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炀大帝(长篇节选)

2015-11-18 08:56王守义
飞天 2015年11期
关键词:寺院皇上学生

王守义

第四十五章

段文操鞭笞刘炫,学生们围上来,有的护先生,有的跟他讲理。

段文操骑着马,带着十余骑兵往鸿鹄山而来。他总算打听到刘炫的藏身之地就在鸿鹄山。老实说,炀帝忽然搁下复开学校之事,到天台寺献食,太出乎他的意料。皇上没有向任何一个大臣说明他为何忽然要去天台山,就这么谜一般地走了。段文操却有自己的想法。皇上敬佛是真,复开学校是聋子的耳朵样子货,不会动真格的。当今天子还是当年的总持菩萨。因此怎么样对待这个不听话的、诽谤朝政的刘炫,他心里有底了。

天下起雨来,道旁皆为水田,无处可躲避。看见前面一辆牛车徐徐行来。车上搭有席篷。段文操走近,见一老者坐在篷下吆车。

段文操命令士兵将牛车截住。士兵拦住牛车,对老者说:“下去!”

老者无奈地下车,取斗笠戴上。

士兵扶段文操坐进车篷,令老者:“去,把牛牵好!”

老者正是刘炫,他已认出段文操,将斗笠压低遮住脸,牵着牛冒雨而行。原来陆德明等人将皇上去天台寺献食的消息告诉了刘炫,苦口婆心劝刘炫规避。近日又见段文操抓他,刘炫决意到山里躲避,不料却在途中与段文操这个冤家碰上了。

段文操大声问:“喂,老头,前面是不是鸿鹄山?”

刘炫:“是。”

段文操:“有个嘉禾村你知道吗?”

刘炫:“知道。”

段文操:“嘉禾村有个儒生私设学校教授学生,名叫刘炫的知道吗?”

刘炫:“听说过,此人不是本地人,只因这一带人贱商贾、重稼樯、尊儒慕学,他才来传道授业。不过,听说最近皇上派人抓他,他已离开此地,回北方老家去了。”

段文操:“是吗?”

刘炫:“是的,走了几天了。”

段文操:“球的,走了好,省得本官再瞎折腾。牛车停下!”

刘炫停下车。

段文操向士兵:“将牛车调头,回去复命!”

士兵从刘炫手里牵过牛鼻说:“去你的吧,牛车我们征用了。”

雨还在下。刘炫瞧着原路折回的段文操一行,冷笑一声,冒雨回嘉禾村去了。

段文操坐着牛车急急赶路,士兵不停抽打驾牛。两个迎面走来的路人瞅着段文操坐的牛车窃议:“这是刘先生的牛车,怎么……”

段文操听见了:“停车,”

士兵拉住牛停下。

段文操:“把那两个人叫过来。”

士兵撵上去拦住两个路人:“你们过来,大人要问话。”

段文操:“你们说的刘先生是不是刘炫?”

路人:“是刘炫,大人。”

段文操:“他长什么样子?”

路人:“中等偏高的个头,花白胡子,长方脸儿,两个眼睛特别有神采。”

段文操:“车子掉头,上嘉禾村去!”士兵使劲鞭打驾牛,向嘉禾村急行。

段文操一行进了村,找到刘炫的学校。只见竹竿稻草搭的大棚里,刘炫坐在讲台上授课,学子们就着蒲团盘膝而坐。

大棚漏下的雨打湿了一些学生的衣服,但他们毫不介意。

段文操闻声而至大棚跟前,恼怒地看着讲课的刘炫。他扑上去大声喊:“别讲了,停止!”

学生们大惊。

骑兵们持刀站在大棚前如临大敌的样子。

刘炫见状,从容卷起书卷。

段文操没好气地:“刘炫,你骗得本官跑了许多冤枉路,怎么读书人也会骗人?”

刘炫:“怎么,只准大人你抢车抓人,不准被抢被抓的人说一个不字,大隋的律令哪一条是这样写的?”

段文操:“别他妈讲什么律法,请你先跟本官去见皇上吧!”

刘炫镇定自若地:“请你离开,别干扰我讲课。”

孙文沛上来:“这位大人,请问你是来抓人还是请我们先生?”

段文操:“你算什么东西,敢来插嘴?”

孙文沛:“你是衙门推官也罢,皇上差遣也罢,出外办事总该出示个手续牌印什么的,怎么红口白牙就要拿了人去?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们先生是何许人也?”

学生们骚动起来,个个愤愤不平。

段文操:“本官奉圣谕而来传刘炫,尔等走开!”

孙文沛:“我们先生不能去。”

段文操举鞭便打。课堂里顿时乱了。很多学生冲上来喊着:“不准打人!不准撒野!”刘炫走到段文操面前说:“要我刘炫去面君,可以,但不能这样去!请你上奏皇上,按古礼拿蒲轮安车接刘炫。”

段文操大怒说:“你还摆什么臭架子?”他扬扬皮鞭说,“你是要吃我皮鞭,还是要乖乖跟我走?”

刘炫说:“士可杀,不可辱。刘炫不去!”

段文操挥动鞭子,抽打刘炫。学生们围上来,有的护先生,有的跟段讲理。段文操让士兵赶开学生,绑了刘炫扶到马鞍上驮走了。

段文操把刘炫抓来,因皇上去天台山献食便将亿关到江都郡府监牢里,等候皇上回来再作交代。嘉禾村的学生们几次到衙门要求放人,都被段文操驱散。

炀帝御驾回到江都,段文操即向炀帝奏:“启禀陛下,刘炫已经找到,现在宫外候旨。”

炀帝忙传旨:“叫国子寺全体随朕迎接刘炫先生。”

炀帝亲率国子寺官员、太学博士、七十二名太学生到宫门迎接,却不见刘炫。

炀帝问:“刘炫先生在何处?”

段文操命军士把刘炫带过来。刘炫双手被绑着,跪在炀帝面前说:“流人刘炫拜见皇上!”

炀帝大惊说:“为何这样?”

段文操说:“这老头竟然藏身山乡僻地,私自违禁办学,臣去宣旨传他,竟然还摆架子,要皇上用什么蒲轮安车接他,所以臣把他绑了,因皇上这些日子驾幸天台寺,臣把他拘押了起来。”

炀帝生气地骂:“混账,快松绑!”段文操一愣只得松开刘炫。

炀帝:“请先生坐下说话。”

刘炫仍旧跪着说:“流人刘炫违禁办学,请皇上治罪!”

炀帝说:“朕请刘先生来,正是要请教兴教办学之事,怎么会治你的罪?况乎开办学校,传道授业,何罪之有?”

刘炫说:“既然皇上说刘炫无罪,为何却叫段文操鞭笞捆绑,收监拘押?”

炀帝问段文操:“你竟然将他收监,嗯?”

段文操:“臣怕他的同伙把他掳走,所以就收到监里……”

炀帝大怒:“你真是混账!”炀帝上去亲解其缚,刘炫呻吟躲避。

炀帝问:“段祭酒打你了吗?”

刘炫解开衣服,露出身上的累累伤痕。炀帝大怒,正要发作,忽然许廷辅来殿奏:“宫外来了很多学人,要求皇上放刘炫。”

炀帝出殿去看,只见宫门外跪了一大片,前面为首的却是江东衣冠陆德明、褚辉、徐文远、包恺等,后面全是刘炫的学人弟子。谢松表闲来无事,也来挤在学生中看发生了何事。

炀帝出来。学生齐声道:“祈请皇上放了刘炫!”

炀帝看见这几个学士,上前道:“哟,这不是挂冠而去的博士陆德明吗?这不是以《三礼》之学著称的褚辉吗?还有徐文远、包恺,你们都是各主一经、为一时之最的学者名士,朕让王充去请你们,你们踪影全无,没成想你们今日全来了。”

陆德明、徐文远等叩头乞求:“请皇上宽赦刘炫先生吧!皇上……”

孙文沛站出来跪下道:“皇上,学生孙文沛情愿替刘先生服罪,请皇上开恩放了刘先生。刘先生可是天下学人敬重的大儒呀!朝廷不珍惜他我们珍惜,千千万万的学生珍惜啊!”

谢松表看见了孙文沛,惊奇地想他怎么是刘炫的学生?当此之际,他站出来在皇上面前抗辩,毫无惧色。松表暗暗佩服,太学的博士和七十二名学生看到此情景,十分激动。

炀帝向众学子解释:“诸位都是刘先生的弟子,请别误会,朕绝无降罪刘先生之意,而是请他来商议复开学校之事。是朕派去的人把事情没有办好,朕很抱歉。你们不要闹事,都回去吧。”

众人不听,一个劲儿求:“皇上既然不降罪,放了刘炫先生吧!”

炀帝见群情激动,已明白段文操曲解旨意,把事情办砸了,便道:“那好,你们就等朕处断吧!陆德明、褚辉,你们几位学者请随朕进殿来,还有你也来!”他指着孙文沛。

这几人随着炀帝进宫到了行殿。国子寺官员、太学博士、七十二太学生站列殿两侧。孙文沛见刘炫在殿中跪着,就扑过去叫声“先生”。

许廷辅喝止:“禁声!”殿值将孙文沛拉开,站在一边。

炀帝升御座:“段文操!”

段文操:“臣在。”

炀帝:“刘炫身上的鞭伤,真是你打的?”

段文操有些着慌:“是、是臣打的。臣用当年臣在江南推行五教时先帝赐我的御鞭打的。”

炀帝:“哟,先帝赐你的鞭,你还保存着,那可是有年成了。”

陆德明上前跪奏:“启奏陛下,陛下刚才在宫门说,陛下令王充寻找小民及褚辉、徐文远、包恺等人,非是我等不来,是不敢来。”

炀帝:“不是寻找,是有请,为何请而不来?”

陆德明:“我们从王充和段文操嘴里从未听到一个请字,尤其段文操将我传至江都郡衙门,逼问刘炫栖身之处,小民见他言语侮谩,疑心要追究刘炫偷办私学之罪,便不敢讲。于是段文操将小民绑于柱上鞭笞。请圣上验看小民身上的伤。”

陆德明脱下衣服,只见伤痕累累。

炀帝走下御座到陆跟前看伤,继而问:“谁还挨过段文操这条鞭子?”

岂料国子寺博士和太学生齐齐跪下,露出身上的旧痕新鞭伤奏:“陛下,段文操一向轻侮儒生,横竖看不惯我们,动不动就打人。”“他看不惯微臣效仿孔子习礼的样子,看见就打。”“他不喜欢我们引经据典说文论道的样子,一看见就打。”

炀帝大怒:“段文操,三博士和太学生身上的伤痕是怎么来的?”

段文操跪奏:“启奏陛下,是臣打的。”

炀帝:“把那鞭子给我。”

段文操将随身所带鞭子解下给炀帝,以为皇上要亲手教训这些不听话的儒生。

炀帝将鞭子置御案上,跪下拜了三拜,然后拿上鞭子怒喝:“段文操,朕正告你,你鞭笞他们,就是鞭笞天下的读书人!是可忍,孰不可忍!将段文操削职为民,绑在楹柱上!”

侍卫上前将段文操摘下冠带,捆绑于楹柱上。

炀帝举鞭狠抽,直打得浑身血淋淋,只剩一丝气。

炀帝扔下鞭子:“拖出去!”

陆德明、刘炫、国子寺博士及太学生跪下道:“谢陛下!”

炀帝摆摆手:“尔等回去吧。”

许廷辅喊:“退朝——”

陆德明等搀扶着刘炫出殿。

在宫门口等候里面消息的学子们见孙文沛和陆德明他们簇拥着刘炫出宫来,迎上去问情况,孙文沛将炀帝怒鞭段文操等情相告,众人这才放心。

陆德明叫学生们先将刘先生护送回嘉禾村。

炀帝由乐儿、上官雪陪侍来到陈贵人宫。

陈贵人跪迎:“臣妾参见皇上。”

炀帝:“爱妃平身。”

陈贵人:“谢皇上。”

炀帝:“爱妃,你不是与刘炫有师徒之谊吗?明天,朕让秘书监柳顾言、司隶大夫大文豪薛道衡、内史侍郎虞世基去嘉禾村迎请刘炫,到时你也一同去吧。”

陈贵人:“皇上,臣妾以为他们去了,仍然会请不来的。”

炀帝:“噢,为何呢?”

陈贵人:“刘炫先生乃旷世通儒,又受段文操笞辱,江东衣冠为之震怒,今欲眷求他的真心,表示陛下兴学重教之决心,悦服江南士子,为皇上兴学出力,皇上宜躬亲存问,树尊师重道之榜样,立崇学重教之风范。”

炀帝:“嗯,要朕亲自去请他,有这个必要吗?”

陈贵人:“智者不过是天台宗大师,我大隋佛教界能与智者齐名者,还有创‘三论宗’的宗师嘉祥大师、创‘华严尊’的大师法藏大师、创禅宗的宗师惠能大师。为了收揽佛教气息浓厚的江南人心,皇上曾亲去天台山献食。而刘炫是当今儒家的至尊,天下无能出其右者,他的声望远在智者之上,皇上为何厚此薄彼呢?”

炀帝笑道:“噢呀!爱卿就是偏袒你的老师呀!好,朕就与你一同去吧。来人!”

乐儿:“奴才在。”

炀帝:“你叫礼部预备蒲轮安车,明天朕要去请刘炫先生。”

乐儿:“皇上英明,奴才这就去礼部。”

炀帝瞧着乐儿:“这个鬼机灵。”

翌日,炀帝与陈贵人的銮驾来到嘉禾村。炀帝乘象辂、戴五梁进贤冠、穿玄纱袍。陈贵人乘翠辂。薛道衡、柳顾言、虞世基以及国子寺三博士、七十二太学生牛车随后。乡民拥立路边观看圣驾。

在嘉禾村私学里,陆德明、褚辉、徐文远、包恺在刘炫书屋里兴奋地等待着。他们已经接到皇上御驾亲迎刘炫的通报。

大竹棚前,学生们列队跪迎,每人手执一卷经书。孙文沛检查看谁跪姿不雅,位置欠当,便去指正一下,便到村口张望,终于见了圣驾队伍,忙跑去刘炫书屋报告:“先生,皇上来啦,快!”

刘炫从容地:“我们出去迎接皇上吧!”

刘炫在前,陆、褚、徐、包在后,跪于屋前院的一个堆放稻禾的场院。禁卫军在场院散开警戒。

炀帝下辂车,从驭者手中接过牛鞭,亲自吆着蒲轮安车走进村子,走过学校大竹棚前。

两千余名学生跪拜:“皇上万岁,万万岁!”声震山野。

炀帝牵着蒲轮安车来到场院刘炫的茅屋书斋前。刘炫等稽首:“儒生刘炫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炀帝停下蒲轮安车,亲自扶起刘炫:“刘炫先生,还有你们几位,受委屈了,平身吧!”

刘炫:“谢陛下隆恩!”站起。

陆德明等与刘炫同声谢恩站起。

陈贵人上前行跪礼:“学生陈婤拜见恩师。”

刘炫慌忙跪下还礼:“刘炫拜见贵人娘娘。”

陈贵人搀起刘炫。

刘炫:“请皇上、贵人到寒舍陞座。”

炀帝、陈贵人进屋。刘炫出于礼节地亲自用衣袖拂拭坐榻。炀帝坐下。陈贵人:“请皇上与先生说话,臣妾去看看我的同学。”

炀帝:“你去吧。”她退出茅屋。

陆德明、褚辉、包恺、徐文远与随来的大臣薛道衡、柳顾言、虞世基互问安好后,坐于屋中椅凳之上作陪。

炀帝问:“君民建国,教学为先,移风易俗,必自兹始,故朕欲复开庠序,兴国子郡县之学。昔仁寿元年,高祖文皇帝废国子四门及州县学校,先生上表言学校不宜废,情理恳切。朕来江都之前,将先生之表章重新读过,时隔多年,愿听先生详细讲讲你兴学的方略。”

刘炫说:“启禀陛下,建国重道莫先于学校,今皇上恢复庠序,振兴教育,实乃国家之幸事。天下四海有识之士,望眼欲穿地盼望这一天啊!可是当今政治不改革,旧弊不除,这学校是兴办不好的,即使兴办起来,也培养不出人才来。当年高祖文皇帝所以废学,就是因为官学教育质量很差,生徒未有卓然明经高第的人才。高祖文皇帝认为是多而未精,他认为办学不如兴寺院,所以把全国好多学校都改建为寺院。”

炀帝问:“难道学校培养不出人才来,是因为学校太多了吗”

刘炫:“非也非也,根本的原因是,第一,高祖文皇帝不悦读书,专尚刑名,故朝廷多从刀笔吏中提拔擢升,一个县衙门当差的,尽管目不识丁,但只要提着水火棍熬够三五年,就有资格提升,所以工龄越长,做官的资本越大;这样全国的各级官员都为滑吏把持,求官者多以吏为师,窜门走户,贿赂上宪,此风飙盛。哪还有学人士子做官的机会?其二,我大隋朝沿袭自秦汉以来世卿世禄制度,只要你的父辈、祖父辈甚至几辈之前的先祖做过官,你就有做官的资格。老子死了,儿子袭其父爵,这种血统制成了不可动摇的制度,而出身贫寒、没有背景的普通百姓,无论你怎样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也无做官的资格。高祖文皇帝实行的察举制,本意是察举民间人才,可仍是九品中正那一套多被世卿世禄所把持,而且所举也是以门第为重,必须是仕族,致使公门有公、卿门有卿。真正寒素清白之人是推举不进来的。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仕族,高门子弟凭借门第获上品,门阀垄断了仕途。这样下去,我大隋将成为愚盲遍野、没有思想文化的朝代。”

炀帝连连称是。

刘炫说:“学生们在官学念书,纵有优异的学识,但仍未有望于青紫,而委弃于草泽,学不能致用,谁还会好好念书?”刘炫说着,叫孙沛文进来,指着他说,“他是我最得意的门生,就因出身贫寒,历来中正们举孝廉秀才都没有他,抓丁修运河就把他抓去了。他是运河开成通水,才被放归。”

炀帝连声道:“是啊!世卿世禄制度不除,吏选不废,庠序难兴,真正的才智之士不能为朝廷所用,这个九品中正制到了非废除不可的时候了;可是废除之后,以何代之?”

刘炫道:“皇上,这个问题刘炫想了好久了,我写了设科考试的文章,敬呈皇上过目。”

炀帝说:“好吧!朕回去慢慢品读。今送安车在此,望先生早来筹商。”

炀帝回銮,到江都宫已是深夜,却不顾疲劳,匆匆吃了些萧后为他准备的夜宵:扬州富春斋的五丁包子和一壶“皮包水”,一头吃,一头喝,一双眼睛却神情专注地看刘炫《科举考试黜落论》。上官雪在一旁伺候,她沏一杯“皮包水”放在炀帝面前说:“皇上,夜深了,你该休息了,明日还要早朝。”

炀帝摆摆手,示意别打扰。他不时念出声:“‘废除九品中正制,因为它成为巩固门阀、阻塞寒门人才入士的路障。’说得好!……‘实行科举制,其有能通一经者,虽复牛监羊群,寒门后品皆可应举,考中者得以入士,考试不合格者,黜落不录用。士人之进退系于程文之科第,而世卿世禄制所重者为血统,征辟察举制重在德行,九品中正制重在门第。与科举于考场见高低相比,后者是最为公平的选取人才之法。……’说得太好了!上官雪,你读一读刘炫这篇《科举黜落论》,多有创见呀!”

上官雪:“奴婢不敢,皇上说好,自然就好。”

炀帝:“朕要你读,你就读,难道要抗旨吗?”

上官雪读着,也很激动,说:“皇上若能采纳刘先生意见,则天下人才都能出来做官,以匡辅陛下,此乃国家之幸。”

炀帝:“是啊!是国之大幸。朕巡视江南,得此《黜落论》,仅此一事,说明朕是来对了。”

刘炫坐蒲轮安车来到江都宫见驾,炀帝亲迎至御书房,与刘炫促膝相谈。话题自然离不开探讨复开学校及实行科举考试。

第二日早朝,炀帝宣诏:“朕今日诏告天下,复开国子郡县乡各级官学。郡为学、县为校、乡为庠,分设儒官教授,儒官品级自九品以下,无品级者朝廷发给俸禄,各级学校配给土地田产,所得收入用于学校开支。”

炀帝顿了顿又宣道:“改国子寺为国子监,授刘炫为国子监祭酒,薛道衡为司业,陆德明、褚辉、徐文远为太学博士,并加授为学官,包恺为国子助教。令他们讨论制定新的科举考试办法,为明年春天正式实行科举考试做准备。”

第四十六章

王充得了杨素的授意,带领兵丁埋伏在报国寺附近,在学生冲击报国寺时,立即将学生包围起来,以坏寺毁佛为由抓捕学生。

郡丞王充与新任命的儒官郭瑞一行来到嘉禾村学校,见学生与村民敲锣打鼓欢呼“复开学校”诏书颁布。看见这欢乐情景窝在心里的那团无名之火燃得更疼。他没有料到皇上这么快就作出“复开学校”的决定,一纸诏命颁天下,眼看天下大势一夜间就改变了。善候人主颜色的王充只得阿谀奉旨,他得知嘉禾村私学不但藏着刘炫这么个大刺猬,竟然贵人陈婤也曾是嘉禾私学刘炫的学生,这样这个嘉禾私学便不可小瞧。他思来想去,便决定以江都郡名义改其为官学,并提升为江都郡学,重新任命原来的学官郭瑞为儒官,连忙上奏皇上。炀帝准奏。王充匆匆赶到嘉禾村,趁这份热闹宣布道:“父老乡亲们,学子们,本官现在奉旨宣布,嘉禾村私学改为官学,并提升为江都郡的郡学……”

众人的欢呼喝彩声打断了王充的讲话,他待学生们静下来继续宣布道:“这位郭瑞大人,四年前就是江都郡学的首任儒官,仁寿元年废学之后,郭大人解职,今日又官复原职,并升授正六品。”

众人又一阵欢呼。

孙文沛与几个学生抬着“江都郡学”的匾额走上讲台,匾额上绾着红绸。因为还没有像样的校门,众人嚷嚷一阵,权且将校匾挂在讲台后墙上。

送走了郡丞大人,郭瑞留下来,着手料理这个“郡学”了,他任命了几个教授,向里正要了老少两个农夫做校工。这天他召集里正、录事和两个教授开会议事。

郭瑞说:“学校升了格,嘉禾郡学的牌子已挂出去,皇上御驾亲自来我们嘉禾学校,嘉禾郡学的名声已经红得发紫了,前来我们学校上学的学生络绎不绝。这个大竹棚就是憋破了也容纳不了这么多学生呀!里正老爹,请你赶快想办法,再盖两间竹棚吧!”

张教授:“不,要盖房,竹棚冬天太冷了,学生仔冻得受不住。”

李教授:“就是,过去的嘉禾私学,在江都郡丞的黑名单上列着,天天担心被查抄。如今的嘉禾郡学可是神气得很,应该把这破烂的校园好好整修一下。”

里正:“是的是的,嘉禾学校今非昔比,应该有个像样的校园么。可既然已经是郡学,应该向郡里要钱修缮,我们这个百几十人的小村子,哪有那么大的财力呀?”

张教授:“皇上到江都来,不是免了五年的租赋吗?”

里正:“那也不行呀!一则村上不应该担负郡学的费用,二则嘉禾实在穷苦,百姓的好土地都被报国寺兼并,村人沦为寺院的佃户。你别看村边水磨转着,榨油坊的打油棰昼夜不停唝咚唝咚响着,那都是寺院的。修运河的时候,村里的青壮劳力都被征去开河,家中老小还得给运河上干活的亲人供应吃喝,这就借了寺院放的‘长生库’,一月三分利息,皇上免五年租赋咋的?十年都还不清呀!”

李教授:“里正老爹,听说报国寺原本就是郡学的校产,是吗?”

里正:“是的,仁寿元年,先皇在同一天同时颁了两道诏,一道是‘废学诏’,一道是‘兴佛诏’。诏书中明确将校产归于寺院,报国寺就是那会儿建起来的。儒官大人,你不妨向郡丞大人讲讲,把郡学的校产要回来,学校搬那儿才对。”

郭瑞沉吟地:“这恐怕要不来的。不行,报国寺不是寻常寺院,那是乐平公主的寺院,寺内供奉着高祖皇帝颁的佛骨舍利,住着原周朝的皇太后,出俗为尼的法静和天中大皇后华光,这都是动不得的人物。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儒官教授们连着商量了三天,还是没个结果。

谢松表闲来无事,到嘉禾村来找孙文沛。二人相见,异常高兴。谢松表笑着问:“嘿,文沛兄,你这个运河工地上的士兵何时成了大儒刘炫先生的门下弟子啦?”

孙文沛说:“谢兄有所不知,先父孙焯乃是刘炫朋友,后来先父因济州褒义寺沙弥当街调戏良家妇女,先父上前阻挡,与沙弥争斗起来,先父将沙弥打伤,被州刺史燕荣抓去,时王充正在燕荣门下拜师学律令刑讼,王充便将先父以木橛锥心击毙。先父临咽气,嘱咐我去投拜刘炫为师。不想运河开工,我被征为士兵,在工程上服役。运河通水以后,我才来到嘉禾。你呢,却为何也来江都?”

谢松表:“一言难尽,怎么说呢,你听说皇上的龙舟到了宋陵镇哭孩头村处死开河总监麻叔谋的事吗?”

孙文沛:“嗨,这在江南已是众人皆知,听说是一个不怕死的殿脚向皇上告的御状。”

谢松表:“那个殿脚正是我。”

孙文沛:“咦,真的吗?”

谢松表:“嗯,我就是为了给那些受害孩子报仇,才做了殿脚,牵着一条纤绳直拖着龙舟到了江都。嗨,这几天正闲得心慌,不巧在江都宫前见那么多学生闹事,而为首的竟然是你孙文沛。小弟见你请求皇上放刘炫,那种愤怒一诤无所畏惧的样子,实在令人敬佩!”

孙文沛:“那是给逼出来的,其实想想你做纤夫告御状的情景,也是拼着一死,大义凛然,更令人起敬!”

谢松表:“文沛兄别说客套话了,我问你,你们如今可是郡学了,郡学者,一郡之学也,国子学下来就是郡学,总不会守着这破竹棚过吧?而且把郡学搁在山沟沟里也不合祖制,按照祖制,郡学应在孔庙旁边,孔庙在祭祀天地的灵台旁边,灵台、孔庙、学校三位一体,才是儒家礼制,窝在这里像什么话?新校址给你们选在哪儿?”

孙文沛:“什么新校址,没影子的事!这两天里正、儒官和教授们正为这事发愁,开会商议怎么办。四年前,江都郡学校产被报国寺所占,学校旁边的孔庙灵台也被拆了,学生们要求向报国寺把校产讨回来。儒官拿不定主意。”

谢松表:“寺院在江南的势力太大了,不说寺塔到处林立,就说他们的田产吧,我在开运河的工地上了解到,好多农民都借贷寺院的‘长生库’和‘无尽藏’高利贷,月息三分。有那到期还不起这个高利贷的,他们连人带土地都成了寺院的佃户。佛本来是普度众生的,可是这些披着袈裟、吃斋念佛的僧人却成了不择手段聚敛财富的恶魔。岂有此理!”

孙文沛:“这都是那些佞佛君子造成的,社会风气使然,有什么办法?”

孙文沛看见儒官郭瑞、里正、录事和两位教授都走出茅屋来,说:“瞧,会开完了,你等等,我去问问。”孙文沛急步走到张教授跟前,“张教授,商量得怎么样?”

张教授:“里正不答应修校舍,村子穷呗!最后郭大人决定同里正到报国寺去谈判,看能否退出部分占地给学校用。”

孙文沛:“好,总算迈出了一步。”

这天,儒官郭瑞、里正、录事和张、李二教授来到报国寺,绕过佛殿,往寺僧的生活区住持的僧舍去。门口的寺僧迎上前挡住:“施主请止步,这里不是烧香的地方。”

录事上前道:“郡学儒官郭大人来见贵寺大志住持,请告知。”

寺僧入内通报,片刻,大志出来,傲慢地问:“哪个是儒官呀?”

郭瑞抬眼看去,见这人长得五大三粗,一颗光头虽然有授比丘戒时留下的两排烫疤溜溜地放亮,可那一脸横肉、直蔓延到脖子根的青胡茬,给人的感觉,他更像个屠夫。他上前拱手道:“下官郭瑞拜访大志住持!”

大志也不行僧礼:“进来吧!”他先转身进了客堂。郭瑞见大志如此无礼,心下便有些不悦,遂也流露一脸的不屑,进了作为客堂的僧房,见客堂正中置一经案,上摆很不多见的折页本经书,整整齐齐叠放,地上几个蒲墩。

大志先自坐下朝蒲墩努努嘴道:“坐。”

郭瑞有意拿衣袖拂着蒲墩,仿佛那东西上积着灰垢之类不洁之物。他们未及坐下,大志问:“郭大人光临敝寺有何贵干呀?”

郭瑞也不跟他讲客套话,开门见山地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本官就直说吧。这报国寺地盘,原是我江都郡学的校园,四年前被贵寺所占,今郡学奉旨复开,特来与大志住持商议,请归还我们的校产。”

大志拉着脸道:“我报国寺是乐平公主请了先皇高祖敕旨所建,那会儿郡学已废除,师生都作鸟兽散。我们在朝廷拨给的公地上建寺,这地自然就成了寺产。今日你们平白无故跑来要什么寺产,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郭瑞见大志出言不逊,也提高嗓门道:“四年前你们占用郡学地产,是有高祖皇帝废学兴佛的诏书为凭。但此一时彼一时也,今日皇上复开学校,并且皇上亲自到嘉禾村来以蒲轮安车迎接刘炫先生入宫,足见皇上对恢复学校的重视。现在各地学子纷纷前来郡学就读,而学校校址被寺院所占,理应退还我们。”

大志道:“皇上也亲自到天台山献食,并且题写《国清寺》御匾,还为寺内度僧四十九名。皇上对佛、对我天台宗的重视远远胜于你们的什么郡学。你们要是晓事点,就别在这里啰嗦啦,请吧,贫僧要送客啦!”

郭瑞:“且慢,本官还有话要说。当年你们占用郡学财产,就算高祖皇帝有旨,可是你们在仁寿元年占了学校,大修寺院,仁寿二年秋天,将与郡学一墙之隔的孔庙偷偷侵占,是本官从你们僧人推倒的文昌殿里捡出‘先圣先师孔子’的牌位。提醒你一下,这‘先圣先师’的封号可是高祖皇帝的诏封,即使高祖皇帝废学也没有撤销这个诏封,而是按大隋礼仪制度每岁的四仲月到孔庙祭奠于先圣先师,十分恭敬隆重。而你报国寺竟然将孔庙侵占,此其一;其二,你寺于与仁寿三年将与孔庙一墙之隔的灵台也圈进你们寺内,毁了祭坛,栽上桑麻,临街一面辟为店铺,招徕商贾盈利。试问你侵吞这两处地方,可有皇上的诏书?拿出来本官见识见识!”

大志:“这、这两处地方虽然没有皇上的诏书,但都与你们儒学有关,既然学校都废了,还留着孔老二的香火庙地干吗?”

郭瑞:“你,欺人太甚!”

里正:“大志长老,你们两家别吵了。我作为一个乡官里正,有这么个两全其美的建议。是这样,郡学校产被寺内占用,时隔五年,已成香火旺地,这么多黄墙金瓦的佛殿也修得不容易,就让寺内占用着。那孔庙和灵台的地片儿,也有个五十来亩吧,我昨日进去看了一下,里面住了些给寺内干活的雇工,还住了些游方僧人;再就是一片桑麻田,再就没个啥了。不如把这地方让给学校。现在郡学里新来的生员加上原来的生员要三千好几,实在没个去处,都在我们村里呆着,这怎么成?大长老就念一声阿弥陀佛吧!”

大志:“那不行,郡学没地方找郡守去,找皇上去。我报国寺内有释迦牟尼佛祖的舍利,有周朝出家为尼的两个皇后。这么多年皇上也罢,郡丞王充大人也罢,都没敢说报国寺一个不字,你们算老几?请吧,请吧,贫僧没有工夫和你们瞎叨叨!”

寺外,孙文沛领着数百学生守在寺门上,等儒官谈判的消息,谢松表也在内。

谢松表:“谈了好长时间了,怎么还没有动静?”

孙文沛:“看来情况不大妙,大志这个人,倚仗着乐平公主,在江都地面是个数得着的恶僧,跟他不淡会有结果的。”

学生甲:“谈不成就动真格的,就是舍着这条命也要把校产夺回来!”

学生乙:“这口恶气憋了整整五年了,今日不一吐为快,更待何时?”

众应和:“是啊,我们三千学子,还怕几个秃驴不成。”

谢松表向孙文沛:“听见了吗?你作何打算?真要是谈判破裂,众人群情激愤之下,难保一场争斗发生。”

孙文沛:“我想过了,不闹一闹,闹出些声响来,给这些恶僧一点教训,他们是不会让出校庐的。”

谢松表沉思地说:“王充这个老奸巨猾,给你们任命了学官挂了校匾,看上去对复开学校热情得很,可是对这么大的困难却装聋作哑,这难道是真心拥护吗?”

孙文沛:“是啊,要不弄人学校办不下去,过些日子皇上回去了,被王充这些狗官七奏八奏的,又像高祖文皇帝那样觉得学校多了,诸生多不精励,徒有名录,空度岁月,而把学校又俭省下来。”

谢松表:“就是,这帮刀笔吏是惯会玩弄卑劣伎俩的,那时候皇上在哪里?天高皇帝远啊!”

孙文沛:“是啊。这一回索性把声势造大,闹出些声响给他们看,叫他们装不了聋也作不了哑。”他向生员甲、乙:“耿升、森亮,你们火速回去,把全校学生都叫来!”

学生甲、乙:“是!”二人向嘉禾村疾去。

谢松表见孙文沛从嘉禾调人,不无顾虑地说:“不过,还是要注意分寸,毕竟这是个大寺,在上面有背景。”

大志住持的客堂里,郭瑞与大志争论得越来越激烈,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眼看是没法再说道下去了。

郭瑞:“大志,你连里正的建议都听不进去,要一意孤行,本官就你寺私毁灵台、孔庙,告你个违旨之罪!告诉你,给皇上的奏疏本官已经写好了,本官不愿拿这种事情打扰皇上,因而才与你商量,你要这么骄横张狂,本官只好上奏皇上了!”

大志站起来:“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悉听尊便!来人啊,将他们赶出去!”

进来几个剽悍的护寺武僧,将郭瑞、里正等推搡出来。

院门咣当一声闭上,武僧粗暴地推搡郭瑞等出了大门。郭瑞回身喊:“大志,你不得无礼!”武僧不待郭瑞说完,将他猛搡一把,郭瑞被门槛绊得跄踉着,又被武僧在后身踢了一脚,郭学官从那十九级青石台阶上滚下来。

孙文沛等看见,扑上前去扶起郭瑞:“大人!”

郭瑞跌伤站不起来:“哎哟,岂有此理,哎哟!”

学生们上前质问武僧:“你们怎么打人?”

武僧蛮横地说:“就打了,怎么着?滚出去,我们要关门!”

学生们涌进寺门。有人说:“秃驴,这地方是我们的,应该滚出去的是你们!”“你们这些假慈悲假行善的恶僧滚!”“还我们的校产!”

忽然来了几十个手拿棍棒的武僧,扑向学生,几个挨了打。学生们被武僧赶出寺来,寺门也被他们关上。孙文沛见寺里蓄养武僧,他们人少力单,决定等嘉禾的学生过来。过了一个时辰,成千学生赶到,向寺里冲击。起初是冲寺门,见难以冲开,便从寺门两边的围墙上翻越,不料大志命僧人持长杆守在墙下,爬上墙的学生被长杆打下来,打得头破血流。愤怒的火焰愈燃愈烈。

武僧们用大木抵住寺门。

愤怒的吼声直传到乐平公主别馆,观潮楼上,乐平能看见围攻寺院的乌鸦鸦一片的学生,如江潮涌动,她十分焦急,担心这团怒火倘若烧入寺去,她的报国寺可就化为灰烬了。正束手无策时,杨玄感骑着快马来到别馆。原来学生闹事之时,杨素、乐平都派快报关注了这儿的事态变化。杨玄感这是受父亲之命来见乐平。乐平如大旱之望云霓,急问玄感有何良策平息学生,保护寺院?不料杨玄感说,学生闹寺风波不但不能平息,还应当让这把火烧得更大一些。他叫派人告知大志,尽可放学生进来,然后让僧人化装成学生,混在学生之中……他向乐平密授计宜。

武僧见学生如潮水涌入寺内,于是开始退却了。

孙文沛领学生冲进佛殿,掀翻供桌,砸碎钟磬,毁坏佛像。

郭瑞、里正被学生保护着,站立一旁,他见事情闹大了,想阻止学生,但哪里阻止得住!

大志抱着佛骨金匣在几个武僧保护下翻墙逃走。

御书房里,乐平公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炀帝哭诉学生大闹报国寺、破坏寺院、砸毁佛像、抢占报国寺种种暴行,末了道:“皇上,报国寺为父皇颁诏所建,寺内有父皇颁赐的佛舍利,有周朝出俗为尼的天皇后法净、天中大皇后华光在寺内修持。她们失了国,在大隋朝连一块修持的地方都没有了。请皇上惩处闹事者,还我报国寺!”

炀帝很生气:“来人!”

许廷辅:“奴才在。”

炀帝:“去将郡学儒官郭瑞传来!”

许廷辅:“遵旨。”退出去传旨。

炀帝:“且慢!”

许廷辅又折回来。

炀帝:“通知王充将动手毁佛的学生抓来,朕要看看这是什么样的学生。”

许廷辅道声遵旨自去。

炀帝向乐平公主:“生员抢占寺院,不是小事,皇姐且回宫吧,听候朕的处理。”

乐平公主谢恩退出,她见炀帝果然被激怒了,暗暗得意。

许廷辅领郭瑞进宫,到了御书房,见皇上一脸怒容地踱步,报道:“启禀皇上,郡学儒官郭瑞见驾。”

炀帝:“让他进来。”

许廷辅传旨出去,一会儿,郭瑞入御书房稽首:“微臣郭瑞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炀帝:“郭瑞,你的学生抢占寺院是怎么回事?”

郭瑞:“启奏陛下,自从陛下诏告天下复开学校以来,各地学生纷纷前来江都郡学就学。只因学校没有校舍,新来的学生都在露天读书。况且堂堂郡学还守着刘炫先生在嘉禾村的几间竹棚也颇失体面,又是僻远山村,所以郡学复开,校址便成问题。微臣得知原来郡学校产均被报国寺所占,便前往报国寺找大志商榷,可否容出一些地方,让学生好歹有个栖身之所。”

炀帝:“报国寺乃先帝敕旨所建,为乐平公主私寺,你可知道?”

郭瑞:“微臣全都知道,但报国寺住持大志于仁寿二年和三年将毗邻的孔庙、灵台也偷偷占去,辟做桑园、店坊,经营取利,这是违旨之举,臣本来已就此事写了一道奏疏,在奏疏里将江南地方僧人占据原来郡县学校的地方等情也详细写明,以供皇上参考。可又想陛下日理万机,十分劳累,便不忍以这样事情打扰圣听,所以去找大志协商,求他腾出这两处地方,可是大志十分蛮横,寸土不让,还令武僧将微臣打出寺来。学生们被激怒,故而发生争斗。”

炀帝:“怎么僧人打你了?”

郭瑞掀起帽子,撩起衣袖道:“微臣头上、身上有被打的伤损。”

炀帝见僧人将儒官殴打致伤,很不高兴,说:“即便这样,也不该让学生拆寺毁佛,闹得这么凶,成何体统?”

郭瑞:“微臣未能拦住学生,微臣有罪。”

炀帝:“你把学生先劝回去,朕自会弄清是非妥善解决的,可将奏疏留下。”

郭瑞:“谢陛下!”他奉上奏疏。

许廷辅接了奏疏,转当值太监接了。

王充早就得了杨素的授意,在学生冲击报国寺时,立刻将学生包围起来,喊话让交出砸佛像的学生,其余便不再追究。孙文沛怕同学们受亏,不让王充抓人,与官兵抗衡。这时谢松表肩扛一只沉重的麻袋,分开人群,来到孙文沛跟前,向他耳语。原来学生冲进寺庙时孙文沛就向大家喊话不可毁坏寺中之物,但砸门毁佛的事还是发生了。谢松表去阻拦一个跳上供案砸如来佛的学生,二人拉扯之间,那学生的头巾被扯掉,露出一颗秃头来,谢松表大惊。谢松表做过两个月的纤夫,练出些力气,这养尊处优每日拿着一本经书敲木鱼讨生活的和尚还真不是他的对手,只几下就将他制伏,拉到无人处询问,原来是僧人……

孙文沛听了恍然道:“原来如此!”便向王充说:“毁佛像之人我们已抓住,但必须由我亲自递交给皇上。”王充不明就里,答应了他的请求。到了金殿,孙文沛禀道:“学生孙文沛启禀皇上,我等学生的确围寺,也曾冲进寺院找住持大志讲理,但并未拆毁佛像,真正混在学生当中拆毁佛像的是报国寺的恶僧。”说着将那个“学生”的头巾摘下,露出油光可鉴的秃头。孙文沛又将谢松表给他的该僧口供的笔录递给皇上。

炀帝看了口供,勃然大怒:“你们这些恶僧自己拆寺毁佛,蓄意陷害学生,可恶至极!将他交给大志去处理。”

夜晚,炀帝在御书房度步沉思。他时而拿起郭瑞的奏疏看。

上官雪、许廷辅陪侍一旁。

炀帝:“许廷辅,你去把柳顾言请来。”

不一会儿,许廷辅领柳顾言来到御书房,行过礼。

炀帝道:“柳公,你虽祖籍河东,但祖父和父亲都是梁国大臣,你以杰出的文才也出仕梁国著作佐郎,对江南佛教的兴衰当有亲身体验。”

柳顾言:“臣对佛教夙不介怀,但知梁朝灭佛,国内佛寺拆毁一光,孑孓无存。而陈代梁兴,极其崇佛。至于大隋立国,高祖先皇也是尊崇佛门,并立为国教,如是而已。”

炀帝:“这是新任江都郡学儒官郭瑞的奏疏,你先看看。”

柳顾言接了奏疏,读过之后道:“看来这位郭儒官把江南地方这几年来寺院抢占学产,容纳逃避开河徭役的农丁入寺为僧,广占农家桑田,勾结权贵开办店坊、钱庄经商放贷等情调查得煞是详细。”

炀帝:“寺院经商放高利贷,真是闻所未闻。一些豪强官吏把产业交给寺院经营,是图什么呢?他既可以逃避赋税,又隐瞒户丁人口。这值得深思啊!”

柳顾言:“皇上所虑极是。”

炀帝:“郭瑞的奏折给朕出了两道难题:一个是你刚才讲的寺院经商放贷,另一个是他要乐平公主把报国寺归还江都郡学。寺院经商放贷这件事不能着急,朕还要派人作调查,是个别寺院还是很普遍,可容后再说。这第二个题目把报国寺归不归还江都郡学,你看给还是不给?”

柳顾言:“臣以为可以归还江都郡学。”

炀帝:“若把报国寺断给学校,必会引起江都各寺院的不满,尤其是天台寺僧,当年智者大师一直不肯与大隋合作,不承认大隋的统治,直到朕此次来江都到天台山敬献食蔬,题了国清寺匾才看到他们的归附之心。天台寺不是一个天台寺,也是江南佛国的宗教首领,今天怎么处理这件事,岂止是江南,全国的寺院僧人都睁着眼睛看着。”

柳顾言:“陛下,把报国寺给谁,全国新开的郡、县、乡学也在看着,若把报国寺给了僧人,对复开郡县乡学的影响太大,岂止太大,简直不可估量!”

炀帝:“怎么能有个折衷的办法,既给了学校,又不会引起僧人闹事?”

柳顾言:“依臣看可以这样,报国寺是乐平公主的私寺,公主虽为周朝皇后,但毕竟是皇上的骨亲,所以可以当作皇室家事处理。”

炀帝:“嗯,这倒说得过去。”

柳顾言:“至于要妥善解决全国郡县学校与寺院争校产,这是个遗留问题,情况复杂,还得有个政策性规定,诏示颁行。”

炀帝:“公言甚是,朕也这样想。好,先把朕的大姐对付过去再说。”

当日午后,炀帝单独召见乐平公主。大志已将僧人伪装学生毁佛栽赃事情暴露等情况报告了乐平公主。乐平公主见事情弄巧成拙,画虎不成反类犬,生怕炀帝谴责,心里先自发虚。谁知皇上闭口不提此事,只说道:“皇姐,朕今日请你来,是求皇姐扶助你这个兄弟一把,不知皇姐肯否?”

乐平公主:“君国之事,但凭皇上,臣妾不敢听问,皇上何出此言?”

炀帝:“朕说的是家事。”

乐平公主:“家事?”

炀帝:“这报国寺是皇姐的寺院,当初建寺占用了郡学校产,当然那是有父皇的敕旨你才占用的。唯今之时,朕复开学校,发生学生追索原来校产之事端。朕决定将报国寺归还郡学,皇姐就当是在复开学校这件国家大事上助朕一臂之力。”

乐平公主:“可是,报国寺内有周朝出俗为尼的天皇后法净、天中大皇后华光,若寺院给了学校,她们到哪里安身修持?”

炀帝:“这个朕也替你想好了,你把寺院迁搬到你的封地僧朗谷去,僧朗谷不是有你的一座寺院法身寺吗?就将法身寺改为报国寺,将佛舍利在那儿建塔安置,天皇后和天中大皇后也去那里修持,僧人全部迁去。朕给你赐钱十万贯、绢一千段,作为搬迁费用。”

乐平公主因为毁佛事情泄露,自觉理屈,而皇上手里捏着这个把柄来要挟她,她迫于无奈,只得说:“皇上既然这样定了,臣妾遵旨。”

炀帝:“皇姐如此通情达理,朕很高兴。另外,还请皇姐尽快搬迁,以安学子。”

乐平把炀帝恨死了,但还只得说:“臣妾尽快……”

当晚,炀帝未到寝宫就寝,而是在御书房胡乱睡了,他的书房里支着一张小床,遇到麻烦事就在小床上睡了,躲开打搅,独自搜肠刮肚、挖空心思想解决问题的办法。今夜,让他熬心费脑的自然是如何解决全国郡县学校与寺院争校产的问题。

先皇文帝行废学兴佛之国策,时达官贵胄以建私寺为名,乘机占用校产,一些寺观大肆扩充吞并学田校园修殿建塔。现在要把弥勒菩萨护法金刚请出去,把佛祖佛徒住过的地方安置莘莘学子谈何容易。从全国郡县学校报送的章奏看,灌顶、郭瑞的奏疏反映的问题绝非个别,而是郡县地方多所存在。僧、学纷争的背后是权贵们的钱产利益在作怪。要不是天台宗的祖庭传人智操、皇姐乐平公主的左右,报国寺会发生这样激烈的流血冲突吗?事情就发生在他这个大隋天子的眼皮底下,郡县地方可想而知……事情很复杂,不是颁发一道诏令就能天下太平的。炀帝思谋策划,不知不觉间五更鼓响了。炀帝觉得肚子空得难受,匆匆吃了些东西,坐进步辇上朝去。

第四十八章

炀帝要用自己的胸膛堵挡比丘尼刺向儒家的利剑,这使杨素始料不及,急忙间,他祭起先皇文帝的幽灵来与今上对决。

许廷辅抱着一大摞奏疏来到御书房,见炀帝正在阅奏疏。他一边候着,等炀帝酸涩的眼睛离开卷子、上官雪送上茶的空隙,上前启奏:“皇上,中书省说近来各州郡外臣的奏疏越来越多,上奏的都是一个事儿。”

炀帝:“学校和寺院的纠纷?”

许廷辅:“皇上圣明!奴才呈上的这些都是。”

炀帝:“你放下吧。”

许廷辅把奏疏放桌案上,退下。

炀帝批阅新来的奏疏:“岂有此理!”他将手里的奏疏生气地扔到地上。

上官雪悄悄捡起,放另案上。

炀帝阅另一卷:“真不像话!”又扔地上。

上官雪捡起。

炀帝继续批阅:“可恶,可恶,这些恶僧太可恶了,居然打死学官,驱散学生,嚣张之至啊!”他生气地将奏疏一胳膊扫落地上。

上官雪默默地一一捡起。

炀帝:“朕对这些寺僧也够迁就的了,报国寺的大志做了那么多盘剥乡民的事,朕没说一句话。当年他们趁火打劫,侵吞学校财产就行,今日学校要他们吐出一点点来就这么艰难,哼!上茶。”

上官雪:“皇上,奴婢刚上的茶您还没动。”

炀帝端起茶杯,似乎怒气消了一点,他喝着茶,不防呛了一下,咳嗽起来。

上官雪忙给炀帝捶背:“皇上阅奏疏坐了很久了,奴婢上了三次茶都没动一口,这是第四次了,龙体太累了。”

炀帝:“没有办法啊!”

上官雪:“皇上,要不要奴婢抚琴?皇上听听曲子放松一下也好。”

炀帝:“好吧,自来江都,好像还没有听你弹过曲子。”

上官雪坐到琴案后说:“皇上日理万机,哪里顾得上!皇上想听何曲子?”

炀帝:“由你吧。”

上官雪:“万乐师将皇上赐刘炫的御诗《远阴》谱成曲子,奴婢就弹这曲子吧。”

炀帝:“哟,他是何时谱的曲,朕怎么不知道?”

上官雪:“近日才谱的,万乐师教奴婢操弄熟练以后,伺机献给皇上。”

炀帝:“快给朕听听!”

上官雪边唱边奏《远阴》:

昆山积火忧片玉,泮宫水竭何养芹?

且委河汉注清波,更向遥巅借远阴……

炀帝听上官雪弹唱第一段,便道:“好,上行的旋律,淼远的气势。曲子甚好甚好!朕是以泮宫之水、昆山之玉来比喻人才,此诗写朕不畏艰难兴学办校,培育人才之心。你在这个时候弹唱此曲,朕理解你之用意。上官雪,看来你们替朕担着忧愁啊!”

上官雪:“皇上为复开学校,挽儒道于浸微,殚精竭虑,如逆水行舟,奴婢看在眼里,委实感动。奴婢一想到神州大地即将实现郡国兴贤,泮宫课试,书生事业从今开始,心里格外高兴。”

炀帝:“会的,书生事业会很快兴旺起来的,学官的血不会白流。”他激动起来。

炀帝喝了几口茶,又听上官雪声情并茂的吟唱,他心情平静多了,复又拿过挑出来还没有看的奏疏仔细阅读。从这些奏疏,他感到自复开学校的诏书颁行以来,各地学校与寺院的纠纷越来越多。僧人对学官对当地郡县官员的骄横,成了复开学校的严重阻力。寺院本是柔化人心之地,因而历朝各代人间法律管束不着他们,今僧侣荫占大量的农田和人口,大量私度僧人的结果使佛门成了一些罪犯的避难所。一些方丈住持之类高僧的奢华、淫乱等种种丑行……这一切不管管不行了。不光学校办不下去,老百姓也深受其害呀!炀帝的思路理顺了,决心也下定了。

第二天早朝,炀帝一脸严肃地道:“自复开学校的诏书颁行天下以来,各地郡县学校与寺院为收回校产的纠纷不断发生。这些奏疏都是因校产纠纷而向朝廷告急的,尤其严重的是河南郡嵩阳县有个藏珠寺,专门蓄养武僧,他们不但不给归还校产,还打死了儒官。如此造成流血惨案的,其他地方也有。朕今天要与臣工议论议论,僧人为何这样猖獗?发生此事的症结究竟何在?朕先听听你们的意见。”他激愤地拍着御案。

杨素见炀帝这样激愤,未免吃了一惊。关于各地奏学校与寺院纠纷的奏章,雪片似地飞向江都行宫。中门使段达那里不断给杨素通报,他指示凡这类奏章要一份不漏地送到皇上那儿去,他的目的是让这些铺天盖地的奏章逼使炀帝畏惧屈服。因为他知道这个国家现在的国情是,佛教势力远远大过儒家的力量,论人力物力儒家绝非佛家对手,一旦给全国的寺院每个和尚发一杆戈矛,就是大隋的二百余万府军也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只要这些比丘尼们闹事,闹得越大越好。杨素所见的国情大趋势便是如此。而恰恰是这情这势能为实现他的利益而被自己利用。回想当初他杨素助杨广小儿平息柳述一党制造的宫变幸运登基,时隶五十二州,居天下精兵处的汉王杨亮举兵反,同时西突厥发兵犯境。就在杨广天步方艰之时,又是他杨素带兵平定汉王叛乱,打败西突厥。他杨素父子为大隋新皇立下比天高的功劳,而凯旋之师到了岐山大营,杨广便夺了他父子的兵权。是可忍孰不可忍。权倾天下,恃宠而骄,早有觊觎之心的杨素忍不下这口恶气,居常怏怏。他早就瞅中了这在先帝以佛教制国的国策下如洪水猛兽般发展的佛教势力,唆使儿子玄感、玄纵、万硕和弟弟杨越招纳逃避服劳役、纳租赋的亡命者贮纳于寺,殆将数万。岂料炀帝一到江都却要恢复学校而抑遏佛教。并且心性之坚令人咋舌!然而杨广低估了佛僧势力,更低估了官员中的尊佛势力,现在举国上下拥护佛教的声浪铺天盖地。杨广他不让步退缩?一旦百万和尚揭竿而起那可是秦末的陈胜吴广不能比拟的。到了杨广委实控制不了局面的时候,还得请他……杨素得意地睡了一个好觉,满以为今日炀帝早朝,必然会向佛教示弱妥协。然而他错了,炀帝要用自己的胸膛堵挡比丘尼指向儒家的利剑,他要狠狠敲敲他们的秃头。杨素有点措手不及无以应对。急忙间他只能祭起先祖文帝的幽灵来与他对决。

“陛下!”杨素有点喘息地道,“老臣以为弘扬佛道乃我朝国策,宗教乃为天下民众所信奉,先帝为复兴佛法,开皇元年即位之初,即普诏天下,任听出家,仍令计口出钱,营造经像,官写一切经,置于名寺,免费奉送,任凭取诵。天下之人,从风景慕。今陛下巡幸江都,第一件事便到天台寺敬献食蔬,以示天子尊佛之心;如若现在不制止学官师生向寺院争地寻衅,则天下人会怀疑当今天子尊佛是假,兴儒是真。皇上何必落个前功尽弃?”

书生气十足的薛道衡摸不着水的深浅,他只凭义气奏道:“臣同意尚书令越公的意见,朝廷应制止学校收复寺院占用的校产,否则会引起僧侣骚动,有碍于大隋国策。”

裴矩觉得该到反驳的时候了,他出班奏道:“臣以为高祖文皇帝在国家初步统一之时,为求安定,提出佛、道、儒的治国方略也无不妥。今日,国运昌盛,民富国强,正需大量人才搞建设,仕途经济,士农工商,无一不需要人才。而目前的情况是,寺院越来越多,臣执掌户部时曾做过普查,知全国有官方度牒的寺院不下三千所,而加上私建寺院已超过万所。这样多的寺院猥集了大批僧人,不事劳作,靡费社会财富,违背君臣父子之义。因此,不论从哪方面讲,都应该改变国策厘定新的制度了。”

炀帝很愿意有大臣站出来说这样的话,他不容杨素的支持者开口,便接上裴矩的话道:“裴爱卿,依你看这国策怎么改?”

裴矩昂扬着头朗声道:“把佛、道、儒三教顺序倒过来,改为儒、佛、道。”

炀帝:“儒、佛、道,朕仿佛觉得江都宫的朝堂里响起一声惊雷,你们可曾听见?”

薛道衡:“陛下,学固然要兴,可是佛、道、儒三教顺序乃为祖制,万万不可更改。高祖文皇帝曾经有诏,敢言篡改祖制者,诛九族。裴矩奢谈国策,妄改祖制,蛊惑人心,煽动学生破寺毁佛,应以恶逆论处。”

杨素道:“开皇五年高祖文皇帝敕云:‘佛以正法,付嘱国王,朕是人尊,受佛付嘱。自今以后,讫朕一世,虽目览万机,而耳食法味。’先皇每日临朝,于御座前置列高座二所,一置经师,令转大乘,二置通晓三藏的高僧代佛听政。但有新策,必先请示听政之高僧,听政僧允准后,先皇方始执行,圣心何等虔诚啊!陛下做太子时,便受天台智者大师的菩萨戒,是为总持菩萨。怎么能容忍将佛置于儒教之后呢?裴矩危言耸听,蛊惑皇上,破坏祖制,罪当族诛。”

薛道衡奏道:“佛是日也,道,月也,而儒不过是星星。星星岂可与太阳调换位置?”

很多大臣跪奏:“皇上,祖制不能改!”“陛下是人君,不可不受佛嘱咐!”……

一时间殿内跪了一大片,反对改祖制之声甚嚣尘上。

炀帝观此一边倒的情景,忍着心里的怒气,平静地问:“怎么!就没有一个人出来支持裴矩吗?是怕诛灭九族还是裴矩讲得没有道理?嗯?”

御史大夫裴蕴眼角见刘炫捧正了笏板欲出班上奏,他忽地急奔几步抢在刘炫前头上奏。他的内心原本是支持杨素的,然而他从今日朝堂上剑拔弩张的对阵,分明感到皇上兴儒抑佛的决心;而尚书令杨素暗中怂恿儿子修私寺,招纳逃亡、流离失所的农民入寺为‘僧’,亦有所闻。朝堂之上,多为刀笔吏出身的臣僚,或出于杨素门下,或各为一己利益着想。他何必为他们鼓呼!这位善候伺人主微意的御史大夫当此关键时刻,不能不表明自己的态度立场。

“陛下!”裴蕴说,“臣窃以为,陛下为大修文治,而重立国策,修改祖制十分必要。皇上大开献书之路,广求逸书,组织儒家学者对经籍图书进行大规模整理;又诏命秘书监柳顾言重写刘炫《学校不可废》奏疏,还让沈婺华与陈贵人数下江南搜求儒家礼乐,命太常卿修雅乐,再选钟磬……种种改制表明陛下一心想盛张我大隋文化教育事业,提高国民素质,让天涯处处是芳草。因此改变祖制十分必要。”

这一席话虽无新见解,而炀帝听着脸上流露出快意。

刘炫出班奏:“启禀陛下,微臣以为,要复开学校,开一代新风,必须以儒教为先。昔日汉武为扫除秦焚书坑儒之余烬,承板荡之运,断然实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策,致使朝野上下,以儒为尊,以学为荣,遂使天下人才辈出,国运昌盛,方成文武之治。吾皇有奄吞周汉之志,正宜以儒为教,笃父子、正君臣、尚忠节、重仁义、贵廉让、贱贪鄙,开政化之本源,凿生民之耳目,经邦治国,一以贯之。”

高颎出班奏:“陛下,臣赞成裴侍郎修改祖制的高见。祖制不改,长此以往,九州上下佛寺林立,一些在编民户为逃避赋税、徭役,纷纷入寺为僧,而一些豪强贵胄将私立寺院招纳寺僧,名为吃斋念佛,广修善缘,实则将国产坊店纳入私寺令其经营,以逃避租税,牟取暴利。而将徭役重负转嫁给编户百姓。比如修运河,营建东都,还有先帝时大修塞北长城,在编户丁承受苛繁,苦不堪言。而上万座的寺院猥集数百万的僧人安然躲于寺内,既不服劳役,也不纳租税;还有寺院所拥有的为他们从事生产的课口,也都不属于课户,以至大量丁夫脱产脱口逃避课税。这是与我朝‘以丁夫为本,计丁为税’的制度相违背的,严重影响财政收入。他们大量吞并在编户丁的田产,私放‘长生库’‘无尽藏’。昔日南朝高僧行信大师创办‘长生库’、‘无尽藏’是由信徒布施钱财给寺院,由寺院用它周济穷人的,而今他们却用这些钱放高利贷盘剥百姓,是可忍,孰不可忍!总之,长此下去,将致使农商失业,百姓愁怨,国家仓廪空虚,库藏不足;官有征伐,将无可调之兵,无可用之资。因此,改变祖制迫在眉睫。”

杨素道:“减寺院之租调充僧费用,这是先祖文皇帝所钦定,至于臣民立寺,营建佛像,也是先帝钦定,并颁赐舍利,令立寺塔。若按高大人想法,是否要僧侣服役当丁,按季月缴纳租税?先帝颁赐的舍利塔也要拆除不成?”

高颎道:“仁寿元年先皇废学时,诏天下诸州名藩富贵修建佛塔,分送舍利于三十一州,前后诸州起塔三十一所,可现在全国供舍利者竟有几百所寺院。舍利乃释迦牟尼佛之身骨,哪有那么多的舍利?是真是假,令人怀疑。所以皇上可查证各处寺院,视其有无官方度牒,若无便可撤寺。除三十一州之舍利塔,其余尽可融并。寺僧还俗为民。按寺院大小,规定应有之田产,余则退还于民。僧人放债,更应禁止。”不愧是做过二十多年宰相的人,说起事来有理有据,声振瓦屋。

众臣议论蜂起,有的支持高颎、裴矩,有的支持杨素。大兴殿里这些冠盖人物开始分化了。

炀帝听了高颎的言语,不禁暗暗佩服。他闪出一个念头,倘若他是朕的宰相,是大隋朝的尚书令,解决学校与寺院之争用得着朕这么操心吗?他没有再听众臣的议论,向许廷辅举举手。

许廷辅大声道:“禁声。”

殿中立刻鸦雀无声。

炀帝:“是尊崇儒学,还是弘扬佛道,这关系国家的兴亡盛衰,有国有家者不可不慎重。诸位臣工各执其是争论不休,朕可以理解,但朕明白地告诉大家,朕信佛,却不佞佛。多年以来,朝野上下佞佛之风大大盛行,乃至发生了种种弊端。裴矩、高颎之言切中要害,刘炫之论,振聋发聩。大隋国搞起那么多寺院,养活着近百万僧人,他们不是吃斋念佛,而是养尊处优,逃避租调,这合适吗?老百姓能没有怨言吗?倘若再任其发展下去,则处处成寺,家家剃落,尺土一人,非复国有,后果太严重了!我神州大地只闻梵钟声声,而却万马齐喑。这样的状况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佞佛的危害一定要清除,祖制不能不改了。朕以为,三教并重,当以儒为先,儒、佛、道即为三教顺序。从这个大的原则出发,朕宣旨:对全国寺塔应予以融并。凡僧人不满五十人的小寺院一律摈除,没有官方度牒的僧徒一律还俗,编入户籍。对于有先帝颁赐舍利的三十一州灵塔,严加保护,早晚供奉。后来所建的假舍利塔一律清查拆除。钦此!”

众臣工:“陛下圣明。”

每在颁旨之时,臣工们照例要高声唱赞“陛下圣明”之类的颂语,但今日听来,喊声有气无力,很难让人心里踏实。炀帝沉思片刻说:“朕再强调一下,以儒为先,三教并重,今兹以后当为大隋国策,各位臣工务必铭于心腑,竭力从事,切不可屈强误国。”

大臣们又齐道:“臣谨遵旨!”

散朝之后,炀帝留下御史大夫裴蕴、礼部尚书杨玄感,将郭瑞的奏折和几份郡县地方奏报僧人与学校为争夺寺院侵占校产发生纠纷的奏疏叫他们看过,让二人下去巡视调查,对执行“融并寺塔”、“恢复学校”不力的官员要严加查办。二人领旨出殿。

第二天,炀帝打发殿内监许廷辅向乐平宫主问话,催促公主赶快把报国寺搬迁的事办了。许廷辅回来向炀帝禀报说,乐平公主正在准备奉送佛骨,佛骨一走,寺内也就没有什么了。

又过了三天。上午,炀帝正在早朝,殿内少监李渊慌忙入殿,趋步至御座前跪奏:“臣李渊启奏陛下,报国寺僧人搬迁,奉送佛骨舍利前往运河北桥御码头登舟。送佛骨的僧人行至行宫的大宫门御街,为观瞻佛骨的人群围住不能行走。他们焚顶烧指,呼号哀泣,挽留佛骨。微臣见御街窄狭,人物繁杂,聚集行宫门前,恐兹生事端。因臣是殿内少监,宫外街衢自有金吾街吏管辖,微臣不便过问。伏乞陛下明诏示谕。”

让报国寺搬迁奉送佛骨至北桥御码头登舟,这也是炀帝的意思。一则此寺是皇姐乐平的私寺,寺内佛骨又是父皇为安慰自己的长女乐平——这个被罢黜的周朝皇太后而特旨敕赐。今日他为树立儒家的旗帜,将报国寺搬迁,可又要给皇姐保持皇家的脸面尊严,于是让佛骨走御码头,并且派御前侍卫六员、侍卫内大臣两员护送登舟。尽管如此,还是出了事情。李渊的奏报使他隐感不安,决定亲自去看看。

周赧王四十五年(约公元前250年),印度孔雀王朝第三代国王——阿育王为消除自己在统一战争中杀人太多,罪孽深重,幡然悔悟,皈依佛门,弘扬佛法,将佛祖释加牟尼的舍利收集起来,派僧侣使团分送世界各地建塔供养。时阿育王送来中国的舍利中有指骨、牙齿、头发,还有释加牟尼用过的经书、金银器皿等。笃信佛教的隋文帝统一中国后,命岐山郡守李敏将西魏四年岐州牧拓跋育在岐阳重真寺(即法门寺)塔基开启,取出佛祖灵骨舍利,文帝亲迎佛骨至大新殿供奉。并下诏收集全国舍利分送三十一州建塔供奉。文帝篡周而立,很觉对不起为大周天皇太后的女儿丽华,因而给丽华的是骨舍利。佛舍利是至高无上的佛世界的圣物,具有极强的号召力,因而扬州城万人空巷聚集到行宫前御街挽留佛骨舍利。

圣驾来到大宫门城楼,向御街望去,见送佛骨的僧徒和居士几近万人,成行成对,或手持念珠,或合掌诵念经偈,一副息心绝欲虔诚侍佛的样子。经幡法幢如云,彩杖招展,法鼓铙钹齐响,法号声声。住持大志身穿鸱衲袈裟,双手捧抱一个金匣子,不用说金匣子里盛的是佛骨。他的左右两边是北周宣帝的两个出家为尼的皇后——中天大皇后陈月仪,法号华光,天右大皇后,法号华胜。其后有十二位侍者护持。他们手执法器,按仪行走。而排在大志和华光、华胜三人前头的是乐平公主。她不衣袈裟,不持佛珠,手举香三支,俨然是这支送佛骨队伍的导引。步辇与紫薇等四侍婢尾随其后。前来观瞻(说不清是参拜还是观瞻)的士庶民众乌压压塞满街衢,把庞大的只见头不见尾的僧侣队伍围得水泄不通。善男信女和穿褐色僧袍的居士们跪伏在地,将蜡油浇到头上,点燃烧灼,有的十个手指蘸上厚厚的蜡油,点火燃烧。他们烧光了头发,灼烂皮肉,烧断手指而全然不顾。有的疼痛难忍,满地打滚,杀猪也似的嚎叫。而那头上指上的火焰总不让熄灭。还有人扛着抱着钱袋,挤到怀抱佛骨的大志前,将钱币金银撒到他脚下。僧侣们激动地反复地高声诵念:“将此尽心奉尘刹,是则名为报佛恩;佛日增辉照世界,法轮常转遍十方。”

炀帝看到此情此景,真是惨不忍睹,心里有点发怵。他万没有想到扬州士庶会用如此极端的举动来挽留佛骨。这些烧顶燃指的信徒身上,他感到佛教势力远比他预想的还要强大!社会上佞佛流毒之深,不可估量。当他看见就在这动荡不安、惨绝的嚎呼(实则是愤怒的抗议)的场面上,乐平公主立睛士庶与僧众之间,仿佛一尊没有生命和感情的雕像,焚顶燃指的怵目惊心她视而不见,惨烈的呼喊号叫她充耳不闻!不!这里发生的一切她是心开意省的。没准这一切就是她的策划,妄图用这样的恶力来迫使他收回成命,归还她的报国寺。炀帝在心里忿忿地想。

其实说这场闹剧是乐平公主策划,也不算过分。炀帝诏命乐平搬迁报国寺,将寺宇土地一应交还学校,以至寺观倾覆,庙塔丘虚,寺内劳作的三千多“课口”被遣散。她惨淡经营的寺产一旦毁弃,如何甘心?无奈之下她想利用搬迁做点文章。江东之地佛教势力强大,从达官贵人到庶民百姓崇佛媚佛十分狂热,一旦听到报国寺先皇敕赐的佛骨要迁走,必然会痛切挽留。乐平抓住这种社会心理,以退为进把佛骨吊起来卖。果然千千万万信佛者站出来向炀帝反击。乐平曾派大志到天台山请智璪、灌顶两位高僧来扬州亲自送佛骨,两人称病不来。这让她很失望,于是只好让大志和报国寺各级僧官动员蒋州(南京)、镇江和江都(扬州,时为江都郡治)寺僧及信教民众前来挽留佛骨。岂料佛骨一经上街,江都万人空巷。其声势的浩大出乎她所料。士庶竟相舍施,烧顶焚指号呼震天……乐平公主知道炀帝正在大宫门楼上忍受这狂热惨烈场面的煎熬!她得意极了。

炀帝的心确实在受着煎熬。他对这些善良而愚昧的人受到宗教的蛊惑,而以自残自杀表现其信仰的虔诚深感痛惜!他想下一道旨让佛骨留下,以停止眼前的狂热惨烈。这样的话,行宫门前御街之上的惨烈呼号会立刻化作热烈欢呼!可是朕绸缪已久的重大国策将化为乌有甚或徒有虚名了。

“啊!”炀帝忽然瞧见大志穿的新袈裟是鸱纳袈裟,那正是他赐给天台山国清寺方丈智璪的鸱纳袈裟!为何却穿在报国寺住持的身上?江都郡御史古甍派去监视报国寺的线人说:大志受乐平支使上天台请智璪参领送佛骨的活动。智璪未答应。看来,他是顾及朕驾幸天台并有诏命而规避学校与寺院的纠纷,可是他的本意还是支持大志他们的,他把鸱纳袈裟送给大志穿上引领送佛骨的僧团队伍,就足以说明他的心之所属。想到这里,他自言自语地说:“不,半步也不能退!”

这当儿陪皇上前来观看的大臣们显出不同的表情神态来,或沉痛欲泪,或摇头叹息,或伤感或忿懑,不一而足。这时杨素走近炀帝身边道:“陛下,民心难违,众怒难犯,这场面再不能继续下去了。”

炀帝道:“依越公看该当如何?”

杨素说:“安抚。”

炀帝:“怎么个安抚法?”

杨素道:“将佛骨留下。扬州士庶不惜身命,挽留佛骨;陛下大重,留下佛骨便是留下他们的敬信,留下他们的崇奉,留下陛下对子民的仁爱之心。百姓何人?只要陛下满足了他们的信仰需求,他们的灵肉便有了归宿,他们岂会不惜身命?”

“是呀!越公说得对,臣等祈请陛下为扬州百姓留下陛下的仁爱之心!”很多大臣应和杨素。

站在炀帝身后的梁毗反感杨素一伙利用眼前僧人借端闹事而阻挠皇上尊儒重学的改革决策,趋前奏道:“陛下,臣不同意越公之言,对闹事僧众信徒不但不能安抚,而且应查办首事之徒,揪出幕后支使,惩治其罪。”

炀帝:“哦!治罪,他们有什么罪?”

梁毗:“按我大隋《开皇律》一十二卷五百条,他们犯了十恶之条。”

炀帝:“噢,竟还是十恶?……”

梁毗大声地:“他们犯反逆有三:兴师动众,在皇上行宫前燃顶烧指,恶言犯法,危害社会秩序此一也。名为送佛骨,实向皇上示威此二也。反对皇上‘复开学校’‘融并寺塔’敕旨此三也。”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与梁毗争论起来。

炀帝心想梁毗此言对身边那些“安抚派”倒是起了震慑作用,但是刑罚威怒岂能在这样的情势下使用?他摆摆手制止众人的议论说:“《记》曰:‘夫民教之以德,齐之以礼,则人有格心,教之以政,齐之以刑,则人有遁心。’这就是说,要以礼乐道德教育人,则人就会有正心,而用刑罚苛责,则会对国家政治生疑畏之心而远避之。其结果法不能禁,令不能行。时逢国家统一,天下安泰,政称改创,上下一心,建设大业,一派升平气象。何来反逆?至于南人佞佛至深,偶然迷惑,更非反逆也。不可断以刑辟,宜以礼义为纲,养化为本,宣兹惠爱,导其萌芽,不与追究。”

裴矩首先奏道:“陛下仰视法星,旁观险阻,弥缝五气,取则四时,先春风以播恩,不以秋霜而动宪,乃国之大幸也。陛下英明!”

别的大臣也纷纷称颂。

炀帝见多数大臣赞成自己的处断,便命李渊去传旨,让乐平公主速领僧众送佛骨上船起程,勿再滞留;并叫李渊领百名禁卫为佛骨开道,督送上船。又命赵才率两千护军,协助金吾街吏管理街政,维持秩序。”

“要耐心规劝,切勿抓捕伤人!”末了炀帝再三强调。

江都行宫外的御街上,送佛骨的黑衣僧众,开始走向行宫时,还排起较为像样的队形,文步行进,一面面幡旗,一座座经幢,在黑色长蛇队伍头上金光耀目,不见头尾。前来观看的群众、为佛骨敬献虔诚的信士们被这条黑色长蛇挡在御街一边。及至到大宫门前,穿褐衣的居士忽然冲近宫门,撒钱,燃顶,烧指……哀号和呼喊声震云霄,御街之上便分不清哪是黑衣僧哪是居士。狂乱的潮流渐渐向崭新的大宫门涌去。法宏也卷进这浪潮里,他是混在报国寺的僧队里,怀着伤感的心情来与众僧伽送佛骨。他手里抓着一顶斗笠,踮着脚目光扫过攒动的人头观察动向……原来法宏一直藏在报国寺等着好消息,当他听到皇上在天台寺题写寺名、献食礼佛还度了四十九名僧人,他对皇上感激涕零,然而皇上回到江都便变了卦,先是与皇后到嘉禾村迎大儒刘炫,继又发布圣旨要“融并塔寺”、“恢复学校”,连他的亲姐姐乐平公主的报国寺也给了学校等等。法宏感到绝望。他担心自己的藏珠寺怕也保不住了,打算与大志他们送走佛骨便回他的藏珠寺去。孰料本来肃穆有序的队伍忽然大乱,像洪水猛兽涌向大宫门。惨烈的气氛燃起这个武僧压抑的怒火,他再也憋不住了,随着黑色风暴向宫门呼啸而去,并且大声呼喊:“还我报国寺!”“请皇上留下佛骨!”

混乱的僧俗洪流就要涌进宫门,李渊领着百名禁卫军赶到,个个手执大刀长戟拦住宫门。不多时间,赵才率两千甲士杀气腾腾赶来,把这股洪流逼退驱散……

萧后见皇上这几日来为复开庠序、兴太学及郡县学校,与坚持崇奉佛陀反对儒学的势力进行坚决斗争,他在指挥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他吃不下睡不安。今日晚膳她亲自下厨招呼御厨做了几个扬州菜。可皇上未曾动箸,只阴着脸呷了几口虾籽浓汤便出去了。炀帝径直来到陈贵人宫里。陈贵人刚用过膳,见皇上突然驾临,且又未进膳,慌得不知拿什么东西给他好。幸好有于普明送来的一罐蜀岗大名寺的天落水,便用此水煎茶。杨帝看见这号称天下第五名泉的天落水香茗,喝尽一壶,才感肚子饿了,命宫女从萧后宫里取了俗称皮包水的洗沙汤包和蟹粉狮子头两样菜来,一边吃着喝着一边与陈婤叙话。

炀帝说:“朕刚才来你宫里,过通泗桥,听见几个汲水浇花的宫女也在议论什么儒呀佛呀的事情。哎哎!朝堂上的横风斜雨,大宫门外崇佛信士燃顶烧指的号绝,想必你也知道了吧?”说这话时,他依旧双眉紧锁,面带怒色。

陈贵人说:“臣妾已有所闻。这些人在大宫门前如此狂悖,分明做给皇上看,逼皇上改变敕命,留下佛骨,讨回报国寺。”

炀帝道:“他们的目的岂止一个报国寺,他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反对朕‘融并寺塔’,沙汰僧尼,阻扰复开学校才是他们的目的。他们还在梦想无限制的私度僧尼,收纳两税人口,扩充寺院土地,糜费国家财力。朕绝不允许这种状况再继续下去!”他顿了顿说,“说实话,就朕的本心,所好者,惟在孔孟之教。至于佛道神仙,事本虚无,非意所遵。朕是从国家政治需要而礼敬佛道二教,但礼敬并不是任其无限度膨胀。”

陈婤道:“昔日汉武帝体认到儒学的价值,实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强硬政策,终于将孔子的儒学定为一尊。今皇上诏定以儒为首的国策,对佛道二教还是礼敬的,他们尚不知足,也就很不像话了。尤其一些大臣,不分青红皂白,跟皇上死拧,其用心就更令人费解了!”

炀帝说:“有些人是佞佛,习惯性地盲目佞佛,朝中大臣多有这等人。而有的却是盯着朕的江山,妄图要利用佛僧势力……”他打住话头,觉得没有必要跟自己的贵人说这些敏感话题,改口道,“现在君臣意见不一,以致郡县官吏犹豫观望,执行不力,甚至任由僧侣猖獗,目无法纪。兴办学校之事,阻力很大,迟迟难有进展。江都城里挽留佛舍利事端无异于火上浇油,反对融并寺塔兴办学校的势炎甚嚣尘上。如之奈何?”

陈婤听着这忧国忧民的话语,不无同情地看着身为人君的丈夫,忽然见他脸庞瘦下一圈去,焦急地道:“皇上不是派了裴蕴、杨玄感为钦差下去查办了吗?一个是深谙法理的御史,一个是礼部尚书,相信他们会把事情办好的。皇上不必焦虑。”

炀帝叹道:“行宫门前发生的事情,让朕更加警醒了,面对猖獗的佛教势炎,派几个钦差远远不够,朕还得再做些文章,做些扶树儒学的文章。儒生的力量太弱了,需要增强他们的信心,可是做些什么好呢?”

陈婤见炀帝一脸倔强不屈,便讲出自己的一个想法:“今儒佛之争势不两立,皇上为其所困。皇上若是此心坚决,臣妾倒有一个主意。”

炀帝道:“什么主意?快给朕讲来!”

陈婤道:“这个故事,皇上也许知道。昔日汉高祖刘邦起兵争天下的戎马生涯中,也蔑视儒学,儒生来投奔他,他竟拿人家的帽子当尿盆,谁向他讲仁义道德,他就破口大骂。他奄有天下后,为巩固和延续刘氏江山而忧心忡忡,冥思苦想就是想不出个良策。为排遣苦闷困惑,就到沛县老家去看望。乡亲设宴款待他。刘邦在宴会上击筑而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在回京师的路上,猛然想起一个人,他大彻大悟,便转道去了一个地方。”

炀帝:“刘邦去了什么地方,朕知道了。”

陈婤:“是哪里呀?”

炀帝:“且慢,你别说出来,让你我把那地方写手上,看看我猜的对也是不对。”

二人于是走到书案前,拿笔在左手掌上写下刘邦要去的地方,写好后,同时伸开手,见两人手心所写的地名一模一样。炀帝不觉眼前一亮,大有漫漫长夜忽见天日的感觉,高兴得连声叫道:“好啊!朕学学刘邦去。”

原来陈贵人与炀帝手上写的都是“曲阜”二字。

曲阜乃孔丘故宅,后世以为庙。炀帝一看曲阜二字,立刻明白陈贵人要他去曲阜祭孔。他为这个睿智的建议而十分高心。孔子是儒家文化的创始祖,是集先贤之大成的人,是道德像天地一样的伟大的人。人们说: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孔子的思想可以说是至圣的,孔庙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儒学的祀庙。祭孔,最能表达当今天子对儒学的崇敬。炀帝决定去祭孔。

翌日早朝,他下了往曲阜祭孔的诏书,命刘炫做一篇祭孔子文,择定右光禄大夫牛弘、秘书监柳顾言、新任国子监祭酒刘炫、太学博士陆明德、诸辉、徐文远、国子助教包凯、司业薛道衡等随驾前往曲阜。薛道衡是站在杨素一派的人,炀帝点他随驾是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决定的。薛道衡素与杨素关系密切,有言其党杨素者。炀帝爱其才,并不追究,犹以礼相待,有意让他与杨素拉开距离。仁寿中,薛道衡任内史侍郎,高祖文皇帝不想让薛道衡久知机密,让出检校襄州总管。炀帝嗣位,打算调薛道衡任谧书监。不大知趣的薛道衡来了后,给炀帝上了一篇《高祖文皇帝颂》,词章对于先皇吹捧至极。炀帝赞叹这篇颂词写得精彩,但把这样的颂词写给先皇而没有写给要重用他的当今皇上,未免心生妒忌。联想起当年他为晋王时,薛道衡因坐‘朋党’罪除名发配岭南,晋王杨广令人去告诉他想留他到扬州来,薛道衡竟然绕道出江陵而去,便改变主意让他作了司隶大夫。现在正当他大刀阔斧改革政治大兴文教之时,炀帝爱他的文学才名,让他到国子监任职。此次去曲阜也就很免强地带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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