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龙
黑白“异人种”
文/王龙
日本侵华“笔部队”中的女作家牛岛春子,是一个极其特殊的个案。她多重的人格让人眼花缭乱,她漂泊的灵魂一生都在流浪。从一位坚定的共产党员,到屈服于法西斯政权的变节者;从在日本受到思想迫害无处安身,到“满洲国”令她在文坛一步登天;从经受不住诱惑为侵略扩张高唱赞歌,到战后矛盾纠结的痛苦反省……牛岛春子不知道哪里才是她真正的祖国,她永远摆脱不了“异人种”的悖论分裂。
青年们,前进!
早在30岁那年,牛岛春子就被迫扛上了人生第一副十字架,成为反叛的异端。
那时的牛岛春子是一位十足的理想主义者。她最初的理想激情,来自一部气势磅礴的史诗性长篇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1913年,牛岛春子出生于日本福冈县久留米市。虽然身处一个贫苦的杂货店商人家庭,但她从小就对文学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一个偶然的机会,她读到了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那部伟大作品,立即被作品主人公约翰·克利斯朵夫深深吸引住了。他那种为实现理想不懈追求的英雄气概,为对抗社会不公表现出来的强烈反抗精神,让她看到了一个人要不断战胜怯懦卑鄙的阴暗人性,需要一颗多么坚强刚毅的心灵!她流着激动滚烫的泪水,铭记下罗曼·罗兰书中那些穿云裂石的豪迈语言:“现在要轮到你们了,当代的人们,青年们,前进!把我们的身体当做阶梯,向前挺进吧!比我们更伟大、更幸福吧!”
20世纪30年代席卷世界的经济危机,也严重威胁着日本。生产停滞、工厂倒闭、失业骤增,社会危机日益加剧。1922年成立的日本共产党带领工人、农民展开了轰轰烈烈的运动和抗争。眼见无产阶级革命运动如同干柴烈火,天皇制政府从1930年开始疯狂地逮捕迫害左翼人士,日本共产党处于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
出生在这样一个风起云涌的大时代,面对日本社会的种种消极不公,贫困动荡,深受左翼思想熏陶的牛岛春子心中燃烧着不灭的理想之火。1931年,她成为一名地下袜厂的缝纫工。这期间她悄悄阅读了大量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开始学会用自己的理性和价值观独立思考问题。她暗中积极投身反抗资本主义剥削压迫的工人运动,和许多日本女性作家一样,在左翼思潮的洪流中开始了自己的文学创作。厂方很快发现了她的左翼倾向,她因为参加工人运动而被解雇。但这不仅没有吓倒牛岛春子,反而更加激起了她的革命热情。
1931年日本侵略中国东北的九一八事变爆发后,日本国内状况急剧变化。法西斯势力急遽膨胀,紧张的空气令人窒息。为了强化专制统治,日本当局加紧对内进行血腥镇压,大批无产阶级运动的活跃分子被逮捕入狱。
1932年2月,在新一轮抓捕左翼进步人士的高潮中,牛岛春子也被投进了监狱。监禁了两个多月后,她被释放出狱。这一晦暗的时期可谓“疾风知劲草”。牛岛春子身患肋膜炎,在病痛和精神的双重高压下,她不但没有放弃信仰,还积极为九州地区的日本共产党做些力所能及的宣传工作。这年底,面对山雨欲来的政治乌云,牛岛春子逆风而行,决然加入了日本共产党,并成为无产阶级作家同盟的成员。
当时日本文坛的法西斯逆流已经十分猖獗,革命队伍严重分化,有些动摇彷徨的文人已主动向军部暗送秋波,攀亲结缘。牛岛春子偏要在这充满白色恐怖的艰险时刻,选择跟风雨飘摇的共产党阵营站到一起,确实需要一份非凡的勇气。她不会不知道,在那个视无产阶级运动如同洪水猛兽的年代,日本政府对革命派的镇压历来是砍头不过风吹帽般凌厉无情。
1933年,日本当局的残酷镇压达到了顶峰。3 月10日,在抓捕共产党人的狂潮中,牛岛春子再度被捕。在暗无天日的监狱里,她不断听到许多同志被残忍虐待直到被杀,仍然不肯屈服投降。牛岛春子倍受鼓舞,决心抗争到底,绝不投降。
没想到,这些义无反顾为真理而献身的殉道士,却变成了摆在祭坛上的牺牲品。正当他们不屈不挠地顽强抗争时,日共领袖佐野学、锅山贞亲于6月9日在监狱中发表了著名的“转向声明”。他们脱下了马克思主义的外衣,为向日本当局摇尾乞怜,求得减刑,表示放弃革命思想,脱离革命运动。他们不但自己主动向军国政府输诚,还循循善诱地劝导那些仍被关在狱中的思想犯“战友”放弃斗争,团结在天皇周围,支持日本政府发动的侵华战争。
最高领袖突如其来的缴械投降,无异于釜底抽薪,彻底击跨了绝大多数日本共产党人的精神防线,给了他们致命一击。群龙无首之际,日本共产党短期内出现了大批的思想转向者,表示从此拥护天皇制度,支持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战争。这一时代逆流不仅在政治领域引发强烈震荡,还直接波及日本文坛的走向。转瞬之间,昭和初期繁荣一时的无产阶级文学运动迅速趋于崩溃。1933年9月,《东京朝日新闻》以“无产文坛凋零,纷纷转向”为题进行了报道,感慨道“无产艺术家们畏缩了,往年的无产艺术黄金时代亦化作泡影。”
共产党员开始排着队在“转向书”上签字投降,拖着镣铐的牛岛春子也行进在队伍中间。
虚无的恐惧
虽然后来在个人专访中,牛岛春子坚称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转向者,只不过写了“理由书”而已。但她在军国主义甚嚣尘上的狂潮中选择了随波逐流,却是无法改变的事实。1933年11月16日,牛岛春子被保释。1935年,长崎检察院判处牛岛春子两年徒刑,缓期五年执行。这一年,日本的共产主义者停止了组织活动,左翼作家们纷纷“转向”,向军国政府投怀送抱,变成了一群为侵略扩张大唱赞歌的乖巧鹦鹉。
经历了这场场恍然如梦的精神浩劫,牛岛春子走出监狱时,已陷入麻木迷茫的状态。作为一名坚贞不屈的战士,她曾在监狱中问心无愧地作过泣血抗争。被逮捕囚禁的那些日子,警察残酷地用竹刀拷打她的身体,用脚像踩一只狗一样地践踏她,凌虐她。起初她紧咬牙关守口如瓶,拒不吐实。但当警察向她出示搜查到的九州地区共产党组织图时,她不得不紧闭双眼,低下头颅,说出了自己知道的一切秘密。
这段非人的可怕经历,从肉体到精神都彻底摧残征服了牛岛春子。直到1980年她在《物语西田信春》一书中回忆至此时,还沉痛万端,心有余悸。如同一位虔诚无比的基督徒,最终亲自践踏了庄严的耶稣圣像,在军国政府的高压淫威之下,她所憧憬的理想信念,被强大的国家机器残酷地践踏荡平。信仰迷失后的真空,使她头脑中一片空疏,郁闷的心中积满了“低迷与虚无的恐惧”。
而更严重的是,那半年多的屈辱监狱生活,给一位青春少女留下了缠绕终身的梦魇和创伤。凶狠残暴的警察如同虐待动物一般,剥去了她作为一名作家,更作为一位女人的最后一丝尊严。在身陷囹圄的无边孤寂中,她只能流泪吟诵:“拘留所内形影单只/高墙窗一扇/抬头望晴空。”她曾回忆道:
初夏至初冬的短暂时日里,那是我青春中最宝贵的时光,被三面榻榻米大小的墙壁包围的空间,铁格子和铁丝围起来的窗子,总是从外面锁住的结实的大门,那狭小的斗室我孑然一身。
这段无以复加的恐怖时光,使牛岛春子充分认清了一个道理:在强大的国家暴力机器面前,任何渺小的个人都形同蝼蚁。如果迎合强权顺从“招安”可以尝尽甜头,敢于反抗者必须先摸着良心问一下自己,是否作好了求仁得仁的准备?
万幸的是,那段孤独晦暗的痛苦岁月中,还有一个善解人意的男人,成为牛岛春子惟一可以依赖的精神支柱。此人便是她后来的夫君牛岛晴男。
他们在1932年的一次集会上认识,并一直保持着恋爱关系。牛岛晴男1934年从日本九州大学法律系毕业后,来到中国东北,并于1935年5月进入“满洲国”大同学院学习。这所学院是伪满洲国培养高官的最高学府,以所谓的“建国精神”(顺民安民、王道主义、民族协和、门户开放)为办学宗旨。一般学员在那里经过短暂时间培训后,会被日本殖民主义政权派往各地,担任副县长级以上的官吏。
1935年10月,牛岛晴男从大同学院毕业后不久,就回到日本与牛岛春子结了婚。这年秋天,牛岛晴男被任命为“满洲国”奉天省属官,踏上四处辗转的仕途生涯。婚后的牛岛春子也跟随丈夫回到了“满洲”,开始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此刻的牛岛春子,内心充满了太多难以名状的复杂滋味。
作为日本政府极力标榜的“五族协和,王道乐土”,当时的“满洲国”已云集了近百万日本人。不但疯狂逐利的资本家们纷纷朝“满洲”飞奔而去,连穷苦的日本底层老百姓,也争先恐后移民去当“满洲”的新主人,甚至连大批还没有长枪高的青少年,也被鼓动成为“满蒙开拓义勇军”的主流。而对于那些刚刚走出监狱的牢门,在政治上备受歧视打压的众多日本左翼保释人员来说,逃到“满洲国”,就更不啻为一条遮风挡雨、重新生活的幻想之路了。很多参加过左翼运动的日本女作家,为了追求自由,都逃亡到了“满洲”,包括望月百合子、八木秋子、三宅丰子等人。在这种情况下,在日本已经没有安身之地的牛岛春子,要摆脱军国当局的监视控制,“满洲”自然也成为她首选的栖身之地。
然而来到这片崭新的天地,牛岛春子的身份依然处于一种十分尴尬微妙的状态。一方面她仍是处于缓刑期间的“待罪之身”,耻辱的红字还刻在身上,属于思想言行方面的监控对象,获得的只是有限的自由;另一方面她又是一位日本“宗主国”的官僚太太,相对于众多“支那人”而言,她则属于高高在上的统治阶层的一员。
尽管身份复杂,但一踏上“满洲”开始新生活,牛岛春子就由衷地“感到新黎明的到来,感到欢快重又爬上心头”。她为自己能够躲开监管当局的魔爪而暗自庆幸,似乎新的人生正在向她招手。她后来回忆说:“那个时候感到‘满洲’生气勃勃。在日本没有安身之所,所以非常想从日本逃出来。”因此,“在对满洲的情况没有多加考虑的情况下,就糊里糊涂地来了。”
如果说当初迫不得已逃亡到“满洲”尚有值得同情的理由,但此后牛岛春子迅速摇身一变,判若两人的神奇历程,则显得那么不可理喻。
作为一名曾经饱受过特务警察迫害的女共产党员,她将自己两次被捕、关押拘留的痛苦记忆抛到了九霄云外。在小说《福寿草》中,牛岛春子居然塑造一个近于完美的警务指挥官岛田浩太郎,讲述他如何英勇顽强“可歌可泣”地抵抗“共产匪”进攻的故事,并在附言中题写赞词:“仅以此拙作献给建国以来捐躯于治安的日系警察。”牛岛春子似乎完全忘记了,九年前当她走出监狱的大门,听到自己的共产党战友西田信春被福冈警察署残酷迫害致死时,她彻夜难眠,“躺在床上,泪水喷涌而出。”如今过去并肩战斗的战友,却成为她笔下负隅顽抗、凶残可恶的“共产匪”,而曾将她虐待得死去活来的法西斯警察,却被她描绘成献身理想、一心奉公的“帝国楷模”。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投奔“满洲”后的牛岛春子,就这样脱胎换骨,很快上演了一出灰姑娘变公主的神话。她彻底抛弃了自己曾经为之奋斗的政治信仰,一改从前反对日本侵略扩张的政治立场,转而以高亢的热情创作出一系列浸满战争之毒的作品,竭力描绘一个“新满洲”形象,狂热迎合日本殖民者“满洲建国”、“五族协和”的国策。
在眼看就要跌落命运深渊的绝望时刻,文学成为点石成金的魔法棒。牛岛春子一跃成为“满洲国”著名女作家的过程,充满了暴发户般的传奇。
一炮走红
为了配合日本殖民政权的统治,1937年“满洲国”开始大力刷新官制,提出“经济开发、农村作兴、地方自治”三大口号,动员和派遣大批日本青年人赴基层工作。牛岛春子的丈夫就是为这种殖民主义的“远大理想”而奋斗的年轻官吏之一。
日本对中国的侵略扩张节节顺利,“满洲建国”的理想凯歌高奏,知识分子出身的牛岛晴男,作为帝国的少壮派官吏,他真心实意地相信只有凭借明治维新以来日新月异的日本文明,才能拯救改造千年以来愚昧腐朽的落后“满洲”。如同他在大同学院经常唱起的那首激情澎湃的校歌:“一气呵成贯彻自治的精神,暗云立刻消失,阳光照耀边境。啊!热情的我们,站在理想的旗帜下,协力共建,东洋自治的乐土。”
在牛岛春子的眼里,丈夫不但是对她不离不弃的忠贞爱人,而且也是胸怀“鸿鹄之志”的帝国栋梁。她耳濡目染丈夫在“满洲国”任上锐意改革,勇于进取,不由得深受感染。她敬仰夫君那样激情燃烧且有行动力的“满洲”新男人,不但乐于瞩目他理想事业的成功,更愿意作为一名“满洲国”官员的贤妻良母,和爱人一起奋斗。
牛岛春子这样的作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在定居中国东北的150万左右日本人中,有一批数量相当可观的文化人,仅“满洲文话会”登记的日本文人就多达300多名。“满洲国”为此专门设置了政治宣传机构“弘报处”,明确规定伪满的作家和艺文社团应“以建国斗士姿态,满怀热情投身创作,致力于满洲艺文事业,献身文化发展,推动建国大业”。既然只有投身国家的事业,才能实现自身的价值,牛岛春子决心为日本的“国策”尽一份自己的“职业责任”。
牛岛春子身处丈夫的官僚圈子,自然可以耳闻目睹许多生动的创作素材。在“满洲”的新鲜生活中,她很快地就捕捉到了与新的人生追求相一致的文学命题。
1937年的一天,牛岛晴男的一群同僚来到家中作客。他们谈及最近在一些农村所做的调查,表明某些基层官员伪造税票,对养猪农户横征暴敛,中饱私囊,在民间激起了很大愤恨。牛岛春子立即从中获得灵感,籍此创作出自己第一部“满洲文学”处女作——三幕十场话剧《王属官》。
《王属官》塑造了一个正直果敢、富有理想的中国官吏形像,只不过此人效忠的却是日本扶持下的殖民政权。作品讲述伪满洲国“建国”后不久,北满某县公署派屯丁到村子里征收额外的猪税,引起了乡亲们的强烈不满。回乡探亲的省公署属官王文章决定调查此案。他虽然是一名汉人,却忠心耿耿于建设“满洲”新国家的理想,一心要和欺压百姓的贪官污吏进行坚决斗争。最终王文章在日本上司、省公署事务官中村腾治的有力支持下,将腐败污吏全部缉拿归案。伸张正义后,王文章振振有辞地向村民们宣讲“满洲国”依法办事的精神,要大家“充分信赖我们的政府,满洲就是诸位的同志!”
在牛岛春子的笔下,王属官完全没有一点卖国求荣的汉奸味道,反而是一位从里到外都体现出日本文化内质的现代派官员。“王属官”的形像,寄寓了牛岛春子对建设伪满洲国“王道乐土”的殖民主义理想,而她更深的用心则在通过“满洲国”的新气象,彰显日本文化的优越性,为确立巩固日本的殖民意识形态树碑立传。
牛岛春子以前只是个在社会上打杂工的普通女子,除了发表一点有限的诗歌,完全没有什么文学成就可言。但半路出家的她初涉满洲文坛,便“押”中了一大宝。《王属官》由于对伪满洲国“建国精神”的心领神会,完全契合当时军国政府的殖民国策,因此大得日本官方的欣赏吹捧。康德五年(1938年)《王属官》获第一回“建国纪念征文”文艺赏,康德七年(1940年),这部原名为《猪》的小说被改题为《王属官》,由“新京”大同剧团不但在长春上演,还远渡重洋赴日本大阪、横滨、名古屋等多地出演。同年又被“满洲映画协会”搬上银幕,改拍成电影,向全“满洲国”放映。
一夜之间头顶光环走上文坛,牛岛春子的好运气才刚刚开始。从折戟沉沙的革命者,到一炮走红的女作家,短短的一步之遥的无限风光让牛岛春子恍然如梦,一条康庄大道突然出现在眼前。尝到了真实的甜头,牛岛春子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
她确实应该庆幸自己“生正逢时”。要奋斗成为知名作家。在日本国内难上加难,而在伪满洲国成名机会却变得唾手可得。在东北十四年的殖民历史中,日本政府格外重视“满洲文学”的发展,成为左右满洲文坛方向的舵手。当时一大批伪满洲国大力“培养”的重点作家,他们本来是天资普通的日本人,因为伪满洲国的特殊环境,日本人的作品发表十分容易,有些才华平平的日本人就借此便利成了“知名作家”。当时所谓的“开拓文学”,很多就出自于“开拓团”中的普通日本农民之手。
日系作家自觉地为日本殖民统治服务,伪满洲国也极需要通过这些“御用工具”进行殖民思想文化渗透。在这支浩浩荡荡的“满洲文学”队伍中,牛岛春子无疑是受到格外垂青的幸运者之一。为了使日本国民更加了解满洲文化,日本文学届享有盛名的权威奖——芥川龙之介奖也增加了“满洲文学”的比例。牛岛春子下一部影响更大的作品,便是获第12回芥川奖“候补”提名的的《祝廉天》。
闻所未闻的汉奸形像
1937年10月,牛岛晴男调至龙江省(现为黑龙江省)拜泉县出任副县长,牛岛春子随夫移居拜泉,在这里生活了一年。虽然时间短暂,但这一年的见闻和经历为她积累了丰富的创作素材,决定了她前半生文学创作的方向。
拜泉县地处黑龙江北部,是深山密林的一处偏远之地。这里原本是宁静安详的世外桃源,但自从横行霸道的日本人入侵之后,就成为战火四起的生灵涂炭之地。平时趾高气扬的日本人,随时可能遭到“匪贼”反满抗日军的袭击,以致于出门时都必须随身佩戴一把护身用的小型白朗宁手枪。然而作为县长夫人的牛岛春子,经常只身乘马车上街购物、逛影院,和街头的日本孩子一起玩耍,过着悠闲自得的生活。她如同满怀憧憬的少女一样,怀着“强烈好奇心”和“冒险心”,热情地关注着这里的风俗民情,奇人异事,在这里渡过了极为难忘的一段时光。
1940年,“满州新闻社”文艺部长山田清三郎召集包括牛岛春子在内的十位满洲日系作家开会,号召日籍作家积极创作反映“国策”的作品。其时牛岛春子已经随夫君调职调回到“新京”定居。在强大的官方意志支配下,牛岛春子拾起在拜泉搜集到的宝贵素材,着手开始创作其一生最重要的代表作中篇小说《祝廉天》。
祝廉天本名祝廉夫,是拜泉县公署的一位真实人物,当时任牛岛晴男的翻译。牛岛春子的小说《祝廉天》中的副县长风间真吉,就以丈夫牛岛晴男为原型。他和翻译官祝廉夫之间的交往和故事,被如实地写进这部作品中,具有极强的历史可信度。
日本人虽然是满怀优越感的统治者,但作为初来乍到的异乡人,却无法克服异族文化带来的隔膜与鸿沟,必须借重于“以满治满”的策略,通过一帮精通语言、行事干练的中国雇员实施统治。祝廉天这个真实原型,就这样进入了牛岛春子的视线,她对这个性格奇异的人物进行了长期观察,因此创作起来得心应手。
小说一开始,新上任的日本人副县长风间真吉下车伊始,就听到了关于县长办公处一名翻译官祝廉天的种种非议。县公署里不仅满州官员怵他三分,敬而远之,连日本人也因为他的“凶险尖锐”而时刻防范警惕着他。作为历任日本副县长的翻译官,久经宦海历练的祝廉天独来独往,深不可测,“耸着如同利刃似之险锐的瘦肩,在署里走来走去的他,无论是谁,看了都会冒出一种恐怖之烟。”他为人处世的独断自信众所周知,协和会事务长河上就这样评价他∶“满系没有那样傲慢的人,就是到县公署去,也是他最蛮横。”
而对眼前这个与众不同的中国人,日本人真吉却独具慧眼,慢慢解除了对他的戒心。他觉得祝廉天有着一般满系职员所未见的精明和敏锐,“是一个很有派力的人。”真吉也十分清醒,作为治理三十万中国人的一县之长,“日本人如果以日本式的感觉来简单对待中国人,那是多么的危险。”在真吉看来,要想了解“满人社会的实状”,就必须通过祝廉天这样干练严谨的人来助他一臂之力。
尽管日本当局一味粉饰“五族协和”,但满洲社会的民族矛盾异常尖锐。中国雇员在日本人面前,人人自危。正像牛岛春子作品中描述的那样,满系公务员与日本人的关系非常微妙。一方面,中国雇员吃着日本人的饭,就必须察颜观色遵循日本人的规则;另一方面,做着违背民族良知的事情,他们只求苟活于世上,“以巧妙的社交技术避开,来应酬日本人。”但祝廉天却完全我行我素,孤傲无比。他具有坚毅的性格,精明强干,勇于进取,办事总是精神抖擞、雷厉风行,出言总是咄咄逼人。他不但在满人中鹤立鸡群,在日本人面前也不让三分。祝廉天毫不在乎自己的民族身份和所谓良知,“叽嘲日系,憎恶满系的怠惰,发霉似的痛骂那些横行恶法的样子。”
对于满州文化,祝廉天坦率认为是落后愚昧的,只有日本文明代表着现代化的进步方向。因此他的日常生活全然日本化,平时穿着白色的日本和服,腰上缠着大带子,脚下拖拉着粗陋的木屐,以致于当他从自己那四周养满鸡、鸭、猪的中式家中走出来时,景象很不搭调。
对于日本同僚,祝廉天也绝不像其他满系官员那样卑躬屈膝地一味迎合,而是公然藐视他们在“如猫的额头那么小的地方,却划分地盘的小鼻子小眼的习气”,尤其看不起日系职员在满系职员面前也毫不避讳地争权夺利。他毫不客气地揭发中国警察的违法勾当,同样也不顾情面地批评日系官吏的渎职行为,因此两边都不讨好。如同日本学者川村所说:
祝是一个遭到满洲人和日本人排斥的人物,是一个比日本人更日本化的满洲人。其作为下层官僚所具有的固执的性格,是“殖民地人”的一个典型性格。
与其说祝廉天“比日本人更日本人”,不如说正好相反。他既无视日本人遵行的传统“义理”,也不管中国人看重的世道“人情”,所以才成为“满人畏惧、日人疏远”的第三类型的人。在满洲人眼里,他是个十足的汉奸;在日本人眼里,他又不过是暂供驱使的鹰犬。
幸好副县长真吉成为赏识他的知音。审时度势的真吉果然没有看错人,他惊叹于祝廉天办事的厉害和能耐,越来越依赖于他出色的工作能力。祝廉天也不遗余力地协助真吉,两人配合默契。在帮助真吉调查办案件时,为对付一名狡猾的满人警察,他不惜越俎代庖地超越翻译官的职权:
只要对方言词稍有暧昧的情形,祝立即更加注意地抢过真吉加以讯问,他探出身体威吓般的激烈态度,巧妙地掌握讯问的技巧,让男子进退维谷中只好将事实全盘托出。
祝廉天“比日本人还日本人”,他公平行事,不以人情和金钱枉断行事,一幅正义凛然之气,从不像满系警察官那样混淆是非,草菅人命。最能体现祝廉天毫不苟且作风的是募兵事件。募兵任务不像办其他案件那样容易,对于伪满各级政府都极其重要而又十分艰巨,冒名顶替或私下逃跑的被募者为此不择手段。
真吉命令祝廉天协力警务科长在县辖33个村子募兵。K村有一个县内知名的大地主,很有势力,当祝廉天看到地主的次子“是一个非常健壮具有良好体格的青年”时,立即强行将其列为募兵第一号。他要先拿有钱有势人家的子弟开刀,不让他们逃脱兵役。这种公平严正的做法,给其他村民们做出了强有力的示范,因此真吉那个县所募集的兵员没有一个敢逃走或顶替。在日本人看来,“对于稍有取巧之事,只要有祝某在场,没有任何不能解决的。”
祝廉天成为日本人的一名优秀“师爷”,可以说是一位能吏、良吏、酷吏。他的工作作风给满洲人社会带来了一股“日本式的”、符合现代社会规则的新气象。因此,尽管是低人一等的满系职员,但由于祝廉天对工作尽职尽责,又深得日本上司真吉的赏识,慢慢地,日系职员对祝廉天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
(日本人)把唤为“祝“,而升格为“祝君”了,就是自己也好像不知道似的,不知不觉对于祝那种不好的隔膜,完全烟消雾散了,而且甚至于稍微要紧一点的事情,若不和祝商量,就好像是觉得靠不住似的。
“异人种”的命运
牛岛春子塑造的祝廉天这一形像,从里到外都趋于“日本化”。他如同一面镜子,某种程度反映了当时伪满社会的真实状况。
学者王劲松在《殖民异化与文学演进》一文中对此有深入分析。正如日本人所炫耀的“有武事者必有文备”,在伪满洲国长达十四年的殖民历史中,日本政府十分注重从文化根基上“去中国化”,从精神面貌上彻底征服和改造中国人。日本人逼迫中国学生从小学习日语,教室里不准挂中国地图,所有教材都要取消“中国”这个概念。课堂上只能讲“日本史”及“满洲建国史”,学校教学必须贯穿“日满亲善”、“共存共荣”等奴化思想。中国人在“满洲国”变成了一个少数民族。当时的满洲到处呈现出“显著的满人日本化”,无论饮食、服装、甚至各个细节都出现了日本化,就连“中国人所轻侮的酒醉者之进出街头之情景”,也成为“满人之日本化的一个好例”。
祝廉天就是这样一个被日本殖民者彻底“皇民化”的变异者。他一方面身处控制严酷的殖民体制,另一方面又耳濡目染日式文化氛围,外在的强制性和内在的自觉性便潜移默化地统一起来,满洲本土文化观念逐渐淡漠,情不自禁地将自己从精神深处内化为满带殖民色彩的“新中国人”。
很显然,牛岛春子吸取了处女作《王属官》的成功经验,试图以祝廉天的形像为新起点,更进一步塑造努力推进“王道建设”的中国官吏,宣扬他们是“民族协和”、“日满一心”的典型,从而为伪满“建国理想”加油鼓劲。《祝廉天》被推荐到芥川奖选考委员会,很快给日本文坛的评论家们留下了深刻映象,评委们显然对这部作品大感欣赏,溢美之辞纷沓踏来,有的称赞它描写出了满洲官吏阶层的“清新气象”,有的说它表现了“与满洲土地相适应的强烈感”,连川端康成也表彰牛岛春子能以女性作家的强项“将满人的奇异性格如实写出”。
《祝廉天》因此顺利获得第12回芥川奖“候补”奖。
难道说,牛岛春子真的相信祝廉天这样的“第三类人”,能够融入丈夫牛岛晴男那样的日本人统治集团?他们真的能够在“满洲国”创造一个前所未有的新世界?
其实不然。牛岛春子早已从自己编织的这个“满洲神话”里,嗅到了不祥的凶兆气息。对于祝廉天这个人物的悲剧命运,她早有强烈的预感。正如战后桥川文三评说《祝廉天》其实表现了“满洲紧张的民族问题”。
评论家小岛政二提出了一个有意思的说法∶“祝这个男人我仿佛亲眼所见,能认识到他这种‘异人种’的存在是难得的收获。”
“异人种”——这个特殊的词语十分准确地表达了祝廉天的身份与处境。祝廉天不是一个普通的汉奸形像,而是日本殖民者一手熏陶培养出来的政治畸形儿,更是一个从外部到灵魂都彻底异化了的“异人种”。尽管他对“满洲建国”的理想那么忠心耿耿,但这种一厢情愿的自作多情,注定不会得到日本主子内心的欣赏认同。
祝廉天何尝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悲剧命运?在拜泉生活的真实世界里,牛岛春子一开始就注意到祝这个人手枪永远不离身,因为他积怨太多,时刻要提防满、日两派人马的打击报复。祝廉天曾经半开玩笑,又半带伤感地对真吉说:“如果满洲国跨台了,我姓祝的会最先被干掉!”
不仅如此,作品中祝廉天和风间真吉之间所谓的“民族协和”,看似“日满亲善”,心心相映,其实也是极其脆弱微妙的。
风间真吉尽管表面上欣赏祝廉天的才干,实则也不过是把他当作顺手的工具,他们是最佳的工作搭档,却并没有结下多少私人感情。真吉身上那种统治民族对被统治民族的冷淡态度,以及狭隘的利己主义态度贯穿作品始终。这种微妙的关系在作品的结尾表现得耐人寻味。正当祝廉天大展才干、曙光渐现的时候,副县长真吉又要转职他乡。平日里总如机械般冷酷的祝廉天,首次露出乞求哀怜的样子,探询真吉能否带他一同前往新地赴任:
“副县长承蒙你的关照,祝觉得相当遗憾。”
“谢谢,我才是承蒙你的帮忙。在这个时候调职他县,我也觉得遗憾,但是也无能为力。我即使不在,你也要如从前般为县里努力地工作。”
祝廉天那么忠诚地为之辛苦卖命,却让真吉这么几句淡淡的官场套话就打发了,两人关系的实质一览无余。决绝无情到不动声色的,原来正是风间真吉这位看似和蔼的日本上司。也许在真吉看来,面前这张黑白难分“冷若化石的脸”,他作为一个日本人是难以猜透的,还是分道扬镳为好。祝廉天眼见恳求无望,立即恢复了冷酷坚强的表情。在日本人的世界里没有怜悯,在他们面前,他要自始至终装得更像日本人。
一言难尽的“满洲情结”
祝廉天和风间真吉这个“民族协和”的神话终于破灭了,牛岛春子预感到“满洲国”将变成一个幻影,一个犹如海市蜃楼般虚幻缥缈的梦。这样的忧虑并非她一人独有。山田清三郎原来曾是日本左翼运动的领导人,20世纪30年代被捕后“转向”,多年来为殖民主义政权的侵略政策摇旗呐喊。连这么一位忠实冲锋在“日满协和”最前排的走卒型作家,都禁不住要“对满洲原住农民表示深深同情”,并哀叹道:“在民族协和和王道乐土的国家中,那是绝对行不通的。”
仅仅在牛岛春子的《祝廉天》完成三年之后,日本侵略者就被中国人民赶出了国门。而早在此之前,牛岛春子那不祥的预感已经愈加强烈。
然而,牛岛春子虽然在创作中能够敏感地洞悉满洲殖民地的未来,却对戴在自己身上的那副沉重枷锁无能为力。身处战争中的“满洲”,她经常为处于强势的男权社会中而深感莫名的自卑,再加上让她深感屈辱的“共产罪囚”的阴影,她的心灵已千疮百孔,伤痕累累。她无时不在百般纠葛中努力挣扎,急于逞强般证明自己的“能力”,以不输给男权社会中的强势男性。为此,牛岛春子承认“我最后还是随波逐流了”。她是军国主义政权下的受害者,而对殖民地人民来说,又是为虎作伥的加害者。
归根结蒂,她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精神“异人种”。不同的是,她和丈夫牛岛晴男属于统治阵营的“异人种”,而王属官、祝廉天则是被统治阵营的“异人种”。
由于在拜泉县的良好业绩,牛岛晴男在仕途上一路顺风。然而战局不断恶化,1944年3月,牛岛晴男被征召入伍“满洲驻屯部队”,开赴冲绳附近的宫古岛参战。前线日军惨败的消息雪片般飞来,可以想象牵挂着丈夫生死的牛岛春子,每天都经历着怎样的炼狱。慢慢迎来迟到的清醒,牛岛春子心灰意冷,逐渐失去创作的动力。从1943年开始,满洲文坛就很难再见到牛岛春子的作品了。
1945年8月11日,由于得知了苏联的对日宣战,牛岛春子带三个年幼的孩子乘车经由北朝鲜归国。途中在沈阳换车时,牛岛春子听到了日本战败投降的消息。她顿时悲欣交集,莫可名状,先是放声大哭,继而又笑了起来。从战争重压下解脱出来,她陶醉于“强烈的喜悦”,第一次像刚刚出生的人一样熠熠生辉,光彩照人。牛岛春子回忆说,那时大多数日本人在听到战败消息之后,都会感慨道∶“啊,终于自由了!”
1946年秋季,几经周折后,牛岛春子终于回到日本福冈的丈夫老家。上帝再次眷顾了她,让她等到了1947年丈夫从战争中生还复原回国。
此后牛岛春子继续从事创作。有意思的是,梦里走了很多路,醒来还是在床上,1948年她再次加入了左翼团体——新日本文学会久留米支部。
对于那段刻骨铭心的满洲岁月,牛岛春子虽然想竭力逃避,但却梦牵魂绕,挥之难去。她谈到∶
即使现在,我仍然像拖着锁链一样背负着满洲的记忆,感到如果不将这种感觉写到作品中,就不能获得解放。长年以来,我都一直抱这种想法,但现在仍未得到实现。
1980年8月,一支“日中文化交流使节团”到访中国东北地区,满头花白的牛岛春子也加入了这支队伍。旧地重游,无人能够理解她的心情多么复杂。从当地人嘴里,她得知了真实的祝廉天最后的悲惨下场。
1944年随着战局吃紧,日本殖民政权动员一切人力物力支援前线。地处偏僻的拜泉县公署也新成立了动员课,直接受命于关东军,能力突出的祝廉天被任命为股长。眼看日本军队渐渐不支,祝廉天也许觉得自己的命运与日本帝国息息相关,于是工作更加拼命卖力。他把征兵不合格者组织起来进行严惩,成立了集中营一般可怕的勤劳奉公队,驱使他们专事极为艰难繁重的劳动,很多当地百姓受尽折磨,许多人为此丢掉了性命。到战争结束时,美丽的拜泉已变成惨不忍睹的人间地狱。老百姓恨透了祝廉天,视他为千夫所指的罪人。
日本投降后,牛岛春子曾经担心的凶兆应验了。真实的祝廉天被活埋在拜泉县西门大街的十字路口,只露出脑袋,旁边立着一块牌子,上书:“中国汉奸,随便处置。”拜泉百姓深恶其卖国罪行,恨不能将其食肉寝皮,一拥而上将其处决。
从前作为“满洲国”官僚太太而养尊处优的牛岛春子,不可能看到伪满洲国的真正面目,更不会明白他们这些殖民者给中国人民带来了多么深重的血光之灾。战后某年,有个中国文化使节团来到日本访问,座谈会上,牛岛春子和一位中国妇女同桌。她的全家人都被日军杀死,牛岛春子回忆说“她少言寡语,不断露出谨慎的微笑,这深深打动了我”。
迟到的忏悔也弥足珍贵。牛岛春子第一次作为侵华的日本人而感到自责,她说:“很羞愧,我用了近二十年的时间才意识到,自己的狂妄和自私,也意识到一个民族对另外一个民族的统治是没有什么正当理由的。”
这一年,在福冈县太宰府市的观音寺内,日本反战人士为发誓“日中不再战”而建立了纪念碑,牛岛春子便是发起人之一。
牛岛春子很早就开始衰老了。到1981年,她就由于自律神经失调症而搁笔。“拜泉”似乎离她越来越遥远了,但蕴含其中那爱憎交织的“满洲情结”,却一直让她难以释怀。1993年,牛岛春子发表了她的封山之作《我的故地“拜泉”》和《遥远的拜泉》。
令人难解的是,牛岛春子对战争和历史的反省仍显得那么复杂曲折。她和战后大多数侵华作家一样,陷入一种偏执自恋的“虚脱状态”。在她看来,那些以革命般的热情宣扬“王道乐土”精神,并最终埋尸“满洲”的众多日本年轻人,和自己一样从内心热爱着那片土地和人民,他们从精神上是纯洁无暇的,与“侵略主义”毫无瓜葛。她不会理解,中国人不需要这样的“爱”。伪满洲国对于他们这些殖民者而言是天堂,而对于被殖民的中国民众而言,则是水深火热的地狱。正是这种模糊矛盾的思想意识,才使她客观上曾为殖民主义侵略推波助澜。
(责编:张鸿)
王 龙1976年8月生,现为成都军区政治部文艺创作室创作员,《西南军事文学》杂志编辑。著有《天朝向左,世界向右》、《国运拐点》、《远去的身影》等书。曾获冰心散文奖,四川文学奖,在场主义散文奖等奖项,作品在港、澳、台及泰国等地出版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