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之
定格在岁月中的人(二题)
万之
美蒜烂泥是村里人给王仁美的绰号。美蒜生得细瘦高个,像根麻秆,但这麻秆又不直,因为他的背有点弓。面相也是令人不敢恭维,驴脸,高鼻梁,阔嘴巴,却配着一对丹凤眼,看着不很和谐,让我感觉有点奸相也透着星点的小聪明。因此也让我想到名字上只一字之差的陷害杨家将的潘仁美。当然,王和潘之间并没有丝毫的必然联系,这只是我在得知美蒜的名字后的一种联想。
村里人为什么送他这个绰号,出于好奇我也曾经问过村里的几位资深人士,他们也同我一样茫然,在“嘿嘿”自嘲地干嚎几声后,他们的回答如出一辙:大家都是这么叫的,就这么叫下来了。想想也是,许多约定俗成的事就是没有任何理由的,比如:一为什么叫一,这恐怕也没人能说得清楚。尽管有哥德巴赫猜想,猜想毕竟是猜想,况且猜了那么些年还是没结果。所以对美蒜二字我无从查考,也不想查考了。但对后缀的“烂泥”二字,经过同美蒜的逐步接触,我还是明白了一二。这一是说他在生活上邋遢,这包括他的衣食住行;二是说他为人,患得患失有点好歹不知轻重不分,就像烂泥糊不上墙。绰号总是在一定程度上概括体现了一个人的个性。
1964年那阵,有句非常激动人心的口号,“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于是,时代的潮流就把美蒜卷到了这个小山村。在我被时代的又一波潮流冲刷到这个小山村时,他已经停留在那六年了。抵达的时间有先后,但拥有的称呼平等,村里人都叫我们为——下放青年。
事实上,那时我是名副其实的青年,美蒜已经37岁,应该归入中年的行列了。美蒜打小去了爹娘,靠哥嫂扶养成人。在城里没文化没工作,属于真正的“吃闲饭”的,日常经常享受到嫂子的卫生眼球。所以,一下放后他就以队为家,同城里断了一切干系。
说他聪明吧,到村里六年了,什么带点技术性的农活他都干不好。例如插秧他拦腰插,他拔的秧整块整块的,没法种,人家整的地一直溜,他整的地似蛇行,更别说耕地、耙地这样属于高级的农活。所以,干了六年他还是个半劳力。在一个工分才六毛钱的那年月,他日常的生存根本没法维持。但他也有小聪明,他会做小生意。杨梅市,瓜果市,他会到处去进货,然后,穿队走巷地叫卖。自开春到入秋,如果他省点用紧着化,也能攒上一点钱。我们有时也会去关心一下他的买卖,问问他一天能赚多少钱。他总是说:“货到地头烂,能保本算蛮好了。”我们也明白,他这是遵循“财不露白”的古训,一怕人借,二怕人偷。
在做小买卖的那些时日里,他每天晚上独自蜗居斗室,小酒醉醉,南风吹吹,灌到得意处就哼哼“我脚踏鞋子无后跟,我身穿衣衫破万分”,这样不知从哪捣腾来的小调。我们就知道他活得比我们滋润多了。这时,如果你凑过去,他就会借着酒劲给你念叨如何短斤缺两,如何把歪瓜烂桃子蒙骗出去。当然,他也有败走麦城打落牙齿往肚里咽的背时。一次,他回来我看见他左嘴角青肿一片,他说是路上西瓜皮溜跌,我估摸十有八九是干了缺德事被人揍的。
那个年代城里的文娱生活也就是八亿人民八个戏,在农村轮到能放上一场电影也等同过大年。精力旺盛的乡亲们一到晚上除了闩门落锁各自独家做戏,再就是凑一块搞赌钱。牌九、沙蟹、扑克、打铜宝,那场面四赌八看十六相,是相当的壮观。美蒜有了钱,一到晚上也总是往那凑。可是,他的赌技,他患得患失的性格决定了他输多赢少。经常,吃罢晚饭,我总看见他兴冲冲而去,到深更半夜能哼着小调回家转的时日那是凤毛麟角。一天半夜,我睡得正沉,一通打门声把我闹醒,开门一看,美蒜黑无常似的站在门口,伸手向我借钱。昨天我接到母亲汇来的十元生活费,今儿白天我叫他从镇上邮局带来的,他就是冲这十元钱来的。黑暗中,看着输得丧魂落魄的美蒜,我起了恻隐之心,借了五元钱给他,五元那可是我半个月的生活费啊。他拿了钱又返回了赌场。第二天早上,我看见他的门紧闭着,小买卖也没去做,甭问,准是连本钱都输没了。
美蒜好赌也好风流。在队里干活时总往女人堆里扎,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茬。那对丹凤眼骨碌碌尽往女人的胸脯扫射,手也不安分,逮着机会就东揪一记西拧一把。回报的是娘们的一阵骂声和痛击。他呢不在乎,他要的就是这个爽劲。队里有个叫银花的寡妇,美蒜老是想打她的主意,有事没事常去她家转。可那银花有一对10岁的双胞胎儿子,每天虎视眈眈地盯着,搞得美蒜只能长期地干耗,解解眼馋和嘴馋。一次,听说美蒜被邻村给抓了,队长只得派人去领。一回来,美蒜的事就传开了。原来,美蒜做小买卖搭上了邻村的一个小媳妇。那日,美蒜和小媳妇在山凹里打开了“露天牌九”,不想被那村人撞个正着。于是,一顿痛揍后放了人。自那后,村里的孩子一看见美蒜就“露天牌九,露天牌九”地叫,美蒜因此蔫了好长一阵。
1975年我从农村回到了城市,1978年知青大返城,美蒜也回到了城里,安排在环卫处拉粪车。我曾经在大街上碰到过拉着车的美蒜,他说他在城里安了家,找了个外地女的,还有了孩子。小日子好像也蛮滋润的。
要是在六十年前我写下这个题目那肯定会被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在五十年前我写下这个题目那就会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因为,海良是个“大佃农”,属于阶级敌人,对阶级敌人称兄道弟的,哪还会有好果子吃?
海良姓朱,五十出头,身板硬朗,长着一眯鼠眼,理着个板刷头,两个耳朵很有特色,平贴在两颊,而且耳坠特长,有点庙里菩萨相。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还时兴着讲成分,划分阶级队伍。一边是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那是专政者;另一边是地、富、反、坏、右统称“黑五类”,那是阶级敌人,他们时刻想着翻天,走资本主义道路。海良的大佃农虽然不在“黑五类”之列,但在政治待遇上是等同的。
听村里老一辈讲,土改时因为海良家有数间大瓦房,十几亩薄田,划为地主不够格,算中农又富裕,就硬是给按了个“大佃农”的称呼。海良从互助组到合作社到公社化一路行来,虽然跌跌撞撞坎坎坷坷总体倒也安宁。一到文化大革命时期,阶级队伍一清理,他被归入阶级敌人的一边,这生活立马就变了个个。右臂多了块黑布,上用白漆醒目地书着“大佃农”三字。虽然,他干农活是村里公认的一流,但工分最高只能评9折。除了正常出工,他还要维护村里的卫生和出大队经常要人的义务工。最让他难受的是,一遇到什么理论学习,政治批判,公审大会,他就得到小队、大队、直至公社接受无产阶级的教育和批判。那些蜷缩在角落里的阶级敌人,低头垂手,笔挺直立,丝毫不敢有懈怠,如稍有动静,一边看守的专政队员就会手脚相加地教育他们。我一看这些人男的都理着平头,女的头发也是尽可能的短,我猜测这是为了让人揪不住头发。我还注意到,海良每次总是站在最外边的,并且有意地远离点“黑五类”,他这是在以示同他们还是有区别的。
我最初看到海良时,对他是有点鄙夷的。首先,他是阶级敌人,那是立场问题。我们那时对毛泽东的阶级斗争理论是“牢记在心口间,熔化在血液中,落实在行动上”的。所以一听是阶级敌人就本能地反感。其次,他的那对眯鼠眼让我瞅着不舒服,电影中舞台上坏人都这样鼠头獐目的。
可让我不解的是,村里的人对海良都很尊重,同辈的叫海良哥,小辈的叫海良叔,连队长、贫协主席都这么叫。老一辈的,有时看见海良走过,就私下地念叨“海良是老实人,罪过”。一开春,让我更困惑的事来了。早稻育秧前先得把种子孵出芽,才能撒到秧田里培育。这需要丰富的经验和技术,秧籽孵的质量好和坏关系到队里一年的收成。但就是这个也可以说是人命关天的活,队里就全交给了海良。这要是阶级敌人一搞破坏,那全队一年还不得喝西北风?
看见贫下中农们都如此对待海良,我当然也松懈了警惕。和他的大儿子交上了朋友。同时也关注起海良。我发现,其实,他对集体的事是很关心的。比如,他经常背着锄头在田间巡逻,看见哪块田缺水了就马上灌,下过雨,水大了就马上放掉。哪块田该施肥了,该除虫了,就及时向队长报告。而这些队里是专门有一个老农在管的。
有一件事给我的印象很深。队里有条壮实的大水牛,谁干活都喜欢使唤它,因为它干得快。好些贫下中农在使唤它时,使劲扬鞭催打一个半天从不让它歇一下,因为干完了定额就可以早收工去干自己的活。而海良总会在中途让它歇一会吃点草。我问他牛还怕累,他说牛也同人一样啊,也得歇歇啊。这牛也通人性。每年春耕时为了给牛补养一下,队里总是要给牛灌点黄酒。这条大水牛别人谁灌都不行,唯有海良走近了,拍拍它的脑袋,嘴里念叨几句,它就乖乖地张嘴了。
海良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儿子在队里干活是一把好手,女儿堪称是我们队花,书念到高中毕业,眉清目秀,聪慧文静。小队乃至大队的青年后生几乎个个垂涎欲滴,明里暗里张罗提亲的不在少数,但都被海良婉拒了,最后肥水流了外人田,远嫁到几十里外据说是“门当户对”的一户人家。
令海良不知所措的是,队里根正苗红的贫协主席的女儿金凤盯上了他家的阿二。爱情的力量确实够强大,什么阶级斗争,什么世俗流言,在爱情面前都那么苍白无力,阿凤每天就像橡皮膏一样粘着阿二。限于自己的出身阿二起先是诚惶诚恐不敢高攀。然而,别看爱情的芽嫩小,生命力却格外地强,慢慢地山前月下,草蓬地头就经常会出现他俩的倩影。儿子陷入了蜜海,海良却跌入了苦海。拉拢贫下中农,腐蚀革命干部,直到妄图篡队夺权。大队党支部,大队贫协,清理阶级队伍办公室隔三岔五教育海良,要海良老老实实接受改造,死了翻天的心。海良一边对儿子施加重压,一边苦苦恳求金凤的爹管束好女儿。爱情的力量再强大,在权力,在政治面前它还是溃败了。
后来,我返城了,从别人的口中听说,阿二最后在隔壁公社找了个也是“门当户对”的成亲了。关于海良他在1995年去世的消息,这是他家的阿大告诉我的。阿大还说了这么一番话:“现在有人在骂邓小平,念叨毛泽东,我倒是感谢邓小平,抓经济建设不搞阶级斗争,我爹总算也享了几年晚福。”我碰到阿大,那是在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