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尚发
情感叙述学,或路遥的人间抒情主义
■谢尚发
对中国当代文学现象稍有熟悉的人都不难发现,路遥以其独有的文学创作造就了中国当代文学的奇特文学景观,从而形成了独一无二的文学史现象,让许多文学研究者为之殚精竭虑而又总是感觉隔靴搔痒,挠不到痛处。拥有广泛的阅读群体却在当代文学历史化的过程中难以获得与之等量齐观的文学史地位,深刻地书写了1980年代中国历史变迁中人们命运与情感的波动却因为过于投入的叙述与人物形象塑造中情感的偏袒而饱受批评,洞悉历史轨迹中深藏的中国乡村与城市的二元对立及其所带来的文化景观并加以凸显却迷失在奋斗的神话与劳动的寓言中不能自拔……路遥现象所造成的文学史书写难题以及随之而来的关于文学的论争直到今天仍然聚讼纷纭、莫衷一是。造成这种吊诡现象的原因,恐怕还需要从路遥的文学作品中去找寻,这需要作为聆听者的角色与阅读者的投入,也需要换位思考的研究路径与知人论世的传记批评,但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进入路遥的文学作品及其所营造的文学世界,都可以发现路遥独特的叙述方式、情感主导叙述的特征以及立足于人间世的抒情主义态度是导致这种种文学史现象的重要原因。
1980年代,当中国的文学界兴起一浪高过一浪的文学革命的时候,当先锋小说、现代派文学风起云涌并“文学评论界几乎一窝蜂地用广告的方法扬起漫天黄尘从而笼罩整个文学界”①的时候,路遥却一往无前地选择了颇被当时文学界看不上的、甚至是“过时”了的现实主义。从路遥的论述当中不难看出,现实主义之于他几乎成为一种让他顶礼膜拜的存在物,他始终坚信“现实主义作为一定历史范畴的文学现象,它的辉煌也是永远的。”②对于路遥来说,“现实主义在文学中的表现,决不仅仅是一个创作方法问题,而主要应该是一种精神。”③沿着这样一条现实主义的道路,路遥最终将自己的文学之根深深地扎在了毛泽东时代的著名作家柳青的文学创作中,尤其是对柳青的《创业史》的认同,更是直接或间接地影响着路遥的文学创作。“他对柳青的认同,实际上是对毛泽东时代文学遗产的认同。”④现实主义从一种文学创作方法一变而为精神存在,已经彰显出路遥对于中国文学传统,尤其是新中国文学传统的继承和延续,并且径直将这种文学传统作为自我存在的精神支柱和灵魂依托,这一直都是路遥念兹在兹的文学信条,使其能够在文学大潮的冲击下免于被“席卷而去”。强烈的现实主义观念影响着路遥在文学书写过程中尽一切努力参与到文学世界当中去,将一己的情感、认知、经历等都倾泻于其中,从而营造一种“作者不仅要写,更重要的是,要像自己写的那样去‘生活’”⑤的效果,在感动自我、激励自我的过程中也在切切地影响着任何一位阅读者。独特的对于中国文学传统的继承,造就了路遥文学世界独特的文学景观,不仅仅是故事、情感和人物形象,还包括叙述、修辞与文学表达。这一独特的文学风景的造成,离不开路遥在塑造其文学世界的过程中,有意或者无意地对传统中国文学说书人角色的重新挖掘与改造性利用。在小说的书写中,路遥作为一个隐藏的叙述者,已经完全突显为叙事文本中的直接参与者,这个时常参与进来的叙述者虽不直接地对故事进行讲述,却处处显示着自己存在的身影,更不用说那些直接发表的意见和看法,以及那种与小说中的人物同呼吸、共命运的情感姿态。这个叙述者从不暴露自己,又无所不在地暴露着自己,路遥的叙述就在暴露与不暴露之间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由此他的书写文本就显示出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叙写方式。恰恰是这一点,成为文学史书写者,以至于文学批评者们所厌恶的地方。李劼就认为,“作为一部现实主义”的小说,“却缺乏必要的冷静”,“且不说一些显而易见的感情冲动,诸如在紧要关头发一些可有可无、最好不要的议论,借人物之口表述作者本人的观点”⑥等,都是路遥这种创作的大毛病。比如在《黄叶在秋风中飘落》中,当卢若琴意识到自己的哥哥和高广厚的妻子之间隐秘的“奸情”之后,路遥突然用一个括号的形式,发表了一通议论:“唉!你怎么能想到呢?你那纯洁的心灵怎么可能朝这些地方想呢?再说,你对哥哥太信任了,几乎到了一种迷信的程度。”⑦稍有阅读经验的读者,都会对这种幼稚的文学书写哑然失笑,因为这种写作方式实在是太过于低级而显得多余了。但如果换一种视角来看,不将路遥作为小说的书写者,而是将之作为一个叙述者,一个传统意义上说书人角色的叙述者,那么这一切就显然更加合理,也让人体会到说书人背后的温情,以及对于叙述对象的体贴。说书人角色的运用,让路遥能够更加畅快淋漓地舒展自己情感的魔力,去影响甚至改变他笔下的人物形象及其命运遭际,高加林、孙少平都是这类被影响的文学形象的典型。
说书人的故事作为中国小说的传统,深刻地影响着文学书写者的书写方式,古典小说自不必说,就是经受了西方文学碰撞与洗礼的现当代文学也同样难以脱免。不必说鲁迅著名的中篇小说《阿Q正传》就被指认为是“采用了说书人的叙述方式”⑧,也不必说莫言的《檀香刑》《生死疲劳》采用了传统章回体小说方式来结构和叙述故事而带有浓重的说书人色彩,单单是通俗小说世界里所演绎的爱恨情仇、刀光剑影的故事就足以证明说书人时常出没于文学的角角落落,书写者不陌生,阅读者更是会然于心。路遥的小说书写,显然并没有明确地借用说书人角色的意图,而是直追新中国现实主义文学叙述的传统,力图写出“史诗”一般的小说,来为中国的历史书写增添一笔华彩的乐章,见证历史的同时记录历史,记录历史的同时也在创造着历史。独特的书写期待与劳动的使命意义,让路遥倾注其全部的热情与意志,不是在写小说,而仿佛是站在古中国的瓦舍勾栏之中,面对眼前黑压压的听众,道说穿越时空的故事。为了吸引听众,让他们不至于被外在的突发状况、更为吸引人的景观所带走,也为了营造故事的精彩与可读性,这个说书人时常自己跳出来,对故事进行评述,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其中。
事实上,作为说书人的路遥不仅讲述着故事,而且还以巨大的情感姿态投入到故事之中,与文学世界中苦难的人们同呼吸、共命运,感受着他们的感受,经历着他们的经历,思想着他们的思想。这个说书人首先是让自己投入其中,让故事感动自己,反过来再让自己感动故事,以自我和故事的双重感动来打动阅读者,从而构筑了一个集故事、书写者、叙述者与阅读者为一体的命运共同体。如此,书写者就实现了讲述故事的同时也建构了自我,使自我形象与文学世界的人物形象产生情感的叠加,以一种人间世的情感至上主义的风格,带领着阅读者狂奔于文学世界的黄土高原,在那里见证高加林们劳动和进程的艰难抉择与痛苦反思,也观看着孙少平们如黄土一般朴实、厚重的身躯如何行进于人生旅途的命运的沟沟壑壑。与此同时,由于命运共同体的休戚与共作用,阅读者便进入到一种书写者、叙述者同样的境界,仿佛他们所阅读的并不是外在于自我的第二世界中他者的别样人生,而径直地将自我投射、幻化为故事中的人物,疲于奔命或悲欣交集地在生活与命运的漩涡中挣扎,坚守着奋斗所塑造的黄金岁月与劳作所打造的人生意义,并转而将这一切转化为励志与自我励志并存的精神资源,让生活的正能量流遍全身,再一次收拾沉重的行囊,奋斗于现实世界的人生。阅读于是便成为一次精神的洗礼,仪式化地占据了阅读者灵魂中至高无上的圣地,路遥、作品与故事被置于神龛之中,虽并非时时顶礼膜拜,但在年月的流逝中每每想到,都会如一道甘冽的清泉滋润身心一般地再一次提供远行的动力。说书人的故事仿佛是一剂心灵鸡汤,抚慰着感伤、落寞、无奈与悲情,激励着奋斗、拼搏、努力与勤劳,从而让颓废者不再颓废,让坚强者更加坚强。
说书人的叙谈风格,娓娓道来,不急不慢,也同时在情感急促时能喷薄而涌流,在悲戚与哀伤之时能负担起生活与命运的沉重,正如一位年迈的老者,经历了人生的大风大浪之后归于淡然,却在回首往事的时候加入浓重的情感色彩,虽传说的是遥远的往事,尘封已久却又总能历历在目。外乎此,由于叙述者自我情感的投入,那别人的故事正在召唤着所有的聆听者随着说书人的讲述一同进入第二世界中,落寞于故事中他者的人生低谷之慨叹与顾影自怜,欢欣于别样人生中的庆幸、喜悦与小小的幸福事件,感动于勤劳的奋斗故事中那些可歌可泣的人们所演绎的酸甜苦辣与悲欢离合。由是,叙谈便更像是商讨、邀约与呼唤,试探着阅读者的心理,给阅读者的情感进行把脉,一旦摸准穴位和脉搏,此后的叙述便如似银针,调理着深患文明病的躯体,治愈受伤的心灵。从而,故事就成为银针,情感如同药剂,说书人的叙谈则犹如整个疗治的过程,最终实现再造新人的目标。这种说书人的叙谈风格在路遥的作品中往往表现为絮语、敞白与日常的小说修辞,就如絮絮叨叨地叙说自己那被狼叼走儿子的故事的祥林嫂一样,在情感的素描里泼墨而画,塑造一个个丰润饱满的人物形象,再加上曲折而动人的故事,让这种在语言上不计较文学性的修辞手法的运用、不以语言作为审美第一要素的说话风格,成为深受阅读者欢迎的一种有效的文学书写样式。这种说书人的絮语,不但没有像祥林嫂一样因为过于絮叨而被听众所抛弃,反而因其敞白的风格增加诸多的光彩,使得说书人是以一种开诚布公、坦诚交流的形象出现在阅读者的面前,从而让说书人和阅读者之间达成别具一格的交流通道,一任情感流注其中,一个拈花,另一个则笑佛,心心相印,俨然一副深通款款情曲的知音在酒桌上“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景象。然而,这种说书人的故事,往往“为了达到吸引听众的目的,故事的传奇性和曲折性更容易得到强调,而小说文本独特的语言、修辞和节奏可能被有意无意地过滤。”⑨这让恪守审美标准的文学史书写者大为光火,不仅在文学史的书写上对其采取了有意或者无意的忽视,有些还展开了严厉的批评。
以情感作为修辞是路遥小说修辞学最大的特征,这种书写最终形成了一以贯之的情感叙述学,一改大众对于传统形式主义叙事学的认知,不是创造了一种全新的小说修辞方式,而是以适合作为标准,以情感表达为最终目的,从而让情感在小说叙述过程中起主导作用,无论是情节还是故事,无一不是用来对情感进行注解的。在情感的调配之下,人物奔走于城市与乡村的路途之上,故事则曲曲折折悠远而漫长,情节更是如翻山越岭,纵然有葬身悬崖的危险,也在所不惜。因此,路遥的文学书写总给人一种情节牵强而故事空浮的感觉,仿佛这是一个文学新手初学习作之时所犯下的幼稚病。在《平凡的世界》中,路遥在情感的驱动之下,让所有的苦难都集中地向孙少平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在他找工作、下煤矿以及失去最亲爱的人的时候所遭遇的那些情感的创痛与苦楚,无疑都是为了让孙少平在困苦之中练就刚强与坚毅的性格,在和苦难与命运的奋斗与抗争中彰显生命存在的高贵与华丽,从而在故事中压榨出丰富的情感汁液,作为饮鸩止渴的毒酒灌输给少不更事或身处水深火热之中需要情感抚慰的阅读者,使其不作任何反抗社会与挑战意识形态的动作,而是默默承担生活中的苦痛与悲剧,将反抗的力量多转移到对命运的抗争上,由此最大程度地安抚了被称为是“沉默的大多数”的一群继续选择沉默,并自我感动的人身上。这就是路遥的情感叙述学的哲学命脉所在,也是其故意为之的小说修辞方式,以叙事达成抒情的辉煌成就。
阅读路遥的文学作品可以看出,路遥的情感叙述学是以情感带动叙述的书写形式,亦即叙述者不仅仅是全知全能地掌控着整个故事的每一个细节与人物命运的坎坷起伏,而且把自我全部的情感融入到故事的每一个情节之中,给予笔下的人物以巨大的同情,让情感推动故事的发展,让故事成为展示人物命运的舞台,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只求叙述中书写的合情性,而减弱故事发展本身的合理性。在情感叙述学的牵引之下,与其说路遥所塑造的是虚拟的第二世界中的人物及其人生经历,以便重构历史发展过程中的史诗意义上的伟大事件,不如说路遥是在现实生活之外虚构了一个情感世界,并将自己投入其中,作为与苦难、悲惨和命运抗争的主人公,凸显出一种强大的精神感召力,再将这种情感的无限魅力赋予文学世界中的人物身上,曲折地投射到阅读者的心坎。在这种情感的书写之中,路遥虚构了他者的同时也建构了自我的拟象,一种浑然一体、难分彼此的情感世界于焉呼之欲出,等待阅读者的加入,并最终勾勒出一道由叙述者、经历者与阅读者三方组成的亮丽的情感风景线。这种情感叙述学明显不同于以故事带动叙述的书写形式。在这种叙述形式中,叙述者构筑一个现实世界之外的第二世界,它挣脱了叙述者情感的束缚,一切以第二世界事物发展的规律来向前行进。它仿佛是独立的个体,沿着自我命运发展的轨道,展示着别一样的人生,只求叙述的合理性,在合理性中注入故事的合情性。很显然,路遥的文学书写中,情感作为第一要素早已经超越了语言、节奏、故事等要素,成为主导叙事文本的核心,从而形成了路遥独特的小说修辞学:以情感为中心,以人物和故事为两翼,以最终自感感人的情为皈依,铺陈文学世界情节的发展,形构属于自己的文学世界。
这种情感本位的小说修辞学,在书写的过程中,文学的语言修辞让位于抒情的情感修辞,不再抱定小说的语言、故事与思想以作为书写者作茧自缚的闸门,也不是浅吟低唱那些早已消逝了的风花雪月的情怀,而是在一种历史大叙事的感召之下拼搏于时代的洪流之中,为一己的奋斗和苦难寻找栖息之地,并最终将其安置在神圣的仪式化了的舞台之上,作为永世被顶礼膜拜的情感圣物,传之千古。因此,这种情感本位的小说修辞学对于读者的强调是无以复加的,甚至可以说,书写本身就已经诉诸于未来的志同道合者,并将其一道纳入顶礼膜拜的朝圣队伍,希冀通过文学的书写来见证时代的慷慨悲歌与大化流行,让书写者与阅读者跳入时代的漩涡,感受时代的脉搏之跳动,见证属于“我们的时代”的伟大的激情与歌哭。所以,路遥情感本位的小说修辞学所标榜的乃是读者中心主义,他曾经宣称,他的“写作干脆不面对文学界,不面对批评界,而直接面对读者,只要读者不遗弃你,就证明你能够存在。其实,这才是问题的关键,读者永远是上帝。”⑩与其说路遥是将其阅读者打造成上帝的角色,不如说路遥是带领着文学世界的经历者感召着阅读者一起将伟大的情感之歌供奉为上帝的偶像,唱着无比美妙的赞歌,手挽手走向通往上帝国的康庄大道之上。如此,路遥文学书写毋宁就是那来自上帝国的讯息,是发自于内心的情感的情真意切的召唤。既然是召唤之声,既然是来自于心灵深处的生命本色的呼声,这种情感从一开始就充当了导师的启蒙角色,非置之死地不能看出而后生的深沉哲学与人间真理,非自虐以虐人不能见出生活之残酷以及从这种残酷的境地中所透露出来的生命本身的顽强与坚韧、刚毅与容忍、承受与担当。既如此,路遥的情感叙述学在其文学书写中就呈现为一种带有自虐倾向的苦难书写,苦难、承受与坚韧就成为其情感本位的小说修辞学的重要元素,希图通过情感的洗礼来再造属于伟大时代的新人形象,并让其在历史的大潮当中经历历史、见证历史,并最终创造历史。不管是高加林们进城的悲剧故事,还是孙少平们的底层经历,亦或者是身处乡村而领着历史的命运前进的孙少安们,都在自觉或者不自觉的生命历程中,和伟大的历史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一边是历史以无情的残忍、冷酷造就了他们充满苦难、艰辛与卑微的生活,另一边则是他们在无可更改的历史命运面前奋起反抗以书写属于自己的历史,让自己的奋斗、勤劳与辛苦成为历史的一部分,造就别一种历史的情怀,那就是精神之于苦难、灵魂之于物质与心理之于现实的永恒不变的爱、宽容与和解,从而取得历史与自我的双重书写。这一书写正是奠基于情感的重写与再造,其方式则是他们用属于自己的生活、踪迹与身影,开启历史的多重面相,从而以文学的方式参与了历史的史诗抒写。路遥正是以小说的修辞学与世界的修辞学的两种手段,一面书写着文学世界的故事,一面又让文学世界的故事书写着历史,从而达成一种文学与历史的双重互动,让历史创造、带出情感,也让情感确证、凸显历史,并开掘、演绎新的历史。这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路遥所抱定的对于情感叙述学的态度所决定的,因为在路遥的情感叙述学中,文学、故事与历史只不过是外在的形式,一个时代的歌哭、悲欣与沉浮才是其核心。
虽然路遥的论述当中,阅读者成了其作品最终的皈依,仿佛其文学书写是为了满足阅读者们关于生活、劳作、苦难、奋斗等的情感的想象,而其存在只不过是无伤大雅的形式而已。但是路遥的情感叙述学上升为一种人间的抒情主义,就显然更具有历史事件的性质与吁请。这是我们认识路遥情感叙述学的重要法门之一,也是我们借以通由其文学作品来进入历史的重要途径之一。而路遥让其人间抒情主义一转而为历史事件的方式,则是发源于劳动与生活的情感,是对劳动无限制的认同,也是对生活的无条件认可,及其所构筑的强大的情感网络,其中网罗了几乎所有属于生命赞歌的正能量的情感,诸如奋斗、坚韧、刚毅、拼搏、勤劳等,虽然在这些情感的背后都站着一个阴森恐怖的叫做命运的身影。
将笔端深入生活的内部,以一种激情迸发的方式投入其中去观察、摹写、赞颂,并且因故事世界的人物形象沾染了浓烈的作者个人色彩而生发出一种书写者与经历者不分彼此的混淆假象,从而同一故事生活中的劳动者的劳作与书写者在现实生活中的劳作的叙事,是路遥的人间抒情主义的文学作品。这作品成为一个时代的精神镜像,感动并将持续感动着阅读者,尤其是那些身处劳作第一线的阅读者,更能提供一种感同身受的阅读方式和文学消费的途径。有研究者径直将这种独特的阅读方式称之为是“励志型”读法,并且认为路遥的作品“为底层读者提供了一种超越阶级限定的想象性满足”。⑪但无论从哪一个方面而言,路遥的书写都深深植根于由劳动组成的生活世界之中,尤其是那一片黄土高原上人们的劳作、生活。不仅如此,路遥也将自己的书写行为成为是“作家的劳动”。“劳动自身就是人生的目标。人类史和文学史表明,伟大劳动和创造精神即使产生一些生活和艺术的断章残句,也是至为宝贵的。”“劳动,这是作家义无反顾的唯一选择。”⑫几乎《早晨从中午开始》的整个书写都是在展示一种叫做“作家的劳动”的生活方式,尤其是其中所体现出的路遥对于自我带有自残倾向的书写劳动,比起他文学世界的那些生活里的人们,有过之而无不及。也正是因着这一点,程光炜认为路遥的书写就是一种“关于劳动的寓言”,扩而展之,也就是由劳动所组成的生活的“寓言”。我们有理由相信,路遥的书写一如他所生所长的那片土地一样倔强,执拗地将笔端深入生活的内部,并从中汲取情感的能量,用泼墨的浓彩重抹描绘着贫瘠土地上劳作着的儿女们的故事,以及他们的坚韧与苦难,他们的悲欣与歌哭,牵引着阅读者一道将身心投入其中,共同品位生活的酸甜苦辣咸,从而造成一种人间抒情主义的书写,奠定了其独特的书写方式与文学史的别具一格的风貌存在。
事实上,路遥的人间抒情主义既不是逍遥游式的个体化浪漫的抒情方式,也不是齐物论式的哲理沉思性生命存在的大抒情,而是人间世的红尘体验式的苦难化抒情。这种抒情主义以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方式体验生存境遇中的苦难遭际,并且将这种苦难体验作为抒情的资源和基础,从中生发出对于生命存在的悲悯情怀和怜惜关照。甚至有些时候,路遥将这种人间抒情主义的苦难体验与关怀无以复加地提升到虔诚崇拜的境地,并以此形成他叙述的催动力量,让整个文学作品充满了读者不得不承受的情感负担,进而引发共鸣,达到最终自感感人的目的。从这一点而言,路遥的文学书写带有一种让人难以承受的情感虐待的倾向,作者从自虐狂一变而为虐待狂,让阅读者成为情感的受虐者。然而恰好是这种情感虐待给读者提供了情感的支持与动力,暗合了读者们的情感期待并填补了情感的空缺,尤其是在一个竞争剧烈、励志风行的时代,路遥的这种情感上的火山喷发式的人间抒情主义纵然毁灭了读者,也让读者感动不已,因为这给自己提供了人生奋斗的意义、生活的目标和方向以及情感上的洗礼与熏陶,从而开始了在人间世的自虐与虐人的全新征程。
然而我们有理由相信,路遥的人间抒情主义不是一味地任由情感汩汩滔滔流泻不止,从而淹没了书写者的同时也淹没了阅读者。毕竟,路遥的人间抒情主义显然在文学世界之外延伸出了一种生命存在的方式,提供了在作品之外的对于生活的影响和干预。那么,我们就不能简单地将路遥的抒情主义界定为是小我的、私密的个人抒情,而是要看到这种人间抒情主义的历史大叙事之处。须知,“一种抒情的审美观或生活模式也隐含了政治的维度,一种参与、干预或脱离政治历史情境的企图”。所以抒情就“成为一种言谈论述的方式;一种审美愿景的呈现;一种生活方式的实践;乃至于最重要也最具有正义性的,一种政治想象或政治对话的可能”。⑬据此,我们可以说,路遥的人间抒情主义无疑是塑造中国现代性的抒情传统之一种,提供了独特的观察中国现代性的视角,尤其是提供了关于1980年代中国现代性想象的重要途径,展示了属于那个年代的中国现代性的历史图景和丰富想象,从而也成为了想象中国的方式之一种。
注释:
①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1-12页。
②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4页。
③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5页。
④程光炜、杨庆祥:《重读路遥》,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42页。
⑤程光炜、杨庆祥:《重读路遥》,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45页。
⑥程光炜、杨庆祥:《重读路遥》,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2页。
⑦路遥:《人生》,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04页。
⑧汪晖:《阿Q生命中的六个瞬间——纪念作为开端的辛亥革命》,《现代中文学刊》,2011年第3期,第4页。
⑨程光炜、杨庆祥:《重读路遥》,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50页。
⑩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2页。
⑪程光炜、杨庆祥:《重读路遥》,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79页。
⑫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7页。
⑬王德威:《抒情传统与中国现代性》,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71-72页。
(本文受西安医学院校级科研项目“重建乡土世界诗性想象的探索”(项目编号:12RKX08)支持)
(作者单位:西安医学院卫生管理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