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涛自选诗
诗人者,应通音韵、知鸟语、解兽言。此虽近妖,可能正是其成为艺术家之气质矣!吾不通此,每一作诗,则必似散文之分行,实为无奈。
——周 涛
我自称过诗人
那是在我忘了我的时候
当我重又看到自己
我便绝望了
我不是诗人
很多人也不是诗人
诗人在哪里?
他是谁
他活在史册里消失在人群中
他的诗句被传诵
品种却已绝传
他是凤凰
也是恐龙
现在找不到他
然而他活着
以平凡的样子
普通的容貌
呼吸在人群中
毫不引人注意
真正的诗人
不在名利的跑马厅
诗人在哪里?
无人回答
难道……一个也没有吗
那种用简炼的语句
在人们心中播种的人
那种用沉重的双足
从人类记忆走过的人
那种一只手抓住过去
另一只手抓住未来的人
那种把自然的心思
鸟兽鱼的语言
翻译给人们谛听的人
诗人在哪里?
我环顾八方
我看见有人
正在把一个时代放在器皿里煮
煮,蒸馏,搅拌
头颅之器皿
在热血之火上
被苦闷搅拌
据说要提炼什么
一种永恒的元素
我乃相信
这世上也许会有
诗人出现了
有一年冬天
我遇到了一个童话
它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含义
但我觉得它很美丽
那是巩乃斯草原雪后的清晨
大地铺了厚厚的银絮
阳光在雪面镀上炫目的幻想
这时,雪原上跑过来一只狐狸
它是那样火红
如滚动的大焰,太阳的儿女
当它艰难地从深雪里跃出
慌张得险些撞上我的马蹄
它一愣,我看见那恐惧绝望的眼睛
和嘴边细碎的露气
我让开了道路,久久凝望
洁白的雪原上,火红的影子渐渐远去
这时,我听见身后传来
暴怒的犬吠和沉重的马蹄
这猎人追捕的逃犯,草原的惯盗
自然界的骗子,啊狐狸
可是我心里却祈望着
不要,不要抓住你
然这火红的生命在雪原跳动吧
没有它,旷野该多么孤寂
这是一个没有意义的童话
至今,还清晰地藏在我的记忆里
1981. 10. 6
兀立荒原
任漠风吹散长鬃
引颈怅望远方天地之交
那永远不可企及的地平线
三五成群
以空旷的天地间的鼎足之势
组成一幅相依为命的画面
同是马的一族
却与众不同
那拖曳于灌丛之上的粗尾
披散胸颈额前的乱鬃
未经梳理和修饰
落满尘沙的背脊
不曾备过镶银的鞍具
强健的臀部
没有铁的烙印
在那桀骜不驯的野性的眼睛里
很难找到一点温顺
汗血马的后代
突厥铁骑的子孙
一次酷烈的战役中
侥幸生存下来的
古战场的遗民
荒凉土地的历史见证
昔日马中的贵族
失去了华贵的马厩
沦为荒野中的流浪者
面临濒于灭绝的威胁
与狼群周旋
追逐水草于荒漠
躲避捕杀的枪口
但是,即使袭来旷世的风暴
它们也是不肯跪着求生的一群
也有过
于暮色降临之时
悄悄地
接近牧人的帐篷
呼吸着人类温暖的气息
垂首静听那神秘的语言和笑声
潜藏于血液中的深情
从野性的灵魂里唤醒
一种浪子对故土的怀恋
使它们久久地
默然凝神
可是只需一声犬吠
又会使它们
消失得无踪无影
牧人循声而出
遥望那群疾不可追的
隐匿于夜色中的黑影
会轻轻地说:
哟嗬,野马群
地球古老神秘的历史
在这里露出一角
裸露的断层
是它的年轮
无论是承受
柔风的抚摸或烈风的抽打
它都默然无语
一任岁月霜雪雷电的车轮
在倔强的脸上
留下辄印
在它的壁缝间
一棵倾斜的老树
正艰难地伸向河面
仿佛饮水者弯曲的手臂
却总也够不着
它有无数寂寞的黄昏
在寂寞中
只有沉思是排遣也是享受
纷纷归回洞穴的鸟群
是它的纷乱的思想
河水日夜地冲刷
雨水和春雪的侵润
引起躯体上风化部分的坍塌
松软衰老的岩片倒进漩流
响起沉闷的回声
但那不是叹息
即使是石头
也需要更新
1982.10.28
远处那些
为万年的冰雪所覆盖的峰峦
如同地下探出的头颅
沉默着,并以严峻的目光
固执地朝着你看
你就是走到天边
也躲不开这
含着永恒询问的视线
河流,蛇一样
从遥远的岁月里爬过来
用一句重复的话
对荒凉的土地诉说着
以只有它的子孙才能听懂的
那种古老的语言
一切繁华和喧闹
都似潮水退了岸
留下这块荒芜沉寂的旷原
成了我对历史的祭坛
我想象着我们的祖先
那些远离故土踏上新丝路的商贾
那些醉卧沙场血染玉门关的儿男
那些立马天山威严震敌胆的勇将
那些贬谪边陲造福于万代的官员
遥祭那勇敢的灵魂
默念那赤诚的肝胆
我流下无声的泪了,因为
有一双古老的手指
深沉地拨动了
我年轻的心弦
我是那样热爱我伟大的祖先啊
正是因为我爱他们
才把这价值万金的遗产
当作一无所有的荒原
为了历史的荣誉和未来的幸福
绝不能用祖先的花环
为今人打造一副锁链
我们这一代
不能让我们的时代
成为历史的一声长叹
即使我们
在荒原上建成一座宫殿
也希望自己的后人说:
曾以粗糙多毛的手掌
抚弄这块土地
爱恋它,争夺它
为它心甘情愿地流血流汗
最后,他们终于
怀着难以割舍的离情死去了
带着永远不能填平的遗憾
在他们灵魂的归宿
——那灰蓝色的天宇间
留下了风吹不去的
眷恋的云团
只有这荒原
是笔永恒的遗产
一切杀伐和征战
都似潮水退了岸
留下这块开阔雄浑的荒原
成了我对历史的祭坛
以开拓者的锄柄为柱柱高香
以烧荒者的火炬为袅袅青烟
以勘探者的帐篷为朵朵白花
以野营者的诗笺为片片纸钱
舀一壶河水权当素酒
面对昏黄的落日
我祭奠在荒原上留下过足迹的祖先
他们没留下什么
留给我们的
仍然是一片待垦的荒原
1982.3
河的耻辱
如今最大的特点是河流已为道路代替
所有的道路都蜿蜒
它们模仿河
所有的道路都迎着车轮急泻
然而没有浪花
所有的道路都汇集于城市
却绝不奔向东海
我不知这世界何以变得如此干涸
后来我下决心去寻访伟大的河流
结果见到的令我失望
它们已远不如想象中那么雄壮
奔腾的浊流驯顺如羊
平坦的大地缺乏瀑布
著名的大河不再如反叛的马队围困城墙
它们像流水线一样平庸呆板
这暴躁强蛮的高原之子已经衰老了么?
在泻洪闸的枷锁下挣扎喘息
降低水位的河岸露出卵石老人般的牙齿
可怜的水流无力承载船舶
它们被人撕成细窄的小布条
一路遭受瓜分
像古代的生辰纲被沿途抢劫
连淹死人的事也变得异常罕见
陡直的土岸下你咆哮的怒吼呢?
倾斜的大地上你奋急的扑跃呢?
连日的暴雨中你凶猛的围猎呢?
哦,河流你这大地的精力万物的血脉
难道你会衰老到这种地步么?
在入海口,你会肮脏地通过生命的终点
使你朝圣者的一生
蒙受一名败将垂头丧气的耻辱么?
河的神韵
据说地球上没有河的大陆只有南极
但那是水的宝库世界的电冰箱
我敢说,没有原子弹和航天飞机并不可怜
没有真正的河流才是一个国家的悲哀
当前尚没有一个明智的科学家
指出河流问题是全球性的问题
河流的颜色是人眼睛的颜色或肤色
河流的声音是人语言的声音或歌声
河流的途径是人生活的途径或历史
唯有河流是贯通了世界的起点和终点
养育我们的祖先乃至后代子孙
对河流不能实行计划生育和堕胎
否则扬子鳄和河豚就会灭绝
对河流不能随意切割和过分利用
否则大地会得心肌梗塞和血管硬化
因为河流是整个民族的精气神儿哪
三军洗兵马我河乃有势不可遏之志
横槊赋悲歌我河方有深不可测之心
躬身拉巨艟我河方有穷不可辱之泪
砥柱立中流我河方有骨不可折之气
好心肠的江,黄皮肤的河
你是我的泼墨、大草、唐诗呵……
你是混有李白的酒、项羽颈上血的水
你是屈子披散的长发、西子浣过的轻纱
你也是突厥踏踏的铁骑一泻千里
你是俺的黄土高原的信天游呵
唱凄凉,唱悲壮,唱生生死死
你唱从古至今永恒的语言,河的神韵!
河的墓地
沿着胡杨林标示的曲线
去寻找一条名叫叶尔羌河的墓地吧
这是一桩足以使你成为作家的壮举
与掬起河水午餐的赤足者用目光交谈
与头枕卵石眠于沙枣荫下的老者共休憩
与细腰长腿的汲水少女互相凝视半世圮
这些人呐,和这条不甚著名的河一样
皮肤浑黄、黧黑但噪音沉宏有力
干燥的漠风并没有烧焦她胸腔深处的灵鸟
他们总是沿着河流播撒自己的种族
在昏黄的风砂下植起白杨垒起石头城
植起戴面纱的风俗垒起冷月的圣坛
他们的歌舞也是叶尔羌河教会的
典雅也罢浑朴也罢是它的旋律
其实连他们的语言也是它的赐予
骑毛驴的穆明和织地毯的阿米娜
穿白长袍的阿葡和穿艾德列斯裙的美女
在河边有游牧者祖先遗留的烤鱼方式
谁能相信浑浊的泥水里有这么大的鱼呵
从雪峰到沙漠这么短的距离
叶尔羌怎么来得及养育波涛之下的奇迹
在胡杨架起的篝火上把鱼从中劈开
烤炙河流的赠品且吃且舞
即使吃鱼,北方也用自己原始而亲切的方式
吃够了,就在暮色中凝视暗灰的波浪
听那风尘仆仆河流的驼队
用突厥语系的一支唱古老的临别歌
这河流也有生命且比人生更短暂
只需要半个夏天它就长成大河
然后唱完低浑的临别歌消失在沙漠
它没有抵达大海这不是它的悲哀
它的墓地其实也是浩瀚沉默的大海
叶尔羌河,它并没有在世上夭折
这种河也许才是更悲壮的河
在它慷慨走向墓地的沿途上
留下了胡杨林、村落和悠长的民歌
河的哲理
所有的河都是这么奇妙又普通
都这么很偶然地流了几万年
都这么启发人的灵性而又司空见惯
都这么养育人却又被人忽视
都这么从山巅到大海贯通陆地和海洋
都这么从远古到未来贯穿全部的生活
河就是看得见的流动的岁月
是横卧在大陆架上的母体的曲线
是造成我们语言的永恒的音调
是染就我们肤色的遗传的基因
河流是有生命有个性有感情的
她是一种巨大的动物什么都懂
她是由远古的鲲鹏留在雪山的蛋孵化而成
涓涓细流迎风而长
长成浩浩荡荡的大生命直扑沧海
摆头摇尾,迂回曲折,颠簸奔驰
头入东海潮腾起,尾牵昆仑雪飘飞
循环往复,起点终点,万物同理
河流是真实的,最简单却最丰富
仅仅凭想象去对待她会使你失望
河流的全部奥秘,在于她沟通世界
因此保证这世界永远不至于萎缩
她所暗示给我们的哲学是无法穷尽的
我将永远不背叛她——河流万岁
1984年6月10日初稿
1985年7月13日二改于新疆
农历戊辰年正月初一
他啃完
一只内容异常丰富的羊头之后
突然想到
在自己短暂渺小的半生中
已经整整吃掉好几群羊了
在这个大屠杀的节日里
他仿佛有些伤感
然而这并不能妨碍他正当的食欲
他接着又吃了二十串烤肉
灌下两瓶鲜啤酒
然后,他想赞美羊
记得去库什台草原的盛夏
满山遍野的羊肉们
正低垂着头
它们吃草就像亲吻土地
它们亲吻土地就像朝他顶礼膜拜
他是它们的神
打马从它们当中飞驰而过
使它们惊恐四散
他像奴弑主对待群仆一样
骄横 粗野
哈哈大笑
然后用
亲王挑选过夜的宫妃那样
淫亵的目光,一个个打量它们
伸出食指“就这只吧。”
他就是命运
他的食指就是生杀之矛
他的话就是使羊变成羊肉的界定
他听不懂羊的哭声和哀告
也不打算弄清它的社会关系和亲族
它被拖走的时候
羊们都直愣愣地看着
一言不发
屠者念经
经曰:“真主,这不怪我”
念毕抽刀——人的利爪
贴近它柔软的颈子
啧血
溅红了刀子
屠者用嘴咬住溅血的刀子
细心地
老练的强奸犯那样跪在地上
剥开这只羊的衣服
露出那
鲜红和脂白相间的
第一次暴露的肉体
人是用水和火
使尸体发出香味的
来吧贵宾
羊头和羊耳朵属于你
吃呀女客
羊前腿的那条精肉属于你
在分食一具尸体的时候
是需要讲究等级的
所以可怜的孩子们这群小默
只配吞吃煮熟的肠子
井绳一节节
放进难鸟般大张的嘴里
而您贵宾
您肥胖而行动不便
您坐在花毡上的身躯
是个完美的正方形
嘴和肚皮是您
最醒目、最豪迈的器官
羊在减少
羊在减少中不屈不挠地繁殖
羊依然有浓烈的腥腌之气
羊费力地吃草
草变成肉
肉被人吃成存栏数和价格
吃成人和土地之间达成的协议
羊费力地吃草
把草转换成肉
人说“快点儿!”
羊说“请稍等。”
羊说完就低下头
在沙漠里认真寻找每一棵草
它们看起来都很善良
温顺
从不吃人
但是它们不会唱歌
它们没有地方发表自己的歌
只有努力地去完成
吃草的使命
吃草已经很累
然而它们从不交头接耳
直至这个世纪
它们还没有发明自杀
它们的嘴唇
磨出了厚厚的茧肉
这使它们永远学不会说话了
牧羊人唱歌的时候
它们停住了吃草
抬起头
眼神悲哀
一动也不动
牧羊人的声音喑哑
有时却像石头一样
飞抛到空中,落下来
变成戈壁上的石头
牧羊人对羊的倾诉
羊礼貌地装出听懂的样子
不管听懂了没有
羊是尊重牧歌的
羊由衷地感激人
是人赶走了它可怕的天敌
是人在保护它
并且派狗维持秩序
为了表示感激
献身是值得的
羊的唯一的词汇
是一声孩子式的讨好
羊群被赞美为白云的时候
它们在沙漠里走着
作为一支
与人的关系最悠久、最密切的种族
低头缓行
被习以为常
永远不会濒临灭绝
也永远不搞计划生育
直到有一天
人类毁灭
羊,还活着
(最近,人们正四处搜集
各式的羊角
据说作为一种古老原始
且已完全退化的
武器
可以用来装饰墙壁)
1988.6.10
哦,我看见一只鹰,正从峭壁上飞起,
它刚才还立在山巅,立在一块突兀的岩石上,
凝着神,敛着翅,一动也不动,
像一尊褐灰色的石雕
从高峻的积雪的山峦俯瞰大地——
这时深秋的旷野,
在枯黄的草色中还隐隐透着淡绿;
如一幅刚刚绘好的地图,
坦荡的世界醉于色彩变幻的漩流,
杂色的树丛和银灰色的河流,
合拍于大地缓缓起伏的旋律。
哦,这是只年轻的鹰,翅膀异常有力。
它有被太阳烘暖的热血,
闪电般犀利的目光,
飞卷的鳞状雨云所剪裁而成的翎羽,
它还有迅雷一般易怒的脾气。
它盘旋着,凭借着风和气流,
划出巨大的弧线旋转上升……
它发现了什么?谁是它的仇敌?
为什么那摇向青天极处的黑点,
突然发出尖利激扬的啸叫?
它伸展帆影般的双翼,
开始在天风中兴奋地颤抖啦,
胸脯前狂流的热血涌向咽喉,
渴望着属于鹰的荣眷……
哦,它看见了:一只狼。
一只狼,正从通向牧场的山凹处走过来,
穿过那片投着阴影的松林,
远处,暴怒的吠犬正在搜索山丛。
这个在逃犯,是只老狼了。
灰色的皮毛像秋草那样杂乱,
蹒跚地走在布满石片的干涸的溪底,
它垂着头,目光冷漠而暗淡,
仿佛掩盖在灰烬中的两粒火星;
一条踬碍的前腿像挨过狼夹子,
那破布般的尾巴
正无精打采地拖在身后,
像败兵倒拖在身后的破旗。
这时,那只发现了目标的鹰,
从空中投下死神的阴影!
那猎鹰是那样愤怒而且自信,
它盘旋到最适合的角度,
就果敢地压低翅膀,猛一侧身;
掠过了山脊,掠过了树梢,
在瓦蓝的天际,
划出一道长长的裂缝……
那老狼正暴露于旷野之上,
它只是蹒跚地小跑着,
都不曾抬起头,瞥一眼天上的流云;
但它的眼睛却死死盯住旗的投影,
锋利的牙齿间紧紧咬着一个仇恨。
狼已经感到了背脊上,鹰的锐目
射向它的两道正义的寒光;
听到自空而降的猎猎雄风
正向它压下来,渐渐逼近……
年轻的鹰发起了第一次打击,
它伸出一只利爪,搂住狼的后脊,
让那利刃深深扎进骨缝,它知道,
这剧疼是岩石也无法忍受的,
狼一定会本能地反扑,扭头来咬,
那正好,它的另一只利爪
会不失时机的伸过去,
插进它毛茸茸的两耳之间,掠过额顶
闪电般抠住狼的眼睛……
但是那老灰狼没有扭头,
它把一声狂嚎关在喉咙里,只挤出一丝呻呤;
老辣的计谋扼制了本能,
它反而更低地向前伸着头,开始狂奔;
像一只拖着褐色风帆的快船,
直奔一片枝干交错、密如蛛网的灌木林。
鹰的铁爪锁在它的骨肉之中了,
扑着翅膀挣扎,像一架倒拖的犁……
被拖向灌木林,被拖进灌木林,
劈面而来的枝杈,抽打它,引诱它,
引诱它那只铁爪抓住树枝的本能。
它抓住树枝,想借以重新腾空,
然而,这只年轻的鹰,却抓住了不幸——
两个铁钩似的利爪都已无法脱开了,
它被劈胸撕成两半,灌木深处
传出一阵凄厉的啸声……
当那只狼,从树丛中窜出来的时候,
就像在那里刚刚进行了一场谋杀!
那鹰的一半正牢牢钉在树上,
被冲力撕开的胸腔鲜血淋淋。
但它的神经肌肉却还活着,
像钉在树上的一面迎风的旗帜。
它的翅膀还在不停地扑打着、煽动着……
所有的鹰都会从高空、从陡峭的悬崖上,
看到它的形象,听到它的声音,
哦,这属于天空和大地的勇敢的子孙!
而那只老狼,它真的胜利了吗?
不,它从此不能再有一刻安宁了,
它将不停地长嚎、奔跑、打滚,
从白天跑到黑夜,从黑夜跑到黎明;
因为一只鹰爪还留在它身后,
深嵌在骨缝,紧紧掐住它的神经!
它永远也摆脱不掉这只手了,
直到精疲力竭地死去……
哦!我又看见一只鹰,和那只鹰一样年轻,
它又从峭壁上飞起,轻轻地一耸,
滑翔得那么自如,俯冲得那么英勇,
偶尔也从云层飘下一两声欢叫,
它是在召唤它的同类吗?这雄禽
连欢叫的声音也是悲壮的,
如同直射长空的飒飒秋风……
是的,鹰是不死的。
峭壁上依然有鹰的石雕,
和那只鹰一样是褐灰色的,
褐灰色的,一动不动;
天空中依然有鹰的身影,
也和那死去的鹰一样,
划着巨大的弧线,旋转上升……
一摘掉红帽子眼罩,
那凶猛的猎鹰
就露出了目光锐利的眼睛,
它展翅一耸
留下一股带腥味的雄风……
天在转动,地在上升
蓝天和大地空旷而又纯净,
眼在寻觅,心在追踪
我的灵魂仿佛也被载上云空!
瞧它,飞得既高且远,
象一粒黑点,一纸断线的风筝。
天似乎晴,又似乎阴,
高空处,必有激荡的烈风。
“收回来,快收回来吧!”
我耸耸肩膀,奈何它哟——
这是活的生命、活的灵魂呵
不是任人收放的风筝!
这会儿,它似乎一动不动,
象是尽情地在莽莽太空游泳——
它的境界是何等浩瀚、何等高远
只有高飞呵,才能知道葡伏的不幸!
我真羡慕它能够俯瞰
俯瞰万千世界,俯瞰芸芸众生
从高高的万里云天之上
向苍茫纷乱的大地投下深情……
它的两翼是苍灰的。
是苍灰的呵,伸展如垂天之云!
刚劲的骨骼,箭镞形的羽毛
编织成一架搏击飙风的帆篷;
它鄙弃了虚浮的彩饰,
不与孔雀比美,凤凰争宠;
它飞起来为战斗不为炫耀,
啸声如弓角,顾不上婉啭动听,
啊!真正能够高飞的是!
不是那些翩翩起舞的彩羽花翎……
它还是激情的产物,热血之身
霜天万类尽收眼底
看得最远呵,才爱得最深;
它或许会在冬夜里
梳理羽毛,暗抚箭痕,
可是飞向长空时
它总是以壮志雄姿感召世人;
雄立于危崖,俯冲于深谷
它是天空大地勇敢的子孙!
难道这是为观赏而作的表演吗?
表演是虚假的,而本性长存!
我的鹰原不是温柔的夜莺,
它是凶猛的禽,甚至有些残忍。
几千年温良敦厚之教未曾使它驯化
锐目利爪,它崇信生命的本能!
不怕指责为冷酷、暴烈
它是蛇的天敌,鼠辈眼里的元凶!
象一支劈空射下的响箭
追杀狐,带着猎猎风声;
它疾恶如仇,有时却不量力而行
竟在沙丘上搏击狼呵
扑打起滚滚的黄尘……
现在,它飞得更高了。
让它高飞,这思想的大鸟、想象的雄禽!
背负太空,浩渺的天宇没有止境
腹垫雄风,温暖的人间生气熏熏
翅膀总要在起落升沉中变得强劲,
雷电疾风造就一副冒险的灵魂!
它不仅仅是属于我的,
它将属于巨人的前额——崇山峻岭。
它愈是飞得接近了太阳
就愈能给大地投下一幅
巨大的鹰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