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体温

2015-11-17 19:57高维生
海燕 2015年11期
关键词:疯狗斧子黑子

□高维生

自己的体温

□高维生

走街串巷的“锔锅匠”

胡同里响起“锔锅,锔碗,锔大缸”的吆喝声,谁家的盆摔漏了,碰坏缸的,循着声音走出家门,拎好修补的东西,来到胡同口的空地上。

年轻人很少有人做这个活的,来我们大院的“锔锅匠”,是一个清瘦的老头,留一撮白山羊胡子,穿一件蓝工作服。老“锔锅匠”的脾气好,从看不到他大声说话,有一次我的电工刀子不快了,他在浅灰色的磨石上,帮我磨得非常快,而且不收一分钱。“锔锅匠”的到来,不多大一会儿,周围聚起一群人,大多数是手中有要修补的活儿,也有凑热闹玩的人。“锔锅匠”的挑子,是取之不尽的宝囊。一根扁担挑在肩上,一头是小火炉和风箱;另一端是立式的箱子,有小抽屉装一些工具,小零碎的材料。圆木支撑起的人字架,吊挂的小铜锣,细链拴的小铁槌,随着“锔锅匠”的脚步晃来荡去,自然地撞击锣面,发出叮当的响声。“锔锅匠”的吆喝声,还有人们熟悉的锣声,一听到这些声音,人们知道“锔锅匠”来了,坏东西找出来,拿给“锔锅匠”修理。

每家每户的生存环境差不多,家中的孩子多,碰破一个碗,摔坏盆子是常有的事,不可能经常添新的东西,也不可能有多余的钱买新的。很多家里大人上班,熬苞米馇子粥,让孩子们做。孩子们贪玩,使用的大铁锅,稍不注意将锅烧红了,这时应该冷却下来。而孩子们年纪小,吓得晕头转向,舀一瓢凉水倒入锅中,经冷水一激炸裂。锅被烧漏了,舍不得扔掉,买新的又不愿意花钱,对付几天等“锔锅匠”修补。

“锔锅匠”来了,地上支起“家巴什儿”,我有事没事围在那里,看着小火炉燃起蓝火苗,“锔锅匠”手中的金刚钻,它能在瓷器上钻出细眼,然后穿过小锔子,修补瓷器、陶器、铁锅等。锅上一道裂纹,碗上掉下的碴子,一些不太大的毛病,不一会修补好了。我同学家的一个黄铜盆,是她母亲结婚从老家山东即墨带来的,跟随她大半辈子。早晨洗脸时,手湿发滑掉落地上,摔出一条长口子,他母亲心疼好几天。我看着“锔锅匠”不多说一句话,将金刚钻沿着裂开的口子,打了两排小眼,敲上锔子,补好以后,盆中装水不漏一滴。

“锔锅匠”坐在小板凳上,膝盖蒙上黄帆布,他将坏的东西,仔细地瞧一遍。“锔锅匠”拿出刷子,小心地将裂缝刷干净,不留一点脏污。如果是一只碗,他将破损的茬口,按原形状拼合恢复,然后用有钩的长绳,将钩挂在碗边上,扎紧不要散架。绑好后的碗,夹在两腿中间,钻出一排小孔,取出几个铜锔子敲打,嵌入小孔中。这不算完工了,还要在裂缝涂上油灰,这样才算锔完了。“锔锅匠”干活时,很少和人搭话,工具和手那么的和谐,手与工具,工具与手,一看有年头了,他们之间的情,不是简单几句说清的。破烂的东西经过他手的整修,重新投入生活中,给别人带来快乐。

一天下午,我将锅坐在炉子上,进屋去取东西,出来一看锅底烧红了,赶紧将瓢中的水倒进去,只听一声脆响,水顺着裂缝漏进火苗上,腾起一阵烟雾。锅坏了几天后,胡同里响起叮当的铜锣声,传来“锔锅匠”的吆喝声。这声音盼望好一阵子,我拿着坏锅,奔向胡同口的空地,看到“锔锅匠”的担子摆好,他和大家打招呼。“锔锅匠”看了我家的锅,他很快生起小炉子,拉着风箱,火燃得旺起来。“锔锅匠”拉开抽屉,拿出专用的器具,从里面捏出碎铁粉,放在坩埚中。将铁水倒入凹型的模子里,“锔锅匠”将模子扣过来,摁在锅的漏处不动,等铁水凉透了,堵好锅的漏眼,修补的锅拿回家使用了。

“锔锅匠”隔三差五地来,只要胡同里有吆喝声,各家准备好修补的东西来到空地。时间久了,“锔锅匠”对于大院里的人认得差不多了。

朋友大黑狗

这是夏天的一件事情,我第一次闻到恐惧的气息。那天大人不许孩子们出门,都待在家中不敢越过门槛。我和妹妹站在门前,她个子不高,脑袋刚过玻璃框子,眼睛受到各种小道消息的影响,露出惊恐的神情。我的脸贴在玻璃上,压扁了鼻子,观看外面的情景。

居委会下通知,镇上发现一条疯狗,不准孩子出门,怕被咬了得狂犬病。昨天晚上,妈妈下班回家时,就警告过我和妹妹,如果让疯狗咬了,患上狂犬病,就和疯狗一样。人变成疯狗,多么可怕,我不敢想后果。

胡同里静悄悄的,没见别的孩子们出来玩耍,只有几个向胡同外走的大人,手里拎着草筐,可能去市场买菜。黑子没有来,今天镇上打狗,它会不会遭殃,我真替它担心。黑子是流浪狗,谁也不知它的家在哪儿。每天上学的时候,它早早在胡同口等我们。我每次都喂它一块饼子。它看见我一出现在胡同口,就摇着尾巴跑过来,呼哧呼哧的声音,在向我表示友好的问候。我掰一块饼子扔向空中,黑子一个腾跃,张口接住下落的食物。一路走,逗着黑子吃完饼子。到了学校门口,黑子自觉地停住,不再往前走了。有时,我端着一个小瓶子,里面装上肥皂水,用一根废圆珠笔芯蘸一下,然后在另一边一吹,一个个晶莹、透明的泡泡,在空中颤悠悠地飘浮,黑子激动得汪汪大叫,想抓住游动的泡。

黑子偶尔在课间闯进学校里来,下课时,同学们在空地上玩撞拐。盘腿的时候,我的平衡性不好,总是不停地蹦。有的同学,单腿独立不动,好长时间。我的个子不高,力气不大,一般斗不过别人,撞几下子就被打败了。有一次鞋子掉子,惹得黑子冲着同学大声狂叫。顿时一片混乱,狗叫人赶,人追狗,狗撵人。直到上课的电铃声响起,坐在座位上,浑身是汗,被撵的同学在后面,恶狠狠地踹凳子,老师点名批评,说不允许这条黑狗再踏进校园一步。以后见着它来就打,碰一次打一次,碰两次打两次,绝不手软。

那天放学,我没回家,一个人来到校园边的杨树林,坐在一株树下,脑袋靠在树身上,闭着眼睛,听鸟儿一声声欢叫。我心里有事,对老师在课堂上的点名,其实很不服气。黑子没有咬同学,是他们打它,黑子才追人的。黑子很懂事,一般不惹是生非,平时连鸡都懒得撵。皮肤一阵痒痒,我睁开眼睛一看,一只小蚂蚁爬上了腿,我拇指压住中指,蓄势待发,放在膝盖上,等待前来的小蚂蚁。它不知前方有危险,只是一股劲地往前走,我猛地用力,弹出的中指,把小蚂蚁打出很远,落入草丛中。

这时,黑子不知从哪儿冒出,一路小跑过来。站在我的面前,黑子似乎觉察出什么,我不搭理它,它无辜的眼睛盯着我。林子凉爽,交错的林阴,遮挡巨大的阳光。树枝间隙漏下的光,在地上投下无数条光的河流。黑子的身上,也有几条光线。肚子里的气消退了,黑子摸透心思,恢复快乐的样子。一只黄蝴蝶在草尖上飞舞,黑子突然袭击,一下子扑过去,黄蝴蝶轻盈地飞走。黑子恼怒得嗷嗷大叫。我起身,背上书包,向林外走去。黑子马上冲到前面带路,草棵子被黑子撞得哗哗地响,惊飞的鸟儿,箭一般地飞向远方。

下午是在焦虑中度过的,镇上的疯狗到底被抓住没有,急切地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个年纪,正是孩子们疯玩的时候,憋在家里不准出门,我只好坐在窗台上,敞开窗子,望着窗外。

中午母亲回来吃午饭,说街上的警察出动,到处追打疯狗。母亲的讲述,不但没有增加我的恐惧感,反而激起了好奇心。我在电影里看威武的警察持枪,坐在三轮摩托里,追击逃犯。邻居老刘家的大姑爷,在派出所当警察,他弯腰时,腰间挎着枪套露在外面,枪用一块红绸子裹住。老师在作文课上,教导我们如何树立英雄的高大形象,我有一篇作文,就是写了电影中这一情景的。母亲说,现在见狗就杀,不管是疯狗不是疯狗。黑子我没见到,不知跑哪儿去了,我开始替它担心了。

我扶着窗扇,站在窗台上,向胡同口望去,明晃晃的阳光下,什么也没有。我的耳朵在寻找声音,特别是清脆的声音,如果枪声响了,说明疯狗被打死了,一切都结束了,黑子也就逃过一劫。胡同里的动静,我看得一清二楚,不知待了多长时间,始终不见黑子的影子。懒洋洋的下午,躺在炕上,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黑子一阵猛烈地奔跑,它竟然登上帽儿山,注视山脚下流淌的海兰江水,眼睛中流淌出湿润的泪水。一群乌鸦,铺天盖地压来,团团围住黑子。黑子和乌鸦变成一体,分不清乌鸦和黑子,在山顶如同一堆升起的黑云。朦胧中被妹妹摇醒,我被吓得大汗淋漓,嗓子里塞住东西一样,咽也咽不下去,吐也吐不出来。妹妹说:“杀狗了,黑子让他们逮住了。”

我爬起来,忙问在哪里,妹妹说绑在胡同外的电线杆子上。我向胡同外跑去,远远地看到那里围了一群人。

电线杆子是一株剥皮的松树,周围一片空地。孩子们天天在这里玩耍,踢格子、藏猫猫时,电线杆子是家门。游戏一开始,找人的孩子,脸朝电线杆子,双手捂住眼睛,大声数数,数到十后转身找人。黑子常和小朋友们在这里玩耍,有时我去找人,黑子在前面跑,我跟在后面,很快就找到了被找的人。同伴提出强烈的抗议,说这样不算能耐。

我跑到人群的后面,透过缝隙看到的是一幅惨痛的情景。勒狗的几个人中,一边抽烟,一边交流这条狗太老实了,一点不反抗被逮住了。一个双手倒背的人,指甲很长,穿着一身黄军装,长统黑靴子,手中还拎着一根粗大的木棒子。黑子被勒死了,一根铁丝捆住脖子,四条腿无力地耷拉下来,粉色的舌头,伸得长长的,嘴边有些黏液淌出,地上有一片尿迹。我不敢想黑子绝望的叫声,它挣脱不了铁丝的束缚。围观的人群中,有人说这狗可炖一锅狗肉汤,有人说是疯狗,他们说得有滋有味,没人注意到我咬牙切齿的神情,也不知我和黑子是好朋友。

我不等人群散了,向反方向跑去。

学校的操场空荡荡的,学生放学回家,篮球架下已无人玩球了。我坐在大门前的石柱子下,两手抱膝,头埋在膝间,泪水控制不住地流了出来。在这个世界上,从此再也听不到黑子兴奋的叫声了,我再也不能和它一起玩耍。

我抬头时,天边喷出的彩云,染红半拉天空。色彩形状不一,有一条黑子样的云,在向我奔过来。这可能是大人们说的魂吧,它是黑子不肯散去的魂灵。

母亲的手影

祸是由感冒引起。上午课间操结束,我和同学没有回教室,在操场上乱跑,身上出了很多的汗,我摘下棉帽子让寒气吹散头上的热气。

中午回家时,感觉嗓子不舒服,鼻子里不通气,母亲说我感冒了,我说不可能的事。吃完午饭又匆忙去上自习。两节课下来,浑身软绵无力,脑袋发热,我知道这是发烧。回家的路上,艰难地走着,好不容易回到家中,一头倒在炕上。烧得迷迷糊糊,母亲给我脱鞋,盖被子还清楚,后来什么不知道了。

母亲叫我的名字,醒来时炕上放着碗,旁边有一瓶酒,还有一盒火柴。头如同炸裂一般,身子没有一点力气,连眼睛也懒得睁开。炕烧得烫手,我还是感到冷,让母亲再盖一个被子。母亲拿来温度计,用力甩了几下,然后夹在我的腋下,说不要乱动,量一下体温有多少。我任凭母亲摆布,意识有些不清楚,昏沉中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拿出体温计,看到上面标出的刻度,她说39℃。母亲在碗中倒了一些酒,划一根火柴,我看到火焰触到酒上,燃出蓝色的火焰。母亲帮我脱去棉衣,蘸着温热的酒,在身上搓起来,空气中弥漫酒的气息,酒浸进皮肤中,在母亲的搓动下,身子凉爽,顿感轻快多了。

身子搓完,还要搓脚心、手心、脑门,然后母亲将被子捂严,下地给我做饭去了。躺在被窝里,能看到窗子外的后园里,障子边上的两棵杨树,是春天学校植树的时候,好友高振东帮我扛回的树苗,它在寒冷的冬天,依然那么精神。几只“蓝大胆”落在上面,叽喳叽喳的叫声传进屋子里。人生一次病后,长一份伤感,说不清的情绪,撞得我想大声哭。

窗外的天色黑了,屋子里的光线变得暗了。母亲做饭的声音,铲子碰击锅的清脆声,炝锅的香味,顺着门缝钻进来,闻到这阵香味,引得肚子叫了几声。鼻涕不自觉地淌出,每咳嗽一声,震得头疼痛。母亲推门进屋,打开电灯,一束光赶走黑暗,我的眼睛适应不了强光,忙扯被子蒙住头。

母亲放炕桌的声音,妹妹们的说话,我感到刺耳,人生病心情变得娇贵,一点声音都是噪音。母亲掀开被子,叫我起来吃饭,我不愿意吃,因为缺少胃口。她扶起我身子,有病不能不吃饭,多吃感冒才能好得快。

我吃的是母亲的手擀面。面条粗细均匀,卧一个鸡蛋,撒上紫菜和胡椒粉。吃得浑身是汗,母亲催我钻进被窝中,捂出一些汗,这样感冒就好了。

七点多钟时,突然停电,屋子里一片漆黑,只能听到说话声音。母亲摸索找到抽屉,里面放着从“红向阳”门市部买的黄纸袋装的五支一包的大蜡烛。听到抽屉拉开声,母亲找到蜡烛,吱啦一声,火柴擦在磷面上,一团微小的火焰,在黑暗中跳跃。母亲一手弯成弧形,挡着走路带来的风,怕吹灭燃起的烛光。妹妹们进入睡梦中,我昏睡一下午,白天睡得太多了,这时烧退了,到来足精神头。蜡烛插在酒瓶子口上,做成一盏移动的灯,灯芯偶尔跳动,闪现一朵猩红的火花,滴下的烛泪,纠缠瓶壁上。我不时地掐一撮烛泪,它还带着热度,在手中捏来捏去,最后变硬扔在地上。

注视燃烧的蜡烛,我用食指在火焰中扫来拂去,弄得火焰一阵抖动。母亲说道:“不要玩了,我给你唱歌,像小时候一样睡觉吧。”母亲清清嗓子,唱起她喜欢的一支歌: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来这里

我问燕子你为啥来

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小燕子,告诉你

今年这里更美丽

我们盖起了大工厂

装上了新机器

欢迎你

长期住在这里

母亲年轻时看过的电影《护士日记》插曲,也许是旋律引起她的记忆,我看到母亲借助烛光,十指交叉一起,双手做出燕子的形状投映墙上。母亲的手变得灵巧,一会儿变成小狗,一会儿变成兔子,母亲的手影动物在墙上奔跑,将夜推向深处。酒瓶子中的蜡烛,一点点地燃烧,在光与影交织中,我被童话般的手影动物催眠,不知什么时候进入睡梦中。

斧子的尖叫

绝不是突然发生的事情,早就有一种预感,只是我感觉不到。学校停课一个月,去布尔哈通河捡“战备”石子。从我家到东铁桥,有二十多里的路,步行要两个多小时。每天七点钟出发,书包里带着一瓶水,装午饭的饭盒。手中拎的盆子是用来盛石子,还有一铁丝做的小钩子。每天顶着日出,背对落日回家,一个星期下来,我吃不住劲了。我央求母亲替写病假条,说感冒发烧请几天假。母亲蹲在地上,信纸铺在炕面,拿着圆珠笔,蓝色的字出现在纸面,每个字都是亲切可爱的样子。它们带给我的时光,不需要捡石子。

桌子上的半导体收音机,播放“新闻和报纸摘要”,我推开院门,向前排房子的同学家跑去,我让他帮捎给老师的假条。

妹妹们上学去了,母亲上班,出门时嘱咐两句:“一上午,不要光玩,劈点柈子。”我爽快答应了。我瞥了一眼斧子,它立在角落里,斧头触在地上,不长的柄指向天空。斧头上的刀锋,散发诱人的光亮,金属的活力藏满等待。只要手握住木柄,一种情感注入斧子,它将跟随主人,去每一次冲击。一缕阳光照在斧子的旁边,我伸出的手穿越光线,摸到斧柄,握住的一瞬间,我觉得力量爆发。

关好院子的大门,我从仓房里,一趟趟地抱大块的木柴。找来一把椅子,柴横在上面,脚踩住,弓起身子,用拐子锯,一下下地锯断。不大的空间,被锯木的声音塞满,锯末子撒落一地。木质的香气,随着锯声的撕扯,四处乱窜。斧子躲在一边,刀锋吮吸木的气息,也期待我手的到来。

我身上出汗了,进屋掀起缸上的盖帘,舀了一瓢水,一口气喝净。我拿起炕边的半导体收音机,里面传出英雄李玉和的唱段:

临行喝妈一碗酒

浑身是胆雄赳赳

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

千杯万盏会应酬

时令不好风雪来得骤

妈要把冷暖时刻记心头

小铁梅出门卖货看气候

来往“账目”要记熟

困倦时留神门户防野狗

烦闷时等候喜鹊唱枝头

家中的事儿你奔走

要与奶奶分忧愁

我受到李玉和“一碗酒”传染,我顺手拎起斧子,蹲下身子,锯开的木柴的横截面,溢出的木香味扑鼻。我挥起手中的斧子,急不可待地劈,木柴在斧子的面前,任意地被劈杀,没有抵抗的能力。冰冷的金属和木质的碰撞,产生的结果是破碎。一斧子下去,木质扯裂,丝丝相连。我小心地撕开,怕刺扎在手上,细小的木刺钻进皮肤里,需要用针一点点地挑。胡同里飘来吆喝声,“磨剪子来,抢菜刀。”过几天,有一个挑担子的老头,走街串巷,担头吊挂的小铜锣,随着担子的摆动,叮咚叮咚地响。他每次来都在胡同口的电线杆子前停住,那儿有一块空地,往来的人也多。我时常在一旁,看他磨刀磨剪子,磨刀老人的担子放在地上,正好骑在上面,磨石卧上头,一个小水桶以及抹布刷子,这就是他全部的工具。

我一阵莽撞的劈砍,胳膊有些酸痛,我看了一眼斧子的刀锋,用拇指肚试了一下,感觉不快。

搬出青磨石,学磨刀老人的样子,找一支破毛笔,蘸着脸盆中的水,刷在磨石上。水洇湿石面,半导体收音机里,传出一阵锣声,疾促的鼓点,它们交织一起,烘托剧中的气氛。我一时兴起,左手举起斧子,右手拿条形磨石,对着刀锋一通快速摩擦。我感到右手的中指,被划了一下,皮肤张开一道口子,接着红色的血涌出来。我当时蒙住了,看着血往外冒,不知该如何应对。左手的两根手指奋力挤压右手的中指,还是止不住血。半导体收音机里的打击乐,越来越急,扰得我心更烦乱。斧子躺在一边,血滴在上面,浸进木纹里。我不敢再看血染的手指。血是从皮肤中往外吐,而不是流淌。平常手指碰破,都要上“紫药水”,缠上一块纱布。

我紧捏手指进屋中,拉开抽屉,找到一瓶“云南白药”。我往上倒一层,血野草一般地钻出来,又倒上一层压住不放。浓重的药味和血味,在空气中缠绕。我第一次面对这么多的血。我没有准备好,死亡这个词,一跳跳地出现,在我身边舞蹈不肯散去。我毫无力气站在那儿,一屁股坐炕沿上,软软地靠墙边。我等待死亡的逼近,眼睛不敢睁开。

后园子的母鸡下蛋了,发出咯咯哒的声音,一串串地飞进来。我回到现实中,知道死并未来临。“云南白药”止住血了,胸前的衣服上,染上几滴血迹,我回味短时间发生的事情,生与死都是一步之遥。

我走出屋子,院子里的光变得充足,斧子倒在柈子堆旁。我们对视,阳光下激情跑得远远的。我端着右手,受伤的中指不能伸直。

责任编辑 董晓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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