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同学（组诗）

边建松

女同学（组诗）

边建松

女同学

你圆脸，短发

头上套着湖蓝色塑料压发圈

坐在草坪上

你说到“练过书法”时

嘴角悄悄一抿

眼睛不经意往旁边一移

我感觉很美

那时我多么瘦呀

穿着哥哥的旧牛仔裤

白色回力球鞋也改变了颜色

我绅士般手指揸开

愿意一把抓紧你

你青草一般的年纪

我愿意

也好

就这样吧。如此甚好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北山路

二十年后，我忽然找到北山路

熟悉的风物都已陌生

恍惚之中只有一个光斑

穿过悬铃木叶隙照下来、照下来？

二十年前，我穿着的确良白衬衫

趿拉着红色海绵拖鞋

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又厚又脏

但是，我心思单一，知道方向在何处？

走过去，就是曲院风荷

一群群红色鲤鱼朝我吧唧着鱼嘴

那是夏天，鱼儿的梦里尚未结冰

你像一朵浮云，还未在我内心生根……

我眼里的世界还等于故乡高坡上的番薯地

和一本宣告“天国和祖国同在”的诗集

过去了很多年，我已经不再和别人谈论你

北山路上，蝉鸣和星光在互相传情

路边是触手可及的莲叶，莲花，莲香

再望过去，就是断桥。这里值得说一说啊——

你说“传说此生”，此生便是传说

你说“天地辽阔”，天地便是辽阔

以松树为例

两棵松树，暖风里拍拍手

碰碰树冠鼻子

更多的松树，围在它们旁边

装作互不认识

却窃喜，嘲笑，打暗号

此外的一些松树，永远不被关注

在视野的远处存在着

却置身于这个世界之外

两棵松树的命运

在下午发生变化

其实也没有变化

看起来还是老样子

如果注意到松树根部

紧张纠结着的结缕草草叶上面

疏疏朗朗散落一些褐色松针

——到处都是如此

这两棵松树，和其他松树无异

看得久了，就变成了这样

变成了这样，就不会那样了？

边村樱桃

桃花变成为樱桃，是最近的事

最近青草开始学习仰望，云朵也会弯腰

桃花心慌意乱，一起身就满树哗哗

樱桃举着雨伞总是迟到

樱桃长着美丽饱满的耳朵

只被偷窥着她秘密的人关注到

樱桃感到自己有点美

因为当过一次母亲的都有点自负

当樱桃成为了惊艳的果子，我猜想

她是否忘记冷雨里桃花的处境

樱桃做过一个梦，梦见手腕上的挂饰

长出了短短的手指

樱桃感到浑身发冷，而

那片温暖的桃叶还在三寸之外

当樱桃成为一首诗歌的主角

我和飞鸟、流水一道，变成另外一首诗歌的主角？

梦到故乡十里长路红樱桃在张望

我只有一颗种子，来不及孵化为花园

一把樱桃分分秒秒攥在我掌里

那是去年镇子外桥上遇见你的记忆

深夜里听见樱桃开口对我说：“走吧

有时候你的到来，还不如你的离开”

从此再开阔的视野，都无法安放我的内心

我无法重返故乡，除了满天空飘飞的桃花

除了到来的时节，她那名字叫春天

除了到来的地方，她那名字叫边村

野草莓

陈年男人出现的下午

云朵很容易从南山移到北山

来不及转移的那些碎云

就坐在山坡上，就像野草莓等白羊的亲切嘴唇

在大风中发出“咩咩”之声

野草莓再也不是去年的野草莓

一部电影已经让观影人去了远方

这种丑事一生只出现一次

另外的那几次，都是菩萨安排的

菩萨在这个时代很忙

他呼吸呼吸，有时候很慢

慢的时候野草莓刚刚来得及红

来得及把自己的名字叫做“谷妞”“麦妞”

这种有故乡气息的名字

当作密码手把手传递给另外的人

再去采摘野草莓那时节

离陈年男人的出现

已经过去了几年。连云都不认识云了

没有受伤的云在抬头的时候看起来确实没有受伤

到处都是不明身份的人质

只是从来没有人感到自己被劫持

仿佛到处看见一只只红熟的野草莓

一生都在沉醉，一生都被人歌唱

大雨

一滴雨落到另外一滴雨身上

两滴雨成为一滴雨

拥抱着滚下天空

拥抱着，坠落

一滴雨再也回不到另外一滴雨身上

一滴雨

悬挂在天空

一滴雨奔跑中减少自己的斤两

变成风，变成幻影

一滴雨终于成为一滴雨

在高高扬起的脸上，侧面向我的那张脸上

虚拟之水被我满把攥住

一滴雨成为泪水

他愿意自己是泪水

一滴雨，即使在更大的雨里

也愿意成为一滴雨

即使大地倾倒，运河的覆船捞起

即使檐水冲瞎眼睛

即使爱人远离，骨头里长出骨头

一滴雨，依然从最高的地方

跌落到最低的地方

他活，他死，他歌，他哭

再不叫雨了

我们在回忆中叫回他的小名

失街亭

帘外白日高照，风铃里传来鸟雀的情语

适宜诸葛安眠。梦中

头缠红布的探子三番四次穿窗而入

微笑，吃着蒜香花生，小指上跷

“娘子，我们且归家，去晒印花蓝布”

白色羽毛扇摊放桌上，像疲惫的号令

这一年，眉毛也白了，芦苇也白了

这一年到头的路，都白了，都起皱了

到处纷纷扰扰，到处空无一人

白衣诸葛站在白色舞台中央

红烛挽出灯花如二十年前，洗手，焚香

青竹丛里的卧龙岗棋局变幻，风雨不惊

“主公，把属于我的未来还给我”

一路颠簸，诸葛从未到过街亭

诸葛不到街亭。而蓝路牌上显示此处：“街亭”

正月初三。深夜，车窗外雨滴追赶雨滴

盲目扑向我。新疆商会会长向我大声劝酒

醉意使得春节温暖而值得怀念

十一点半了，我在路上。我没有对开车的妻子说

我想到了诸葛亮……那时我们多么年轻

瞭望塔

瞭望塔上，他看到风景洗过一样

他的名字叫火

昨夜火带着酒窖坐在院里的秋千上

吹凉风，看星星

一时沉醉

凌晨时分去看流水

我们往往只注意爱情，而不注意生命

沿河往上，欲望被利斧剖开

不由想到瞭望塔

高高的瞭望塔，站在秋天里

景随步生，让恐高症的病人痊愈

瞭望塔下，来路断续

来生如旧

我不询问你的往昔，也不为结识你而骄傲

你暂居废墟

带着露水，一脸惊讶地

站在我旁边

客厅

木鱼在春节很安静

木鱼在春节回到了家

我们都在客厅里坐好

主人是体面的，客人是新鲜的

木鱼看到一个话题

漂浮在下午的阳光里

暖得有些暧昧

旧沙发上的两个人

堆满两种类型的故事

今天他们在一起

明天他们中的一个，将要远行

明天木鱼将远行

木鱼离开客厅

我看见鹿忽然醒来

它不知自己为何要跟在木鱼背后

为何木鱼不回头

诸安公路的黄昏

一只猫出现在公路的上坡

猫对我说：“主人，前方没有敌情”

我看见路在疾驰的灯火里迷失

所谓方向，其实是适当的光进入视网膜

然后猫爱上了路边的白杨树

白杨萧萧，何必和猫纠缠

我想起多年以前

某人和我牵着一根黄色橡皮筋

贴着白杨树回宿舍

那时你在哪儿？

那只猫最后爬进我的躯体睡去

我看了看却没有发现它藏身之处

我看见你在我身体里面发光

似乎刚到此处，打算长居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