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扬州

2015-11-17 19:57宋广玉
海燕 2015年11期
关键词:杨广扬州李白

□宋广玉

李白的扬州

□宋广玉

那首绝句,一定是饱蘸了诗人的情感水墨,溢出那么多惊艳色彩,把一座城都鲜活起来。

一直鲜活了1200多年。

1200年之上,还有个1300年。

那也是一种鲜活。只不过,那首绝句太过于奢华太过于张扬了,那么漫长的一段历史,都只能做了它的铺垫,那么吵闹的一些朝代,都只能做了它的注脚。

让诗人如此抒情的城市,一定是积淀了太多的人文内涵,蕴藏着新鲜的风韵故事。它在尚未悟得历史脚步会走得那么悠久的时候,便开始构想繁盛与奢华,便着手描绘妖娆与丰腴。那是它注定会走得更远的厚重底蕴,是开着诗歌花朵的菩提树。

2013年初夏,因商事牵扯,曾在扬州滞留过两个星期。那段时间,我常常撇开聒噪已久的瘦西湖,撇开何园和个园,寻一条巷子,一个人,轻轻地来,轻轻地走。在那些逼仄的幽深里,探寻历史在这个城市留下的印痕,猜想着深墙里面的原色蕴藏,猜想是一家雕楼里的女子,用委婉缠住了诗人脚步,是哪一条巷子里的琼花树,以花香拨动了诗人的灵感。

其实这是我的一个执拗。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这样以为,阅读城市历史的最好去处,往往是那些被历史忽略的角落。它们就像一些储存午后时光的杂物间,随便翻翻,总能发现一些城市最初的记忆。扬州也是这样。曹李巷,青莲巷,雅官人巷,丁家湾,那些悄悄躲在城市角落里的无数古巷,那些被岁月洗亮的麻石路面,斑驳而高的青砖墙,虫蚀的黝黑木门,雕花的木格小窗,和那些躲在墙后边的幽静小院落。它们承载着这座城市最久远的历史韵味,总以一种凝固的阅读语言,向我们传递古城扬州的城南旧事。阳光摇过来,一袭白亮切去巷里的半片阴影,树的枝叶探过院墙,一些影子,在覆着绵长鼾声的瓦片上碰出轻响,水墨的回音,醇厚而悠长。我渴望有一扇小门会突然打开,走出一位青衫老人,拍拍酒壶邀我席地而坐,指点古今,饮酒吟诗。或者,哪家的庭院深处走出纱衣女子,丁香花一样从我眼前飘过,十里长街,二十四桥,引无数公子王孙“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我就看见了李白。

李白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拎着诗歌,一路吟咏着从江边走来。

从蜀中的江油出发,李白一定没有想到,他会和东南的扬州结下不解之缘。

扬州繁华热闹时候,江油一定是闭塞的。崎岖险峻的蜀道,阻隔了巴蜀与中原的信息传递,李白只能从来往邮役和商旅那里,得到一些关于中原和江南的婉约故事,却愈发撩拨内心的躁动。唐开元十三年,李白按捺不住出蜀游历的欲望,“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他选择了沿江出三峡的路线,一叶轻舟,两岸青山,入岳阳,下洞庭,游金陵,一路到扬州。

开元时的扬州,已经有了1200多年的历史。《尚书·禹贡》记载:“淮,海惟扬州。”便有“扬州”之名。春秋时期,吴王寿梦称扬州为邗邑。秦为广陵,汉改为江都,北周称吴州,隋文帝又改吴州为扬州,置总管府,并封杨广为扬州总管。

这个杨广,历史上一直褒贬不一,却与扬州有着绕不过去的情结。他36岁当皇帝,在位14年,数次亲临扬州。修大运河,改造邗沟,将长江与黄河两个流域文明通过水道连接起来。扬州的繁荣,杨广有着积极的贡献。颇为有趣的是,这位绯闻不断的隋炀帝还是位才华横溢的诗人。唐太宗读他的诗后对魏征说:“今吾读杨广诗,亦有千头与万绪。”杨广一首《春望》:“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斜阳欲落处,一望黯销魂。” 迷倒了多少隋炀帝的诗歌粉丝。《剑桥中国隋唐史》对杨广的评价更高,说他“是一位美好事物的鉴赏家、一位有成就的诗人和独具风格的散文家,他可能有点像政治美学家。”

杨广给大唐留下一个鲜活的扬州。自贞观至开元、天宝,扬州的工商、航运和农业日趋发达,新罗、高丽、日本等国长住客商达数千人。扬州港“帆樯如林、商贾如织”,被誉为东方四大商港之一,颇有今天大上海的风范。扬州以一种引领朝代风流的空前繁荣,成为大唐盛世数一数二的国际性都市。

这样的一个时尚城市,李白自然不能错过。即便是冠以帝王霸气的金陵,也无法挽留李白的脚步。

开元十四年春,李白第一次到扬州。扬州的繁华与浪漫,令来自蜀地的李白眼界大开。古运河商船连绵数里,东关街灯红酒绿,瘦西湖人面桃花。“市桥灯火连霄汉,水郭帆樯近半牛”,“夜市千灯照壁云,高楼红袖客纷纷”。香车宝马,才子佳人,李白浪迹坊间,酒朋诗友,彻夜笙歌。他后来回忆说:“曩昔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万。”李白所说之金,应为唐时的开元通宝。三十余万金,可买米近三十万石,这可是一个庞大数字。一年散尽,可见其消费的奢侈与挥霍。

在扬州近一年时间,李白写了《秋月登扬州西灵寺塔》《秋夕旅怀》《广陵赠别》和那首著名的《静夜思》,似乎再难找到其他有影响的作品。或许,是扬州的曹蒲酒太浓烈了,灌醉了诗人的意境;或许,是扬州的歌舞太香艳了,迷失了诗人的诗兴。或是扬州的女子太婉约,扬州的柳巷太幽深,扬州的二十四桥太难找,扬州的瘦西湖太缠绵。对于飘逸风流的诗人李白,这样的温柔乡只能迷离心智,不会滋润文采。但这并不能剥夺李白对扬州的眷恋,也不能剥夺扬州对李白的滋养。扬州属于李白,他“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啸傲凌沧洲”的诗才,只是在等待一个契机,一种情境,一个触发。

终于,这个契机让李白等到了。

开元十五年,得知友人孟浩然去扬州,二人相约于江夏见面。李白心里装满了思念和羡慕,饱蘸着情感的浓墨,写下了那首千古绝句《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

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

唯见长江天际流。

孟浩然是襄阳人,好游历,是李白十分仰慕的山水诗人。二人惺惺相惜,李白一首绝句,万千柔肠,把他对扬州的怀念、赞美和向往,对友人的惜别之情,风情万种地糅进了诗中,成为流传千古的绝唱,扬州也因诗而更加天下扬名。

其实这也不足为怪。我们稍稍地把眼界放开一点,就可以看到,世界上许多名闻遐迩的城市与风景,都与文人的渲染与鼓噪分不开。雨果于巴黎,梭罗于瓦尔登湖,沈从文于凤凰城,沃勒于廊桥。一座城,一个湖,甚至一个小镇一座小桥,都可能随着阅读而深入人心,这也正是文化的魅力。那是润物无声的意识入侵,是谈情说爱的永久占领。

此后的三十多年,李白又数次来扬州。究竟来了几次?有人说是三次,有人说是四次,也有人说是七次。1200多个年轮的磨洗,今天已经无法找到李白脚印的确切痕迹。连一生研究李白的清人王琦都说:“太白事迹多,多无实可考。”而于我们,这些都不重要了。我们只知道扬州属于李白,知道李白的美好时光是在扬州度过。那是李白他乡的故乡,可以让灵魂栖息的家园。瘦西湖、东关街。你在与不在,它们都在那里。你看与不看,它们也在那里。被历史眷顾过的城市,被文化浸泡过的城市,不会因人物的去留而兴衰,不会因朝代的更迭而沉寂。

2500岁的扬州,已经很老了。但扬州始终年轻。

生活也很年轻。

曾在烟雨朦胧的早晨看到一个场景:一位老婆婆坐在一棵古树下,不紧不慢地择着蔬菜。她的老伴正拽着一根长长的井绳,在不远处的一口古井里打水。那棵树正是街路的必经之处,那条路却乖巧地躲开了,绕个弯儿,悄悄地拐过去。那棵树安然地生长着,老婆婆安静地坐着,她们一点都不用担心来往的车辆。我心生温暖,却又感慨万千。连一棵树、一口井都这样敬畏的城市,必定会加倍地敬畏生活,敬畏历史和文化。这样的城市,你还用担心它走不远吗?

恍然中,我又看见了李白。他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拎着诗歌,衣袂飘飘于彩云间,指着一片蔚蓝对我说:你看,扬州在那里。

隋炀帝杨广走了。

谪仙李白走了。

杜甫、白居易、孟浩然、杜牧走了,苏轼、欧阳修、陆游、秦观走了,就连后来的康熙帝玄烨、乾隆帝弘历也走了。他们轻轻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但是扬州还在。

古巷还在,诗歌还在,文化还在。

青砖、木门、庭院、女子,大明寺、古运河、

责任编辑 董晓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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