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黎 衡
黎衡的诗
文/黎衡
叶子在秋冬不会凋黄的城市
柏树是死亡的修辞练习
它们说出了晚练老人的背影
沿着笔直的大道通向坟岗
呼吸、疾走、踩着尖石子路
从旧冢之间绕行,竹丛灯光细弱
避开了石头陵墓拱起的阻碍
但她禁止对碑刻拍照,让我想为
幽魂的底片一辩,举着手机
搜索太空中浮游的信号,确认我们
停在了陵园高处,尽管他们
比我们更高,在黑暗的磁极上休息
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死老鼠的气味
沿着便利店和彩票中心的外墙,
沿着日光的绸带,一直爬升到
烈日的魔方里,从红色的一面走出
来的女人,取消了从蓝色的一面
走出来的男人。她的空虚
展开为上午的广场。周围昏聩的
高楼,则互致哑谜,并为天际线上
烂尾的末日一样的台风云,提供了
肤浅的准备。是的,悬空的一刻。
他们坐上一块海水中的礁石,
伴着潮声的加速度,读巴列霍。
读他在阴天对四肢围成的
牢狱的诅咒,读他发现人类的
秘密像演奏狂喜的音乐。
他们的双脚在海水金色的
磷光里弯曲,被藻类驱赶。
旁边,一对银发夫妇一前一后,
站在沙滩上,隔着两米距离
平静地观看大海,仿佛大海很远。
他们也后退到沙滩,读另一首诗,
潮声越来越大。刚刚站立的
那块礁石,周围的海水一寸寸涨高。
天色晚了,海浪盖过了石头和人声。
他们睡得很沉,错过了为看日出定的闹钟,
猛然惊醒,从小屋冲向几百米外的海岸。
好像夸父在清晨闪烁的冷光中呼吸,在身后
追兵一样咆哮,他的脚步跨入了他们的脚步,
他庞大的身体挤出了他们的身体。
太阳是否已经升起,反倒变得无关紧要。
也许他们弄错了方向,也许岸边的山
遮挡了视线,或者这是个不走运的阴天。
奔跑,渐渐变成了内在的催促,一场与太阳
共同跑起来、与新的一天同时升起来的
仪式。一次完成。他们越跑越快,越跑越
喘息,四周空旷无人。终于在一片退潮的
滩涂上坐定。这时,一块深红色的徽章缓慢地
越过了海平线,为他们,进行了秘密的加冕。
博物馆
你的左眼和右眼、
鼻子、嘴巴、耳朵、四肢,
是十座博物馆,
收集历史、美和距离。
在开幕和撤展之间流转的
血液,让日升月落
沿着肌肤的纹理布景。
回忆和想象,
各自展开一条
没有尽头的玻璃走廊。
等待着睡梦来盗窃,
却一无所获。
你走进他们的博物馆,
像巨人睡在小人国。
四点钟的屋顶飞过了
五点钟的凤凰木
凤凰木飞过了
六点钟的斜坡书店飞过了
七点钟的工厂和迷路
迷路飞过了
八点钟的回到原地飞过了
九点钟的地下商铺
路人飞过了
十点钟的再次迷路飞过了
十一点上锁的后街
十二点我们在飞
飞向凌晨一点的回家
朝着睡眠降落
自然课本上写着:地球有自转和公转。
一个小孩在日光下,
越来越快地原地转圈——
就像速朽的钉子,
楔入了三次旋转的弧线交点。
四周的真空开始衰变,
太阳的光谱,滤过他的头脑。
而她想呕吐,想记忆,
在地铁、的士和公共汽车上
逐一失去平衡。
晕车是向黑暗的山谷
反复跳伞,拉开降落伞的刹那
风暴使她忽左忽右,
她的心房成为一座孤独的小屋。
一个沮丧的下午
像金色的糖块迅速溶化在沸水里。
在宇宙的杯中,
这清洁、透明、就要满溢的水,
从下到上
忽然变得浑沌、金黄。
起身,却没法站立。
推窗,推不动。
火车就要开了。
公路两侧的
行道树,
剧烈地晃动、碰撞,
不能溶解。
时间迫近,钟声在水底演习。
明天的一阵暴雨,
将为近景梅林关
和远景莲花山
默默转场。
过街天桥上
和公路涵洞下的
人影胶片,
与大地的座椅对称。
我们在不清场的
水边定格了拍照的游人,
观看着他们
私人美学的镜中镜。
有时我们坐在影院的最后
一排,等待一场电影开始。
“风随着意思吹,你听见风的响声,
却不晓得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这天晚上,我们从莲花山公园
绕出来,越过一座人行天桥,想去
初见时的广场吹吹风。窸窣的雨
使街道卷曲,行人都是影子。
但我们走反了方向,在从未见过的
路牌之间兜圈,梅林的街区
“都像叶子渐渐枯干,”“好像风把
我们吹去。”迷路使我们更饥饿,
更无知。我忽然记起附近有一座教堂,
于是带你去寻找,“风不住地旋转。”
经过斜坡、树丛,我们循着诗班练唱的
歌声,发现它,在风的无限安静中。
某地你曾经去过,后来把它剪成
一部老电影
某地你总是说起它、计划它
你约好的人过早死去
那个地方成了一具
透亮的骨灰盒
某地是你的安身之处,每天读它
读一封错字连篇的情书
某地会突然闯进你
一到那里就到了另一个地方
叠好地图,你问:“我来了吗?”
茶香在舌头上弹着钢琴
这时你才感到身体是水
窗帘桌几是雾
手臂在四散,晚霞状的客厅
撑满了悠长的海平线
脾胃中拨出小舟,脾胃是
不断延展的莲丛呀
你看这水样的短信传来
水样的楼梯朝下
在武汉这些年,我从没上过黄鹤楼
这个重建于1985年的旅游景点,几乎
跟我们同岁,从唐朝舶来的乌有乡并不在
这里,而在任何地方,比如我们寝室的窗子
比如,雪幕中的湖滨食堂,你看,它们都
靠岸了,当我们沿着樱花大道朝回走。
我们简直想要变成窗子的形状,将四年的
四场雪和愈来愈暗的天,锁成一个黑白的
入海口。那时每次,从下午的鸟声中醒来,从凌波门
进进出出,沿着402一直来到长江二桥,我总是
给你递烟,你则吐出呛人的黄色笑话,下午就这样
无限地延长下去,直到
今年冬至日的晚上,我们又聚在汉口喝酒,冷风
像特务一样搜遍了空旷的大街。据说
这是黑夜最长的一天,这是,你带着海水
独自飞向俄亥俄、哥伦布的前夕。
注:哥伦布是美国俄亥俄州首府,周昊读书的地方。题目是对《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的戏仿。
(责编:郑小琼)
黎 衡1986年1月生于湖北十堰,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现居广州。曾获刘丽安诗歌奖、未名诗歌奖、樱花诗赛一等奖、中国时报文学奖。有作品在《今天》、《剃须刀》、《诗刊》、《诗歌月刊》、《诗林》、《诗建设》、《飞地》、《象形》、《汉诗》、《青年文学》等刊物发表,并入选《中国新诗百年大典》、《21世纪诗歌精选》、《80后诗选》、《武汉大学诗人诗选》等多种选本。出版有诗集《圆环清晨》。兼事评论和翻译,译有理查德·威尔伯、威廉·布莱克等人的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