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方晨
■ 小 说
麒 麟
文/王方晨
1
文昌阁的钟声,最不靠谱,花十块钱可以敲三下,没板没眼,不听也罢。白齐格常把窗子闭紧,钟声却仍然能够透进来。那里住着几个老道,真不真假不假,不知搞的什么鬼,一下钟声就是一个心愿。
那叫什么心愿哪!虚浮不定,忽长忽短,藏藏掖掖,该叫“心律不齐”才对嘛。白齐格听进耳朵里,嘴角就不禁露出微微一笑。她知道,自己此刻就像寡妇。
“你去求个签看。”后宰门街的屠孝莉,数次苦心劝她,“或者就去半山兴国寺。有个元净大师,说的准着呢。中考、高考分数,姻缘,阳寿,官位,财路……没有他不能的。你只需请他到‘老牌坊’吃顿晚饭,忌着荤,除外不用多花一分钱。”
“少来糟贱佛门!都胡说些什么啊。再说一句我可就不理你。”
屠孝莉一点都不在意。“谁让你离不开我的?”她只是略显委屈,“我从后宰门跑来,刚才上楼还崴了脚,你忍心!哼,我要是先生也不给你回来。”
白齐格本是有男人的,就是小州。屠孝莉没见过小州,但知道小州搞过科研,当过主持人,现在南美做贸易。这都是白齐格亲口说的。白齐格从没让屠孝莉看过小州的视频。屠孝莉相信白齐格的话,因为白齐格还说过,“人嘛,总要活得专业一点。”听上去似乎受过“搞科研”的影响。
收集鞋子,就是白齐格所谓的“专业”。
在白齐格家里,各式各样的鞋子塞满了橱柜。除了买鞋,白齐格日常节俭,使这“专业”,可够“专”的。那些鞋子,极名贵的,有;极普通的,也有。真皮的,皮优的,布的,丝绳的,陶瓷的,木头的,五花八门。
屠孝莉第一次来白齐格家,白齐格就向她展示这些鞋子。她承认自己看花了眼,白齐格指着让她看一双鞋子,她的目光来回扫了半天,也没确定是哪双。白齐格的声音突然小了起来:
“你猜是什么皮的?”
鳄鱼、犀牛、河马、狮子、狗熊,甚至大象,迅速从她脑子里闪过,最后,她老实巴交地回答:
“俺可猜不出来。”
“人皮的!”白齐格声音猛一高。
屠孝莉把持不住,差点倒仰。白齐格哈哈大笑。她背对屠孝莉,伸手抚摸着那双水红色圆头搭扣女鞋。屠孝莉多么期望她突然转过身来致歉,“吓你呢。”屠孝莉立刻就会装着被吓得不轻,抬手擦汗。但她没有转身,收了笑声,就那样站着,浑然忘了身后快要灵魂出窍的屠孝莉。
这件事让屠孝莉很犹豫。晚上,一想起白齐格的话,就觉背上寒意凛凛。不过,她终于还是又来了。白齐格照旧领她观赏鞋子。那双水红色女鞋也还在原处,白齐格看都没多看一眼。她倒悄悄留意了一下,发现没有任何标志能证明它不是一双小牛皮女鞋。白齐格唯一一次送她鞋子,就是送的紧挨着它的那双。她穿上走路,贴心贴肺地好。
白齐格沉得住气,她不怕小州走丢。要是怕,当初就死活不放他出去。不管他是到了南美,还是南非,她都不怕。她没告诉屠孝莉,小州身边有她的眼线。
2
从饮食起居,到头疼脑热的,白齐格俱对小州了如指掌。依着干涉他,每天电话也打一二十个,跑也一二十趟。白齐格不这么做,或隔上十天半月,才联系一次。问他什么事情是否还记得,自己竟全忘了。问某件东西在哪里,自己翻箱倒柜找了整一下午,也没找着。时间长的时候,隔了有小半年。电话打过去,就说,咦,按错了,打你这儿了,还好吧。听小州的口气,好像从没疑心过。
白齐格还很年轻,屠孝莉猜她顶多不超过三十岁,真正笑起来的时候也就二十出头。屠孝莉不好意思告诉她,她大笑的时候确实很好看。明亮。只笑一点的时候反而显得有些阴郁,也让人丑了,不怎么吉利似的。屠孝莉甚至避免谈到小州,她总有办法让白齐格高兴。
为什么非得让白齐格高兴?屠孝莉才不那么笨。只知道哄人高兴,那就不是后宰门街的屠孝莉了。
屠孝莉有个婆婆,卧病在床多年。屠孝莉尽自己儿媳的义务,服侍也还算用心,但不哄她高兴,也没听她对人说过她一句不好。她丈夫自己不小心,喝了两杯扎啤,蹬三轮车给人送货,过青龙桥,咕噔,连人带车给摔下去,摔瘸了左腿。伤好了不怨自己大意,不长眼,反骂屠孝莉扫把精,一进他家门就带累他走背字儿。公司效益下降,干部贪污,产品积压,最终破产。这个男人,骂就骂吧,腿不好了,竟学会了动手。屠孝莉挨打,哭两声,不哭了。听婆婆在那厢拍着床帮说:
“冤业,快让我死!”
屠孝莉忍着疼,给婆婆端去一碗水。往婆婆跟前一站,不说话。婆婆就不骂了,接过水来喝下去。
白齐格知道她男人卧病在床。幸亏她家住的是瓦房,不然每日楼上楼下背丈夫下楼晒太阳,可够她受的。将来政府让她家搬迁,她说什么也不搬。再说,燕子恋旧巢,婆婆也不愿意。她对白齐格说谎,这都免不了。好在她说了谎,也都能记着,不会无意弄错,徒生尴尬。
要对白齐格说什么,也没特别的准备,关键要靠自己的临时把握,有时随口就说出来。
按理,寒暑易节相比国际风云,可能会重要一些,女人嘛。屠孝莉想象不出国外是什么。是一大锅滚沸的米粥?稀里糊涂。但屠孝莉从电视上看到某个国家战火纷飞,恰巧她家一个亲戚的朋友刚从那个国家回来,陪白齐格闲坐时蓦然想起这件事。
“我大表姨的二姑奶奶,有个人精儿外甥,”屠孝莉娓娓道来,“看把圈子兜大了,——从年轻就能干,到头还是栽进坑里。说不清是一拉克、二拉克,说打就打,他可是在那里做了五年的大工程……”
“我要出去了!”白齐格突然打断她。她一愣。白齐格脸色没变,但她马上就断定自己惹着了她。
屠孝莉一时想不起自己说错了什么。白齐格自顾站起来。这就显得有失常态了。站起来就往卧室走,连告辞的工夫都没给屠孝莉。
在白齐格走出卧室之前,屠孝莉及时走开了。屠孝莉最终没想明白,自己怎就冒犯了白齐格。事情来得突然,几乎夺去了她再次上门的勇气。她本想着就此放弃,但考虑相对于很多人来说,白齐格还是很好相处的,人又健康,年轻,心眼儿也还算好,要求也不苛刻,出手也还大方。
几天后,屠孝莉再来,是先上山,走到半山上的兴国寺,又从兴国寺东边的山道蜿蜒下来,傍着文昌阁,一路走到腊梅园,停在腊梅树下,朝白齐格家的窗子呆望了半天,才决定走过去。
白齐格没提那天的事,但白齐格付她的钱显然比过去多不少。她竟有了绝望的感受,迟迟没有抬手去接。
“拿着。”白齐格塞到她手里,“我的钱是干净的。”
3
住得起昂贵的山景房,家底肯定大不一般。屠孝莉不是没有猜测过白齐格财富的来历,有时候也会想到很不好的事情上去,但她总能克制住自己。屠孝莉有个原则,就是不让自己窥视客户的隐私。诱惑再大,也要顶住。
就像她的家庭,换别人离婚八次也离了。她不离!挨了打,她哭两声。就两声!她给家挣钱。侍候丈夫、婆婆,养女儿……话说回来,白齐格家有钱也不为怪。人家男人做贸易嘛。人家男人做贸易,家都顾不得回,少挣不了钱。
屠孝莉没想到白齐格会主动跟她谈钱的事。白齐格倾其所有买过一支超低价股,还不到一块钱,接近退市,却被某大国企并购。半年之内,股价涨了六十倍。逢高点,全抛,然后入手三套房子。当时房地产低潮,房地产商求着人买,还请人吃饭。房地产热,房价赛马。出手两套,留一套。
“好事都让你给碰上了。”屠孝莉没掩饰自己艳羡的眼神。
“是的,我赶上了好时代。”白齐格肯定地说。神情冷峻,不像是在戏言。
屠孝莉无语。
“它还给了我一个好男人。”白齐格说着,目光温柔起来。“那年我带他到村里去,连村里的小鱼儿都很喜欢。知道小鱼儿是什么吧。”
屠孝莉暗暗费神想着。她摇摇头。
“小鱼儿是个姑娘!”白齐格说,忍不住哈哈一笑。“这傻姑娘,见过我男人,非得闹着要跟我们出来。她以为城里好玩儿着呢。你以为小虫子小鸟儿也喜欢我男人?嘿,我男人谁都喜欢。”口气一转,“就我父母不喜欢。”说着,神色始落寞。
屠孝莉像在犯迷瞪。“等到天黑,找个西南角,去烧黄白红绿四色纸张,冲过往神仙三鞠躬,”她悄声儿说,“不出一年,你家二老就肯爱这女婿了。你别笑话我迷信,这可是我娘私教我嫂子,让我偷听到的。我嫂子娘家嫌我那哥没福相,我哥也争气,结婚三个月就吃胖了。你猜多少斤?一米七挂零的个儿,一百九十五斤!”
白齐格看她一眼。不笑。
“你拿没福的人没办法。”白齐格说,“好容易把二老劝到城里来,本想让他们住奥龙观邸那套房子。他们嫌大,不敢住。要是他们住到现在,房子又增值多少?世上偏有没福的人。”
“可不是咧?”屠孝莉接口说,“我那哥哥,吃胖了,胃,却不好了。我不说罢,敢情人是一张皮。”
白齐格独自沉默了,屠孝莉也就不再说话,心想,怪不得人家有钱,好运都让人家占了,那贸易做不做的吧。做好了好。做不好,空心人儿回来也无妨。反正白齐格有钱。
嗯,这时代是好,对有些人好,人家能够穿了兽皮,还想着穿人皮,可对另些人,就不好,比如对她丈夫。再比如……一丝悲凉远远浸过来,她及时打住。
那天,屠孝莉不可能真的沉入到悲凉里去,因为她刚得了报酬。回到家,背着婆婆数了数,比往常多了快一倍。婆婆感觉好些,静静躺在床上,她得以从头回想在白齐格家的情景,竟隐隐对白齐格不满意起来。
家里这么有钱了,还打发男人出去贸易,也太贪了些。你打发男人贸易,也找找近便好做的。天上飞机火箭嗖嗖飞着,也没听说她男人回来。屠孝莉若有了钱,看她怎么疼男人!男人爱扎啤,她弄一大缸,整天把男人用扎啤泡着。白齐格,你也太爱财了。你缺那识见,房子卖早了,还想怨在爹娘头上。你男人也太爱财了,家里这么有钱,省着给别人挣不好?房子再大,也只能睡床一张。好吃的再多,也只有胃一个。
白齐格承认自己爱钱,也知道小州爱钱。她对屠孝莉大方,屠孝莉哪里知道,其实她和小州一样,穷怕了。小州的二老也在村子里,白齐格没去过。小州不让去。小州说,你去了会很难过。会做噩梦。会晕厥。会打寒战……白齐格说,你想吓死我?
在城市找一个有相同经历的男人,白齐格感觉踏实,况且小州又是那样一个小鱼儿喜欢,小鸟儿小虫子都喜欢的男人。关键是小州也有过类似的想法。小州肚子里有墨水,会总结。小州说:
“格格,我们都是城里的农二代。”
听!他说我们!
他叫她格格!
他一直叫她格格来着。
4
格格。格格。格格。
那不是踏雪的声音么?小州决定离开白齐格,就是在一次踏雪之后。
腊梅园里腊梅开,梅花美人儿两相映。小州指指地上的雪,对白齐格说,叫你呢。白齐格没听懂,忽然明白过来,弯腰抓起一把雪要往小州身上扔。小州转身就跑。格格,格格,格格……满园子里的雪都在叫。
踏雪回来,没一点征兆,小州就对白齐格说,自己要搬出去住。
最初认识的小州,还是个刚从大学毕业的研究生。白齐格带他到老家去,身上衣服都是她买给他的。他从白齐格身边离开,穿的却是自己花钱买的。他有了份旱涝保收的工作,是在政府当公务员。铁饭碗。笔试面试,一轮轮全凭自己的本事。工资不高,够他吃穿。小州临走丢了一句话,虽然模棱两可,却让白齐格想起来心头发软。
小州说:“也许,我还会回来。”小州几乎是下意识地环视了一下房间,白齐格就断定,他根本走不丢。
舍得一时,方能拥有一世。白齐格不知怎么就认准了这个。小州的新住址,她看都没想去看。但她知道,那是一处公寓房。
小州搬出去才两星期,白齐格就能清晰想象出那处公寓房内部的格局。一张床,摆在主要位置。一张电脑桌,紧靠床边。一个简易衣柜,放在门后。一张折叠餐桌,放在阳台,自己一个人吃饭用不着,算是多余的。成双,只有椅子。晚上,坐一把,空一把。深伏在电脑桌前,啃他带回家里的活。他很看重自己的职位。
有时,白齐格想,是不是自己妨碍了他的工作?他陪自己的时间太长了,但这并不是她的要求。她不但没有要求他更多地陪伴自己,还觉得他这人有些爱玩儿。这么爱玩儿,是怎么把大学考上的?
其实那样的职位,给他带不来多少财富。白齐格替他算过一笔账,他工作十年,买不了她家的一间厕所。他工作一辈子,能买她半套房。退休之后还没钱买墓地。本市最贵的龙涎泉公墓,单价涨到三十八万啦。那他卖力工作,是为的什么?所以说白齐格不怕。只要他回来,一辈子什么都有。工作也就只当散心。
但小州工作出色了,白齐格也是高兴的。在单位,小州得到了领导赏识,才搬出去不到半年,就被市政府隆重授予了五四青年奖章。白齐格打电话祝贺他,他问,你怎么知道的?她像吓了一跳,忙说,你成了大名人,我还能不知道?从报纸上看的。本来她想请他出来聚一聚,他这一问竟把她的想头问了回去。
小州独居公寓,生活简朴。没女人来找。没逛夜店,甚至也没出去会友。白齐格在家里想到他,会想到一条静静养在鱼缸里的鱼。不是金鱼。是一条幽暗的大草鱼。草鱼养肥了待宰。终会让她弄回来。她吃鱼。小州,我等着吃你!
白齐格不慌不忙地等待,但听说单位安排小州单独做工程,还是慌了一下。实际上,是心里乱了一下。就像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要跑出来。跑出马、牛、羊、驴、鹿、大骆驼……又什么都不像。她立时就收紧了自己,不然身子就空了。她不管两天前才跟小州联系过,拿起电话就给他打:
小州很客气。“谢谢你总记挂我,我就要开始忙了,单位让我负责杨埠安置区筹备工作。”
白齐格语气淡淡的。“小州,你好好做哦。你还年轻。前程要紧。”
小州忽然压低了声音,说:“格格,我挺累的,你怎么不来看我?今晚。”
白齐格微微喘着。“你开什么玩笑?”
“真的。我就想着什么也不干。你养我。”
“你就会开玩笑。”
小州声音大了,笑说:“做完这个,我去欧洲。你去不去?”
白齐格说:“俺不去。怕头晕。”
放下电话,白齐格就哭了。白齐格骂自己:“贱货,就该守活寡!”她擦擦眼泪,出门下楼,跑到腊梅园,扯了一地梅树枝,又跑到文昌阁下面,在那里一遍遍想,自己要不要选个吉日良时,也去花十块钱撞三下钟。
三个心愿,一个是让小州回来,二个是让小州回来,三个也是让小州回来。老道,你们要是能让小州回来,白齐格愿出钱把你们全养着,养到你们一个个羽化登仙。
小州主事,开头也没看出什么变化。不过是来家晚了些。有人请他,不可能一一避开。来家都是坐出租。白齐格理解,那是不愿更多的人知道他的住址,也算他用心良苦。
每隔两三天,白齐格就会得到一次关于小州的信息。根据这些信息的重要程度,白齐格灵活付费。重要就多付。
有一次却例外。她的那个眼线告诉她,李工扔了双旧皮鞋。
这样的信息烂不烂?她当时就火了,说,我辞了你!那个眼线似乎不解,衣食住行到底包不包含穿鞋这项?她又吼,谁是李工!眼线无辜地说,不就是他嘛。她说,他什么时候是李工?眼线说,我看人家都叫李工程李工,也就叫他李工了。她更生气,我怎么不知道李工程?哼,都已经李工了,你做什么吃的!
这能怪白齐格生气吗?这都李工了啊!扔双旧皮鞋,白齐格也多付。
李小州摇身一变,李工了。中间还夹着个李工程。
白齐格头一次感觉到了不祥。好在眼线以后就不再说李工了。眼线如旧称呼他。他。他。他。白齐格知道是谁。他搞过科研,当过主持人,现在南美做贸易。
他不在南美做工程。后宰门的屠孝莉,弄明白再说行不行?什么工程?你大表姨的二姑奶奶她外甥,做的什么工程?天上落一炮弹炸一坑,专门盛你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人精儿。白齐格生气,你知道白齐格肚子里,撑的什么船,跑的什么马,吹的什么风?文昌阁,敲的什么钟!
5
白齐格立时就给小州打电话,恭喜你,李工。小州说,恭喜我什么?白齐格说,恭喜你做到李局。小州笑说,嘿嘿,这个工程做好了,我就有可能升任副局长。那么,我就可能是这个区最年轻的副局长了。白齐格问他,你叫李工吗?他说,这都是人家乱叫的。白齐格接着追问,你不是叫李工程吗?他说,嗨,那是上个月的事了,现在都叫李工。像不知道我是公的似的。
不说话了,白齐格。半天,才又叹息道,你不问我怎么知道你叫李工的。小州说,我做工程嘛。白齐格说,那我该叫你李工程,可我没叫。我叫李工你就答应了。小州说,我不答应那像什么呀。
白齐格叮嘱,好好做,小州。啪嗒,挂了电话。
过了一会儿,小州把电话打来。她没接。又过了一会儿,就发来一短信。
俩字:保重。
待会儿,又来一短信。
还俩字:李工。
白齐格想,你就逗吧。看你能挣多少钱?你要瞎弄,看不把你弄进去!你想瞎弄,也等等当了李局。
李局以后,再说罢。
小州没有瞎弄的迹象。每天回家晚,但总归每天回家。眼线都觉得没趣。张口说,一等男人家外有家,二等男人家外有花,三等男人花中寻家,四等男人妻不在家,五等男人下班回家,六等男人找不到家,刘姐,你想要哪种男人呢?没惹着白齐格,白齐格噗嗤笑了。
第二天,白齐格心里高兴,就把这个顺口溜说给了屠孝莉。屠孝莉说,我那男人是等外品,人都不屑给他编排。
白齐格主动问屠孝莉,兴国寺元净大师,说得准么?屠孝莉就说,怎么不准?别说我这样的小民百姓信他,大到省委书记、省长也没少求他指点。去年抓的那个黄副省长,也是求过的,偏他当了耳旁风。也别说求了,但凡你动了这心,喜信儿就发动,不定出门碰上先生,大包小包还得我帮着拎进来。
过几天屠孝莉再来,发现白齐格又买了双鞋子。满鞋水钻,乱眨着眼。屠孝莉没敢问价钱,却问,哪国的?白齐格棒着鞋子,只说,我求了个签。
真的?屠孝莉说,签上说啥?
白齐格说,还能咋说?心想事成。
屠孝莉合掌道,阿弥陀佛,我就说嘛,你早去文昌阁,也早放得下心。
白齐格根本就没去求签,还庆幸自己没去。什么样的好签,也会让屠孝莉阿弥陀佛给冲了。她为什么要给屠孝莉说自己去求签了?就是因为那天屠孝莉说,只要一动心,喜信儿就发动。她越是琢磨,越觉得这话应景,贴合她的心境。所以,她才去买了鞋子嘛。
所以,她才说自己求了签。
她想去求签,就是求了。签上四个字,心想事成。她敢说,世上所有人的心签,都是这四个字。
小州当了李工,小州还肯定能当上李局。世上所有人的愿望都应该实现,包括她。
屠孝莉走了。等到夜深人静,白齐格就给小州打电话,抑制不住声音里的兴奋。她说,我去文昌阁给你求了个签,你能当上副局长。小州像是刚睡醒,含糊嗯了一声。白齐格接着说,小州,我还想求元净大师……小州说,那你给我问问,最近我有些睡不好。白齐格同情地说,你压力太大了。小州说,有点儿。白齐格说,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当不上副局怕什么?小州顺着说,怕什么。白齐格忽然像噎住了。小州说,再见。
白齐格穿上才买的达芙妮水钻女鞋,在房间里不停走着。鞋子很合脚,虽然鞋跟有些高,但走起路来比老布鞋还舒服。走累了,穿着鞋上了床,躺下就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沉,第二天起来,浑身轻松。
心想,小州睡醒了也是这样。我睡醒了,肯定也是小州睡醒了。屠孝莉说的那句话,多对啊。
文昌阁有人敲钟。一下紧,两下慢。白齐格下床走到窗前,向外眺望。
白齐格才不去求兴国寺那些个歪嘴秃头呢。即使答应了小州,她也不去。其实吧,自己原本就是自己的大师。
6
从小州搬进公寓房,快两年,白齐格只是偶尔跟她找的那个眼线发火。比如上次眼线汇报小州扔掉旧皮鞋。她对眼线基本上像对屠孝莉一样满意,可两人从未谋面,因为人是从网上联系到的。白齐格不免会出现错觉,屠孝莉出门后就变成了眼线,驾一道青烟飞往公寓房,虽然她知道这不可能。两人声音不同。屠孝莉三十多岁,本地口音。眼线声音年轻,像四川人,她感觉与自己年龄相仿。
没想到,眼线也有失察的时候。立秋后的一天早上,眼线破例这个时间告诉白齐格,昨晚睡在小州房子里的是另一个男人。白齐格一惊,昨晚两人才通过话嘛,说他正点回来,难道是两个男人住在了一起?这就严重了。眼线说,也许我看错了。白齐格没有责怪她。她能实情禀报,说明她诚实。
眼线很快就打听清楚,昨晚小州确实没回,而是住在了舜耕山庄。走进小州公寓的是他单位一个姓丁的司机。小州不会开车,白齐格当初要给他买车,他不让。没上班前,白齐格开车带他四处逛,他坐车很享受。他不想学开车。他考上了公务员,才上班就开车人家会拿什么眼光看他?肯定开的又是好车。那丁司机身量、年纪与小州相差无几,难怪眼线会看错。
白齐格虚惊一场,回想一下又有些失落。
翻过她家门前那座山,就是五星级的舜耕山庄。离她家这么近,小州都不来看看。她若早知小州住在舜耕山庄,就爬到高高的山顶,迎风向他俯望一夜。不哦,她花上十万八万,请文昌阁那些老道亲自敲钟,从子时敲到丑时,从寅时敲到卯时。每一下钟声,都是一个心愿。一夜的钟声,也是一个心愿。小州,你耳朵聋了吧。多么深情而悠扬的钟声,你都不会听到!
几天后,姓丁的司机再次出现。他与小州一同走进公寓,经过两个小时,自己一个人出来。
姓丁的是单位才配给小州的司机。这就是说,小州过去没有自己的专门司机。白齐格考虑有没有必要祝贺小州又向李局靠近了一步。白齐格就问他学车了没有。他说:“哪里有空?”“只要想学,还怕没空?过去让你学你不学。看看,现在用着了吧。”“我用不着,有人给我开车。”白齐格笑说:
“进步了,也别想一口吃个胖子。”
很突然,小州说:
“格格,替我问过元净大师没有?我的生辰八字,你都知道。”
白齐格心想,怎么没问过?问过一万次了。早上问,晚上问。天天问。
“去过两次,都让人请去了。”她淡淡说,“不过,我倒去文昌阁敲了三下钟。”
“你不喜欢敲钟的。”
“但凡心动,喜信儿就发动。”
小州忽然就叹了口气。“我很苦恼。”他说,“你有空还是去问问元净大师,何时才能解脱这人间苦恼。”
白齐格身子荡悠悠的。等腊梅园里下了雪,小州就会回来。等秋天落光了树叶,小州就会回来。
小州一回,春光绚烂,落叶就是春天的蝴蝶,满园子、满山飞舞。白齐格问过了元净大师,只能给八个字,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小州你信不信?
7
丁司机送小州回公寓,分内之事。但小州又没喝醉,丁司机确实不用跟小州一起进门。据眼线说,两人形迹亲密,俨然好友。白齐格耿耿于怀,但过了一段时间,丁司机也就只把小州送到门外了。这事才算放下。
白齐格的日子开始很不好过。屠孝莉看得出来,但若无其事。
屠孝莉说天桥区有人从超市买到一只冻鸡,化开看,长了四条腿,专家还说能吃。能吃,吃得下吗?屠孝莉说泉城路上真的有人发钱,不知是什么老板,见人就给。屠孝莉说老火车站早拆了,这不,还得照老样子重建一个。白齐格暗暗盯着她面孔,她发觉了,照说不误。
白齐格在看她眼角的一块青痕。她说,他们拆的东西还少吗,将来可有得建呢。世界就是这帮没文化的人给搞坏的。那青痕微微闪亮。她说,我文化不算多,也不会像他们那样搞。没他们那个搞法的。
“我要去你家里看看。”白齐格冷不丁地要求。
屠孝莉反应很快。“哎哟!”她笑着说,“您是贵人,俺住的那个地方您看不过眼。哎哟!”
“我要去你家里看看。”白齐格重复道。
“我家里有什么?”屠孝莉说,“有金刚有石猴,天上的凤,水里的龙。那叫家?那叫动物园。哎哟!”
白齐格去了后宰门街,像到了清朝。街窄,两旁都是青砖青瓦的老房子,车子根本开不进去。她把车停在街口,拎了礼物,一步步向街里行来。行到头,又折回来。她想过向街上的人打问一下屠孝莉家在何处,也想过给屠孝莉打电话,但都没做。走着走着,鞋跟卡到了石板缝里。她的胳膊也拎酸了,看见一个小孩走过来,就把礼物送给了他。
回到家,白齐格脱了鞋往沙发上一坐,气鼓鼓的。外面文昌阁的钟声一下又一下,她冲过去要关窗子,到跟前发现窗子已经关上了。她拉拢窗帘,才觉得好一些。可是到了晚上,就得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小州回家没半小时,就又出去了。来接他的不是丁司机,是一辆豪车和一个美艳绝伦的女人。虽然那女人像是礼仪小姐,与小州也没有亲密的表示,但白齐格也还是妒火中烧。连她呼出的气,都是纯青的火。好在小州并没有一去不回,接近零点,就又被送了回来。
这段时间小州与外界交往频繁,白齐格有心警示他,话却不好说。一天,她灵机一动,给小州打电话说,自己准备开个店。她本来在泺口服装城有个店的,说不开就不开了。小州还劝她开下去,她说,开什么开?你光知道自己爱钱,不知道工商、税务、公安也都爱钱。我不开了,等房价降下来我再进两套房,挣的就都有了。她对小州说,总闲着也不是个事。
“你可以开个鞋店。”小州说。
白齐格镇定一下。“我想开个你能给我帮上忙的店,”她谨慎地说,“你不会反对吧。什么店你能帮上忙,给参谋参谋。”
“你发高烧?”
“我不求挣多,”白齐格自顾慢慢说,“从你手指缝里漏出来一些,也就够我的了。要不,我就转下手。我介绍朋友去找你。”
“你想害我!”
“怎么是害你?”白齐格不解似的,“人人都是这么做的。”
“你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白齐格冷笑了声。“看把你吓的。”她说,“得,死无葬身之地。全当我白说。”
8
树叶转黄没几天,就都落光了。山上还绿着,因为山上多松柏。那绿并不似以往。发枯。白齐格忽然想起来,屠孝莉有些日子没来了。这期间,她又买了许多双鞋子。买鞋子让她高兴。
看着那些鞋子,就忘了自己所受的煎熬。她解脱了煎熬,也就是小州好受。身在家里,如在文昌阁的大钟前,咣——咣——都是心愿,都是让小州好的心愿。
小州一连五天没回公寓住了。白齐格没辙儿。按几次小州的手机号,按不尽就放弃。按尽了却又发现关机。
还好,小州把电话打了来。小州还说睡不着。她说,是不是床硬?小州说,嗯,是床硬。她说,你换个软床。小州说,哪有工夫?她说,喝点酒,喝点好的。喝人头马。小州说,喝了人头马也睡不着。一闭眼就看见狮子老虎追。她说,你多去动物园看看,就不怕狮子老虎了。小州说,也说不清是不是狮子老虎,反正是一大群青面獠牙的东西。她说,你就想它们不咬人是在跟你玩,它们脸上凶却有颗人心。小州说,那我试一下,可我还是睡不着。床是有点硬。她已经泪流满面,不禁脱口而出,那是哪里的床呀!质量这么不好。
白齐格擦干眼泪,决定不想小州了。想屠孝莉吧。屠孝莉男人撞瘸了左腿,又撞瘸了右腿。屠孝莉她婆婆病情加重,要住院,筹不起巨额医疗费。屠孝莉急得哭。屠孝莉哭了可不止两声。她哇哇地哭。歇斯底里地哭。再哭,就完全崩溃了。白齐格想,哭有什么用?你用钱,给我要。我给。
屠孝莉就像从人间蒸发了。白齐格可以通过电话问清原由,但她从来就没主动给她打过电话。显出来自己需要人来陪伴,白齐格做不到。如果白齐格是这样的,白齐格会硬扯住小州,不放他走,屠孝莉也就不可能出现在她的生活中。现在白齐格把小州丢在脑后了,就只想屠孝莉。
在往常屠孝莉推门而入的时刻,白齐格心头怦怦直跳。随屠孝莉进门而响起的钟声,依旧响着,白齐格却没等到一个人影儿。
一周内,白齐格去了三次后宰门街。当然她没走进去。她只是放下车,在附近转悠。转悠累了,去逛逛商场的女鞋专柜。
屠孝莉依旧杳无音讯。没想到下一次逛女鞋专柜就真让白齐格给碰上了。白齐格要买一款鞋子,却发现身无分文,连信用卡也没带。正要不好意思地把鞋子放回,眼角就瞟见不远有人正走向电梯。那人浓浓的头发,很像屠孝莉。白齐格忙追了过去。那人虽背着身子,仍发觉了她,也忙加快脚步。
“孝莉,我忘了带钱!”白齐格见状,大声叫道,“我看中了一双鞋子,你能不能给我垫上?”
屠孝莉跑上电梯,一眨眼消失在购物的人群中。白齐格怅然若失地停在电梯口。过了两天,白齐格收到一个短信:
“我没脸见你。这是真的。”
白齐格呆呆地看。不认识似的。风从开着窗户吹进来,窗帘高高扬起。风里没有钟声。
丁司机成了坐车的。一行四人在丁司机的带领下走进小州的公寓。两个小时后,才出来。小州没有送客。丁司机倒像领导,被人毕恭毕敬地请上车。
白齐格恼怒了。她直言不讳,你像话吗?说得越来越严重,不就是为了多挣钱?明说了吧,说谎也要讲个限度。超过限度,你愧对我。多少钱都买不来良心安宁。明说了吧,再这样下去,一个钱儿没有!一个钱儿没有!
9
下雪了。山上、树上,不过薄薄的一层。白齐格又一周没出过门了。山野寂然。白齐格想去山上走走。一开门就看到了屠孝莉。屠孝莉身上也有一层雪。显然屠孝莉不是刚刚走进楼道。白齐格愣了愣,无声退入门内。屠孝莉扑扑身上的雪,走进来。屠孝莉坐在沙发上哈了哈手。屋里还没供暖,今年的雪下得有点早。
“我那男人心里有鬼。”屠孝莉开口说,“我不怕丢脸,说出来吧。我不能不画个眼,描个眉,穿点新的,他就怀疑我去勾搭,会相好。下手没轻没重。可我还得活下去不是?他已经那样了,任他吧。”
白齐格端给她一杯水。她喝了两口。
“冬至在头,冻死老牛。”屠孝莉说,“天冷下来,哪里都没家好。不是我说你家先生,也太爱钱了。钱挣得完?”
白齐格笑了笑。“可叫你说着了!”她说,“我家先生就爱个钱。当年我带他回老家看望二老,他就先谈钱。不给钱不去。你说,就这样的人。而且必先把钱拿到手,少一分都不行。”
“这就是你家先生过了。”屠孝莉直说,“看望二老不该着的嘛。”
“其实当时我们还没定下关系。”白齐格悄悄说,“他是我租来的。我也老大不小了,就想租个男人回家过年,省得二老总是念叨。这样他才谈钱的嘛。没想到回来就好上了!”
屠孝莉哑然。
“你看,他天生就会贸易吧。”白齐格摇头晃脑,“要不也做不到南美。他呀,哼,搞过科研,还当过主持人呢。”
一直到晚上,白齐格的感觉都出奇地好。小州没出门,也没人来找他。白齐格整理了一会儿鞋子,准备早早睡觉。丁零,来了个短信。
“你怎么受不了了?”白齐格问小州。
“狮子老虎在追我。”小州虚弱而恐惧地说。
“别怕。”白齐格柔声安慰,“别怕。”
“你去求元净大师,问他怎么办?”小州说,“格格,你去求过没有?你不要骗我。”
“我求过了,你心里装下老君佛祖,就不怕。”
“你说谎!”小州吼道,“你随时说谎!你没有一句真话!都是假的。整个世界都是假的。假象!”
白齐格不禁肝肠寸断。“小州,你回来吧。”她轻轻啜泣着,“回来就好了。我求你。”
“你求我?你以为我会回去?”
白齐格用力点点头。“嗯。”
小州冷笑了一声。“你为什么以为我会回去?”小州说,“不就是因为觉得有两个臭钱么?”
“我的钱是干净的。”她小心辩解。“我买了一支股票,才五毛六。”
“你赶上了好时代,”小州说,“你炒房。时代真好啊。五毛六的股票,白菜价的房产。”
“我的钱……小州我去找你。”
“找吧。你找也找不到。告诉你,”小州说,“那不是我,是我的替身。”
第二天,白齐格打开窗子,却一整天都没听到文昌阁的钟声。又过一天,午后,她接到电话,小州上午带人考察金牛动物园,不小心掉进熊池,瞬间被恶熊分尸。
白齐格不作声。身体里却像刮过一阵风雪。湿冷。
姓丁的司机已被控制。据说所有的非法交易,都是丁司机负责联系。涉案金额巨大。电话里的四川女人说,这条信息嘛,可以免费。
接下来,白齐格开车直奔动物园。此刻尸体肯定早已移走,但她仍要去,就像专门要去看那血似的。就像目光一扫,那血即可化为麒麟。
在走近熊池之前,白齐格忽然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眼让她觉得,人世真的如同汪洋。她的心里,钟声訇然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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烂糊肉丝黄芽菜(散文)/(加拿大)宇秀
王方晨1967年生,山东金乡人。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老大》、《公敌》、《芬芳录》、《水洼》、中短篇小说集《王树的大叫》、《祭奠清水》、《背着爱情走天涯》等,共计600余万字。作品数十次入选多种文学选本、选刊。曾获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中国作家》优秀短篇小说奖等,有作品译介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