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 逢(短篇小说)

2015-11-18 11:00王华
青海湖 2015年4期
关键词:杜鹃母亲

王华

重 逢(短篇小说)

王华

1

高原的秋天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前一天到处还是清清爽爽的绿,清清爽爽的姹紫嫣红,一场突如其来的风过后,街上便显出了七八分的萧瑟之气来,仿佛一夜之间,树上的叶子大都枯黄了,地上便落英无数,无端地让人生出悲秋的情绪来。

就在西宁城最北边的一个巷子口,中年女人刘秋霞和往常一样,在秋日有些慵懒的晨光中打开了她小小的修鞋铺子。铺子很简陋,里面只有一个货架子,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一些廉价的男女皮鞋、皮靴,以及一些防臭鞋垫和鞋油。然后就是她的修鞋家什了,缝鞋机、铁脚,打磨鞋跟的砂轮,还带着一个小小的鼓风机,几个纸盒子里面,是各种鞋掌,大大小小的钉子,然后是锉、胶水,带钩针和不带钩针的锥子,一轱辘一轱辘缝鞋的线,地上,还有一两把小小的锤子。

刘秋霞在膝盖上展开一块污迹斑斑的油布,从坐着的马扎旁边拿起一双女士的高跟皮靴开始修,有一双男士的皮鞋开线了,后跟也得补一下,还有一双小女孩的球鞋,要粘一下。这都是昨天下午天快黑的时候一个烫着卷发头的女人拿来的。放下了就匆匆走了,说是第二天下午来拿。她就没有再修,实在是太累了。之前,整整一个下午,不断有人走进来,不断有人的鞋需要修补,她忙得头几乎都抬不起来,人家长什么样她都没有看清。本来嘛,一个修鞋的,看人家的脸做什么?

她刚刚给皮靴的一只跟钉好掌,正准备磨的时候,进来了一个年轻女子,随之进来的,还有外面的凉气。虽是秋天,却已经有了寒冬的味道。

应该很年轻吧。年轻女子的脸捂着一个绣着一朵小花的蓝色口罩,黑色的刘海齐齐整整地遮住了整个额头,整个面部只剩下两只水水的、睫毛长长的大眼睛。

想必是个美人了。刘秋霞心想。

年轻真好!可是,谁没有年轻过呢?年轻的时候,自己不也有一双这样美丽的大眼睛吗?黑亮黑亮的眼睛,眼角微微上扬,一颦一笑间,不知有多少人暗暗迷恋过。

年轻的女子进来,并不说话,也不摘口罩,也不脱鞋子,只是默默地坐着。

她觉得奇怪,天还不是很冷,不至于戴口罩,再说,更不至于进了屋也不摘口罩,便问,鞋穿着不舒服了?

女子便说,嗯,鞋跟要钉一下。我不急,你先忙,你忙完了再钉我的,刚好,我要等个人。

刘秋霞点点头,不再说话。人家是客,主随客便吧。于是她开始忙手头的活儿。屋子里面的空气显得有些凝重,因为两个人的沉默。虽然刘秋霞补鞋的时候会发出这样那样的声音,可是这些声音都不足以过滤掉陌生人之间这莫名的尴尬。

站在哈尔盖火车站的站台上,杜鹃一时有点恍惚。她有点想不起来记忆中的火车站是什么样子了。总之,现在的火车站已经不是从前的模样。

只有蓝天白云还是记忆中那样的干净和纯洁,只有风,还是记忆中的清冷和冰凉。

带她来的火车轰隆隆地开走了,脚下的地似乎都在随之颤动着。站台上顷刻间变得安静起来,只有站内的几条钢轨在太阳下明晃晃地闪动着。

看到铁轨,杜鹃的鼻子不由得一酸,父亲那穿着铁路对比服、扛着洋镐、背着工具袋在钢轨上行走的身影忽然就出现在了眼前。

到底有多久了啊?是1985年,还是1987年?杜鹃在风中努力眨着眼睛,想让眼泪回到它来的地方去,可是眼泪根本不听话,自顾自一颗一颗从她的面上滑落下来。

杜鹃清楚地记得,他们一家每天的生活总是从麻将声中开始的。

母亲酷爱打麻将。多少年后,每当想起这个,杜鹃还是不明白母亲为什么那么喜欢麻将,麻将怎么就成了她的最爱?麻将之于母亲,仅次于吃饭和睡觉,就连她和弟弟杜飞都比不上。他们家里每天都是热热闹闹,人来人往,烟雾缭绕。对了,母亲还抽烟。一根接着一根,连父亲也比不了她,她的牙似乎从来都是黄色的。

每天,当杜鹃醒来第一眼看到母亲的时候,母亲总是坐在麻将桌边,顶着一头烫过卷、毛糙而蓬乱的头发,嘴里斜叼着一支烟,在缭绕的烟雾中大声喊着他们姐弟二人的名字,让他们赶快起床,赶快上学。母亲从不化妆,但是母亲长着一张漂亮的面孔,家属院的人都这么说,尤其是她拥有着一双极其漂亮的丹凤眼,所以母亲抽烟,母亲顶着蓬乱的头发,样子不但不丑陋,反倒很有风致,像极了电影中那些妖娆的女特务。

不知道当年,是不是因为母亲的美貌,父亲才对母亲那么谦让呢?反正杜鹃的记忆中,在家里,母亲是老大,什么都是她说了算。母亲没有工作,就是一个普通的铁路家属,除了打麻将,偶尔也去家属队干活。家属队挣不了几个钱,不过母亲没有因为挣钱不多在家里感觉低父亲一等,相反,却是父亲,对母亲从来都是言听计从,每个月发工资后,都是一分不少交到母亲的手里,父亲零花,比如买烟,和同事喝个小酒什么的,都是再从母亲手里讨要。母亲在家里,更多的像个临阵指挥的大将,麻将似乎就是她的工作,父亲下班回来,除了能喝上开水,通常都是亲自下厨做饭。之所以有开水,是因为他们打麻将除了上厕所,也是会口渴的,于是母亲的开水便源源不断地供着。反正都是炉子烧,一个大铝壶往上面一坐就行了。

往往都是饭端上茶几了,母亲还在麻将桌上。要叫好几遍。常常,母亲吃饭的时候,她的那些朋友们就散了,也有不散的,比如朱三,就常常留下来吃饭。

后来杜鹃才知道,朱三是小名儿,其实他大名叫朱建国,上面有两个姐姐,老家是甘肃的,他本人是个火车司机。对了,那个时候,朱三其实还只是个副司机,还没有考上司机呢。

朱三个子高高的,比父亲高,也比父亲年轻,时不时总会从西宁给他们姐弟两个带来点新鲜玩意儿,一块带香味的橡皮,一个印着孙悟空大闹天空的铅笔盒,或者一本小小的有着鲜亮塑料封皮的日记本。

杜飞总是跟在朱三后面,小尾巴似的,叔叔叔叔地叫着,不认识的会以为是父子俩。但杜鹃不,杜鹃叫朱三叔叔都特别少,除非没办法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她从第一眼看见朱三就不喜欢,是很不喜欢。

她不喜欢朱三来自己家打麻将。别看母亲每天对着父亲吆五喝六的,可是只要朱三一来,母亲的脸上就全是笑,很灿烂的笑。从朱三推开院子大门,母亲已经飞快地从凳子上起身,提起炉子上嗡嗡作响的大铝壶往脸盆里倒出点热水,再从旁边的水桶里舀出些凉水对上,撩起水开始洗脸,洗得很仔细,要用香皂。先把香皂在手上打出沫儿,再涂到脸上,上下左右搓几搓,再撩水洗净沫儿,用父亲发的劳保毛巾一擦,整个人似乎都亮起来了。

朱三一进门就说,哟,姐,才洗脸?

母亲眉目间开满了笑容,说,早起了。

朱三就转着在屋子里找吃的,姐,炸的油饼还有吗?

母亲嗔怪着他,说,别找了,油饼早被那两个馋猫吃了,我熬了稀饭,烙了饼子。

朱三总是这样。朱三下了夜班就来,或者,晚上要上夜班了,也不回去睡,一个下午就睡在杜鹃的小床上。

朱三对父亲很亲近,总是杜哥长杜哥短的。一起吃饭的时候,如果都不去接班,一定是要喝一些酒的。

朱三还没有结婚,据说有个对象在西宁上班,也是铁路上的,是个列车员。朱三最开始是先认识父亲的。

父亲和朱三是甘肃老乡。在哈尔盖这个地方,人们最看重的就是老乡,谁和谁是老乡,那简直就是最亲的亲戚关系。基本上是外来的,河南山西陕西湖南湖北江苏浙江山东等等,就算是青海人,也不是哈尔盖土生土长的,哈尔盖算是牧区,在茫茫的大草原上分布着许多牧民。而他们,因为铁路的缘故,从天南地北,因为种种的机缘凑巧来到了这里,所以尽管都在心里装着自己的故乡,有着各种各样的口音,但是到一起的时候,都是尽量让自己的口音从普通话里面隐匿掉,尽量说普通话,尽管普通话中夹杂着各种方言,但到底是让大家通俗易懂,也好交流,倒是在哈尔盖的第二代们,普通话却一个比一个好。

在哈尔盖,一听对方和自己的老家是某某地方的,哎呀,那真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啊,一来二去,便走动起来,真要比亲戚还要亲。逢年过节就不必说了,没事的时候都要互相来往、串门,那个亲,让本来身处荒凉草原上的人们内心变得柔软和温暖起来。

朱三和父亲就是基于这样一种感情开始来往的,有些不分彼此。因此当父亲做好饭端上来的时候,朱三便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

2

刘秋霞终于把昨天那个女人拿来的鞋子一一补完了。她直了一下腰,起身给自己的玻璃杯子倒点开水。在倒开水的时候,她偷偷用眼睛打量那个年轻的女子,女子似乎有点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是她长时间盯着墙上挂钩上的那个黑色皮包在看。那个皮包,已经很旧很旧了,很有些年头了,本来早该扔了,要不是做了补鞋匠,她早把它扔进了垃圾桶。现在,这个破皮包就那么斜斜地挂着,里面都是一些乱七八糟,水费电费的票据,还有各种扣子、拉锁头什么的。

她吹吹杯子中漂上来的茶叶,轻轻吸了一口热水,刚刚还干涩的嘴唇立即湿润了,心里也暖暖的,从门缝里面挤进来的冷风竟然让她觉得很舒服。她用手把窝进领子束成一把的头发拿出来,又把刘海朝旁边拨了拨,重新坐下来。

来,钉鞋跟是吧?刘秋霞问。

嗯。女子答应着,从一只脚上脱下了鞋子,露出了里面雪白的袜子。一看就是个爱干净的人,不爱干净,谁有勇气穿白袜子?

刘秋霞拿起鞋子,这是一只黑色的短腰羊皮靴子。看得出,很昂贵,也看得出,才穿了没有几天。她迟疑着问女子,这是新的,跟要钉?

女子点点头,不再说话,却一直用眼睛盯着刘秋霞的脸。

父亲的工区在火车站西头。多年后,当杜鹃想起父亲的生活时,她依然觉得父亲的生活多么单调和枯燥啊。上班就是扛着洋镐背着工具包穿着对比服在铁道上走来走去,不管是烈日,还是风雪,父亲的工作似乎永远就是那样。下班回来,父亲就是给炉子添煤,然后是揉面擀面条、揪面片,或者用高压锅给他们煮羊肉、做米饭。

高压锅的阀儿“滋滋滋”冒着气,父亲蹲在房檐下,手里拿着一个盛满了凉水的洋瓷缸子一点一点往阀上浇水,一边浇,一边提阀,阀儿的气慢慢像火苗一样弱了下去。父亲一只手就可以把锅端起来,进屋子往炉子上一放,高压锅滴下来的水在炉子上腾起一片水雾和噼里啪啦的响声。父亲把缸子往案板咣当一撂。两只手一错,锅盖开了,祥云一样的一团蒸汽冲上了天花板,一股扑鼻的香味冒了出来。

父亲做的饭永远是那么香。香得杜鹃总好像吃不够,吃了一碗还要一碗。指甲盖大小的面片,煮得烂烂的羊肉,想起来,总是口角生香。

一阵凉风袭来,杜鹃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羊绒大衣。泪水模糊中,她努力分辨着车站四周,到底哪里还有她记忆中的东西。

有一天,学校里搞了个郊游,大队辅导员说要带学校所有的同学步行到青海湖去。杜鹃特别高兴,她是四年级,弟弟一年级,早上她往书包里装了几个馒头,又用一个军用铝壶装满了开水。从学校出来,直接进入看上去无边的草原,一直沿着北边走。站在学校外面,一直朝北看,就能看到天边那闪亮的一线,那就是青海湖。正是七月初,草原上草长莺飞,花儿烂漫,天空中飞舞着许多不知名的小鸟儿,学生们排成队,浩浩荡荡的。都玩了些什么,少先队都搞了点什么活动,杜鹃都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青海湖烟波浩渺,湖水凉得瘆人,水边还能看见不断游过来的湟鱼。

那天回家,天似乎都快黑了,她拉着弟弟手,用钥匙打开大门,家里竟然意外地很安静,竟然没有人打麻将,多么不可思议啊!

她推了推门,门锁着。她不得不拽出脖子上挂着的钥匙,轻轻打开门。屋子里一股纸烟的味道蜂拥而出。她撩开门帘,把那些难闻的味道全部解放出去。杜飞一进门就坐在了沙发上,嘴里不停喊饿。

杜鹃去推里间的门,门紧闭着。是从里面插上的。

杜鹃拍着门喊,妈,妈,你在不?

里面没有声音。杜鹃只好给杜飞在茶杯里面倒了点开水,然后从厨房的盆子里面拿了两个馍馍,提开炉子上的大铝壶,火有些恹恹的,里面的煤已经发白,她把两根火钩子,一根弯的,一根直的并排、有间隔地放在炉子中,再把馍馍放上去。父亲总这么给他们烤馍馍,这个状态的炉火最好,没有烟,烤出的馍馍又黄又香。

杜飞不喊了,搬个凳子坐在炉子旁边开始看一本小人书。

馍馍的一面黄了,散发出好闻的面香味来。杜飞一边看书一边抬头吸着鼻子,眼巴巴的样子,很可怜。杜鹃小心地吹着又翻了一面。这个时候,里间的门开了。先是母亲,然后是朱三。

杜鹃看了母亲一眼,母亲的脸像刚涂了胭脂般,两颊上停了两朵晚霞。朱三呢,想不起来了,是不是脸上也带着晚霞一样的色彩呢?

3

刘秋霞终于把那个女子的鞋跟给钉好了。女子接过鞋,并不急着穿,颠来倒去地把鞋跟看了又看。

刘秋霞心里有些不快。她都钉了快十年的鞋了,很少碰到这样的人。能看得出来,这个女子不在这一片住,要不她不会不知道自己吧?谁不知道她补鞋从不乱要价,而且手艺好啊?

女子仔细看完鞋跟,半天,才开始穿。

真是个慢性子人。穿个鞋跟绣花似的。自己年轻时候,那是什么做派啊?走路都是带风的。只是,可惜了,还没有怎么过,就老了?

父亲的手一直在发抖,他想要端起茶几上的搪瓷缸子喝一口茶,却怎么也端不起来。那里面是新泡的茉莉花茶,单位发的。杜鹃喜欢开水刚倒进去的味道,清新、淡雅,小小的茉莉花在茶叶间瞬间开放,简直美丽极了。

父亲说,你,想好了。

母亲说,当然,跟着你,有什么意思?再说,我们都好了不是一天两天了。

父亲刚刚端起的缸子“啪”的掉在了茶几上,褐色的茶水顷刻便在茶几上铺出去一大片。

杜鹃和杜飞躲在里间的床上,不知所措。

母亲说,我要把小飞带走。

父亲说,不行,孩子,都是我的,你一个也带不走。

母亲说,不行,小飞我必须带走!

父亲说,凭什么?

母亲说,你说凭什么?我生了一场,难道只便宜了你?

父亲说,为了孩子,咱们还是,还是不要分开了,孩子都这么大了!

母亲说,怎么可能?你想都不要想,难道我一辈子就跟着你,死在这里吗?

父亲不再说话,默默地拿过抹布,把茶几上的水一点一点擦干。

杜鹃紧紧抱着杜飞。

杜飞小声问,爸爸妈妈吵架了吗?

父母亲几乎不吵架,即使有时候母亲在麻将场上输了钱朝着杜鹃杜飞或者父亲发脾气,父亲也是赔着笑的。

父亲的脾气真是好,轻声细语劝母亲:不要生气,气大伤身,生气是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大些了,杜鹃才知道,作为一个女人,能碰上父亲这样的男人该是多么幸运的事情。可惜母亲不懂得。

家里的麻将战场也偃旗息鼓了。没有谁再来找母亲打麻将了。大家都在背后指指戳戳,说母亲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好好的丈夫孩子不要,跟个毛头小伙子跑,能跑出什么好来?杜鹃带着杜飞拿着桶和棍子去公共水龙头抬水,总有人有意无意地问杜飞,你妈是不是和那个朱叔叔睡觉了?

杜飞当然不知道,杜鹃也不知道,毕竟那个时候,他们都还是小孩儿。但杜鹃知道那些大人说的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她明白父亲和母亲要分开了,都是因为那个朱三,可恶的朱三!

4

你钉鞋多久了?那个女子穿好鞋,忽然没有任何称呼地问刘秋霞。

刘秋霞被这猝不及防的问话给问住了。

如果不是那个意外,她会当一个补鞋匠吗?会吗?她怎么能想到呢?谁又没有前后眼,她要知道自己会经历那么些伤心的事情,她还会在年轻的时候义无反顾地作出那个选择吗?都多少年了,有十年了吗?儿子还会找自己吗?儿子一定恨死了自己!

想起儿子,她的心就是一阵剧烈的疼痛。多少年了,儿子,就像压在她胸口的一座大山,压得她根本就喘不上气来。在这个城市里,她甚至连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一个!她多想和谁聊聊啊,聊聊她自己,聊聊她的儿子,聊聊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

每天有许多人来钉鞋、补鞋,也有人会好奇地问她是哪里人,住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可是她一点倾诉的愿望都没有,但是眼前这个戴着口罩的女子,这个有着和她当年一样美丽的大眼睛的女子,却让她没来由地感到亲切。她重新添了水,重新坐下,许久许久了,她几乎都快失去交谈的功能了。

就是在脚下的这片站台,是的,没有错,正对着候车室的大门,就是在这里。

杜鹃的眼泪汹涌着。

就是在这里,她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和朱三带走了杜飞。她一直跟着火车跑,她一直在哭着喊着,飞飞,飞飞。

她看见杜飞也趴在窗户玻璃上,眼泪哗啦啦地不断淌着,喊着,姐姐,姐姐,姐姐。

她恨死了母亲。她恨母亲太过于无情,不但对于父亲,还对于她。母亲走的时候,父亲独自一个人在家里,用一瓶名叫“尖庄”的酒把自己灌醉了。

母亲背着一个黑皮包,一手提着一个淡蓝色的帆布包,一手牵着还不明白怎么回事的杜飞,跟着肩头上搭了两个包的朱三去了火车站。

杜鹃只记得他们去了甘肃天水那边,叫什么中宝线,当然,这些都是后来隔壁那些大妈们说的。

母亲收拾好东西那天,取出来一个包在手绢里面刻了一只凤凰的银镯子交给了杜鹃。

母亲说,鹃儿,你别怨妈,你大了也许就会明白,你把这个拿好,这是妈给你的纪念,谁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呢?

杜鹃一手打掉了银镯子,银镯子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响亮的“当啷”声,在地上转了几个圈,停在了沙发脚下。

杜鹃满脸都是泪。她恨死了眼前这个女人,她终于明白,原来这个自私的女人从来就没有爱过自己。

在杜鹃年少的记忆中,父亲只要有空,就去送她上学。每学期从学校领回来的书,也是父亲给一本一本包上牛皮纸和报纸的。夏天领西瓜,父亲带着她和杜飞,拿着蛇皮袋子,一路走,一路给他们讲自己小时候好玩的故事,不时还会扯来路边的马莲叶子,给他们编蝈蝈笼子。油菜花开的时候,父亲领着她和杜飞,满草原跑,抓蚂蚱,抓蝴蝶,运气好的时候,还会在草丛里发现不知是什么鸟儿的鸟窝,他们三个人一起趴下去,仔细看着草丛下那些精心建造的鸟的家,然后父亲会告诉他们哪种是麻雀窝,哪种是百灵窝,所有的鸟窝中,数百灵鸟的最精致,窝中除了搭建有致的干草,还有细细的马鬃。

所有所有的记忆中,都是和父亲有关,衣服脏了,似乎也总是父亲在洗,天冷的时候,父亲往铝皮的大洗衣盆里倒上炉子上热好的水,盆里再放上搓衣板,端个板凳一件一件搓,母亲呢,打着麻将。所有人对父亲洗衣做饭都习以为常。天气热的时候,父亲就端着盆子拿着洗衣粉肥皂去外面的河边洗,那里的水很清很亮,不知从什么地方流来,又要到什么地方去。杜鹃喜欢长头发,所以一直留着长头发,每次头发脏了,也都是父亲给洗,父亲把她的领子窝进衣裳里,一双拿过洋镐擀过面的大手仔细地撩水,放洗衣粉,揉搓,最后,再用一盆加了醋的清水清洗,这样洗出的头发总是又软又散,乌黑发亮。

这些,哪里有母亲的身影呢?母亲似乎只知道打麻将,也只会打麻将,麻将是她的命。

母亲走后,杜鹃在哈尔盖又呆了两年,一直到念完了小学。

父亲和杜鹃商量,说,咱这学校教学质量不好,你看,初中都没有几个学生了,我送你回老家吧?你跟着你爷和你奶,还有你叔,我有假了就回去看你。

杜鹃抱紧父亲,什么话也不说。

父亲说,在这里上学,以后连招工都考不上,更不要提考学了。还是回去吧,都是为了你好!

杜鹃什么也没有说,她倚在父亲的身边默默地掉着眼泪,她努力地咬紧嘴唇,努力地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有路过的人很奇怪地看着杜鹃,杜鹃从兜里掏出纸巾,拭了拭面上的滚滚泪珠,只觉得一片冰凉。

5

我儿子……刘秋霞说。

你儿子?女子的眼睛亮晶晶的,一直盯着刘秋霞看。

对,我儿子,朱磊,不,刘磊,在十八岁那年,给我留下一封信就走了。我到处找,我甚至到老家去找,到我们从前住过的地方去找。后来,我找到了这里,我再也找不动了。刘秋霞说到这儿,哽咽了。

你是说,你儿子失踪了?

铁路家属院早就没有了,从前那些住过的人统统搬回了西宁,家属院没有了,那个学校自然也没有了。

杜鹃走在从火车站到从前铁路家属院的道路上,心里充满了迷茫和悲伤。她多么想让时光倒流回去,回到父亲和母亲没有分开的岁月中去,回到那个每天响着麻将牌声音的平房中去,回到和弟弟杜飞快乐上学的日子中去,回到父亲一边提高压锅阀一边浇水的时光中去,一直一直,回到没有朱三的生活中去!

母亲流着眼泪对父亲说,你就让我把飞飞带走吧。我做了绝育手术,不能再给他生了。他跟我都说好了,会把飞飞当做亲生儿子对待的。再说,你没有了杜飞,你还可以再找人给你生,对不对?

父亲抱着杜飞,把杜飞的头摸来摸去。杜飞最后留在哈尔盖的那些日子里,父亲总是失眠,怎么也睡不着,一躺下,脑仁就疼,最后没办法,只好向单位请了假。

杜鹃真的恨死了母亲。不管过去了多少年,她都恨她。就算有一天,当她遭遇了自己的爱情,她也没有原谅母亲。她没有像母亲期待的那样明白母亲当年的选择,关于母亲,她的字典里只有这么一个字,恨!

她不明白,母亲到底是凭什么啊,就可以那样不管不顾地为了朱三而抛弃了她和父亲呢?

在乡下,她一直和爷爷奶奶在一起,她想念杜飞,也想念父亲。但她不能在爷爷奶奶跟前提杜飞。一提,两个老人就会长吁短叹。她也不能提父亲,提父亲,她就会觉得更加孤单。

父亲在她走后不到半年的时间里,重新找了一个女人。是附近农场一个死了丈夫的河南女人,女人没有孩子,跟父亲在一起后,一口气给父亲又生了一儿一女。自从父亲有了新家,除了每个月寄钱,父亲似乎已经忘记了她。

杜鹃总是在没有人的时候偷偷地哭,对着河水哭,对着月亮哭,对着大树哭,也对着小草小花哭。她发誓长大后要找到弟弟,在这个世界上,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弟弟杜飞了。

后来,她就考上了师范学校,成了一名老师。但对于杜飞的思念却与日俱增。杜飞到底长成了什么样子?杜飞在干什么呢?

多少次,她从梦里哭醒。在梦里,她总是光着脚,追着火车跑,火车跑得太快了,杜飞就在火车上,从窗户里面探出脑袋来,不停地喊着姐姐,姐姐。每次她都要碰着杜飞的小手了,可是火车却飞快地撒开腿跑了。她只好不停地追,不停地跑,一边哭,一边喊,飞飞,飞飞……甚至有一次,杜飞从窗户里面飞出来了,就在天空中飞着,一边不由自主地往前飞,一边回头喊她,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她太恨母亲了,如果不是她,她能见不到杜飞吗?

6

你丈夫呢?女子这样的发问同样毫无预兆。

刘秋霞眼神不断暗淡了下去。说,还是不说呢?

眼前这个女子,会对这样的事儿感兴趣吗?再说,她毕竟是个陌生人。儿子离家出走后,她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一般,觉得生活忽然失去了意义。儿子刚离开的那几年,她风餐露宿,到处寻找,到了后来,干脆不找了。她知道儿子是躲着他,如果儿子想见她,一定会来找她,她为此还专门花钱买了一个手机,在走过的许多地方给人留了电话。那个手机,她睡觉都放在枕头边。虽然都好些年了,也没有一个电话打进来,可她依然按时去缴费。至于那个所谓的丈夫,她曾经抛弃一切不远千里跟着他,但最终还是被他辜负了。也吵,也闹,也打架,可是有什么用呢?一个心不在你跟前的人,强留有啥意思呢?

父亲去世的时候,杜鹃第一次见到了父亲后来娶的那个河南女人,还有那个女人生的一个男孩和女孩。他们一个八岁,一个五岁。河南女人相貌一般,面色焦黄,很瘦,走起路来轻飘飘的,不知是不是因为父亲去世太过悲伤的,河南女人显得非常憔悴,一双细细的眼睛红肿着。

那个时候,父亲已经离开了哈尔盖,在西宁安了家。这是杜鹃第一次来到父亲的家,对,父亲的,不是她的家,她和这个家没有一点关系。墙壁上挂着父亲的一幅放大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父亲笑得很淡然。

父亲遗像前,点了香,还供了水果点心。

杜鹃觉得太不真实了。从老家千里迢迢赶来,在火车上她哭了一路,她知道自己从此成了孤儿,她不是为父亲的离去伤心,而是为自己。不过,小时候父亲亲切的形象又重新回到了她的心间,父亲不再是她生活中的一张汇款单了。面对父亲的遗像,她却没有了眼泪。墙上的父亲已经不会说话,甚至显得有些陌生。

不是陌生又是什么?父亲从娶了那个河南女人,就很少回家了,不但很少回家,似乎都快忘了她这个女儿,一年到头,连一封信也盼不到。后来往外办户口,也只是去了河南女人的老家。而杜鹃的户口,父亲并没有想着从农村扒出来。不知道父亲是为了女儿不受后母的另眼看待,还是河南女人根本不同意。

杜鹃没有心思去细究,那个河南女人出现后,她就和父亲疏远了。父亲即使偶尔回老家,她也是躲得远远的。

父亲躺在冰柜里,眉毛上、嘴唇上、手上都是白白的一层轻薄的霜。父亲安静地躺着,在冰冷的世界里浑然不觉。有人拉开了上面的盖,杜鹃走过去,想握住父亲的手。却没有想到她的手被父亲坚硬地拒绝了。那是她没有想到的坚硬!

她的泪止不住流了下来。河南女人在旁边拉她的衣服,说,小心点,不要让你的眼泪掉到你爸爸身上,要不他会不安心的!

河南女人推搡着身边的一双儿女,让他们喊姐姐。男孩和女孩你推我让的,谁也不肯走到杜鹃跟前去。

杜鹃微微笑着,用眼睛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两个和她一样,身上流着父亲血液的孩子。那个男孩长得跟杜飞真像。她要去找杜飞。那时,她已经自己挣工资了。

杜鹃拖着行李箱,就要离开哈尔盖了,可是哈尔盖却让她感到万分失落,她几乎什么也没有找到,其实,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找什么。也许是记忆,也许是别的什么,可是她一无所获,那些过往,不管是快乐的还是伤心的,实在是太遥远了。

路边不时出现的积水像一面面镜子,映照着蓝蓝的天和白白的云。什么都好像没有变,什么都好像变了。

现在,这个叫做哈尔盖的地方,和她还有什么关系呢?她来或者不来,都不会有谁注意。可是从此,她再也不会那样让自己的心不断纠缠在哈尔盖这三个字上了。短短两天的停留,已经足够安慰她旷日持久的思念和伤感了。

7

那么说,你只有,一个儿子?

刘秋霞抬起一双含泪的眼睛,说,不,除了儿子,我还有一个女儿!可是,我把她弄丢了……

丢了?女子的声音忽然变得大起来:你怎么可以,把两个孩子都弄丢了?

刘秋霞再也说不出话来,她把脸深深埋进手掌中,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是啊,作为一个母亲,她怎么可以把两个孩子全都弄丢了?她算什么母亲,她配做母亲吗?

她无声地埋头哭着,她多么想向着谁号啕大哭一场,可是,她能向谁哭去呢?谁又能听她哭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刘秋霞终于哭不出眼泪来了,她抬起头,想要对那个女子说抱歉,抱歉让人家卷进来她的故事和悲伤。当她睁开哭得生疼的眼睛时,才发现屋子里面已经空无一人。

那个女子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在她坐过的地方,留着一沓百元的钞票,在钞票上面,赫然放着一个已经有些发黑的镯子。

是银镯子!那个二十多年前她给女儿的银镯子。

她不禁失声叫起来,鹃儿,我的鹃儿!

她踉踉跄跄跑到门口,掀开门帘,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外面,是一街的黄澄澄的落叶,有一个裹着头巾戴着帽子穿着黄色衣服的环卫工正认真地一下、一下扫着……

责任编辑 唐 涓

王华,女,上世纪70年代生人,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理事。在《黄河文学》《飞天》《雪莲》《青海湖》《中国铁路文艺》《人民铁道报》《青海日报》等省内外报纸杂志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多篇。现供职于青藏铁路公司青藏铁道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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