐油浸透。他们给锯子上油:用木筒上棉布的一端在锯上反复涂抹,这好像我们现在,用牙膏给牙齿刷牙。

刷了牙的锯子,闪着旧日的光。

三舅和三舅,就一来一往地拉起了大锯。

圆木一层层分开,锯子不断在木头的中间,说着话,它的话语——锯末,纷纷从木头的嘴角掉下来。

不久地上就铺了厚厚一层,刚好遮住了旧时时光。

8

乡村的锯子,是由三根木条,组成“工”字形。在“工”字的一旁,安上钢锯片,在另一旁,用麻绳纽住,并用一根木榫别住。

锯子和麻绳,在对抗中绷紧,在绷紧中牢固,它们在紧张中形成和谐的张力。

就如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在婚姻中,结合在一起,夫,妻,一个是锯片,一个是麻绳。就是在对抗中,形成和谐。一把锯子,昭示着婚姻的实质。

而木榫,刚好就是他们的那个孩子。

9

一个木匠,他的生活,最终被一把锯子分割。

最初是他的手被锯咬了一口,他失去了一个指头。然后是他的身体,被一棵锯倒的树木,砸伤,他折了一条腿。

然后是他的大儿子在三岁时,跌倒在锯齿上,瞎了一只眼,至今独身一个,在生命中拉响大锯。

然后是他的女儿,被邻村的木匠,用一把大锯娶走了。

而他最小的儿子,背着一柄大锯,远走广东,至今音信全无。

他的生活,被一柄锯子分解。

锯子是他一生的敌人和友人,是他的全部过错。

用海子的话说,锯是他一生的悲欢离合。

墨斗

墨斗:修正

傍晚时分,木匠在摆弄他的墨斗。

要让墨斗有墨。木匠把一块木炭,一块早已经失去体温的,失去火焰的炭块放在墨斗之中。

木匠把一缕炊烟放入墨斗之中,一缕要向上攀援,被视为天梯的炊烟的一部分放在墨斗之中。

木匠把一块夜色放在墨斗之中。一块像布的一角的黑夜的一部分放在墨斗之中。

墨斗在木匠的手中,就像一个微缩的,小型号的黑夜。

木匠甚至刮下了一点点乌鸦的叫声放在墨斗之中。

木匠把苦难,悲痛、阴暗、丑恶、死亡、恨……都放在了一个小小的墨斗之中。

在夜幕即将来临时刻,一只墨斗就是一个村庄,它的过去,未来,现在。

当你在黑夜中眺望,那黑夜中隐约可辨的更加漆黑的村庄,不就像大地手中的一只墨斗?黑夜手中的一只墨斗?

所有的这些都将被记忆,不会被遗忘。

在白天,它会被木匠用心地牵出一根细线。

他将利用它们,修正生存的路途。

他将用它们,修正心灵。

墨斗:尺度

一根细线,被木匠牵出。是黑夜被木匠,牵出的一根细丝。

(对于庞大的黑夜,这巨大的布帛,哪儿是它的线头呢?木匠能准确地捕捉,并由此解散黑夜,这绝非易事。

木匠是我们当中,怀着秘密的人。)

木匠牵着细丝,拉着前进,在生活的表面上他一定会经历许多,而信念或者理智的钉子,被他固定在另一端。

木匠用两根手指头,轻轻拉起细线,拉起黑夜之细,轻轻一弹。

“嘣”,世界就轻轻响起,这细微中,充满了神圣而和谐的声音。

生活(木头的表面)就留下一条笔直的,细细的一条墨线。

我们凝视这条线。

它构成衡量的内在尺度。

让我们的脚步,不敢稍有逾越。

墨斗:比喻一种

墨斗,是失去翅膀的乌鸦。

它不会飞翔,不会去天空盗取雷霆。

它的羽毛腐烂在身上:诅咒和噩兆。

它啼鸣:它的叫声就铺成了一条黑色的细线。

在一根木头上,它通向了棺材。

有时,生命就是这样简单、直接。

墨斗:一种寓言

一个驼子,他操持着唯一的技艺:木工。

他以此为生,并在小村存在。做桌、做椅、做凳、做床、做柜、做箱——他四处游荡,乐此不疲。他在上述的活动中,耗费自己的时间和生命。他将自己的一部分,都慢慢地融进了这些家什之中。这些家什,也许有些在李家,在陈家,在张家……在所有的这些家庭中它成为背景。在这些人漫长的生存过程中,他都通过这些家什,秘密地参与其中,参与他们的一切事件。为此他感到一丝隐秘的快乐。

但这些东西,一经完成,就都离开了他,不再属于他。他创造了它们,但并不能拥有它们。

只有墨斗陪伴着他。他认为,墨斗是神秘的,有着某种秘而不宣的东西,就像黑,黑夜的黑。

他用墨斗修正那些弯曲的木头,它使一些家什的线条流畅,笔直,完美无缺。他迷恋着那弹墨线的声音:嘣。它是如此美妙,悦耳,仿佛就是世界发出的响声。他依靠墨斗,改造那些木料,让它们在他的手中,重获生命。

他由此获得了改变木头命运的魔力,他也因此快乐。

他修正了很多东西,但是他无法用墨斗,修正自己的身体。

他感到十分痛苦。他认为这是因为他的技艺未臻于完美。

他为此四处奔走,频繁地使用墨斗。

墨斗也成为了他身体的隐疾,一个秘密的共谋者。

多少年过去了,我依然能回忆起他,我确信,他和墨斗有着的神秘联系。有一天,当我看见,这个身上背着乌云的人,沿着山村的道路远去,我忽然明白,他实际上就是一个墨斗,背着一身的黑。

墨斗有能自己修正自己吗?

他在乡村行走。做桌、做椅、做凳、做床、做柜、做箱……他不断地从自己身体中抽出细细的墨线,拉直,弹下。

直到有一天,他用力过猛,嘣的一声,线弹断了。但他也弹出了一根无与伦比的,完美的线——那就是死亡。

墨斗:怀念与消逝

墨斗,像古老的事物一样,慢慢地向岁月的深处逃离。

墨斗就像最后的神迹,在慢慢消失。

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些古老乡村有着传奇的人,那个吞钉的人,那个踩火的人,那个把狮舞耍上32张桌子的人,那个用双手倒立走路的人,那个用发丝编织蛐蛐的人……都一一地消失在岁月的深处。

墨斗,装着它的黑,慢慢地向岁月深处逃离。我感到,它就像乌贼在记忆之中,向深海处游动。

带着它的秘密和古老的隐喻。

就像现在,我们很难在乡村找到真正的木匠。那些和木头打交道的人,他们只能被称为木工,一个为木头而工作的人——工人。

墨斗,在向深处浮游,当我们大叫一声,它会被惊动,像乌贼一样,交出他全部的黑。

让我们在迷幻之中,难以追索它的踪迹。

一些古老的事物,伴随着一些古老的技艺在消失。

就像如同现在,我怀念墨水瓶,怀念一支钢笔。怀念我们笔中流淌出来的墨汁,像一个真正的匠人,在纸上(它们的前身就是木头)书写生命中难以言喻的奇迹和秘密。

我怀念他们,他们也成为最后的神迹。

因为我们的书写,现在只需要键盘和十指的敲击,再不需要纸,笔,墨水,墨水瓶了。

墨水瓶将像墨斗一样,渐渐远去。

当我望着纸上留着的墨线一样的黑色的字迹,我知道,这指引我们心灵的航道,也要逐渐消失。

我在怀念墨斗?在怀念墨水瓶?抑或是在怀念一切消逝的事物?

推刨

推刨在我的心灵中是神圣的,它长方形的躯体,在中央的两侧有两个刨手(我更愿意把它看成翅膀)。因而,推刨就像一架飞机,忽然飞临我们的生活,它来得神秘,我想它会在某个时候,忽然飞去,在我们的生活中消逝。

我愿意把它看成飞翔的动物。比如在蓝天上的鹰。在阳光中的蜻蜓。

是的,鹰在天空飞翔,我仰望着。它就是一把推刨,一层层推削乌云,直至露出闪电,直至露出神的光亮。

是的,蜻蜓在阳光中飞翔,我们目视着。它也是一把推刨,一层层推削阳光,我们看见刨花闪着金子的光,直抵幸福的深处。

而推刨呢,它也在起飞,它的跑道就是一根木头,它在起飞,但仿佛一直都在起飞。在跑道上一遍一遍奔驰,却从来没有飞起过。

它的奔驰就是它的飞翔。

它推削掉木头的表皮,接着是木质层,接着是木的筋络,核心……

它一层层地推掉事物的表皮,直至露出事物的本质。

推刨面对的是世界。

不平的世界。粗糙的世界。推刨一律把它们变得平滑,光整,把世界变成完美的世界。对于这个意义上说,推刨是解放者。

不平则鸣。推刨作用在于,它把语言变成了行动。

对于面前的木头。面前的世界,推刨有着足够的信心。

它在不经意之间。完成了对世界的改造。

推刨把牙齿藏在了腹部。

因此,我们说,推刨是阴险的,我们对它应有足够的警惕。

就像乌云中藏着闪电,就像木炭中藏着火,就像一个人,笑里藏刀。

当它从我们的身体上滑过,它的背部已经吐出了一卷又一卷薄薄的疼痛,那异常美丽的疼痛。

当我利用推刨,一遍遍在树木上推削:树皮、树身、树肉、树心——我把树木的身体,变成了一卷又一卷薄薄的刨花。

直接将它们肉体的沉重,变成一堆刨花的轻松。

然而,我并不轻松,也未感到摧毁的快意。因为我知道,此时在我的身体上,也有一个推刨:时间。

时间在我的身体上往复,一遍一遍,也把我的纯真、青春、理想、热血、梦幻……也都变成了一堆轻松的刨花。

它在我的身体中,我拿不掉它。

更严重的是,我不知道是谁在操纵它。

它把我的不可承受之重,逐渐变成了不可承受之轻。

相对时间,我和木头,都是失败者。

我迷恋刨花,就像迷恋虚幻一样。

它是轻的,它有一大堆,却能轻易抱起,它的重,与它的体积成反比。

它是松的,它暗藏着许多的空间。如果我们进入其中,它就是曲径通幽的迷宫。

它是碎的,它是精美而易碎的物体,就像我们吹着的泡沫。

它是空的,我们拥有它不是实在的,而是虚空,它在空中蕴藏着万物。

它是薄的,它把厚实的东西,都变成轻和浅。

我迷恋刨花,我迷恋它的虚空、虚幻、虚无。

因为我相信它的空中包含某种永恒的东西。

有一天,一个木匠路过一座医院,他发现它就是一座巨大的刨花。

它有许多的房间。急诊科、外科、内科、妇产科、五官科、皮肤科、肠胃科……他发现,当他进入一个医院,他的身体被分解,进入各个科室。这些科室就像一间间抽屉,它们将他的身体存放……

比如他的哭泣在妇产科里,他的疼痛在急诊科里,他的咳嗽在内科里,他胸部的阴影在放射科里,他的视力在五官科里,他的饥饿在肠胃科……

医院浓缩了他的一生,婴孩、童年、青年壮年、暮年、死亡……他稍不注意,就碰见过去的自己。

他发现,医院是轻的。白是轻的,黑是轻的,红是轻的。生是轻的,痛是轻的,死是轻的。

他仿佛走进了一堆巨大的刨花。

也许当他走出医院,他呼喊一声,皮肤、五官、肠胃……就分别从各个房间走出来,再合成一个整体。

凿在修筑。它在一根木条上打通一条隧道。它是唯一的筑路者,也是唯一的行驶者。而最终也会将它放弃。

木屑飞溅,它在劳动中,它是否有过短暂的沉思?

一条道路,经过它反复修整、敲打,而形成。它不是由众多的人走出来的,它是由凿独自敲打出来的。

一条道路,它既不通向远方,也不通向未来。它没有远景,它是如此之短,它的起点,就是终点。当你刚刚启程,你就发现,路途就断了,前面已经没有了道路。甚至没有歧路,可供我们哭泣。

我们是不是会在生命中遇到这种情况,无路可去?

而凿的选择是,它重新开凿一条道路。它总是在开始。

凿的道路,是一条窄道,仅容一人独行。

凿是独行者。

有时我们一大批队伍一起行动,不寂寞不孤单,我们团结一心,合力共进,行走在一条宽广的大道上。其实上,我们每一个人的道路,仍然是不尽相同的,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我们的内心,都在大道上开掘了一条属于自己的小小窄道。

我们每个人都是独行者,都行走在自己的窄道上。

在这一点说,我们和凿,是相同的。

凿使事物和事物,发生关联。陌生的互不相关的,甚至敌对的,它们都相互联系起来。

横的,竖的,直的,弯的……木料。凿总能找到一个结合点,让它们组装在一起。

凿使混乱的世界,重新恢复秩序。

凿不是在解构世界,而是在重新建构世界。

我们看到了,柜、桌、椅、箱、凳……这些完整的,精美的东西,在关键之处,无不和凿有着神秘的关系。

它们在暗中,昭示凿的存在。

凿的作用在于,它不是把事物组合在一起,而是让一个物体,进入到另一个物体之中,让两者的关系,牢不可破,共为一体。

这让钉子(它将两个物体,强行钉在一起),羞愧不已。

木匠在木头上,用墨圈定一个地方,便利用斧头,让凿在方寸之地,大展拳脚。

铁和铁的敲击声。叮叮当当,清脆、悦耳,在村庄之中回荡。

铁和木击打声,夺夺夺。沉闷,短促。在低处盘旋。

这两种声音,相互呼应,一声像另一声的回答。村庄的一切都安静下来。

这个正午,凿是村庄里的舞蹈者。

木屑如雨飞溅。

它要在木头上打开一个通道,一个缺口。凿要通向正午的心脏。

当木匠拿起一根木头打量着。我相信,是凿在指引他,指引他的一双手。

木匠安静,沉着。

他是正午唯一的神。

劈:人物

劈柴的人站在庭院中。

他把一块木头直放在地上。然后轻轻一点,斧头就站在木头上了,斧柄向上。

劈柴的人放开斧柄,向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然后双手握起斧柄,提起了斧头,高高扬起。

这时斧头比人要高,仿佛要飞去,或者就要带领那个人飞去,它有这种冲动。

而他,几乎握不住这把想要飞翔的斧头。

劈柴的人没有让斧头飞去,他让飞翔的意志划成一道弧线,斧光,划开了空气、空气、空气。一直划下去,落在木头上,木头不能阻止,斧头继续划下去,木头的身体,分成两半,倒在地上。

这时候,劈柴的人的喉咙响亮地喊了声:嗨。

而划开的空气,久久没有合拢。

劈柴的人现在要对付的是一根老树根。

此时,劈柴的人不是木匠,他用不上他那非凡的技巧。

他需要的是力量。他需要的是一堆破碎的木柴,他需要的是木头中的火,度过冬天。

劈柴的人站在树根上,稳稳地。斧头咬在树根上。

劈柴的人现在开始行动,他提起斧子,一下一下地劈柴,木筋断裂,木屑翻飞。在迸溅中,斧头不停闪动。木头开始战栗,消解。

劈柴的人的脚步在树根上移动,他在倒退,而斧头在他的倒退中前进。

以退为进。劈柴的人使我深深地懂得了这个道理。

作为木匠,劈柴的人更喜欢劈柴这个工作。因为此时他的心灵是自由的。

他左右挥舞,大开大合,他的足在树根上踩着节拍。

他不是在建造,他是在消解。

他不再谨小慎微,战战兢兢。他不在禁锢中行动,他没有限制。

他的斧头是完全自由的,他的心灵也是。

他的创作放开了心灵。他因而获取了最大的快乐。

劈木柴的人还在劈柴。整个下午,他都在劈柴。

空气里传来木柴咔嚓、咔嚓的声音。

是他,让这个下午,发出了响声。

他劈柴的动作仿佛从未停止。

这个响声,一直伴随着我,让我在孤寂中长大。

劈木柴的人没有停止,木屑纷纷扬扬地铺在地上。同时随着木屑坠落的还有另外的事物。

“衣服,揉皱的明信片,打碎的瓷器;损坏的与丧失的事物,病痛的与摧垮的事物;甚至还有那微弱得几乎消失的尖叫声。”(伊丽莎白·毕肖普)

而劈柴的人仍未停止工作,他在我的身体中行动。

我的身体中堆满了木屑。

劈木柴的人来到天上。

我相信,劈柴的人来到了天上。他面目黝黑,身体粗壮结实。

他把风暴掖在腰下,就像一个木匠把衣服的下摆掖在腰间。

他站在天上,身躯起伏,他操起闪电的斧头,一下一下地劈着乌云的木头。

乌云越聚越多,劈木柴的人劈了一块又一块,声音,就是一阵又一阵的雷霆,不断地炸响。

劈木柴的人在天上使力。

木屑漫天飞舞。

第二天,大雪覆盖。

而我父亲的柴堆,也落满了新雪。

劈:过程

劈开,就应当是一种拯救。

我们要拯救出木头中的秘密的火焰:那灰烬中的一丁点火焰,那炊烟中带出的一星火焰,那油灯中如豆的火焰,那潮湿的火柴头上的火焰……

那漆黑夜空中寒星的火焰。

甚至是那坟墓中白骨上令人惊心的火焰。

劈开木柴,拯救火焰,拯救那生命中的火焰。

我们要用这火焰,照亮肉体中的黑暗,谷仓中的黑暗,墓穴中的黑暗,房间的黑暗。

甚至要用灯芯上站不稳的火焰,去照亮风的黑暗。

去照亮黑暗中间的黑暗。

劈开木柴,我们能得到什么呢?

劈开的腐朽的木材,黑暗的木材,它将向我们呈现出一个完整的村庄。一个在时光深处的湮灭的村庄。

在劈开的木材中间,我们将看到一条送葬的人群,行走在田野中。

一个木匠,看到了他的祖父,在死去,在送葬的人群中死去。

他在敲打的悲怆的锣鼓中死去,他在哭泣的挽歌中死去。

他在倾斜的风雨中死去,他在飘散的白幡中死去。

随着漫长的队伍的移动,他一点一点地死去,直至移到山上,在土中,他彻底地死去。

然而,仿佛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回忆中,送葬,永远没有尽头。

在送葬的队伍中,不断有人在死去。王二狗,李幺娃的父亲,赶鸭子的傻子的母亲,吊死的张三的媳妇……不断有人在送行中死去。

我们相信,在送葬的过程中,我们也把自己一点一点地送走。

直到有一天我们,把自己全部送走。

而木头,却在沉默中收容我们。

木匠扛着斧头在大地上行走。

他劈开一座森林。立即,野兽奔跑,溪水在流淌,花儿在开放,鸟儿在飞翔……一切都恢复了生机。

木匠扛着斧头在大地上行走。

他劈开了一座锈蚀的铜钟:铜锈纷纷掉落,像尘封已久的热血。他重新让铜钟呈现出它的光荣和梦想。

他拯救出的不朽的青铜之声,在我们的骨骼中再度敲响。

木匠扛着斧头在大地上行走。

他劈开一本陈旧的词典,拯救出那些优秀的词语:理想、正义、真理、精神、公正……

这些词语,重新回到人间,回到我们的血液中。

木匠扛着斧头在大地上行走。

他要劈开一滴泪水,一滴黎明眼眶的泪水,拯救出那些疼痛、悲哀、愤怒、爱、悲悯……

这些情感,重新回到我们的身体之中,让我们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木匠扛着斧头在大地上行走。

他要劈开乌云,释放出久久不至的雨水。他劈开灯盏,释放出火焰上升为灿烂的朝霞。他要劈开钟表,让时间表的指针四处飞散。

最后,他要劈开我的墨水瓶,让泛滥的墨水湮灭这纸上的虚幻的航道。

木匠扛着斧头在大地上行走。

斧头劈开木柴。

咔嚓,木柴只说出短促而沉闷的话语。

短促,比自己的身体还短;沉闷,比自己的面目还沉闷。

短促,比一个挖煤工的命运还短促。

沉闷,比地下的瓦斯爆炸还要沉闷。

短促,比一个砌墙的民工从十层楼高的木架上落下的时间还短促。

沉闷,比包工头面对赔偿金时鼻孔里哼出的声音还要沉闷。

短促,比车祸发生的急刹车的声音还要短促。

沉闷,比一个少年跌落在地上的碰撞的声音还要沉闷。

短促,比下岗的工人的叹息还要短促,不久,甚至叹息也要在他的嘴上下岗。

沉闷,比一家人在15瓦的昏暗的灯光下围坐时还要沉闷。不久,沉闷也将昏暗下来。

木头分开,它说不出它的疼痛,它干枯的身体也不会有泪水。

而更多的人,他们将被命运的斧头劈开,他们也不说疼痛,只是坚忍地生,活。

最后我们劈开肉体,是否能挽救肉体的沉沦?

就如有些人,无法拒绝肉体的沉沦,最后只有取消肉体。

就如我们把无休无止的坠落,将它称之为飞翔?

就如我们一直沿着正面行走,最终抵达的是事物的反面?

而斧头将唇边的一滴鲜血,称作自由的源泉。

最后的斧头它劈向我的稿纸。

它让纸上的横格、竖格的栅栏,全部解散。从而真正让那些劈木头做栅栏的人,从行动中醒来。

是的,斧头让横格、竖格的栅栏全部解散,让这些词语,上演集体逃亡,让它们重获自由,在阳光下飞舞。让我的灵感,瞬间消失。

当我回来,面对着一无所有的白纸,目瞪口呆。

就像目睹了自己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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