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 生(短篇小说)

2015-11-18 11:00耳环
青海湖 2015年4期
关键词:堂哥阿姨儿子

耳环

往 生(短篇小说)

耳环

1

夏山宝半夜梦醒,睡不着了,一来一回翻动着身子,把妻子何亚红惊醒了。何亚红便没好气地说,折腾鬼呀。夏山宝听了不恼,说,又梦见我家院子了,院子里的大椿树好香呢,树下一畦一畦的青菜,正长着,一片油油碧绿。

何亚红说,家都没有了,还有碧绿的菜?

夏山宝想说,家没了,碧绿的菜怎么就没有了呢,就在刚才的梦里,一畦又一畦,绿得流油呢。夏山宝还想说,在梦里,看着爹在菜地里捉虫子,菜叶间一条条的毛毛虫,都没逃过爹的眼睛,爹捉住虫子一把掐,把虫子掐碎了,虫子体内流出的汁液也是绿油油的;还有妈,妈在地里拔了青菜,在椿树上折了椿芽,把青菜和椿芽切成了碎丝,包了一大盘春卷,春卷放进油锅里一炸,那个香呀。

可是何亚红翻个身不动了,枕边人又响起了细微的鼾声。夏山宝也就不再去惊动她,只好自己一个人,在黑暗中默默地享受着妈做的菜丝春卷。

早上起床,何亚红照旧在镜子前好一阵捣鼓。挤出洗面奶洗脸,补水,打底霜,扑一层粉,再扑一层,描眉画嘴唇,一道道做下来,哪一道都少不得,就好比妈做春饺,切菜揉面包馅,有条不紊。如果问她,干吗每天在一张脸上花那么多时间,她会说不做一遍感觉出不了门,习惯了。

习惯,习惯是什么?记得,爹的习惯是早早起床,把院子扫了,把砍柴割稻的斧子镰刀磨了,给牛羊加了水和草料,然后坐在香椿树下吸一通烟。妈呢,妈同样早早起床,生火烧饭烙饼,把菜丝饼烙得喷喷香,然后叫爷儿俩吃早饭。夏山宝也有一个习惯,一到夏天光着膀子去买烟买酒,小卖部的老阿姨说,你看你,进城这么多年了,还是乡下人的模样。夏山宝讪讪笑一笑,说,习惯了。可不是,都进城这么多年了,夏山宝还是保持着乡下人的习惯呢。可何亚红怎么就有了城里人的习惯?要是,要是何亚红一直在乡下呢,她会有怎么样的习惯?是不是妈的习惯会成为她的习惯,或者说她会把妈的习惯继承了。

何亚红整完了她的脸,急冲冲地拿了包,换了鞋子,冲着房间里的夏山宝说,你今天不上班,做了午饭给我送过来。又说,冰箱里有碗剩饭,还有两个鸡蛋,起床你炒了吃。

夏山宝躺在床上听着,没有应声。自从学了理发的手艺,又开了爿理发店,何亚红就没有好好给夏山宝做一回早餐。不过何亚红也不容易,买点东西嚼几口,来了客人便马上放下,一双手一整天洗头理发烫发,还要做捶腿敲背掏耳什么,忙着,累呀。

夏山宝也难得在家里吃一回早餐,他做水电工,每天一早同样急冲冲出门,出了门在摊点上胡乱买点东西填进肚子里。今天早上,原本会同以往一样出门,结果却不用了。不是因为旷工,是因为昨天破墙的时候,钻机出了问题,钻头飞了出来,钻进了他的手背。流了许多血,却没有伤筋动骨,谈不上严重。是工头提出让他休息,还说工钱照算。大概是一摊血把工头吓坏了,想到万一手下出了大工伤,他得赔给人家不少钱。主动提出让人家休息,再给付一天两天的工资,算是花点小钱消消灾。

这一休息,让夏山宝感觉到了城里的好。要是在乡下,伤点皮肉,抓把炉灰搓一搓就行了,就算开了大口子,也不过去乡郎中那里讨点金创药,敷上去再扎块布条。也就想到有一回被蛇咬了,那一回算是夏山宝伤得最重了,也是咬在手背上。夏山宝在小溪洞里伸手掏鱼,手被扎了一下,缩回来,把一条蛇生生拉了出来。爹把他背到乡郎中的家中,让乡郎中救救孩子。乡郎中看看夏山宝的伤口,只见伤口周围一片紫黑了,摇摇头,说他的金创药不起作用了,需要排毒。乡郎中拿刀片在夏山宝的伤口处划了一个十字,说要把毒吸出来,不吸出来就危险了。爹一听,低了头就吸,爹吸了一口又一口,吐出来是的黑黏黏的液体。爹吸累了,喘口气,妈就低头吸了,同样吸了一口又一口。

夏山宝本来想起床了,起床把冰箱里的剩饭和鸡蛋填进肚子里,想到爹和妈,身子又软了下来,也就一动不动再躺了会儿。

夏山宝和何亚红进城十多年,从扫大街、扛麻袋,到摆地摊,踩着三轮车卖水果,到有了自己的店,有了稳定的收入,还买了套二手房,然后兴冲冲回到老家,要把爹和妈一起接到城里生活。爹妈同儿子媳妇进城了,但是没呆几天,便提出要回家,也没说城里楼高,人挤,车子多,也没说他们住着不习惯,只说是放心不下老房子,放心不下菜园,放心不下田和地,田里的稻禾要抽穗了,地里的玉米要锄草了。

爹妈回到乡下没多久,爹就得了病。爹得了病后不肯说,也不让妈说,怕说出来,儿子媳妇又要接他们去城里。结果夏山宝得知爹的病了后,把他送去医院一检查,检查结果出来,医生说是没办法了,到癌症晚期了。没过多久,爹就走了。爹走了之后,妈一个人,儿子媳妇又提出让她进城,她一样不肯,说除了老房子菜园田地之外,还有一样最不放心的,那是老头子的坟。妈说不常去坟前念叨念叨,不去烧个纸清个草,那老头不就孤零了,不就成了孤魂野鬼了。

妈一个人留在老房子里,夏山宝和何亚红在城里,夏山宝不放心妈,给妈装了个电话,一天一个或几个电话。那天白天还通了电话,妈在电话里头说割了一丛高脚白晒着,晒蔫了做腌菜,还说油冬耳又长高了,菜叶子油厚,做春卷是最好吃了。结果晚上接到了邻居打来的电话,邻居在跟电话里跟夏山宝说,山宝你快回家吧,你妈出事了。夏山宝赶到家,妈已经躺在灵床上了。

没想到妈走得这么快,这么出人意料。在妈的灵床前,夏山宝边哭边骂自己。劝的人说老年人这样走的不少,心肌梗塞或者脑溢血什么。还说如果有个人在身边,情况很可能就不一样了。

夏山宝听着,竟然恨起了老房子,恨起了菜园和田地,要是没有这些,爹和妈说不定会死心塌地呆在城里,呆在儿子媳妇的身边,也就不会走得这么急,这么快。所以送走爹妈之后,夏山宝一咬牙,把爹妈留下的老房子连同菜园田地全都卖了。不图卖得多少钱,只一心一意要断了自己在乡下的根,断了让人难过的念想。

夏山宝一心要在城里扎根,不回去了,再也不回乡下。

2

夏山宝下楼了,他的身上同往常一样,一件蓝色工作服,一双回力鞋,只是头上好像梳了几梳,有了三七分的模样。手里拿着两个塑料餐盒,一盒是何亚红的饭,另一盒是何亚红的菜。

小卖店的老阿姨看见便哎哟一声,说,怎么?今天不上工?

夏山宝没有说受伤的事,只说休息休息。

老阿姨说,我还真没想到,你也肯休息,你们这些外地人呀,哪一天舍得休息哟。

老阿姨是当地人,她把上班上工分得清,还把我和你分得清,我,我们,你,你们,我是我,是城里人,我们是城里的我们;你,你们,你们是外地人,乡下人。老阿姨讲一口当地话,那话里带着鹦鹉般尖尖细细的发声。初来的时候夏山宝对当地话很多听不清,只听得一口一口鸟语,但是很快听清听懂了,特别是这个我,我们,你,你们,还有就是不搭界,我们和你们不搭界。

很多时候夏山宝想,乡下人和城里人有不一样?一样有鼻子眼睛耳朵,一样双手双腿,有什么不一样?乡下人在城里呆时间长了,城里人穿什么,乡下人也穿什么,城里人怎么走路,乡下人也怎么走路。可是夏山宝又总是想,乡下人和城里人就是不一样。乡下人,没有城里人的模样。什么模样?那个模样,叫架势,叫气派,如果再往时新里说,那叫款,叫范。就说穿吧,城里男人穿一件衣服,往身上一套,什么也不作为,随它松松垮垮的,乡下人呢,往皮带里系,最好系得整整齐齐。城里的女人穿一件衣服,红是枝头红辣椒的红,绿是开春油冬耳的绿,穿在乡下人身上,红就成了烂西红柿,绿就成了烂菜叶。走路呢,城里的男人叉手叉脚地大大咧咧地走,就好像说天是我的,地是我的,城市是我们的,我想怎么走就怎么走。这样的人如果有四手四脚,走起来一定是螃蟹。乡下的男人走路呢,往边里躲,往角落里闪,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把城里人的路让给城里人。城里的女人走路,腰一扭,杨柳,乡下的女人走路,一样扭个腰,水牛。

夏山宝这样想着,也就自个在暗中笑了一笑。也不是所有的城里乡下男女都是这样,不过他最熟悉的乡下男女也就两个人,男人是他自己,女人是他老婆何亚红。而城里的男人呢,大概是看多了九厘头。

九厘头是小卖店老阿姨的儿子,理一个板寸头,圆头小眼睛,身上套一件印着白骷髅头的黑T恤,粗短的脖子上挂一条金光闪闪的项链,到哪里都耀着人眼。

九厘头是夏山宝悄悄给人家起的外号,没敢当着人家的面叫唤,只是几次在何亚红的面前说,瞧瞧,那个九厘头。

瞧九厘头什么?瞧他又在他妈的店前磨蹭呢。看九厘头平日里的那个款那个范,肯定是会干事赚钱的主,可是夏山宝几次远远瞧见他来到他妈的小店前,跟他的老妈要什么,好像是讨钱。老阿姨看看左右没有人,赶紧拿了一两张发皱的钱递出来。九厘头倒好,若无其事地把老妈的钱拿过来,往口袋里一塞,走了。

夏山宝不免再嗤一口,真是个九厘头。

有一次夏山宝经过九厘头的跟前,九厘头抬了手,用肥厚的熊掌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说,你这个外地人,怎么叫我九厘头?

夏山宝连忙解释,九厘头是我们乡下的一种蜂,个大,勇猛,人人看见了都害怕。

九厘头听后笑开来,再拍了夏山宝一巴掌,说,好,兄弟,哥们!

夏山宝不知道在九厘头的嘴巴里,兄弟和哥们有什么不一样,但他没问人家,连忙走开了,可不想过多招惹这个九厘头。

夏山宝却跟何亚红解释,他说的九厘头是九厘的意思,九厘,不足一文,也就是一文不值。何亚红却撇撇嘴,说,人家是九厘,那你最多八厘半,更不值一文。夏山宝听了有些不高兴,心里说,好吧,你帮人家说话,算你值钱,你值个二百五。

夏山宝他们所在的小区叫凤凰人家,出了小区大门朝左边拐,临街一间小门面,门前挂了个旋转灯,走进去,一排挂在墙上的镜子,镜子前两把活动椅。看一眼椅子,看到上面正坐着一个人,何亚红坐在人家旁边。何亚红的怀里抱着一条手臂,正在往手臂上敲打。再看镜子,从镜子里看见了客人的脸,一张肥厚的圆脸,原来是九厘头。九厘头的脑袋耷拉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一副享受的样子。再看何亚红怀里的那条手臂,黝黑浑粗,膀子还文了个青黑色的图案。这样看去,夏山宝只觉得那是一挂褪毛不干净的大肥肉,上面还停了一排苍蝇。也就不由得想,难为何亚红了。却看见何亚红又抓又捏,一点也没有厌弃的样子。

夏山宝便冷冷地跟何亚红说了一声,饭菜送来了,还热着,早点吃。

何亚红斜了一眼夏山宝,说,你的手破了,连毛巾也洗不了,就去批发部把洗发精和染发膏买回来吧,店里的快用完了。

夏山宝说,明天吧,我还有事。

何亚红说,你不上班还有什么事?

夏山宝听了没有再说话,放下餐盒,身子转向店门,一抬脚朝门外走去了。夏山宝的身边响着何亚红的声音,别忘了买菜,多买点,明天儿子回家过周末。

好像还响了几声九厘头的声音,喂喂,哥们哥们,兄弟找你有事!

夏山宝一概当作没听见,朝着大街走了。

3

夏山宝走去的方向,是通往夏山明家。夏山明是夏山宝的堂哥,是夏山宝在这个城市里一个亲近的人。

前几天就接到堂哥的电话,说有事情找夏山宝帮忙。

在夏山宝的心里,堂哥夏山明不是一般的人,是让夏山宝起敬的人。在老家村子里,夏山明是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上的还是名牌大学。大学毕业后在城里工作,就在他读书的大学里教书,一直教到现在,应该是教授了吧。所以在乡下,夏山明的名字传遍了好些地方,有的人没见夏山明,见到了夏山宝,一听说夏山宝是夏山明的堂弟,连声说,了不起了不起。不知道是夏山明了不起,还是夏山宝做了夏山明的堂弟了不起。总之,堂哥的名声让夏山宝跟着沾了光,现在堂哥一个电话,夏山宝没有不前去的道理。

夏山宝想好了,这回过去问问堂哥,问他个人的私事。堂哥在城里工作,又在城里找了个对象结了婚。堂嫂人长得漂亮,也能干事。只是堂哥和堂嫂不知怎么分居了,一分好多年。这些年来,堂哥一直一个人住着。夏山宝想提醒一下堂哥,夫妻两个,东一个西一个散着总不是个事情,不管是对是错,跟堂嫂好好说说,毕竟多年夫妻,不会没有感情,走回来合起来过日子,这样才像户人家。

堂哥住在一个学院小区,这个小区看过去跟夏山宝所在的小区一样陈旧,一排排水泥墙面的楼房,灰扑扑的,阳台狭窄,阳台上晾着各色各样的衣物和杂什。夏山宝想不明白,堂哥怎么还住在这样破旧的楼里。

堂哥家在顶楼,一级级台阶爬上去,一扇布满了灰尘的防盗门,敲一下,没有动静,再敲,听到了里面拖鞋走路的声音。开门的正是堂哥夏山明,只见堂哥越发精瘦了,高高的身子成了旗杆,一件白衬衣挂在了旗杆上。

堂哥让夏山宝过来帮他干活,他说准备了几只泡沫箱,摆在了楼顶上,让夏山宝帮忙背些泥土装进箱子里,他想种菜。夏山宝便哦了一声,问堂哥去哪里挖泥,堂哥说前面工地上有的是,问堂哥拿什么工具装,堂哥说早就准备了几只蛇皮袋。

夏山宝本来想问问堂嫂的事,见堂哥拿出了蛇皮袋,也就接过来拿着出门了,把泥装回来再说吧。

把满满一蛇皮袋泥土背回来,一直背上楼,也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上了楼顶,夏山宝已经一头大汗。夏山明等在那里了,指着泡沫箱,让夏山宝把泥倒进去。一袋泥土不够倒满两箱,摆在那里的空箱子有十来只呢,这一回有得跑了,夏山宝不由得暗暗叫苦。

一趟趟来回,夏山宝背了半天泥土,坚持把堂哥的空箱子全都填满了。

夏山明拿出一包包菜籽种菜,跟夏山宝说有辣椒,有茄子,有西红柿,有青菜,还有丝瓜。

夏山明一面种菜,一面跟夏山宝说,有没想过,我们乡下的祖上,他们比我们过得幸福。他们为什么幸福?因为在他们那里,有一套依靠人伦建立起来的稳定关系,几代同堂,熟悉的邻里,尊老爱幼的道德规范,连同房屋土地也是相对稳定的,祖宗住过的房子,后辈还在居住,并不像城里房子,今天是你的,明天就可能是他的,而且他们的精神也处在稳定的状态,不像我们现代人那样,整天追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他们是谁,他们知道,是一个种稻种菜的人,从哪里来,有祖宗的牌位画像宗谱,从祖宗那里来,到哪里去,儿孙满堂,到儿孙那里去。他们的劳作和收获同样是稳定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种秋收,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就是自然天地和人的和谐,所以呀,生活在这样环境中的人就不会感觉到虚无,不会有压抑感被排斥感,也就平静地生活在了幸福中。

夏山明这些话让夏山宝怎么听得懂,简直就是一头雾水。但是夏山明好像并不理会夏山宝听懂还是听不懂,他就一边埋菜籽一边说,就好像在跟菜籽说,跟泥土说,他把他的话和进菜籽种进泥土,说不定几天后他的话就会和菜籽一样从泥土里冒出来,发芽开花。

夏山宝还是逮住机会问了一声堂哥的家事,他问,嫂子什么时候回家?

夏山明挥挥手,离了。

离了?

夏山明说,没什么大惊小怪,现代社会的婚姻都是以契约的形式实现的,契约的关系当然只是维系暂时的稳定,保证不了长久的稳定,离婚是解除契约,解除契约反而会取得新的稳定,所以人们要是能这样想,就不会对结婚与离婚感到意外。

从堂哥家回来,一路上,夏山宝迷迷糊糊地想着堂哥的话,有一点他似乎听懂了,堂哥他说祖宗比他们幸福,而且似乎说安稳地种菜也幸福。

夏山宝回到家,什么事也不干了,找泡沫箱。问小卖部的老阿姨有没有,老阿姨说箱子有,但是要留着卖钱的。夏山宝说你拿来给我吧,我给你钱。夏山宝愿意把我和你这两个字咬得很重。老阿姨果真拿出几只空箱子,夏山宝递过去一百块整钱,老阿姨说怎么这么大,下次买烟我多收你两块钱吧。夏山宝没再说什么,拿了空箱子回家了。

夏山宝把空箱子摆在了阳台上,拿了只装米的蛇皮袋,又开始找泥土背泥土了,跑了两趟,把自家的箱子也填满了。

何亚红回来,看见了阳台上的泥箱,瞪起了眼睛问夏山宝,怎么?要种花?夏山宝说不种花,种菜。何亚红便嗤笑一口,说,这么大一块菜地种出的菜,够塞嘴巴还是塞鼻孔?夏山宝不理她,自顾一遍遍捏碎泥球,捏得仔细。何亚红也就退了一步说,要种就种西红柿吧,种株西红柿说不定能长几个果子,我最喜欢生吃西红柿,自家种的不施药,生吃放心。

夏山宝想,那就种一株西红柿吧,儿子也爱吃。余下的箱子,他打算种青菜,要买两样的菜籽,一样高脚白,一样油冬耳。

夏山宝正在捣鼓泥箱,听到楼下有叫声,伸出脑袋去看,看到九厘头在叫人,好像正是叫他,打着手势让他下楼。

4

九厘头理了头发敲了背,一颗圆脑袋越发高昂了,小眼睛和脖子上的项链一起闪着金光。见夏山宝下了楼,连忙把他拉住,拉他去小区的僻静处。

九厘头说,听说你在家里种菜?

夏山宝笑笑说,玩玩呢。

九厘头说,可不是,哥们,这年头谁还种什么菜呀,一年四季,想吃什么买不到?你也真是的,花费这个心思,不如跟我种钱!

夏山宝听了疑惑地问九厘头,种钱?

九厘头说,没听说是吧?种钱,也叫做基金生意。

夏山宝说,基金生意又是什么,我没听说过。

九厘头说,你们外地人嘛,当然没有听说过,你们只知道种稻、种菜,是不是?哥们,遇到我,算你走运了,听我说吧,这种钱呀,可比种菜省事省力多了,你呀,把钱交给我就行了,我拿去种,你就呆在家里等着数钱。

夏山宝说,哪有这样的好事,我才不信,再说我也没有钱。

九厘头听着夏山宝的话便张开大嘴巴笑起来,一面朝夏山宝眨巴几下肉缝里的小眼睛,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实话告诉你吧,你老婆她可答应入股了,本来我想拉你也入一股,没想到你这个外地人的气度还不如老婆,真是的,给你一个这么发财的机会你还不肯要。

夏山宝回到家里问何亚红,九厘头说的是不是真的,她要拿钱给九厘头做基金生意。

何亚红听了若无其事,只是说,钱是我赚的。

夏山宝说,就算是你赚的,你也是赚了点辛苦钱,拿给九厘头,还不如拿去河里扔了。

何亚红说,夏山宝你说你,进城这么多年了,怎么还跟乡下人一样没有见识?你也问问人家,现在城里人只要有点钱,谁不拿去做点投资?放在王大立那里有什么不好,好歹是个熟人,就算他跑了,他老妈还在这里呢,再说了,人家跟我说红利一月一结,这样不出半年,我的本就回来了,剩下的,可就是全赚了。

夏山宝说,九厘头叫王大立?你倒是把人家的大姓大名都弄清楚,可是人家拿了钱,背后搞什么名堂,只怕你永远弄不清楚。

何亚红说,夏山宝你前怕狼后怕虎,就是一只山里生山里跳的猴子,你压根不应该进城,一辈子呆在山里,抬头看天,低头看地。

夏山宝想,抬头看天低头看地有什么不好?还是看城里人的脸色好吗?

夏山宝又想,何亚红或许说得没错,我夏山宝真应该呆在山里,呆在老家,如果呆在老家,说不定爹和妈都还在,老房子和菜园也在,那么住在老房子,守着爹妈,种点稻子,种点菜。

一时间,夏山宝说服不了何亚红,何亚红一样说服不了夏山宝。何亚红便没有好脸色给夏山宝看,夏山宝也就没有好脸看何亚红。

第二天是双休日,儿子夏天天从学校里回到家。儿子一回家就跟父母说,他这次月考成绩又进步了,在班级里进了前十名。夏山宝和何亚红听了,两个人的脸色才略略松开,问儿子要什么奖励。儿子说想吃牛排。何亚红对儿子说自己店里忙,走不开,爸爸正好休息,这一回让爸爸带他去吃牛排。

夏山宝从来没有去过吃西餐的店里,不是害怕,也说不上是排斥,只觉得那种地方是另外一个世界,他不需要去那个世界,那个世界对他也无所谓。

没想到夏山宝还会进西餐厅,会带着儿子来吃西餐。说是带儿子来,其实是儿子领着他。儿子熟练地进了门,找座位坐下来,接过服务员递来的单子,熟练地点了餐。

牛排上来,一起上来的还有刀子叉子。夏山宝也听说过,吃西餐不用筷子,用刀叉。可是从来没用过,面对这些,不知道使唤。儿子朝爸爸笑笑,拿起刀叉,示范给夏山宝看,一只手拿叉子叉住肉,一只手拿刀割,把肉割成小块,叉起来吃。夏山宝学着儿子的样子,拿刀拿叉。儿子说错了错了,右手拿刀左手拿叉。夏山宝连忙换过来,再小心地切割。割了块肉,正想叉起来吃,没想到没熟,肉里面还淌着血水。夏山宝正要说这怎么吃,看到儿子叉着同样流着血水的肉,已经吃得津津有味。儿子说西餐牛排就是这样,他最喜欢吃三分熟的牛排了。夏山宝看看渗着的血水,没有了胃口,把自己的这份也推给儿子。

儿子一边吃,一边跟夏山宝说,他要好好读书,读好了出国,出国了可以天天吃好吃的牛排,到时候他还会把爸爸妈妈接出国去,让他们也在国外吃得好,生活得好。

夏山宝想,我才不去吃这些半生不熟的东西。但是为了不打消儿子的积极性,还跟夏天天说,你好好念书,念好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夏山宝却忽然有些担心,儿子果真出国,还要把他也带去国外,让他天天吃牛排,那怎么办?受得了吗?也就想起了自己和自己的父母,自己一心一意把父母接到城里,以为进了城可以让他们过得舒服,说不定老人当年进城的心情,跟现在的自己一个样。

夏山宝心里隐隐生出个念头,他想,父母不属于这个城市,就像堂哥夏山明说的,他们有自己稳定幸福的生活,作为儿子,不应该破坏他们的生活,而自己,应该也不属于城市,但是自己属于哪里?幸福的生活在哪里?当然,在这座城市里成长的儿子,他说不定已经习惯这里的一切了。

5

泡沫箱里的菜籽发芽了,细茎嫩叶从泥土里钻出来,一点点生长。但是阳台上的阳光不足,这些菜也快长成发育不良的样子了。西红柿的秆子像极了堂哥的身子,细细长长,上面挂几片叶子。而青菜,直接长成了菜丝。

夏山宝有些莫名的替这些菜籽难过,菜籽没有播在一块好地上,受委屈了。

这期间九厘头的钱好像涨势不错,他走路的款范越发有了特点,双脚颤悠,身子摇摆,左手插在口袋里,右手夹着一支烟,一边走一边吸一口,伸展手臂,把烟灰往别人看得见的地方弹,而且开上了一辆锃亮的小车,在小区里开进开出。

何亚红好像也从中得到了利益,动不动买东买西,想买什么买什么,全是她自作主张,不去问夏山宝有什么想法。

夏山宝私下里问工友,什么叫基金生意,有人在暗地里拉他做基金生意。工友跟他说,暗地里拉人入伙的基金生意肯定就是高利贷,放贷收高利。夏山宝听说九厘头所说的基金生意就是放高利贷,一下子明白了,怪不得人家说种钱生钱。

夏山宝几次让何亚红别再跟九厘头这样的人混在一起了,还说放高利贷不是好生意,迟早出事。何亚红还是不以为意,说她不但没出事,还有收益,还说一个城里人,肯给她这样的机会,那是看得起乡下人。

夏山宝说,城里人不比我们老家的邻居,老家的邻居知根知底,城里人你知道他什么,他今天一个样,明天又是一个样,今天冲你笑,明天就冲你凶,想来个什么样就什么样,不会顾念你,因为你压根不是他的什么人,用他们当地的话来说,两不搭界,要是卷钱走人了,上哪里去找?

何亚红说,我认不认识人家没关系,人家朝我凶也没关系,只要有钱,我认识钱。

夏山宝想说,何亚红你变了,变得让人不认识了,你不再是乡下那个见了人就低头笑一笑的姑娘,不再是那个说只要能和我在一起,吃什么苦都不怕的何亚红。

夏山宝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堂哥夏山明又打来电话,让夏山宝再过去一趟。这一回堂哥叫他过去不是让他干活,而是让他摘菜。时间过得真快,不久前种下去的蔬菜,一转眼可以收摘了。丝瓜藤攀在架子,攀去老远,垂下一条条长瓜。青菜挤满了箱子,一拔一大把。

夏山宝跟堂哥说,以为你只会读书,没想到种菜也是一把好手。

堂哥说,能让种菜这样的事情成为现代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那需要人生在世的智慧和经验,也就是说一个人在物质社会中历练了世事之后,才会作出的追求。

堂哥说的话又不是夏山宝能接上口的了。而堂哥还在自顾着说话,他说,为什么我你还有像我们这样的人,感觉不到祖辈那样的幸福?对于这个,我想用时间和空间的定义来作个说明,时间是有序向前的发展,空间就说地理的空间,不说灵魂所在异度空间,一个人,一件事,都占据着一定的时间和空间,而只有恰当的时空结合,才是完美的,就像我们的祖先,他们的时间用日出日落来计算,是粗略的,悠缓的,空间在乡村,结合得完美,而我们的时间,用钟点用计算,精确,紧张,能让我们熟知的空间还在乡下,但是现在,我们要面对的空间换成了城市,这样一来,我们的时间和空间出现了分离或者说断裂,带来的,自然是心理上的不适应,甚至压抑。所以依我看,先前一个时间段让人们追从的主题思想是进城,进城之后慢慢反思了,必然的选择将是回乡。

堂哥说,为什么我还住在这样的旧房子里不想搬迁,我想好了,退休之后回老家去,种点菜,养几只鸡,住在有明塘天井的老房子,抬头看天,脚踏实地,过一段幸福的日子。

夏山宝回来之后,堂哥说的那些让人似懂非懂的话一直在他的脑子里,让他在睡前醒后想了又想,想来想去脑子里好像只剩下了一句话,想要幸福,离开城市,回乡下老家。

回老家?

夏山宝还能回老家吗?还能住在老房子里?还能种稻种菜养鸡?

堂哥不是打算退休后回老家吗?他一个大学教授都乐意回去,自己为什么不能回?这样一想,夏山宝马上看见了老家那株高大的香椿树,树下面油绿绿的菜园,菜园旁边的家。

夏山宝忽然间高兴了起来,嘴角边抿起了一个微笑,连肚子里也感觉一下子舒坦宽敞了,就好像有一股多年来压在胸口的浊气,一下子没了,化作一条青烟从鼻孔从脐眼间飘走了。

夏山宝跟何亚红说,我要回去。

何亚红问,又做梦了?回到哪里去?

夏山宝说,回家。

何亚红说,这里不就是你的家。

夏山宝说,回老家。

何亚红说,老家?老家房子没有了,地也没有了,你回去干什么?

夏山宝说,把房子把地买回来。

何亚红说,睁着眼睛说什么梦话。

夏山宝说,就算把城里的房子卖了,我也要筹钱把卖掉的老房子和田地买回来,我回到老家,住在老房子里,每天种稻种菜,你要是和我一起回去,你就养鸡养猪,你还要学会做春卷,做出我妈那样喷香的菜丝春卷,我还要给爹妈的坟墓清草,打扫,坐在爹妈的坟前,跟他们念叨念叨,还有,我要好好整出另一块菜地,种出碧绿油油的菜,等堂哥退休回家的时候,就把这块菜地送给他。

夏山宝还在说话,枕边人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6

夏山宝把做水电的工具一一送给了工友,他跟人说这些东西在菜园里派不上用场。他面带着微笑,跟工友们说他要回老家了,回到老家去种地种菜。工友问他是不是想回老家做个种植专业户。夏山宝说不是的,他只想种出稻子和菜供家人和自己吃。有的工友便笑了,说夏山宝的脑子出了问题。也有几个说他们有和夏山宝一样的想法,只是想在城市再呆几年,多赚点钱再回老家。

就在夏山宝为回老家做准备的时候,家里来了几个人,一进门就摆出不一般的架势,就好像电影电视中看到那种黑社会的样子。

来的人说,你叫夏山宝是不是?

夏山宝说,是的。

来的人说,是就好,告诉你,你家这房子现在是我们的了,你和你的家人赶快搬走!

夏山宝说,明明是我家的房子,怎么成你们的了?

来的人拿出一张纸条朝夏山宝的眼前一抖,说,你老婆何亚红拿你家的房子作抵押,在我们那里贷了钱,现在还不出,我们只好过来收房。

夏山宝听了,皱了眉头问,她贷款干什么?她不缺钱,前些天还说拿钱投资了。

来的人说,贷款干什么我们就不知道了,我们只知道借钱还钱,一分都不能抵赖。

夏山宝找到何亚红,何亚红已经哭得稀里哗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跟夏山宝说,抵押房子贷款的事情是真的,是她干的,前段时间在九厘头那里放了点钱,人家及时送来了红利,她见来钱这么快,想多赚点,就把房子作抵押借了钱,再把钱交给九厘头去放贷,没想到这一回九厘头不仅没有送来本利,拿了钱连人影都不见了,没办法还钱,只好让收债的上门。

夏山宝急得不行,跟何亚红说,还愣着干什么,找人去!

夫妻俩一起找小卖店的老阿姨,幸好老阿姨还在,正拎起一瓶酱油给客人。

夏山宝跟老阿姨说了九厘头的事,求老阿姨把儿子叫出来,救救他们。

老阿姨朝夫妻两个翻了翻白眼,说,我到哪里找人?我也见不着他人影。

夏山宝说,我们找不到他,找你也一样,你是他的妈,你得管管他。

老阿姨说,你们这些乡下人,怎么说话呢?他又不是小孩子了,我怎么管他?在你们乡下,有句话叫父债子还,子债父还,是不?告诉你们,这句话,在你们乡下行得通,在我们城里行不通!他是他,我是我,他的事情,同我做妈的一点不搭界!

没办法,只好去派出所报案。夏山宝跟民警说九厘头骗了他们的钱,民警听不懂,问什么九厘头。何亚红赶紧说不是不是,他叫王大立。民警打算立案,问王大立为什么骗他们的钱。夏山宝想说拿钱给人家放高利贷,一想高利贷可能是非法的,不敢直说,却又一时想不出人家骗钱的理由,结果说话支支吾吾的。民警说你们既然说不清楚,那就回家去好好想想,想好了再过来。夏山宝听着吸了口气,想了一想,下定决心把事情说清楚。却听到一个民警跟眼前的民警说,刚接了个报案的,借出高利贷被人黑了,还想我们替他去追。眼前的民警说,我也接到几个,干了违法的事情也敢报案,也不怕我们追查。那个民警说,报这种案子的人这么多,就算我们接案,那我们别的案子都不办也忙不过来。

夏山宝和何亚红一听,赶紧从派出所出来。

何亚红说,我们自己去找九厘头吧。

夏山宝说,找到他又怎么样?他会给你钱?我看他只会弹你一脸烟灰。

何亚红说,没有了房子,我们就没家了。

夏山宝说,你当初怎么不这么想一想。

何亚红说,我后悔不听你的,不跟你商量,现在我死的心都有了。

夏山宝说,人要是死了,有房子没房子还不是一个样。

何亚红说,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夏山宝说,我们刚进城的时候不是没有房子,什么也没有,也没怎么样吧。却又叹了口气,再说,我好像听懂了堂哥的一句话,他说抬头看见天,脚下踩着地,才有幸福。

此后夏山宝一家还是住在原来的房子里,不过每个月要付给人家房租。夏山宝和何亚红每天早早从楼上下来,走出凤凰小区,夏山宝手里拿着做水电的工具,何亚红走到拐角处,打开一间小店面的门,很快门前的旋转灯又旋转起来。

至于菜地,依旧出现在夏山宝的梦里,高高的香椿树,一畦一畦高脚白,油冬耳,蒿菜菠菜木耳菜,一片油油碧绿。

责任编辑 锦 泽

耳环,女,原名张爱萍,上世纪70年代生,浙江临安人,在《清明》《长城》《星火》《时代文学》《绿洲》《飞天》《西南军事文学》《阳光》《佛山文艺》《西湖》《黄河文学》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八十余万字,现供职于临安市文联。

猜你喜欢
堂哥阿姨儿子
“牛人”钟点工王阿姨
打儿子
吃喜酒
吃喜酒
《老阿姨》剧照
谁的儿子笨
你养的好儿子
表堂哥
简单快乐
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