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增欣
新 观 察·甘肃诗歌八骏
先锋的诗歌具有侵略性
——以第二届“甘肃诗歌八骏”为例
■ 袁增欣
先锋的文学具有侵略性。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早在30年前就从拉丁美洲飘洋过海,侵占了中国一些作家的灵魂。历史上的甘肃诗歌,极具侵略性,主要表现为边塞诗。最早可以追溯至《诗经·国风·秦风》里的《无衣》,它产生于秦地,即今天甘肃东南部一带,是一首英勇无畏的军中战歌。
经汉魏南北朝的发展至隋唐,边塞诗达到鼎盛,大漠、阳关、玉关、长城、烽火、狼烟、羌笛、夕阳等意象,将甘肃的戈壁、荒漠、高原、河西走廊、敦煌等地理风情尽情展现。这些诗篇通过书信或口口相传的方式,从边塞回流到内地,无异于一次次摧枯拉朽的“入侵”,使朝野萎靡的诗风大振,给古典诗词注入了雄浑、磅礴、豪放、浪漫、悲壮、瑰丽的基因。
时至现当代,甘肃仍是中国诗歌的重镇。改革开放之初,以林染、张子选、李老乡等为代表的西部诗诗群,杀出重围,与朦胧诗诗群一起逐鹿中原。在陈超先生1989年出版的《中国探索诗鉴赏辞典》中,作为文本细读,甘肃诗群占有重要篇幅。
历史上的甘肃诗歌,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同时也使后来者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下——地理历史文化中的意象,早已被透支、掏空,达到了泛滥的地步,继承、发展、反抗,还是视而不见,绕道而行?这一个个问题,摆在他们面前。西方美学东渐,大量民刊崛起,互联网时代的到来,地球成了平的,我们随时可以阅读地球上任何一个国家的诗人的作品,并从中汲取营养。地域性仿佛已经不重要,上述问题似乎迎刃而解,诗人可以选择任何一条道路前行。娜夜、叶舟、高凯、阳飏、人邻等众多甘肃诗人直接把自己放在全球性的语境下,以鲜明的现代主义私人化书写,消解了附着在西部地理文化意象上的泥垢,凸显了其“侵略性”的锋芒,获得了包括鲁迅文学奖在内的很多全国性奖项,收复了失地,影响了全国不少写作者。
随后,甘肃以此为基础,再加上一些西部风骨突出的诗人,连续推出两届“诗歌八骏”,打响营销品牌的同时,也引发质疑。布罗茨基获得诺奖时曾说:“文学的功绩在于确立人的个性。”这是一个彰显个性和独立的全球性写作时代,把大家捆绑在一起,继续标榜狭隘的地域性,打上鲜明的陇原文化印记,是不是因循守旧、固步自封,甚至是一种倒退?
这些担心显然是多余的。因为这些诗人早已成熟,不会囚于任何符号或者标签的限制。于贵锋在《真实,温暖而苍凉》一文中谈到:“实际上‘西部诗’是一顶帽子而已。摘掉它,人还是人,诗还是诗。诗涉及地域性,但地域性也无需去贴标签,在一个地方生长的人,他的血液和文字中不可能没有这个地方的自然、地理、文化;而无论或隐或显的地域性,都是一种背景,都在时光中化为一种气息,渗透进个体生命,成为生命的转基因。这些在诗歌中体现出来,可以去分析,但它们不是诗歌依托和表达的主体。应该说,不能拿‘西部诗’这套东西来强行改变诗歌创作。”
我认为,甘肃定期推出“八骏”,展现的是一种较大的格局。既然叫“八骏”,就不会把其关在笼子中供大家参观,而是暗含“侵略”的野心,让其作为战马冲锋陷阵、驰骋疆场。所以,研究“甘肃诗歌八骏”,要从每位诗人的特征、专长、成就着手,就其写作的先锋性,分析其攻势,窥探其侵略性,看他们能否在未来对华语诗坛构成较大影响,达到逐鹿中原,攻城掠地的目的。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古马发表《胭脂牛角》、《青海青》等大量诗篇,为其带来了声誉,但诗歌的语言,以及敦煌、丝绸之路、古驿站等意象,又很容易让人把古马的诗篇和古代边塞诗、七八十年代的西部诗联系起来,觉得他“泥古守旧”,最多是一个传统的集大成者,而不是一个开拓者。到了二十一世纪初,诗歌写作进入网络时代,在民间写作等一系列运动的冲击下,诗坛生机无限也泥沙俱下、口水横行,而古马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心灵史”中,写他的《青海的草》、《蒙古马》、《罗布林卡的落叶》。
此时古马的诗歌已经有了显著变化,加入民歌谣曲成分,语言变得透亮、随性,释放出巨大的诗意空间。如果说,七八十年代的西部诗,是一幅幅浓墨重彩的画卷,那么此时的古马的诗,更像一幅幅淡墨写意小品,意境直逼古典诗词,不故作高深,又让人瞬间获得禅意的洞开。韩作荣说,“古马选择了一条艰难的、最容易流俗的创作途径,即将中国古典诗词、民歌谣曲的神韵与西方现代诗的元素融于一体,营造出独特的‘西风古马’的诗境。”一语道破。的确,古马的写作是在走钢丝,一边是泥古,一边是流俗,倒向哪一边都万劫不复,只有勇往直前,进入纯诗的楼兰王国。
面对荒无人烟的戈壁和时常出没的土匪,可以说,古代丝绸之路上的驼队,也是一种走钢丝。历朝历代的边塞诗更是一种行险。古马的“老派”和固执,继承的就是这种在文字中冒险的精神,始终保持一种走钢丝的竞技状态,给西部诗建立起新的艺术美学和秩序。当大家在泥沙俱下、口水横行中缓过神儿来,猛然回头,发现古马站在潮流的对立面,已经成为镜子或大山。
同时,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古马对古典诗词的继承,以及对西部诗的发展,即便是大刀阔斧式的,也淹没在传统的巨大的阴影中,显得不那么明显。所以,古马诗歌的价值,像深埋泥土的青铜器,还需要人们拨开重重迷雾,进行重新发现。这些年,人们欣赏诗歌的口味不断变化,诗歌自身的美学秩序也在运动中不停地回环和纠偏。现在古马的新诗,又加入许多现代主义元素,更简洁更直接,他的侵略性,早晚会大面积曝露出来,征服更多的读者。
与古马走钢丝式的谨慎冒险不同,于贵锋的诗,像一条大河,有一种豁出去,不管不顾,汪洋恣意,一泄千里的气魄。同时,于贵锋的诗,又是丰富的,既有芦苇似的荒凉绝句,又有高原似的开阔长吟,语言有时形成浅滩、泥淖、漩涡般浑浊,有时变为明月、白云、瀑布般透亮。他的题材包罗万象,从木桶到变压器,从雪原到车间,什么都能入诗,没有任何忌讳。泥沙俱下中,又有一种孤傲的洁癖。因为他的视角和落点与众不同,让人摸不准他出什么牌,或者说他已经将各种手法融会贯通,或者说他就是由着性子乱写,却总给人以意外的惊喜。
于贵锋的诗歌文本,呈现一种复杂的美学。“乡村的挽歌”与“城市的欲望”在对峙,“感性的抒情”与“理性的批判”在斗争,他总在诗歌中保持多种冲突,既有心理上的,又有文化中的,还有时光里的。在万分纠结时,突然拿刀抵住自己的咽喉,逼问自己,或快刀斩乱麻,承受地震似的瞬间塌陷,并从中获得快感。这种写作,曝露出诗人对自己不徇私情的残酷,使其作品展现出异乎寻常的悲壮与锋利,极具后现代性,在全国诗人中也是佼佼者。
扎西才让生活在甘南,那里“有牧区,藏传佛教、汉传佛教、伊斯兰教、基督教遍布境内,藏族、汉族、回族、土族等多民族共存,农耕文化、游牧文化和宗教文化处处渗透,”多元文化交汇、碰撞,影响着扎西才让,使他早早就写出“这片土地上自然风光的大美、万事万物的神性、当地居民的诗意。”扎西才让很清醒,他“要求自己,不要做在作品中贴地域符号的诗人,而应该是发掘人性、表现人生、呈现生存的多重可能性。”(扎西才让《我的甘南,我的写作》)但作为一位藏族诗人,血液中的文化基因是绕不开的,所以他早就为我们奉献出了丰厚的文本,展现了甘南民族生活,赢得了大家的尊敬。像阿来的小说《尘埃落定》一样,扎西才让的诗歌,也是面向世界的文学。
扎西才让诗歌中展现出来的忧郁气质,其实是一种追求完美的强迫症。他最近的组诗《那年那月的残酷游戏》,可以从中看出浓厚的实验色彩。那些已经消失了的老游戏,曾经主导我们童年的生活,是诗意的一部分。如今扎西才让又打碎它,让童年的那个木猴疾飞到今天,飞到下半辈子残酷的生活。在给人超现实主义感觉的同时,又将记忆中原本已退化成平面的二维的诗意,拓展成六维空间。由此上溯扎西才让早前的诗歌,同样会发现很多实验色彩——当原初的表达,不能满足内心的需要时,他便成为一位精神的漫游者,跳到外部世界,对传统进行反观和远观,然后通过自己独特的发现,重新建立起新的艺术美学和秩序。这种实验是有益的,保障诗歌作品本身,脱离二维纸面,在更广阔的空间漫游。
离离的诗,是原生态的。在她的作品中,没有沉重的文化枷锁,没有浓厚的乡土情结,没有先锋女诗人特有的撕裂般的残酷对抗,少有童话或巫术,少有炫技式的语言……她就是一株“离离原上草”,很自然地在那里生长,用平实的语言写诗,截取生活瞬间的片段。这些片段没有强烈的地域背景,可以发生在甘肃,也可以发生在地球另一端,描述的都是人类的共性。
读离离的诗,让人想起加拿大女作家艾丽斯·芒罗那些被称作“心理现实主义”的短篇小说。离离像芒罗一样,讲述的也是身边的世界,小镇或小县城庸常的生活,不拖泥带水营造背景,只用几个干净利落的词或句子简单交代,然后直接“抓住人物内心转瞬即逝的无意识片断,将人性中最隐秘、最不容易捕捉的心理状态和变化”呈现出来,暗示人的命运,展现诗意。
离离对当代人心理的深度刻画,使她不输于同时代的一些女性诗人,但其文本的厚度和格局仍然还不明显,期待她的诗,今后能更开阔,更丰富和多元。
“70后”这一代诗人,大多是从农村来到城市,骨子里流着宗族的血液,嗓子难改故土的口音,他们的诗也大多从家乡写起,饱含深情。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陷入中年困境,回老家的次数减少,偶尔回家也是“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记忆中活生生的事物,退化成几个干巴的符号。他们的诗,开始与真实的家乡脱节,变成“里外两张皮”。
读李满强的诗,感受到的是强烈的在场,可能因为他离老家近在咫尺,随时可以回去,有空了就帮老人干农活儿。在他的诗中,一草一木都是活灵活现,各种农具信手拈来,词语就像肌肉一样与大地浑然一体。同时,李满强还是一位优秀的散文作者,他在《味道西北》、《乡食杂记》中,对家常菜和老物件的描绘达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
李满强的诗与散文是一种互文关系,一个是大山,一个是大山的倒影。别人写的是记忆中的符号,他写的是“正在进行时”的细节。当别人在唱农耕社会的挽歌的时候,李满强唱的是发自内心的赞歌,因为他的乡土永远不死,李满强永远在场。除此之外,李满强在诗中不断探索现代人的内心世界,并用引语强化冲突,达到了理想的效果。
郭晓琦“在塬上的泥土里滚爬摔打着长大”,从小就感受到贫穷带来的不堪。但苦难并没有让他变得暴虐,愤世嫉俗,反倒使他安静下来,在灰暗中涂抹一笔亮色,在中药里品尝那一丝被苦涩包裹着的甜。比如他的组诗《尘埃里》,在茅草和尘沙中数花朵的孩子,“青草一样透明”(《春天》);“打枣的人黑得像一团风暴”,而“枣子被打落”,“阳光照见了它小小的疼痛”(《打枣》);“几个孩子/从慢慢明亮起来的光线中/钻出来”(《清晨》)孩子或枣子都是小的,但他们在迷蒙的世界中,却是最亮的。除了父母亲情和乡土之外,“孩子”这一意象,在郭晓琦的诗中出现的频率很高,童年的确给他造成了“阴影”,也成为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在《一个有霜的早晨》中,他写道:“这时候有出殡的唢呐声响起/一个小男孩,喘着粗气从我身边跑过/他披着白孝衫/披着这个冬天的第一场白霜/他还小。他的伤心并不怎么明显”,将这种感觉发挥到了极致。
读郭晓琦的诗,让人想起谢默斯·希尼、帕尔·拉格克维斯特的诗篇,又想像他是一个谦卑、柔弱的书生,谦卑是因为胸怀悲悯,柔弱是对万物敏感,反映在诗歌中,有两种呈现,要么展露出一种宽阔深厚的大宁静,要么在宁静中隐藏着风暴。用郭晓琦的话说:“我生活的土塬是世界上黄土层最深厚的地方,我希望我的诗歌亦如此。”
李继宗所在的张家川回族自治县位于甘肃东南部,东接陕西陇县,属六盘地槽与陇西陆台的过渡地带,有着独特的小气候。李继宗乐在其中,沉迷之内,他将目光长期聚焦在陇山西麓巴掌大的《场院周围》,深情书写他熟悉的父老乡亲、石桌石凳、蒿草猫儿草金银花。这些与内地读者印象中西部的戈壁、荒漠等苍凉景色迥然不同,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李继宗的作品,用动人的细节,刻画出质朴而内敛的精神世界,对西部的乡村生活进行了重构,一改外界对那里明信片式的刻板想像。
在李继宗的“乌托邦”中,场院就是他的家,也是他的国。所以他的诗作中少有对抗和反叛,大多是温和细腻的表达,呈现出自然舒展的关系。他还写了大量爱情诗,少有尖刻的拷问,多是轻松散淡的抒情,更接近于人的本真。
对于包苞来说,“诗歌是激情的产物,也是思想的花朵”。所以,包苞的创作量非常大,一个触动他的新闻事件,能洋洋洒洒写数百行诗。率性之中,包苞又时刻警醒自己,固守灵魂的“崇高”(包苞《崇高:诗歌的灵魂》)。这种“崇高”不是向上的,高蹈的,虚空的;而是向下的,务实的,真诚的,也即保持灵魂的寂寞和尊严。因道德上的自勉,他的诗,有时会带一些说教的成分,降低了诗意,但他的勤奋又弥补了这方面的不足。他认为诗歌是一种古老的手艺,对此他充满敬意,愿意“戴着镣铐跳舞”,所以缪斯从未亏待他,让他获得了多枚文学皇冠上的明珠。
在包苞向下的目光中,“一沟的石头,都知道疼”,“一块用旧了的菜墩/就是一个泊着月光的码头”,“油菜花开了,天空就被再次照亮/比黄金温润,比皇袍宽广”,一件件寻常之物,变成奇幻的诗行。他关注社会现实、底层命运,写“蔬菜市场的小贩”、“广场上的流浪狗”,写“春天的挖掘机”、“破旧的碗”,用务实的精神反思社会。他珍爱亲友,写出了情感的温度,也道出了痛失亲人的沉痛……包苞的诗歌世界敞开着,里面容纳万物,又胸怀坦荡。
甘肃是天马的故乡,曾出土过浪漫神奇、惊心动魄的马踏飞燕,历史上雍凉铁骑又多次踏碎中原。如今,甘肃培育文学陇军,两届诗歌八骏奔腾而出,攻城掠地,再捣黄龙。信心十足、气势磅礴的背后,隐藏着李志勇、唐欣、阿信、叶舟、牛庆国、颜峻、周舟、苟天晓、林野、雪潇、沙戈、小米、桑子、孙江、崔俊堂、旺秀才丹、杏黄天、朵生春、杞伯、王开元、陈默、张志怀、敏彦文、妥清德、叶梓、杨献平、倪长录等等上百匹黑马。他们有的宝刀不老,有的正值壮年,有的初露锋芒,后劲十足,爆发力强,随时会冲锋到前面,成为急先锋,更需各地“谨慎防范”。
甘肃乃诗歌大省,早就呈现出复杂、多元的局面,可以说个个胸怀锦绣,人人策马扬鞭,假以时日,必将在华语诗坛展开万马奔腾的壮丽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