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哲
雪茶(外一篇)
□扈哲
总想喝一杯雪茶,这种念头源于《红楼梦》中妙玉为宝、钗、黛三人泡制的那一壶梅花积雪茶。闲暇时,曾经无数次臆想雪茶的味道,那种想象出来的茶香强烈地诱惑着我,无法释怀。但每逢雪季又总是错过,周而复始,雪茶竟成了一个年年都在期盼的梦。
今年第一场雪落,朋友便提议煮雪茶喝,立即勾起我旧时的想头,便迫不及待地欣然赴约。
选择山间泉水旁边的避风处,收集了一些松枝上洁白的雪,放入水壶中开始加热。其实按照古法雪水煮茶的程序应该是经年雪水融化、过滤后加热使用,但我们无法真正效仿,只能取其形式罢了。水开了,开始泡茶。升腾的水蒸气在寒冷的空气里散发出若有若无的清香,一股暖意荡漾开来,朋友们禁不住暖意与香气的诱惑迅速聚拢,围茶炉而坐。茶叶只选了一种,是我平素最喜欢喝的铁观音。滚烫的热水,乍一冲泡到茶叶,一缕浓郁的茶香便扑鼻而来。微风轻拂,香气快速地弥漫开来,让人有些眩晕。每个人的眼神热切地仿佛能够融雪一般,然而煮茶的朋友却如平素一样淡定,不落程序地温壶、洗茶、冲泡,我们也只好静下心来耐心等待了。
第一壶雪茶泡好了,每个人只分得一小杯底。我吝啬地喝下一小口,只觉一缕浓香从口鼻直入心里,甘冽无比。惊讶与恍惚间,耳边仿佛有丝竹响起,自己好像成了大观园里的女子,轻言、浅笑、莲步,品茶、咏梅、对诗……正痴迷中,远处两声轻轻的汽笛,把我从遐思中拉回来,不禁偷偷笑话自己太爱对景入情了。第二杯雪茶依然甘甜无比,第三杯茶香亦浓,第四杯开始便淡若清风、怡然自得了……茶至半酣,我才有闲空打量起周围的景致。这是一个三面环山、树木稠密的小山坳,只因是雪后,树木一改往日的枯败与苍老,显得格外多姿多彩。有的好似粗犷的汉子,带着狗皮白帽昂然屹立风中;有的如爱美的女孩,娇躯上点缀着白色的狐毛在阳光下摇曳多姿;有的却又如朴素的邻家女子,一袭白衫,轻歌浅唱,羞涩得让人怜惜。远处山峦的景致看不清楚,星星点点的雪散落其中,犹如一幅精心绘制的水墨丹青一般。天空中,三三两两的鸟儿踯躅盘旋,又突然间飞去,让人心中顿时空空如也。此时正值傍晚,天空呈现出冬日里少有的蔚蓝,云一朵一朵地自由地飘浮着,在天的尽头汇成一抹厚重的云带,让人心中横生一种苍凉。不一会儿,云带又开散,露出一片霞光,仿佛佛光普照一般,若不是亲眼看到,还真无法想象云卷云舒也会如此地动人心魄。
我默然伫立,任凭着风吹乱我的长发,亦无心思整理,一丝冰冷滑过脸庞,才发觉眼中不知何时已经泪水莹然。此时此刻,我肆无忌惮地放纵着自己的情绪,不管风,不管雪,不管夕阳,不管人生,唯有自由的遐想,才不算是辜负了此情此景。
手中的那一杯清茶,热气氤氲,一缕淡香渐渐弥漫上来,轻啜一口,余香满怀。突然惊觉,原来人生的美好可以如此简单,只在一场雪,一杯茶,一缕夕阳,和三两知已而已。
最近陪父母回故乡探访老友,不期而遇那座已经离开了二十几年的老屋。对于我来说,故乡的老屋就像心灵里一座坚实的堡垒,任时光流转却无法摧毁。我生于此,长于此,情萌于此,但潜意识里又不想轻易触碰它,因为一旦走进回忆,便会陷入时光的落差里羞愧难当,甚至会痛苦于自己的韶华逝去和一事无成。然而,道尽路转,老屋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面前,突兀地令人无法回避。慌乱中,我竟然忘记了它曾经是我魂牵梦绕的家。
伫立在老屋面前,良久无语。它似乎没有改变,却又分明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那种牵肠的思念,如此的熟悉和不可抗拒。真的说不出理由,一股原始的依恋冲出心田。我呆立在阳光中,仿佛已经晕眩。
老屋是当年父母初做教师时分的公房,相当于现在的单位家属楼。“一并排”两趟平房,每家每户都是门挨着门的,院墙低矮的邻居抬头就可相互望见,平添了许多亲近感。我家的老屋位于最前面的一趟南数第三家,砖砌的瓦房,木的门,木的窗,面积为当时标准“一间房”面积的1.75倍,也就是35平方米。里面的结构也是当时的标准格式,一进门就是做饭的地方,土话称为“外屋地”,里面有一个大房间,通常是一铺大炕,再往里面会有一个“小里屋”,通常都是给长大了的孩子或是客人居住。我家也不例外,“小里屋”便是我和妹妹曾经的“闺阁”,姐妹俩在这里一点点地长大,同许许多多的少女一样,每天不论晨昏,用美丽的梦和成长的脚步,装点着这个简陋的“小里屋”。
仔细算来,我十六岁之前的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不过,那时年少轻狂,觉得人生过于漫长,岁月太过枯燥,只想着如何快快地长大,如何按照自己的梦想安排人生,似乎对老屋没有太多的感情。于是,日子就在对时光的催促和每天编起的发辫里溜走了。直到有一天, 我们全家搬离了老屋,来到了一个新的城市。每当夜幕降临,躺在自己单独的小床上时,我才感到无比的失落和想念。稀里糊涂睡过去后,故乡的老屋里的一切便会肆无忌惮地充斥在梦里。有时会梦见和小伙伴玩耍的小胡同,有时会梦见妈妈在“外屋地”做饭的背影,有时会梦见我学习的小门房,甚至还会梦见我曾经偷偷喜欢的一个小哥哥……一切的一切,让我有了一种撕心裂肺的疼,我知道那叫做思念。但是那时交通极为不便利,坐车回故乡需要两三个小时的时间,对于极度晕车的我,真是个天大的事。加之年少的我也怯于将这种无理由的想念讲给父母听,因此回故乡看看老屋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竟然成了我迫切盼望实现的梦想。
后来的时光中,我家又搬了几次新房子,住上宽敞明亮的楼房。如今我自己也有了温暖的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故乡的老屋悄悄退出了我的梦境,似乎已经尘封在我的记忆里。
但走进那座小城,望见那座小屋,我才如梦初醒。我不仅仅是父母的女儿,也依然是老屋的女儿。年少时的林林总总,如潮般涌来……父亲为高考学子辅导的身影,闲暇时与朋友高谈阔论的英姿,母亲香甜的饭菜、温暖的怀抱,我和妹妹共同成长的场景,甚至姐妹俩的吵架的声音都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隔壁邻居张大娘的黏豆包,齐大爷家的红茶菌,铁蛋弟弟家的菜园子,都如画般浮现在我的眼前,让我甘之如饴,如醉如痴。原来,老屋还在,时光还在,它们统统都在我的记忆里。
目前房子的主人是位大姐,朴实、热情。虽不相识,却因为是同一座屋子的主人,平添了几分亲近,刚一见面便和我们亲热地聊了起来。她说:“你们太幸运了,我就今天在家休息,否则你们根本进不来屋。”她热心地带着我和父母参观她的(也曾经是我们的)家,一处一处地指点着、对照着今夕的不同。父母似乎年轻了许多,欢快地在屋里穿梭着,比划着他们当年的摆设,讲述着每个角落曾经发生的故事。狭小的屋里,霎时间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我没有多插言,只是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入定一般安静,不过偶尔也会跟随着父母的笑声傻笑一下。我仿佛回到了当年,成了那个爱做梦的小丫头。
此时此刻,年近古稀的父母亦是心潮澎湃。这里毕竟是他们相亲相爱、生儿育女、抒写青春、意气风发的地方。我偷偷看了父母一眼,他们的眼中也如我一样,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那是记忆的光芒和热爱的光辉。故乡的老屋,原来你一直在我们一家人的生命里。
在探访老屋的过程中,父母还偶遇了四十几年前的老同事和他们刚工作时教过的学生。几双大手相握,几个臂膀相拥,久久不想放下,无言的注视和激动的泪水诠释了重逢的喜悦和岁月的厚重。虽然我未能遇到儿时的玩伴,但失而复得的记忆,却让我的心如孩童般的跳动着,我知道我又一次彻底地被老屋征服了。
听说老屋已经列在旧房改造规划里,也许在不久的将来,这里会变成一座高楼,或是成为一座花园,老屋也只能随着时代的发展成为历史的见证,归于尘埃。但这又何妨呢?它的模样早已印在我的记忆里,融进我的灵魂中,成为我一辈子的珍宝,这已经足够了。
责任编辑 董晓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