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迎春
复调、隐喻、困境
——读《飘窗》
■严迎春
刘心武2014年发表的长篇小说《飘窗》,情节环环相扣,故事引人入胜,即使是成熟的文学读者,读来也不忍释卷。作者像《聊斋志异》里变戏法的术士,凭空变出桃和梨来,越变越奇,正当读者目瞪口呆,不知所以时,结果却是空空如也,让人震惊咋舌。
《飘窗》里主要人物薛去疾不喜欢俄国著名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的作品《春之祭》《彼得鲁什卡》,嫌它聒噪难忍,但《飘窗》这部作品却处处充满斯氏的复调风格,将复调风格下的对位、拼贴、戏仿运用得淋漓尽致。小说中的复调风格由俄罗斯著名哲学家巴赫金提出,巴赫金在评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时指出,“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和不同声音组成的真正的复调——这确实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长篇小说的基本特点。在他的作品里,不是众多性格和命运构成一个统一的客观世界,在作者统一的意识支配下层层展开;这里恰是众多的地位平等的意识连同它们各自的世界,结合在某个统一的事件中,而且相互间不发生融合。”①“复调的实质恰恰在于:不同声音在这里仍保持各自的独立,作为独立的声音结合在一个统一体中,这已是比单声结构高出一层的统一体。如果非说个人意志不可,那么浮雕结构中恰恰是几个人的意志结合起来,从原则上便超出了某一人意志的范围。可以这么说,复调结构的艺术意志,在于把众多意志结合起来,在于形成事件。”②《飘窗》具有鲜明的复调色彩,书中人物各具观点和立场,作者并没有给出一个统一的思路来协调,而只是客观呈现这些思路和立场。作者在表现这种复调风格的时候,有意识地运用了音乐中“对位”的方法,音乐中所谓对位,是指“同时进行的几个声部的组合。各声部都有自己的重要意义,但在整体上又形成一个紧密配合的织体(牛津简明音乐词典)”。《飘窗》中人群划分,从根本上就构成了“凶险庙堂”与“诡谲江湖”的对位。“凶险庙堂”里的四个知识分子——薛去疾、夏家骏、尼罗、覃乘行之间又构成不同的对位。作为两种截然不同的知识分子形象,薛去疾的清高自持,夏家骏的趋炎附势,薛的淡泊名利,夏的热衷功名,处处形成鲜明对比,但最后薛去疾对麻爷惊天一跪,本来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薛去疾瞬间从高台直坠平地,与夏殊途同归了。对位是要有结合点的,薛与夏的同归,都归向了“资本”。夏处心积虑,是为了给自己捞政治资本,争取一个“副部级待遇”,住上230平米的房子。而薛去疾向麻爷下跪,究其根本也是向资本下跪,在全球资本的驱使下,他不跪就要无家可归。
尼罗和覃乘行也构成了鲜明的对位。尼罗原本是为了追求所谓自由民主而选择“流亡”的诗人,归来之后却变成彻头彻尾的“爱族主义者”,对国内现实大唱赞歌,完全看不到在经济崛起的同时,还存在着腐败、不平等、贫富不均等种种问题,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书中借夏家骏之口,嘲笑他是“健忘症患者”。覃乘行表面是民主的追随者,但是对于不同的意见,他却极端专制,呈现出一种典型的“知识的傲慢”。他利用网络媒体,发表民主高见,吸引大批追随者,为自己赢得声名,而实际上他喜欢的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开高档车,出入高档场所。尼罗与覃乘行,表面看来一“右”,一“左”,但“无利不起早”,政治上的不同立场,完全可以在利益的主题下统一。
书中的第二组鲜明对位,出现在“诡谲江湖”里。庞奇和潘二锋,同为高级保镖。庞奇出身贫苦农民,自幼习岳家拳,凭着一身好拳脚和忠义的品格,成为麻爷面前保镖里头号人物。他偶然间结识薛去疾,听薛讲授19世纪西方古典文学作品,受启蒙思想所谓人性、平等、公平思想熏陶,获得城市平民姑娘努努的爱情,最后因家乡父老上访被关黑收容所,勇猛劫车,保镖工作不保,失去爱情,“精神导师”薛伯又向“社会之癌”麻爷下跪,愤激之下,欲杀薛伯。庞奇身上体现的是一种传统的英雄品德——义气,当麻爷指向他所定义的“恶”(即威胁到自己的亲人)的时候,他欲杀麻爷,而当薛去疾体现出传统道德所最不能容忍的两种品质——虚伪和背叛,他欲杀薛去疾。潘二锋是退伍军人出身,军队及他的父亲都向他灌输了一种要向“更大的存在”低头的思想,即服从权威。他无限服从麻爷,他向麻爷告密对他不错的庞奇,为保护麻爷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这两个人的对位让我们看到:庞奇是义气的,但他的行为最后却指向最大的不义——“杀父”。潘二锋是不义的,但他的行为最后却指向精忠报主的“义”。
顺顺和小潘同为这个城市最底层的打工者,一为保安,一为水果摊贩,为了过上幸福的生活,他们竭尽全力。在现实的重压下,他们不约而同,都选择了投机主义的立场,最后的结果,顺顺以向腐败分子交出“投名状”——抵押灵魂为代价,把水果摊做大做强,是投机主义的胜利。而小潘,先是灵魂的沉沦,为了欲望的满足,竟欲强暴善待他的薛去疾,后是身体的毁灭,他杀人被捕,是投机主义的失败。
书中的第三组对位,出现在良家的姑娘努努、力力、海芬和风尘女子薇阿、糖姐、瑞瑞身上。《飘窗》整体叙述语调是沉重的,对社会、对自身存在的困境的焦虑使整本书忧时伤世之感十分强烈,唯有当作者的笔触伸向这几位女性的时候,变得轻松活泼,如一曲乐章中的快板,加强了节奏的变化。三位良家姑娘虽然出身各有不同,“努努、力力、海芬都只有二十多岁,她们性格各异,却对当今社会只要有了过硬的关系就能破法律法规制度守则之例,坚信不疑”,她们的信念和她们的身份正好构成了反讽,也就是说她们的身份虽在法律保障范围内,她们信念却在这之外。她们生活非常无聊空虚,不知道自己所要到底是何物。在对待爱情的态度上,权贵家庭出身的力力和海芬完全是游戏态度,爱情对于她们来说,和海芬房间里的kitty猫差不多,是一种消遣。努努虽因爱上庞奇略有不同,但最后并没有出现庞奇所期望的公主嫁给灰小伙的故事,这段爱情只是一个插曲。这三位良家姑娘,生活在有道德和法律保障的有意义的世界里,却追求的是无意义。薇阿、糖姐、瑞瑞虽然是风尘女子,作者在描写他们的时候,用的是一种中性的手法,既无对他们沦落风尘的同情,也无道德上的谴责。作者用游戏和狂欢的态度,来解构这种社会的畸形产物。准歌厅妈咪薇阿时常口诵唐诗,在不同的场合恰当或不恰当地引用,这种拼贴式的反讽,让人忍俊不禁。人老珠黄的糖姐深情款款演唱《女人花》,竟颇有身世之感,一时人歌难分。瑞瑞虽为小姐,却也不是来者不拒,所怕者竟为“胸毛”。这三位风尘女子都积极进取,薇阿一心觊觎妈咪之位,糖姐想当麻爷控制的服装店的经理,瑞瑞对工作也很尽职尽责,并无不满。她们生活在法律、道德之外的无意义的世界里,却在积极追寻所谓意义。
除了以上所说的几组对位外,书中还有几组人物对位出现,比如深蓝的台商林先生和深绿的台商叶先生,赵聪发与二磙子,戚续光与张老师的孙子,等等。作者在复调的思维下,让不同的人物就同一主题展开对话,各种各样的声音在同一舞台上同时出现,而作者并没有给出终极裁决,答案取决于读者的解读。
正如阿薇和薇阿是同一个人,只不过是正反读序不同而已,《飘窗》中反复提到的红泥寺街,其实有四个名字,虹霓关、红泥寺、功德南街、打卤面街,从天上彩虹般的虹霓到坠入红尘的红泥,从“高大上”的功德南到世俗的打卤面,说的是同一个地方。薛去疾既名“去疾”,实际恰是有病,所以才要“去疾”。很明显,作者是用这样的方法对我们所居的世界进行了隐喻。
《飘窗》从根本上来说,是一个互文的文本。书中在66回之前,其实是个非常古典的故事——英雄误入歧途,得遇高人指点,醒悟后,意欲伸张正义,锄暴安良。这样的文本和薛去疾用之启蒙的《悲惨世界》《基督山伯爵》构成了互文,书中的某些描写甚至让我们想起中国的古典小说《水浒传》之类,但《飘窗》在66回之后突然来了个大转弯,故事情节急转直下,并没有出现读者惯性思维里的高潮,最后的结局恰恰指向了一种象征意义上的“反高潮”。刘心武为何作此安排?我认为就书中的两个主要人物来看,作者隐喻的意义非常明显。
庞奇这个人物蕴含强烈的隐喻,他并不像一个活活生生的当代青年,反而像一个象征意义上的古老中国。庞奇从年龄上来说是个80后,书中借覃乘行之口,告诉我们,其女友努努是个80后,而庞奇只比努努大3岁,再加上书中全球金融危机(约暴发于2007年左右,书中庞奇年龄27岁)的大背景,很容易推算出这一点。刘心武擅长人物形象描写,他多年钻研《红楼梦》,传神地写出人物符合时代特征的穿着打扮、神情气质,于他是拿手好戏。书中对麻爷外形的描写、对80后的努努、力力的活灵活现描写就能证明这点。但刘心武写庞奇,只突出写了五点,一是他身高1米77,学习的是古老的岳家拳,拳脚了得,但并不会使枪(枪是西方传入的)。外形魁梧有力,胸毛胸肌突出,充满原始的生命力和吸引力。二是他为人十分忠义,能精忠护主。三是他非常注重中国传统礼节,尤其对在中国文化里有特殊含义的下跪这个礼仪特别重视,他认薛去疾为伯,下跪以示尊重。他教育他的父老乡亲“跪天跪地跪祖宗,就是不要跪官跪商跪衙门”,他向父亲下跪以示不孝。四是他办事周到细致,精明谨慎,渴望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五是他出身南方农村,学历很低。以上五点,完全没有这个人物作为一个中国当代80后的特色,反而适应于任何一个古老中国里的人物。
而与之相对应的,薛去疾显然就是一个近代中国的隐喻。薛去疾向庞奇讲解的,全部是西方19世纪以来的古典文学作品,这证明他本人十分偏爱这一类作品,而且深受影响。他启蒙庞奇的人性解放、平等、博爱的思想,正是当代中国普遍被西方启蒙的内容。
《飘窗》的后八回,对这种启蒙和反启蒙的关系做了一个文学的反思。庞奇虽表面赞同薛去疾启蒙的思想,但内心深处丝毫不受影响,他所遵循的仍是古老中国那一套,他要报仇雪恨,锄暴安良。薛去疾是真正接受了启蒙思想,但恰恰是来自启蒙他的西方世界里的无理性的资本的力量,把他打回原形,逼得他仍采用了古老中国里最富象征意义的仪式,向代表资本的麻爷下跪。书中的最后,代表古老中国的庞奇,拿着他并不会用的来自西方的枪支(我们应该不会忘记,正是西方列强的资本用这样的先进武器,打开了古老中国的大门),找到了某种程度上证明了启蒙毫无意义的薛去疾。悖论就这样出现了:如果最后都是殊途同归的话,启蒙到底有没有意义?我们的困境到底是我们没有资本?还是我们没有启蒙?
在陶渊明的时代,如果对自己的生存处境不满,还可以逃到田园中去,“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总有个南山在等着你。到了21世纪的中国,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想要遗世独立,不幸田园已经被开发商开发,我们无处可归,甚至连扇“飘窗”都保不住,这是《飘窗》中传达出的令人沮丧的信号。
《飘窗》里反复提到京剧剧本《虹霓关》,读完全书,我们惊讶地发现,千百年前《虹霓关》里人物所面临的困境,今天依然存在。套用人们经常用来评价李安电影《断臂山》的说法,谁的生命里没有一个虹霓关?这关口表面上看来彩虹般美丽,但它终究还是个关口呀,而且你弄不好就像王伯当一样,过也是错,不过也是错。
《飘窗》中的主要人物薛去疾,始终面临一个终极存在的困境——我是谁?这种对身份的焦虑弥漫全书。表面看来他闲坐飘窗看风景,正如京剧《空城计》里诸葛亮所唱的那样,“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实际上他内心十分焦虑。
从文学的角度来看,薛去疾的形象是文学作品里常见的“多余人”形象,“多余人”一般指不得志的知识分子,从感情上亲近底层,但在价值观念上又无法与底层取得一致,导致彷徨无所依的心境。薛去疾是刘心武塑造的富有时代特色的“多余人”。从他的年龄来看,他是文革前的大学生,文革中已被分配到工厂工作,所以大概是上个世纪40年代生人。中国的这一批知识分子是特别尴尬的一群人,他们生活在历史的夹缝中,既不像五四知识分子那样学贯中西,又不像五七反右知识分子那样坎坷悲凉,更不像改革开放后80年代知识分子是天之骄子,时代的弄潮儿。他们潇洒不起来,由于历史的原因,他们品格上或多或少都有点“小辫子”。《飘窗》中薛去疾刚从与儿子的通话中找到一点清白自豪感,与顺顺的交往中找到一点存在感,就冒出个何司令提醒他有个不堪的过去。薛去疾作为高级工程师,他的发达来自于国家提倡“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他的败落也缘于此。他从庙堂里是“被赶出”,不是他情愿的,所以夏家骏嘲笑他被搁到“死角”了,他有锥心刺骨之痛。
薛去疾的自我身份认同是“先生”。《飘窗》里写道“薛去疾这名字现在很少有人称呼,甚至根本不知道,原先工厂里人们都称他薛工,后来工厂解体,流落到社会上,有称他薛师傅、薛老师、薛先生的,他对后一种称呼,应答起来脸上微笑最多”。先生这种老派的称谓,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一般是对有学问且人品高尚者的尊称,不是谁都有资格被称为先生的。《飘窗》全书,并没有告诉读者,薛去疾在精神资源上受了多少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薛去疾传授给庞奇的,基本上都是19世纪西方古典文学作品。但是《飘窗》通过薛去疾忧国忧民的态度,传达出了这样的信息——他精神深处依然是中国传统的“士”,所谓“位卑未敢忘忧国”、“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而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士”,对私德是有极高要求的,要先“修身”再“齐家平天下”,如梁启超在《新民说》里所表达的,“吾中国道德之发达,不可谓不早,虽然,偏于私德,而公德殆阙如。……所谓克己复礼,所谓忠信笃敬,所谓寡尤寡悔,所谓刚毅木讷,所谓知命知言,《大学》所谓知止慎独,戒欺求慊,《中庸》所谓好学力行知耻,所谓戒慎恐惧,所谓致曲,《孟子》所谓存心养性,所谓反身强恕,凡此之类,关于私德者发挥几无余蕴,于养成私人(私人者对于公人而言,谓一个人不与他人交涉之时也)之资格,庶乎备矣。虽然,仅有私人之资格,遂足为完全人格乎?是固不能。”而薛去疾向庞奇讲授西方古典文学作品时,从中提炼出的价值观“平等、公正、尊严、自由、正义、人道……一直分析到谅解与宽恕”,却大体属于公德范畴。对于薛去疾来说,最好的选择是以私德修身,以公德处世,但他怎么可能做到?他既然能在文革中卑躬屈膝接何司令的大衣,当然能在新时代为了保住房子跪向麻爷。
薛去疾的可悲之处就在于,历史使然,他从少年时代已与传统做了某种断裂,当他向西方学习的时候,他虽然全心接受了西方的核心价值观,但“自由、平等”的价值观是解决不了灵魂有无、生命的意义这种形而上的大命题的,他能接受这背后的上帝吗?即使他已经有了基督教倾向,他所生活的中国社会的缩影、“三不管”的红泥寺街的人能接受他吗?他一跪之后虽自谓灵魂已死,但并没有想到还要接受庞奇的审判——来自古老中国的审判。他该何以自处?他的困境恐怕也是大多数当今中国知识分子的困境。
而庞奇所代表的古老中国的困境,也是作者重点着力所在。改革开放以来,经济高速发展,古老中国就好比乘车开上了高速公路,以致《飘窗》中人动不动就“钱不是问题”,甚至在面对整个世界的时候,我们都会生出这样的自豪:“如今世界经济低迷,风景这边独好,中国的官员、商人,口中多会说出这五个字来”。但经济发展就能解决一切问题吗?书中借庞奇之口道出了作者的忧虑:“他就好比虽然开着辆豪车,听着美妙的歌曲,在高速路上畅快地往前,但是,他的目标在哪里?哪里是他的终点?哪里是他自己的家?家里有哪些自己的人?”一言以蔽之,中国向何处去?发展的终极目标是什么?
《飘窗》中屡屡提及《清明上河图》,国宝《清明上河图》因传神描绘了近千年前北宋汴京城的盛世景象而著称于世。但近年来据著名学者曹星原、余辉的精湛研究,指出《清明上河图》上描绘了惊马闯市、船桥险情、官员争道、军力懈怠、城防涣散等社会问题,对被陈寅恪先生称为“中华文明造极于赵宋之世”的宋朝衰败做了精确预言。张择端在画中只描绘了景象,而并没有给出解决方案,《飘窗》在这一点上致敬了《清明上河图》。也许人类千百年来的画卷始终盛世与衰败、富强与隐忧同在,我们所有的忧虑与担心最后只能化为虹霓森林公园上空的喜鹊“叽叽喳喳”三两声吧!
注释:
① 《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三联书店,1988年,第29页。
②同上,第50页。
(作者单位: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