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根
海德格尔这样说过:“诗人的天职是返乡,惟通过返乡,故乡才作为达乎本源的切近国度而得到准备。守护那达乎极乐的有所隐匿的切近之神秘,并且在守护之际把这个神秘展开出来,这乃是返乡的忧思。”哲人把返乡这一看似人间常提上形而上的高度,并阐释得如此深刻且富“有意味”,令我在向所有怀着精神乡思的诗人肃然起敬的同时,也不得不对朱文平的《冷月无声》赋予真切的评判和断想。应该说,他的这种返乡,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乡愁及对乡愁的倾情,也不仅仅止于通常游子对故乡的回望与追忆。”这是惟恐迷失的追踪,向母语驻地的沉入探索,“有一种溯源的冲动,以及阅读每一历史进程的细节,舔舐每一民族心理迁徙之履痕的急迫,那是曾经被抛离被异己之后的一次回扑。”(郭小东语)
这种返乡情结属于与故土拉开遥远距离的思想游子,他们或者遭遇灾难性打击而落荒流离,或者为成就某项事业而漂泊不定,一旦归期遥遥、生死未卜或羁绊缠身、夙愿难成、一旦无所适从、无所对比、无从依托的心理陷入冷色、悲凉的境地,他们总会就地借助可以借助的人和物或其它作为达乎返乡的拐杖或天梯,那些迸发出来的语言文字也就显得横空出世般的炽热、焰烈,或者俊秀、隽永。
自古以来,海南不是“一去一万里,千之千不还”流放之地,就是数以十万计拓荒者涌动拼搏的乐园,因此它从未断绝纷至沓来的各方游子,以及由游子既留下也带走的富有思想性的诗、词、文。唐朝良相李德裕,投荒海南未及一年,却有零落的悲愤之作,也有美誉海南山川风物的佳篇,较为著名的有《贬崖州司户道中》、《望阙亭》。南宋初抗金名臣李纲在海南仅仅三个月,却留下想念家国及赞美海南的诗篇:“古来云海浩茫茫/北望凄然欲断肠/不得中州近消息/六龙何处驻东皇?”、“纤云四卷日方中/海色天光上下同/身在琉璃光合里/碧空涵水水涵空。”赵鼎为海南留下多首正气篇,其中《贺圣朝·道中闻子规》一词写道:
“征鞍南去天涯路。青山无数。更堪月下子规啼,向深山深处。凄然推枕,难寻新梦,忍听伊声音!更阑人静一声声,道‘不如归去’。”;胡铨流落海南二十余年,开创黎族教育,传播中原文化,提倡民族团结。他在海南所作的诗词多激愤之语,却也笔墨酣畅,意气豪迈,今有《管训诸经》及《澹庵文集》、《澹庵词》传世。李光从徐闻渡海,面对苍凉的荒岛和陪同自己一同南渡的儿子孟博,心中充满无限的凄凉和忿恨,于是有感而发,写下了《渡海诗》二首:“三载藤江守药炉,身轻那复羡飞凫。琼山万里乘风便,始觉惊涛异坦途”“潮回齐唱发船歌,查渺风帆去若梭。可是胸中未豪壮,更来沧海看鲸波”。他谪居海南十年,创作了大量的诗、词、文,其中不少是富有价值之作的。苏东坡被贬到今海南儋州,时遭疾病侵袭,处境凄凉,哀怨频频,但自从与当地人交友后,特别是品尝了黎族人的B i n g酒和舞蹈后,感慨万千,欣然命笔:“寂寂东坡一病翁,白头萧散满霜风。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城南短李好交游,箕踞狂歌不自由。尊主庇民君有道,乐天知命我无忧。醉呼妙舞留连夜,闲作清诗断送秋。”等等,谪居海南的各代朝廷“逆臣”先后不少于30位。他们收获了“达乎极乐”的“返乡忧思”,也为海南留下了极其宝贵的文化遗产。
朱文平生长于宽广而美丽的鄱阳湖畔,是海南建省时奔来的数以十万计拓荒者中的一员。他在海口“蛰伏”了好几个年头,一切都难于如愿,而且“面对这个纷繁嘈杂如同积木般堆砌而成的城市和油画般的街景,我触摸不到故乡冬天裸露的山川田畴和坦荡;喧嚣的市声潮水般淹没了母亲唤我童年的声音。在这一座城市里如水的时光里有我绵绵的清愁。”于是,他索性“躲进属于自己的小屋,在唐诗宋词的韵律之中和文言文的散章里与祖先进行交谈……但结果却总是适得其反,愈想入静心愈浮躁,心愈浮躁愈不能入静……”于是,他发问“将这个完全不同于故乡的城市当作故乡,是否是一种寄托流浪情感的自慰方式?”于是,他再发问“乡关何处?”得到的却是“远方传来阵阵歌声,那是流浪的三毛在唱:‘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后记《乡关何处》)他的诗作正是在这种境遇和况味之下涌动的、喷洒的。即便没有古人的那种悲壮、惨烈,但多少也从那里接过了一种受用的冷峻风骨,又有着属于自己所苦心造诣的漫漶诗情。
他依托海南的月光达乎返乡忧思。他是通过“宁静驮来那片曾经的月光/逾越高墙阻隔之后/沿着深深的巷道忏悔……”(《春夜》)之后,许诺从水路返乡的。眼看“心旌摇荡/挥之不去的旗语/优雅地飘成一角风度。”只是事与愿违,我们很快就看到:“多少次竖立信念的桅杆/终不能够支升起某种风帆/纵有水鸟啄破静谧之水/缓缓的水路/载不动你的小舟……”第一次出于没经验、没把握,归去无望,他的结果是:“青春河的相思月/又潮湿了一回。”(《那一声许诺》)。第二次,他又上路了。这次是执意回到古时铺就的月路之上的。他拥有“端午冷月”、“太白之月”、“东坡之月”、“柳永残月”的陪伴,而且,他意下认为《曾经月色》中的《故道》“很直,也许就走在这条很直的路上”,而且,他似乎发现“无数条路横竖在脚下/左右前途/不必辨认来龙去脉”(《路之上》)。于是,他走啊走、走啊走,他仿佛看见“柳永的意境如水……滋润异乡晓风残月的杨柳岸”、“桂子树下历史的月晕/如孤舟夜火渐行渐远”(《今夜无月》)他犹如欣赏到“四季风吹沼泽地/芦苇便齐刷刷/生长在故乡之岸/如一管管绿色的洞箫/轻轻地吹奏/故乡的月色。欣赏至此,我们谁都以为他会到达彼岸的目的地,可最后只是“无数回梦入南柯”的其中一梦。他还在异乡,还在《此岸》上,正在发出“一路风雨一路霜雪/一路流云和冷月相映而亡……面对风景般的绝境/生是死的一种悲哀”的叹息。这样一来,原本看似清晰的返乡之路却总是隐现于深沉、朦胧、漫长的梦境中,原本银色的月光中也似乎渗入了诸多冷白的颤栗的悲怆的色调。也因此,他好像走不出那种自设与他设的苍白色的悲凉陷井,好在悲凉能够转化为一种形而上的硬汉力量并透露出冷峻风骨,令他于世事于人生于社会的思索得以渐渐深入、深刻。
他借助命运不公的乐章奏鸣返乡忧思。从“鄱阳湖·昌江或故乡”到“故乡三部曲”再到“命运三部曲”,犹如三个主题相结构的三重奏命运共鸣曲,充满着和声语汇、对位音形、深情重拍、共置节奏和质感弦子。它让人贴近鄱阳湖“蓝色的涛声”,昌江“欸乃的桨声”,村庄中“祖父悠扬的山歌”、“流着彩色、流着晶莹的逶迤的小溪”、“呼呼窜出的‘雅马哈’在尘土飞扬的村道抒情”、“大卡车行进在拓宽了的村路上的乐章”;它让人看见诗人作为哑人的父亲“在喋喋不休的生活面前,你只有以心去聆听,去讲述这个世界。”它让人看见诗人作为盲人的母亲“每走一步都有黑暗设下的阻碍之石……”;它让人听到一种发自心底的抗拒不公命运的悲鸣:“你是世界创造的一个无声的世界……我是你打向人世间的一个哑语啊,父亲!”,“永恒的歌流向夜的纵深,你没有黎明。我是你深邃夜空中的星星,妈妈啊!我是你洞视世界的眼睛——当天宇弥漫着洁净的精灵,一切都失去生机了,唯有那童心砌堆的雪人儿,透露出一个寒冷的哲理,仿佛是你雪后的原野萌动般喃喃:看到了,我看到了:太阳、云、远山、近水、还有飞鸟。”如果说,第一个主题是中性色彩的和声和自然小调,那么第二个主题便是浪漫主义飘逸色调的慢乐章,第三个主题则是现实主义悲怆风格的末乐章。如果说,第一个主题是一个胚芽般的动机主题,那么它的调式构筑一旦发生变奏,一旦形成凝聚下一个乐章的联结织体,就会沿着波浪式环绕级进、音阶式的连续级进,以及民谣风、三和弦、动机似的旋律而前行,走向超越那些固定死板的乐思,走向联合整个作品的缜密抒情基调,走向思想的臻于成熟和对于崇高的神性的皈依。
他牵引两地文化古人之手搭建返乡忧思。其实,在这之前的一些诗篇中,诗人已经显现“返”的情绪,只是到了与古人对话时才变得出奇的炽烈。《老子》第四十章言道:“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反者道之动”是说“道”的进、退、往、返的方向。“弱者道之用”是指“道”的刚、柔、强、弱的状态。“返”为何意?《说文解字》训“返”为“还”(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第 13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广雅·释言》上曰:“还、复、返也。”“皆回返也”(王念孙:《广雅疏证》,第163页,中华书局,2004)“返”乃是贯穿《老子》一书的思想精髓之一。从象征意义上讲,它就是让人们认识到归根还本的必要性、紧迫性。诗人接受了“返”的意识,因而他潜回了古代的江西,与陶渊明、欧阳修、王安石、文天祥、汤显祖等人对话,又走入古代的海南,与上述提到的“五公”和苏东坡、海瑞等人交流。这是一种不论古今的搭界、不辞遥远的交往,但却是亲近的、平和的,也是成功的、成就的。从他们之间所发生的言语和所有的动态诗性中,不难发现诗人再也不是“行囊空空”的人了,“今天,当我已经拥有了这些属于昨天的理想的时候,我又开始意识到自己已向未知的欲望挑战……”没说错的话,这个挑战是向物质丰足而精神待于高崇的现状挑战。因为他开始向往精神的富足,他要像他宋朝老乡姜夔那样,“咏哦着‘梅花竹里无人见,一夜吹香过石桥’、‘长桥寂寞春寒夜,只有诗人一舸归’的诗句,从容行走在风景跌宕的历史深处;他眼里只有高洁的梅和竹,簇拥他的不是车马华盖和侍从仪仗,而是静卧澹澹水边的石拱桥和寒夜里欸乃的桨声……”(后记《乡关何处》)。他羡慕并努力仿效这些古人,他十分希望自己与他们之间搭起一条彩虹似的通心桥梁,并像他们那样,给后人存留了无法替代的永恒诗篇,还将一种返朴归真的精神气节铭刻在弥久不灭的历史丰碑之上。
他衔接两地山川风物美景构筑返乡忧思。关于山、川、泽、湖以及兰、柳、梅、竹、菊、茶、李、杏的题材应该是一种难于超越前人的写作。诗人事先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有意避开或另辟蹊径,把别人少涉猎的又是故乡特有的太阳花、野葡萄、牵牛花、无花果、映山红、野艾、青苔等作为写意对象。即便非涉猎不可,他也懂得弄出一些不同凡响的偶然又必然的新意。如写兰花时,他写道:“最初的一缕香魂侵入荒原,侵入我四季寂寞的阳台……你在百鸟的鸣啭中,在故乡宽厚仁慈的瞩望中盛开不败。”如写天涯海角时,他写道:“无数岩礁错落有致,千姿百态——似蛟龙戏水,如熊蹲虎踞。更像故乡依偎而卧的群牛,静听大海之静,鲜见大海之喧。”这种拟人的手法并非鲜见,但那种观察的细致和感受的新颖是迥异于别人的。而且,我们发现,异乡的兰花成了故乡的兰花,异乡的岩礁成了故乡的群牛,两地物象的媾和缱绻,两地山水意象的巧妙融合,一起构成了一种浑融的风物美景意境,一种达乎返乡魂灵在寂静或喧嚣时刻都能高贵地绽放之境界。而且,我们发现,他在拒绝了浮夸、粗糙和大而无当的同时,也总是保持着简约、自然、短小、精悍的风格,对各种意象不事雕琢,对各样意境不尚藻饰,对各式诗句举重若轻,并且没有悖论和反讽等否定性修辞。“哪怕只有一线之路/我也牵着春天向上攀登/支起彩色的喇叭/吹奏故乡甜美的日子。”(《牵牛花》)“龙船调奏响的时候/我将和箬叶一起/走进五月的人家/以善良和正义/逐邪驱恶。”(《野艾》)“不是风化的蒙尘/那是岁月的记忆/不是记忆美丽的童话/那是又一次青春的衍生。”(《青苔》)这三首诗都以四个短句构成,如同画家搬弄的素描笔法,仅下那么疏淡平实的几笔,就能勾勒出生动气韵的形象,传达出委实深厚的意蕴,达成一种写意传神的艺术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