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卫峰
一直以来,雨田在诗界里的顽固之态有目共睹。他自足地建筑那些肉眼看不见的东西,与喧哗的时势潮汐保持距离,保洁沉思,像急流后、浪淘过的强硬之石,一位对包括自我的一切都一如既往地苛刻的顽固派。
“你像我一样 生长在一个残疾的时代真的/我们在崇高 自由和爱的阴影里挣扎/直到人世间没有喧哗 也没有痛苦……”(《西峡银杏树》)置身于一个残疾的时代,无力与忧郁难免,在这里,诗人的孤独与平衡感借助银杏而焕然;出身在几亿年前的银杏号称“活化石”,同类与同伴们都已仆倒灭绝,投降于沧桑变换,但这“坚强不屈的美人”顽固地活着,让诗人叹为观止,心旷神怡。
上引这诗可能不算诗人的代表作,它蕴含的相对的“温柔”劲对于雨田也并不常见,却可窥见诗人精神的某一层面。而一块很硬度很密度的顽石,有没有接近它的捷径呢?
在集中地读到雨田数十首以游历或风景为表面主题的诗作后,我注意到,“水性”的波纹暗暗地围绕这块“顽石”, 河流印象或以此为过渡的相关表达不时呈现,它们多是低抑和暗淡的。在这透明透亮而又弯曲粘连的流动中,雨田或沉静,或不安,沮丧感时有体现。在《城市与河流》一诗中,雨田对河流的低度描述更为明显,对河流的大多不愉的印象,潜在地反映着诗人对“动荡不安的时代”的矛盾心情?
不安自然是必须的,沮丧也并非贬义,强硬之石当然亦需要借力运行和自我调整。河流、流水、水对于人的意味,往深处联想多有滋润、孕育、包容、洗刷、清新等功能,而对雨田来说,我更愿相信每当他在触及这种软湿的半明半暗的意识流时、他在需要适合的表达工具的同时,有意无意地涉及的还有自我净化的潜意识。
原地不动不等于拒绝精神的远游,奔赴向远也并非都得呐喊结伴。顽石般的雨田貌似固步静坐,而他的另种奔走却如暗地里的涌流,前赴后继并体现出与时光不合作的姿势和方式,而其实从来没人能真正看清前途,那么结果亦有可能是——徒劳及消磨?这过程中,绝望到底有几斤几两,恐怕只有当事人心知肚明,这过程中,明朗时常少于幽暗,这也构成了雨田诗歌性格的非彩色而是黑白分明的底色。
雨田题为《接近本质》的诗共34行,若按一般的非正面非正常的划拨,其中“情绪化”的词语成群结队,这种表达,也屡屡现身于他的另外诗作中,可想诗人的精神环境多么麻烦与矛盾?当然,如何处理我们可以不担心,对于一个上世纪七十年代便开始创作、并保持了强劲先锋性的“顽石”,日晒风吹雨打皆如云烟过眼,何况,低度的“情绪化”对于一个进行中的诗人有时亦是必须的养料。或许,也正因为对外部世界的豁达与自信,反而促使了诗人需要在现时的另一面自造新的精神隔阂,让成熟与练达的自己在暗中反复通过“情绪化”来保持某种必须的清醒、清新及清洗?
应该是这样。雨田总不让自己好过,随时自设桎梏,即便旅游,在常规的良辰美景之外,其看法也多阴性,这种人的内心多么累,又多么值得肃然而敬,他的诗与思已习惯地把很多人时常挂在嘴上的责任、担当及忧虑感,及所谓道德化解在字里行间!比如,他《过克拉玛依》(2011年),就偏偏要想起并写出那场逐渐远去的火灾及其“怪诞”,他是在《寻找遗忘》;在他的诸多诗篇里,悲悯、危机感、反思意味相互交织,这样自律和保持悲愤的诗人,现在是越来越珍稀了!当诗人在随时随地给这个时代、社会、环境……吹毛求疵挑毛病的时候,我们是否会意识到,这个时代的社会病症其实已不再像以往那般是藏着掖着,而是已“正大光明”地浮出水面,而当太多的诗人规避了关于真相的判断与审问,或顺水推舟地活动滋润地活着之际,雨田没有……这已然成为他作为诗人存在的一种宿命。
而雨田逐日深厚的内功已让他有足够的自我平衡力,他已琢磨出方法应付他所置身的时代,他不只是成天闷在原地看江河日下叹忘川之水的“顽石”,他还是“能动”的仿佛“黑暗里奔跑着一辆破旧的卡车”,这自嘲当然是方法之一,它表明自在,革命的乐观主义。沿着这种乐观,从其他诗作里,还可看到雨田不仅如同顽固的石头,有时也似顽强的拳头,它们都有相对的“硬”。出拳,显然不是为了握手,而是为警告和击打若干粉饰与美容面;而顽固的石头,是为提醒、填补时代的缺损与凹陷。
时代洪流里顽固一方的石头,与水能有什么关系?雨田第一首完整的诗歌创作于1969年,其主题是童年与一条溪流,对于其时的年轻视野,“溪流”自然实在,现在看,这几乎也暗示了雨田内心对河流、对一种“动”的惯性寄托及依附?我的理解可能牵强却又似合理,流水对于留守和静坐的石头,起着承载、清洗、记载的动力作用,诗人能以此为精神航道与世界连通、敏感远方。当然,我在此只是以主观过滤方式速读一位诗者,对“水性”的在意,对于雨田应当只是方法之一种。
而——说到“顽石”,意味着聚精会神的存在,它比一团散沙更坚固持久;说到“顽石”,意思也是作为诗人的雨田,不会涣散于歌功颂德的庸碌、鼓掌于歌舞升平的俗世之中。意思也是,作为诗人的雨田,已可随意起伏跃进于河海溪涧,在光亮之时呈显晦色,黑暗之际溅现异彩——雨田的意义正在于此:他和他的文本已然合成实体性的参照、固有的价值物,不妥协地对映着日益光怪陆离的人世与诗歌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