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新萍
于日常里蔓延的触须
——西维及其小说集《触须》
黄新萍
西维是我的好友。不是闺蜜。闺蜜一词给人的感觉,似乎是粉色调的女孩之间的友情,没心没肺,像肥皂泡那样轻盈、易碎。我们从高中时代就认识了,联系的频率却并不高,偶尔在QQ上聊一会,她也会发来一篇最近完成的小说,我在忙碌之中,一目十行地看了,也无太多评论。
在2009年,西维第一次给我发她写的小说。我当时有点惊异。虽然她从前语文成绩确实不错,可现如今我们都在工作、家庭的轨道上平凡地运行着,她还有如此“浪漫”的野心,也真是让我佩服。很明显,那是一篇处女作,在努力编织着情节。西维对它并不满意。后来,又陆续收到了她写的一些练笔之作。渐渐地,她的笔下开始有了个性,或者说,是一种个人风格的印记。西维曾在一篇创作谈里写道:
“生活与写作,在某种程度上惊人地重合着。作品就像是作者的影子。它反映着光线(生活)在人这样一个物体上的变化与轨迹。”
于我而言,读这些作品,就好像在另一个维度重新认识我这个好友。
在高中时代,西维、我和另一个女孩,我们三个经常在周末的傍晚相约散步。西维和那个女孩都是寄宿生,之前寄宿在别人家里。后来她们一起搬到了我家住。西维在小说里提及了那段时光。在小说《虹》里,我看到了熟悉的县城生活:
“石桥就架在池塘的入水口。那不是个漂亮的池塘,稀稀拉拉地长了些营养不良的荷叶,在盛夏时也不见繁盛,总是带着黑褐的斑点,过了夏天,就越发地残败下去,直到干枯折落渐渐被池水淹没。荷花倒是开,粉白的,可以蓬勃地支撑一段时间。池水是不干净的,漂浮着一层油腻的浮萍,浮萍里混杂着许多垃圾,各种颜色的塑料袋、菜帮子、发黑的泡沫等等。”
但于小说中的“我”,那位浙江移民的子女来说,这种惯常的熟悉中,又包含着一种无法妥协的陌生:
“那是和我家乡,我父母说的完全不同的一种语言。我陷入重重叠叠的声音中,像陷在了一个陌生的世界里。”
《虹》里写了一个叫桔子的女孩。一个活在别人的谣言里却怡然自得的女孩。桔子与“我”的在生活中的交集并不多,关于桔子的大部分事情都是“道听途说”而来,正面交互的片段可能只有那么一两次。相比较这个两万字不到的小说中出现的一定数量的纷繁人物(女友林玫,室友芳芳、芸,产生过朦胧感情的小饭,房东太太,同楼寄宿的高中生老鬼、许枫等),桔子占的份额并不重,可这个总在他人的话题里出场的人物在整个小说中却有着相当的分量。好比一个棱镜,作者巧妙地设置其中,不断地反射、折射着其他的光线,光与光之间便有了微妙的互动。而对于桔子的评判,亦未引入俗世的道德及好坏标准。桔子和小说里每一个人物一样,以一种静物般的客观存在散发着属于各自青春的或明亮或暗哑的光。与其说西维以小说家的耐心来描绘这一切,不如说,她以画家对光影的敏锐及对细节的耐心绘制了一幅印象派之作。而从这个小说开始,她已经逐渐形成了自己表现的风格。如拥有着独特色彩禀赋的印象派画家,抓住一个具有特点的侧面,在看似庞杂与纷乱的笔触中,呈现出光线的微妙变幻,以及,动态的客观。许多细节精准而优质。
大学毕业后,西维在上海待了一段时间。期间,我们几乎没有联络。我不确定,那段日子是否为小说《杨梅》的生活原型。小说里那个年轻的女主人公还未经历过生活,未经历过爱情,一切都是空白的、脆弱的。而现实是那么强大,这个敏感而弱小的个体常常会有被吞噬的恐惧。与其相应的是另一个小说《花容》。这是一个按照常规小说格局建构的故事。写了卖花的一对姐妹。内容触及了底层的生活,渺小的个体与强大的现实。与一般描写这类题材的作品不同的是,小说的主人公并非完全是逆来顺受、茫然接受或是竭力反抗来对待生活的无望、平庸与沉重。即使是《花容》这样传统架构的小说,西维也并未在其中引入相应的戏剧化冲突。而相比较人物、事件的戏剧化,她用在环境、物这类模糊边界上的笔墨或许更多一些。常常是落空了读者原本的期待。尽管她不是刻意的。正是因为这种不刻意,在某种程度上,还原了生活原有的态势。生活并非是按照导演的剧本行进的。它自有其内在的推进法则。或者,相比较反映社会现实,揭伤疤,她更愿意呈现出某种态势,趋向。作为一个写作者,她更愿意静观,等待着“其变”。从早期的《陌生人》《杨梅》《火柴》《虹》,到晚近一点的《人间》《触须》《繁水》,每一个人物,甚至包括植物、动物,均用他们自身的视觉系统,冷眼打量着一切。哪怕是对于爱情:
“她始终站在风景的外面——过去、现在、再想起这些的时候,我都清楚地知道,这个尽管遗憾却无法改变的事实。从她来的第一天开始,她就那样安静地站在窗口,看着那风景,美丽的、刻骨的、忧伤的。”(《陌生人》)
即使是在描写亲情的篇幅中,这种冷静的疏离感依旧存在。疏离却又黏稠,她似乎总是把一些近似矛盾的气质融入到同一个篇幅中,就像绘画中的对比色的运用,黄和蓝,冷和暖,亮色和暗色。在小说《至亲》中,西维写到母亲、父亲和弟弟。每个人都在不同的轨道,在相互交错的时间和空间中,虽有血缘关系,在生活表象上却无法产生亲密的交集。
“在别人的土地逗留、生根”。西维谈及她如今居住的那个浙江沿海小城。在那里她每天可以走路上班,遇到的是同一条路、同一棵树、同一幢房子。
“这一切,都迅速地被时间抛弃。它们是流动的。那一粒掉到我头上,随后无声地滚落在透水方砖上的樟树籽,很快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这是我路过它时便已成定局的事。对这些惯常的事物,我开始充满感情。”(《触须》创作谈)
安稳的小城生活充满了一成不变的气息,在踏实、笃定之外,也许反而会生出一种敏锐的触觉,将那些一闪而过的瞬间种在心里,很快发芽、繁茂生长,继而蔚然成林。
《触须》是西维近期的作品,展现了一个虚构的旧时代。民国。二战。一个留学归国的女大学生,回到满目焦土的故乡;懦弱而世故的哥哥;面目模糊的未婚夫;以侵略者的身份出现、文质彬彬却充满着压迫感的军官小田;与女主人公发生了最真实的交互以及肉体亲密接触的京剧名旦慕先生。小说的叙述冰冷、节制,却充满温度。作为西维小说标志性的植物仍旧出现,似暗夜里明媚的烟火,神秘而华丽:实验室的各种藤本植物,它们枝叶浓密、精力旺盛;慕先生家的葡萄架、蔷薇、紫藤,却是一副休眠的姿态;及至女主人公和慕先生在实验室看似偶遇实则必然的亲密接触,藤蔓状的触须从她的身体长出。超现实主义的笔法,将全文引向高潮:
“他的汗水和唾液一起黏在了我的身体上,散发出奇异的味道——盛夏,水塘边,水芹吸饱了阳光后散发的味道,从水底淤泥深处变成气泡缓缓上升的沼气的味道,还有睡莲,它们开着粉的、紫的花,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如果这是情欲的味道——它很快渗进了我的皮肤,促使着我走向终点。之后所有的事都在我的意料之外。我看着细细的嫩绿的触须从我的身体里长出,就在我的胸部上,缠绕着,摇摇摆摆,舒展着肢体,它们长了一些椭圆形的叶子,带着细细的锯齿,叶脉清晰,碧绿清透,它们触碰着他的脸,很快,就开出了花朵——小小的,深粉色,娇艳的花朵。”
在小说的结尾,“我”和未婚夫坐着军用飞机启程前往异国他乡:
“一股凉意从紧闭的机窗外传来,它几乎冻住了我的皮肤。细细的、碧绿的枝叶,自他的颈后方向,于黑色的礼帽上小心翼翼地探出触手,铺满了帽檐,帽檐下是他那张专注的、婴儿肥的脸。”
仍旧是植物。赋予了人的思维和行为的植物。与人物和前文呼应,于超现实的角度,形成了独特的美学感受。因而,小说被赋予“触须”这样一个名字,也是最恰当的。
西维的小说一方面展现出人性的孱弱、人际关系的疏离与不确定,另一方面,动物、植物又承载了天真、童趣、力量、安定的特质。从自然演化的角度,它们赋予了人生存的环境,人得以拥有未来与理想。这或许是某种天人合一的中国古典朴素唯物主义世界观,也可能是现代的、受西方科学体系影响的世界观(她是理科生)。不管怎样,这些观念的交融,最终形成了作品。在小说《风谷之旅》和《繁水》中,感受尤为强烈。
《风谷之旅》讲述了两位少女因家族特殊成人礼传统而在异地经历的一段奇妙的隐居生活。在深山隐居的生活中,她们与山村中的居民们,她们养的植物、动物,不论是从山下村子里抱养上来的狗与猫,还是意外得到的鸟蛋孵出的鸟,又或者是从山中挖来看家护院的具有动物般灵性的藤本植物,人与人,人与物,物与物之间,都发生着奇妙的化学反应。人的成长与物的生长,自然的变化,季节的更替甚至自然灾害,疾病与死亡,它们存在某种内在的统一,而女主人公“我”也在与周遭事物的互动中完成了对世界的认知。不论是人还是物,都具有其独特的情感表达。推动小说向前的不是情节,而是事物发展的内在动力。
而《繁水》,它有一种潇洒的特质,比之《触须》更加大胆。充满了一种破茧而出的力量感。西维用一种描写普通生活、描写最日常情景的语调,描述了一个极端环境——即将吞没人类世界的大洪水。洪水、世界消亡、诺亚方舟、潜藏在人类世界的神话人物(大地之母)。似乎不太像一般女作者偏好的主题。在这里,植物第一次以反面角色出现,膨胀的红花水葫芦群落,吞噬一切生命:
“红花水葫芦趁机游来,将根须狠狠扎入他们的身体,手臂、大腿,腹部,任何可以连接血管的部位。花朵们娇艳欲滴,散发出一波一波映红水面的光芒。几具强壮的躯体,干瘪了下去,在衣物的包裹中,如干尸一般漂浮在混浊的水中。”
与《触须》类似,《繁水》也完成了某种变形。生活中惯常的事物——江水中漂流的水葫芦、汽车里的不同气味、不良青年们、猫狗蛇老鼠等动物,在小说中各有寓意。西维打消了物与人的边界,物(动物、植物、静物、气息)与人一样成为这个世界中平等独立的个体。对于这个小说,最难得的,恐怕不是想象力及对大事件的掌控力,而是自然,像吃饭穿衣一样日常的自然。救赎、悲悯,这些大主题容易让小说变得虚而空泛。而西维的优势就是把它们都消解到日常之中。就像《繁水》结尾的那条被主人公W忽略的网购手机短信:
“您在HNN美鞋馆购买的宝贝已经发出,它迈着大步,飞快地向您走来。”
西维的写作,大概就像在日常里恣意生长与蔓延的植物,伸展着触手,辨别着最为微妙的光线。
(黄新萍,三联书店编辑)
注:西维小说集《触须》2014年12月于宁波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