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根留住(外三题)

2015-11-18 13:14秦德龙
文学港 2015年2期
关键词:十块钱丑角知青

秦德龙

把根留住(外三题)

秦德龙

老窦走了。又走了一个知青。当年,二十六个知青,已经走了十个。

老窦是突发脑溢血走的,在医院抢救了十天十夜,还是没有抗过死神的拉扯,一声招呼都没打,就跨上了奈何桥。

听到老窦病逝的消息,老吴如同听到一声闷雷在耳边炸响。

当年的知青都来了,为老窦送别。老窦的夫人和女儿,失声痛哭。老吴悲伤不已,忍不住泪流满面。

过后,知青们议定,不要再给人生留下遗憾了,今年就完成老窦的遗愿,到知青点去,看看那里的乡亲,看看曾经奋斗的广阔天地。为了励志,老吴带头唱起了一首老歌:“多少岁月,茫然随波逐流,他们在追求什么……”

是《把根留住》。知青们异常激动,啊唱,唱得分外豪迈。

过去,也曾唱过这首歌。那是回城后的首次聚会。那时候,这首歌正在流传;那时候,二十六个知青都还活着。往事如烟。这首歌最能代表知青们的心声。以后,他们又聚会了几次,每次,都要高唱这首歌。遗憾的是,每聚会一次,人就少一个,死了一个知青,又死了一个知青。算下来,迄今已过世了十个知青……

在老吴的带领下,剩下来的知青,来到了当年下乡插队的地方——杨庄。

杨庄的乡亲们围着他们,拉着他们的手,分外亲热。四十多年了,物是人非,彼此还能相认。杨庄上点岁数的人,叫出了知青们的名字。知青们欷歔着。老一茬的人,如老支书、老队长、老会计、老外交、老炊事员……都已经离世,活着的人,是当年那些如龙似虎的年轻人。当年的团支书、现在的党支书杨灿,握着知青们的手,久久不肯松开。杨灿讲述了一个故事。有一天,知青们包饺子,二十六个知青,磨了一面袋面粉。一袋面粉,五十斤吧,能包多少个饺子?饺子诱人的香味,把农民的小孩子都吸引过来了。孩子们挤过来,是想尝尝饺子!我把住知青的门口,不叫孩子们进……说到这里,当年的团支部书记杨灿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这位年已花甲的团支部书记说,知青们为了奖励我,给了我十个饺子,我没舍得吃,回家全给了孩子们……我告诉孩子们,长大了要做国家的人!

人们被杨灿引得大笑。知青们在笑,围观的农民及农民的孩子们也在笑。

老吴止住笑声,对杨灿说,我们这次来,就是想看看乡亲们,看看当年我们居住过的小屋。

杨灿缓缓地说,看人呢,只怕是看不全了,老家伙们,都死完了;年轻点的,外出打工去了。至于,你们居住过的小屋,大部分房子,也都塌了。我倒是留了两间,也修缮了几次。

杨灿说着,领着知青们来到那座房子。知青们知道,这座房子,迎面是中厅,左右是居室。

打开生锈的门锁,知青们全都惊呆了。室内的墙上挂着二十六个知青的照片,此外,房间里保持着当年的模样,桌椅、床铺、劳动工具……

这分明是个知青展览馆啊。

知青们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自己的老照片。知青们在照片上笑着,一个个像迎着太阳欢笑的向日葵。

老吴想起来,当年,杨灿很爱收集知青们的照片,知青返城之前,他集全了所有知青的照片。他最喜爱老窦(那时候叫小窦)那张穿海魂衫的半身照片,他把这张照片放大了,挂在醒目的位置。

杨灿自言自语地说,小窦怎么没来呢?

老吴再也忍耐不住了,声音颤抖地说,他不会来了,他走了,去另一个世界了。又说,这些年,共走了十个知青……

杨灿泪如雨下。

老吴昂起头,雄浑的声音从嗓子眼流了出来:“一年过了一年,啊,一生只为这一天,让血脉再相连!擦干心中的血和泪痕,留住我们的根……”

歌声,响彻在杨庄的上空,响彻在知青点的上空。

丑角儿

在舞台上,丑角儿是人人都喜欢的角色。每逢司文善登台演出,无论扮演什么人物,只要是丑角儿,都能把观众逗得捧腹大笑。

出身于梨园世家的司文善,从事戏曲行当四十多年了,年轻时主攻武生,四十岁上才转攻文丑。戏曲四大行当,生、旦、净、丑,行行都需要深厚的艺术功底。而“丑角儿”是最能引发观众们开心大笑的。让观众笑,并不难,难的是如何使观众发自内心地大笑。司文善就是有自己的高招,总能通过话白、表情、肢体、唱腔乃至各种包袱,让观众们纵声大笑。

这得益于他的生活体验。人生的酸甜苦辣,他都品尝过了。所以,饰演丑角儿,才显得真切自然。说到底,他是把丑角儿当作艺术去追求的。这也是他的深刻之处。一个人总不能一望就见底的,特别是丑角儿,需要有别人看不透的东西。

没错,生活中他也有烦恼。他和大家一样,也是普通人,也要面对各种庸常生活的干扰。凡是普通人有的烦恼,他都有。只有唱戏的时候,他才能进入忘我的境界,忘掉所有的烦恼。

他最大的烦恼是什么呢?

是老婆。

老婆是他从前的一个“粉丝”。早年,他唱武生的时候,被老婆爱上了。武生年轻英俊,女同志当然喜欢。老婆是个很漂亮的女同志。很漂亮的女同志爱上很英俊的男同志,这很正常。问题是,后来他转行了,不演武生了,改演丑角儿了。老婆就有看法了,说他演的丑角儿贫气贫气真贫气!

司文善耐心地告诉老婆,自己是不可能一辈子演武生的。而且,自己喜欢的是丑角儿!因为,多数人都是现实生活的丑角儿啊。

老婆说他不可救药。老婆一生气,就外出打麻将去了。一天接一天打,根本就不去戏院看司文善演的戏了。

就各玩各的了。司文善迷上了丑角儿,整个人都沉进去了。他不但在舞台上演丑角儿,还在理论上钻研“丑角儿”。结合表演实践,他用三年功夫写成了一本《文丑喜剧论》,被梨园界誉为“文丑的开山之作”。

司文善的名气就大了。越来越多的人,登门拜师了。司文善收了几个徒弟。他经常对徒弟们说,不要觉得丑角儿扮相不好看,也不要觉得丑角儿不登大雅之堂,要明白,丑角儿最有亲和力,观众最喜欢丑角儿!

为什么呢?徒弟们问。

司文善也不解释。

徒弟们的悟性都很高。很快,就把一个个丑角儿扮演得生动活泼了。一场戏下来,观众们谈论戏情,往往忽略了主角儿,学说的都是那些令人捧腹的丑角儿。

丑角儿,成为戏曲界的一道风景。

可是,这道风景,却在无意中无限制地扩张了。不但戏曲领域里丑角儿大红大紫,凡是人们目所能及的艺术领域,丑角儿都大行其道。甚至,个别领域,竟被丑角儿独霸了。司文善忧心忡忡地说,这不是喧宾夺主吗?这不是哗众取宠吗?难道要断送丑角儿的艺术之路吗?

司文善失眠了。

要不要闭门挂靴呢?哎,人若是能永远活在自己喜爱的舞台上就好了,永远能扮演自己喜爱的丑角儿就好了。

司文善辞退了所有的徒弟,让他们独自下海去了。他为自己界定了一条规矩:每周,只演一场戏,只扮演一次丑角儿。他开诚布公地说:艺术的发展,需要节制。

自然,司文善演出的时候,观众座无虚席。人们看完了他的戏,总要报以热烈的掌声和开心的笑声。然后呢,人们走出戏院,去了美容院,把自己打扮得分外俊美。当然,也有美容之后,才来戏院看司文善扮演丑角儿的。

司文善已经习以为常了。

老吴照相

老吴在街头闲逛,不其然间,看见两个老头儿正在照相。他们支个三角架,照相机装在上面,还有块做背景用的红布,一切弄得煞有介事。

两个老头儿热情地招徕着过往的行人:“走一走,看了看啊,错过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了啊。”“十块钱一照了啊,可以做标准像了啊。”

《计算机导论》是计算机类高职学生的第一门专业引导性课程。现在大部分高职院校在该课程的教学中采用了“任务驱动项目引导”的项目化教学,此教学模式在一定程度上能够调动学生的主动性,有利于教学任务的实施。但也面临着理论教学不足,不能分层次教学等一系列问题。随着移动互联的飞速发展,网络的便利应用于各行各业,本文将线下线下的混合式教学模式引入到该课程的项目化教学中,收到了很好的教学效果。

老吴很是好奇,立在街头观看。

一个老头儿发现了他,招呼他过去。

过去就过去,老吴正想走到跟前,看个究竟。一个老头儿说:“欢迎你来照相!”又说,“照片洗出来有A4纸那么大,也够用了。你不要背景也可以,可以自由取景。”

老吴咧嘴笑笑,感觉这个创意很好。不就十块钱吗,照!照一张留个纪念!这辈子,老吴也去过一些地方,去了就照相,算是到此一游了。可是,居住在小城这么多年,还真没在街上照过相呢。

很快,老吴的照片就洗出来了。他没用红布做背景,而是取了背后匆匆而过的人流,或者说,是绿色植物的郁郁葱葱,这样更有现场感。

这张照片,照得挺好,不但把老吴的几根白发染黑了,还把他脸上的皱纹伸平了、黑斑消除了。而且,还给他穿上了西装,打上了领带。这么一捯饬,老吴精神抖擞了,看照片,年轻了十岁。

老头儿收了他十块钱,底版却没给他。老头说,这是数码相机,属于高科技,没有底版。没有就没有吧,要底版也没啥用。

老吴问:“照相才花十块,装个镜框要二十块?”

老头笑道:“买得起马,配不起马鞍?”

老吴脸一红说:“我有钱,但是,我不乱花钱!”

老头又说:“照同样的相,照相馆一百二十元,我们这里才收十块钱,你说贵不贵?”

这么一说,老吴想起来了往事。吴老太太去世的时候,去照相馆洗了一张用作遗像的照片,真的花去了一百二十元!

想到这里,老吴不吭气了。

老头还在唠叨:“去照相馆照,一张照片收你一百二十元,再加个镜框要三十元,一共得花一百五十元!”

老吴瞪了一眼老头儿:“我又不是照遗像!”说毕,拿起自己的照片,大步流星地走了。

拐过一个街口,看见一个熟人。熟人见他手里拿着照片,就问怎么回事?老吴就把来龙去脉说了。当然,他说的全是占了便宜的话。熟人也想占便宜,就很兴奋地说:“我也去照一张!”

回到家里,老吴放下了自己的照片。老婆说:“没事儿好好的,你照相干什么?”

老吴回答说:“才要十块钱,我干吗不照?你也去照吧,就在街上,不远!”

老婆撇撇嘴说:“现在,谁还照这个?”又说,“我怎么感觉像是遗像呢?黑白的,连一点彩都没有!”

老吴笑道:“你有这个感觉就对了,以后,省心了,不用照了。”

老婆不愿意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咱们养儿子、闺女,干什么?真有那一天,让他们养老送终!”老婆说着说着,竟抹开了眼泪。

这事儿闹的。老吴连忙哄老婆,又是给糖块,又是扮鬼脸。他趁机找出个档案袋,把照片塞里面了。老吴心说,将来,用照片的时候,叫儿女们找吧。

老婆却是不依不饶,摸出打火机,叫老吴从档案袋里把照片拿出来,自己烧掉。自己烧,就等于这个事不存在;别人烧,往往会弄假成真。

老吴看看老婆。

老吴舍不得烧掉照片。不管怎么说,花十块钱照的。而十块钱,虽然买不到啥值钱的东西,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老婆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没办法,为了家里的和谐安定,老吴点燃了打火机,连同档案袋一起烧了。好在,照片装在档案袋里,老吴没看见自己被烧焦时的惨状。

烧掉了自己的照片,老吴很心酸。心酸的是,自己的照片,化成了灰,就这么飘去了。

家里相安无事。

老婆若无其事地干着家务,儿女没心没肺地吃着零食,喝着饮料。

过了几天,老吴听说,在街口碰见的那个熟人,蹬腿了,死于脑溢血。这个熟人,花了十块钱照相,又花了二十块钱装镜框,把自己打发了。

听到了这个噩耗,老吴经常发愣。

老婆幸灾乐祸地说:“怎么样,听我的,没错吧?要不然,走的就是你!”

老吴真想捶老婆一顿,不把老婆捶扁,也要捶个半死。

然而,他没有,没动老婆一根手指头。

人生是个比例问题

李前进不止一次在心里反思,到底是问题出在哪儿了?为什么止步不前?看着别人蹭蹭蹭地往上爬,自己仍在原地踏步,他心里不能不发痒。

要说,自己的人生不该有什么问题,因为自己没有一丁点毛病。翻过来、倒过去,李前进反复检讨自己,就是未发现自己有任何缺点。

人生是个比例问题。刚听到这话,着实让他耳目一新。自己的比例有什么错吗?如果有的话,也是爹妈给的。对照镜子,他检查了自己,自己真的不是那种大脑袋、大耳朵、大眼睛、大牙齿、大舌头的怪人,此外,手脚和身子都不大,都很符合比例。一切都表明,自己是个标准的男子汉,方方正正的国字脸,眉宇之间露出英豪之气。又听人说,发展才是硬道理,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没发展,怨谁?只能怨自己。他心里虽然不舒服,但不得不承认,人家说得有道理。

李前进从内宇宙联想到外宇宙。真的,问题并不在自己。从主观上说,自己是努力的,是想把工作干好的。是别人对不起他,他自己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当然,他也明白大丈夫不受人怜的道理,知道自己不过是一摊微乎其微的碳水化合物,也就是庄子所说的马体一毛吧,还是放大了看。是的,他在报纸上看到过一幅漫画,店铺里陈列着从一个人的身体里分析出来的各种元素,每种元素都标着份额和价目。这令他不寒而栗。漫画是一个英国人很早以前画的,那些元素总共也就值五先令!当时的五先令现在能兑换多少人民币呢?就算是不断地涨价,也不会超过一千元钱吧?可见,人体是多么微不足道,还顶天立地呢,还气吞山河呢,狗屁吧!认识到这一层,李前进不再愁眉苦脸了,不再唉声叹气了。咬着牙,等下去吧。真气坏了自己,不得自己花钱看病吗?

当然,李前进是不甘心的,不愿意就这么完了,他仍然存在着幻想,巴望着伯乐能出现,召唤他吃香的、喝辣的,让他去当千里马。可是,伯乐就是不出现,李前进的感觉再好,也只能当场外观众了。李前进心灰意冷了。哀,莫大于心死。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没有留爷处,爷去投八路。说是这么说,他哪儿也没去。他把自己冷藏起来了,每天坐在屋里闭目养神,像个念经的老和尚。

李前进这副状态,据说是受了高人指点。高人说,官场上有什么好混的,值得你朝思暮想?退下来,还不都是平头百姓吗?高人还给他讲了一个小故事。说是古时候有个地方,盛产矮奴。就是把小孩儿装在罐子里养着,供其吃喝,也教其识文断字,锻炼其伶牙俐齿。过些年,这些小孩儿就成了矮奴。这时候,砸破罐子,把矮奴献给朝廷。皇帝看到矮奴如此袖珍,如此巧舌如簧,心里很是欢喜。高人问李前进,你愿意做这种矮奴吗?李前进“啊”着猪肝似的脸,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既然不能兼济天下,那就独善其身吧。

李前进就成了神仙,每天晃着脑袋,在街上逍遥。准确地说,他成了个平头百姓,过着普通人的日子。有时候,他也会回忆往事,感叹岁月蹉跎。又想到那个比例问题。他认为,自己的人生就是个比例问题,自己的比例是没有问题的,有问题的是社会的比例,或者说,自己不能适应社会的比例。这么一想,心境也就坦然了,能平静地看待一切。除非受到什么刺激,他也难免会浮躁几日。人就是这样,总归是要闹腾闹腾的。

其间,他也想到过去找算命先生。有个小宫,在公园门口摆个地摊,坐在小马扎上,给人算命。算得还挺准,能测出生老病死和大灾大难,当然也包括大富大贵。不过,思来想去,他没去找小宫。不妥呀,很不妥。这不是搞封建迷信吗?任何封建迷信,李前进是不参加的,说实在的,这不是给别人以把柄或口实吗?那就不问鬼神问苍生吧。有一天,李前进就去了公园。公园的花廊下,有几个熟人正在聊天。李前进就凑了过去,和人家聊了起来,从天说到地,从东说到西,最后,聊到了自己。他要听听别人怎么说,对自己有什么看法?

“嘻嘻”。人们看看他,只是笑笑。

过了一会儿,才有人说:“命里注定吃二两豆腐,何必争着吃大餐?”又有人说:“完美是要减分的。”还有人说:“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有什么用呢?”

其他人没有说什么,好像李前进并不存在,把他忽略不计了。

李前进心里很不爽,他感到芒刺在背。人们说这几句,已经够了,人们不多说什么,是给他留面子呢。

他匆匆地离去了,发誓再也不去公园了。

过了几天,他心里又痒了起来,还想去公园找人聊天。

李前进又来到公园花廊下。可人们都像不认得他似的,全都悄悄地溜走了。

剩下李前进一个人,望着天空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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