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
与我们的性别和谐相处
弱水
1
母亲她们姐妹五个,所以当母亲生了妹妹之后,父亲果断决策不能再生了,他担心母亲也会像她的母亲一样连续生五个女儿。于是我们家就是三姐妹了,姐姐,我,妹妹。没有儿子,这是父亲一生的遗憾。有意无意地,他会时常在我们面前表达这个遗憾。我听了便不服气,也不理解父亲为什么那么看重儿子,轻视女儿。可能就是这个不服气,让我事事都想做到优秀,想让父亲知道女生不一定比男生差。父亲每次看到我的学习成绩,自然是开心的,但这似乎无助于提升女儿在他心中的位置,无法根本性地改变他对于没有儿子的遗憾。
儿子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在幼时并不能完全理解,只是从父母偶尔的叹气中知晓,他们总在忧虑自己百年之后灵前没有孝子孝孙,入土之后无人睡在他们的脚后。我小小的心里对此不以为然,深以为谬,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将死后的事情看得那么重要。死了不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吗,还操心那么多,不是自寻烦恼吗?幼时的我还不懂得传统对一个人的影响和控制,不知道那些在他们成长过程中一点一滴渗透于他们内心的观念是如何的强大和根深蒂固,天真地以为他们总有一天会改变想法,不再稀罕有个儿子。同时,女性相对于男性的弱势地位,成为我内心最初自我认知的意识,而消弭女儿和儿子的区别,也成为从小主导我行事的努力方向。
我喜欢书中看到的所有优秀的女性,那些人类历史上不可替代的独一无二的女性,李清照,卫夫人,居里夫人,冰心,撒切尔,课本中但凡出现女性主人公或者女性作者的名字,都会给我的内心增添几分力量,成为最初照亮我身为女性的卑微现实的荣光。那个时候中国女排如日中天的成绩,也给了我几分安慰和骄傲,电影中她们坚强的意志力极大地感染了我。多年后我和同学去看望初中的班主任,他和那些男生说,陈彬比你们都强,那时候早操跑步,你们男生都有偷懒不跑的,只有她,小小的,却每天坚持跑完。我很感念老师在一批又一批的学生中,能够记得这样的一个细节。而当年的坚持,正是因为女排给予了我强大的精神支柱。
我不喜欢我的生活中一切过于明显的女性特征,除了我的相貌和衣着。我喜欢在自己能够发挥的方面将自己打造得粗莽、坚强、豪放、有力。比如写字,我不屑于写女同学们认可的娟秀小字,当别人看到我的字,说 “不像女孩子写的”,才是我最高兴听到的褒奖。因此我比较满意的是父亲给我的名字,不像同龄女孩子的名字带有“梅”“花”“彩”“霞”的,一看就知是女孩子,我的名字 “彬”是一个中性的字,甚至一般会认为是男孩子的名字。而当初识的人见面和我说 “听名字以为是个男孩子呢”,我便会有一份满足。我对那些 “女生上了中学就不如男生了”的说法也非常反感,我努力以自己的实践去反驳这些歧视女孩子的论调,高中毕业时我将全班第一名的高考成绩交给了父亲。他去学校取成绩的那天,下着雨,他拿着我的成绩单,高兴得将伞落在了学校。
然而,我的这些努力丝毫无益于弥补父母没有儿子的缺憾。我不解地看着他们继续遗憾着,似乎对女儿毫无指望。直到结婚之后,从公公婆婆对我丈夫的态度中,我才真切地知道了儿子和女儿在父母心中的泾渭之别。儿子意味着要承担家庭的责任。我爱人是家中长子,婚后我们就开始从当时微薄的工资中抽取部分,资助小弟小妹上大学。他们毕业后,兄弟们又筹资为公公婆婆在城里买房,为了便于城里的大妹照顾他们。而每年春节,回婆婆家过年更是不容分说的责任。那时候交通还没这么方便,要倒两次汽车,车上没有暖气,回到家我的脚都冻麻了。有一年下大雪,我们开车回家,非常危险,三百多公里的路程开了整整一天。我那个时候第一次认识到,作为儿子是应该克服一切困难去履行责任的。而作为女儿,父母对我从未有过责任的要求,更不会将困难交给我,相反他们对我是一味的付出、呵护、担忧。他们也希望我在家里陪他们过年,但他们从不提出这个要求,我只是在除夕他们打来电话时,从他们的声音中听出一些感伤和孤独。
若不是与我爱人一起承担他作为儿子的责任,我永远不知道自己多年来一直想消弭儿子和女儿的区别的努力是多么可笑。女儿是父母捧在手心里的珍宝,他们只要你平安,他们万般小心地珍爱着你,他们看着你是完好的,就是他们的喜悦。而儿子是父母的依靠,在家中是顶梁柱,要替父母撑起家族这座大厦,在外面是勇士,可以踏平一切坎坷。我永远不可能填补父母心中那个儿子的空缺,我在年近30岁时才看清并甘心于一个女儿的身份。我的成长多么缓慢。
2
小学时,每个班里都会有几个淘气的男生,他们淘气的方式之一便是以欺负和恐吓胆小的女生为乐。当男生在我背后用弹弓将纸团打到我的后脑勺上,骤然的疼痛夹杂着被无辜伤害的耻辱,泪水在我的眼眶里打转。他们还有一种恶搞方式,将某男生和某女生配对,他们在教室外站成一排,当你走过时,他们就高声喊着你是某男生的媳妇,我的脸即刻燃烧起来,走进教室的几步路变得异常艰难和羞耻。还有那些放在座位下面的死老鼠、八甲虫,当你尖叫着扔掉书包哭起来时,他们放肆地发出恶作剧成功的快乐笑声。侵犯从童年就开始了,我在被侵犯的恐惧中,厌恶着自己弱势的性别。
上了初中,农村学校的厕所非常简陋,男厕与女厕只有薄薄的一墙之隔。年久失修的墙壁上,处处有砖缝漏光。一个人上厕所时,便总是担心,蹲在那里,眼睛却要警觉地查看每一条砖缝。当我看到一个砖缝有些异样,不像别的那样透着亮光,再仔细看,是一只眼睛时,我觉得全身的血一下子全部涌上头部,几乎要晕倒在里面。高中时住校,厕所与宿舍之间要穿越宽阔的操场,晚上上厕所成为一件可怕的事情。女友哭着和我说,一天晚上,她一个人上厕所时,突然从外面闯进一人,闪电般冲到她身边摸了一把。女友说话时余悸未消,肩膀抖动。这是必须承受的伤害吗?那些隐秘的恐惧伴随着成长,为明媚的青春添加了忧郁的黑暗底色。
省城里的大学,食宿条件都好了很多,厕所就在宿舍楼内,再也不用害怕晚上内急了。但仍有新的危险虎视眈眈,外出乘坐的拥挤的公交车上,忽然就会感到身体的异样,一个男性的身体越来越紧地压过来,有时还会生硬地摩擦,而拥挤的空间让你无处可逃。厌恶和恐惧,羞耻和愤怒,一度让我对自己女性的身体茫然而无奈,不知女性的成长要经历多少险境。
在四处潜伏的危险中,能够安全地走过青春期,我不得不庆幸自己的幸运。多年后的今天,我在新闻中看到一些词语,猥亵女童,性侵幼女,小学校长带女生开房,中学女生援交,舞蹈学院女生陪客,这些词语一个个都比血淋淋的刀子更加让人心惊肉跳,这是个多么惊心动魄的时代。与这个时代相比,我所经历的时代多么朴实,我所经历的危险多么单纯。在这个时代,那些密布在女性成长道路上的危险丛林,除了肉体本能的欲望之外,更加交织着强权的欢愉、罪恶的交易和无知的消费,那是一个个比黑暗更黑的灵魂陨殁的陷阱。望着年幼的女儿,我比面对当年自己的成长,更加忧心忡忡。
这个春天开始的时候,我看到一个消息,五个年轻女孩准备在三八国际妇女节那天,开展一项 “公交车反色狼”活动。我惊讶于自己当年经历的危险在今天依然存在,更加惊讶的是她们站出来反抗的勇气。我是一个胆小的人,总是将自己囿于内心的恐惧之中,所以我敬重那些勇敢的品质。当然,这个活动没有实现,这个以男权为主的社会并不能理解年轻女孩所遭遇的困扰,也不能允许她们以这样的形式维护自己不受侵犯。春天一日日深了,北京街头一树一树的花儿次第开放,它们在枝头摇曳着最美的春光,它们会不会忧虑被突如其来的一只手强硬折下?
3
外部的危险时时带来隐忧和惊恐,而来自女性身体内部的麻烦,则是定期的如约而至的折磨。流血,是女性性别开始的标志,从此女人的一生都被肉体的疼痛所威胁。那是人类所经历的唯一的正常的疼痛,你无法抱怨,又毫无希望,只能任由海洋般巨大的痛,一次次自身体内部汹涌而来将你淹没。而你只能无助地,一次次地重复体验和认知自己的软弱和绝望。
内忧外患的女性身体,让我自怨自艾。我想身为女性,一定是上帝对我的惩罚。文学作品中对女性的讴歌与赞颂,也丝毫不能给我安慰。我厌弃自己女性身体的做法,就是让自己成为一个只有精神没有身体的人。我疏远一切可以贴上女性标签的东西,致力于将自己塑造成一个纯粹意义上的人,一个脱离了女性身体的人。我喜欢简单的白衬衣,蔑视那些精心化妆、热衷于琐碎生活的女同学。我对抽象世界抱着极大的热情和趣味,因为那个世界里可以忘记肉体的存在。肉体和欲望消灭得越彻底,就越高尚,越有教养,成为我最初的价值观。
柏拉图教给我一种抽象的爱。他说,精神交流是美好的、道德的,而肉体是肮脏的、不纯洁的。对柏拉图的信仰,契合了青春时期的我想摆脱女性身体困扰的需要。高中时,我在心里喜欢一个男生,但我只是喜欢他的智慧,他忧郁的眼神,他把一首歌唱得荡气回肠。我对他的思念,也只是希望他那双忧郁的眼睛将我带入一个深邃的世界,希望在他的歌声中体验一种真挚情愫自内心冉冉而升时的莫名感动。除此之外,我不知道爱还意味着什么。后来我们到不同的城市上大学,我们写了两年的信,甚至没有写到爱这个字。
可以算得上恋爱的,应该是之后与一个校园诗人的交往。我们同是校报的作者,在校报编辑部老师的办公室里,我们认出彼此正是已经熟悉的文字背后的那个人。他评析我的诗,发出最美好的赞叹,被我引为知音。在校报组织的联欢会上,他的朗诵,他的演讲,无不充满理想主义的激情,让我想起一张旧照片上李大钊在莫斯科的演讲,令人心动。那段时间,我们一起沉浸在文学和理想的光辉中,在缪斯之神的照耀下享受着精神不断被打开被提升的幸福。直到有一天,在我的宿舍,我们谈着谈着,他突然拥抱住我,我吓得不知所措,感觉到他身体里控制不住的巨大的力量将我裹得越来越紧。当他试图吻我时,我一下清醒过来,猛然推开他。他一定也吓坏了,低下头,向我道歉。完美和谐的精神之爱因为肉体的突然闯入而土崩瓦解,我不能接受被肉体吸引的爱,我认定只有爱我的灵魂才是真爱。来自肉体的冲动,让我怀疑之前所有的精神之爱只是欺骗。他的冒犯,成为不可原谅的罪业。现在看来,那时是多么偏狭、偏执。但那就是青春,残酷的青春。
我在一篇文字里写过,我后来选择了一份爱,在华山东峰,我们一起等待日出。凌晨的山上太冷了,我犹豫着,抱着双肩钻入他用胳臂撑起的毛巾被。在毛巾被狭仄的空间里,我们小心翼翼,保持着不被相碰的距离。我们听着彼此的呼吸,一动不动,像固化在琥珀里的两只昆虫,一起看着一颗金红的太阳从远处的山峰间慢慢升起,喷薄而出。自始至终,他撑着毛巾被的胳臂没有落到我的身上。我把这份爱看作是经过了肉体考验的纯粹的爱,是我信奉的形而上的爱。一生的选择有时只依赖于一念。
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我与身体的冷战最终在婚姻中尘埃落定。彼时我才明白,不断给我麻烦的女性身体,多年来我对它既厌恶又苦心维护,将它弃入禁区不可触碰,是因为它无比神圣,类似于信仰和道德,是我成长过程中的不能承受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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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母亲在家庭中的角色,无疑是我建构自己婚姻的最初的参照。男主外、女主内,是他们固有的传统观念,也是他们自然而然建立起来的家庭模式。母亲在工作之余日复一日地操持家务,毫无怨言。父亲一心工作,为这个家庭向好的方向发展争取更多的收益。那个年代的生活远远没有如今的便利条件,照顾好三个孩子的吃喝拉撒,需要母亲投入全部的精力。母亲每天五点起床,为我们洗衣服,然后打扫庭院,做好早饭,将早饭带到她工作的医院,等我们晨读放学后去吃饭。下班后,母亲也始终是忙忙碌碌,缝缝补补,洗洗涮涮。我的记忆中,母亲从未有过在白天躺在床上休息的时候,以至于我去同学家,看到人家的母亲居然在午睡时,我无比惊讶!而父亲,下班回来,最热衷的就是和我们姐妹坐而论道,他组织我们成语接龙、古诗接龙、下跳棋围棋一类的游戏,或者讲他曾经在部队的经历,或工作中遇到的有趣的人和事。父亲有着极具感染力的口才,那些故事被他讲得精彩纷呈,活色生香。我们如此兴高采烈海阔天空地闲聊,等着在厨房忙碌的母亲喊我们吃饭。这是我从父母那里学来的家庭模式。
最初的婚姻中,我以母亲为榜样,立志做一个贤妻良母。洗衣服,学做饭,将屋子收拾得干净有序,睡前将次日要穿的衣物放到他的枕边,如此悉心经营着自己的温馨小巢。现在想来,说不清那些不满的情绪什么时候开始的。只记得有一段时间,新任老板急于做出业绩,我们工作加班频繁,不能按时回家。而无论我几点回到家里,面对的都是冷锅冷灶,他则雷打不动怡然自得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厨房,我的坏情绪一点一点积聚起来,开始反思我们的状态。我们干着一样的工作,为什么回到家里,他不能做饭,不能洗衣服,不能拖地抹灰?甚至在我工作比他更忙些的时候,他也丝毫没有要承担一点家务的念头。我郑重其事地就这个问题和他交流,他认定男人是不能做这些的,否则娶老婆干什么。
他将做家务看作女性在婚姻中被赋予的功能,对于我来说是不能接受的。因为在我看来,做家务是表达爱的一种方式。对这个家,对爱人,怀着浓浓的爱意,所以会满心欢喜地去为他付出。这种观念上的差异,让我们彼此难以理解。我期望能够从具体生活细节的点滴关爱中体会到他对我的爱,期望他能够学着去做饭,而不是在我生病时将我送回母亲家。我只是怀着这些最基本的期望,不敢怀有更高的期望,拿他去和身边的男人们相比,比如像我妹夫那样,在我妹妹洗澡时,会为她整理好整套洗浴物品和换洗衣物;或者像他妹夫那样,每晚会将兑好的洗脚水端到他妹妹脚边。我看到他们做那些时,既感动又羡慕,还有隐隐的委屈,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得不到那样温暖的爱。而他固守着自己作为大男人在婚姻中的种种禁忌,从未打算做出一点改变。我在深深的失望中,再一次认识了传统观念对一个人的绑缚是如何的根深蒂固。
而我,为什么不能像母亲一样,一辈子毫无怨言地接受婚姻所赋予女性的传统功能?那些希望两性在婚姻中保持平等的爱的观念从何而来?那样的观念又为什么恰好与我的婚姻状况是错位的?当我看到波伏瓦在 《妇女与创造力》中说:“妇女是受条件限制的。她们不仅从父母和老师那里受到直接的教育和限制,而且也受到她们所读的那些女性教育的书的限制。她们受到传统的妇女形象限制,而她们感到要脱离这种模式又是极其困难的。”我觉得她所描述的正是我的困境。我努力与这些条件限制和谐相处,让自己符合他大男子主义的需求,但我的内心时时处于不安与挣扎中,不甘心俩人完成同样的工作回到家中,自己却要忙于家庭劳作,而他只是仿佛养尊处优般地一味地看电视玩游戏。
杨绛在 《我们仨》中也写到钱钟书的生活能力极差,她包揽了一切家务。我反思我们之间的不同在于,钱是全身心地投入写作,钱的写作寄托了她的理想与价值,所以她安心于当好钱的附属。而我的他,仿佛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只是热心于中央5台永远打不完的比赛,或者电脑手机里永远在升级创新的各种游戏,它们与我的理想和价值相去甚远。如果我是一个没有理想的女人,我想我就没有那些纠结,而是一个自足而幸福的妻子了。
也许正是因为自身面临的理想与现实的冲突,我开始尝试写作,以文字探究和表达人的存在困境。我确实在文字中得到了某些解脱。仿佛我写下的每一个词语,都是一条超越现实的道路。我不再纠结于现实生活中的琐碎,而是作为生活中的局外人、观察者而存在,那些痛苦只是为了供我以文字赋予其意义。我似乎找到了从生活中突围的方式,心灵获得了一部分自由,但这并不意味着生活中的问题得到了解决。作为一个写作者的我,在一个传统观念根深蒂固的家庭中,是不被理解和支持的。不止是我的他,包括我的父母,他们认为一个女人除了工作之外,就应该以履行家庭职责为主,其实工作也是为了家庭给养。而与家庭无关的阅读和写作,则有违家庭道德。他从不看我写的文章,甚至有一次我们一起去书店,当他看到我选了一堆与一个家庭妇女完全无关的书时,他竟然有些怒形于色。他当然不是心疼买书的钱,而是在潜意识中,他认为正是那些书导致了我对他的男权的冒犯和叛逆。笃定信奉着传统女性定位的母亲,认为一个女人工作以外的时间,都天然地属于家务活动。所以每当我参加一个文化活动后回到家中,看着母亲脸上的不满,我总是满怀歉疚。
而男性作家则不会遇到此等境况,相反他会因为写作得到家人更多的尊敬和包容。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曾经温柔地提出她关于女性写作的希望。她说:“我们盼望那个也许是神话传说中的黄金时代,到了那个时代,妇女们将会获得许久以来一直被剥夺了的东西——闲暇、金钱以及一间她自己的房子。”她自己其实是不缺这些的,我们知道著名的布鲁姆斯伯里集团,两个美丽姐妹——画家瓦耐萨和作家弗吉尼亚——为核心的文化沙龙,可以说,“闲暇、金钱以及一间她自己的房子”,她完全拥有。她在写作方面的确也创造了非凡的成就,是现代主义思潮、意识流小说和批评散文的重要代表。她提出的希望,只是为她那个时代更多的被生活挤压和拘囿着的女性代言。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她温柔的希望至今仍是大多数女性写作者的希望,包括我自己。当我在每一天面临着女性自身与外部世界的关系问题时,我认识到女性的思考必然是从挣脱社会对于女性自身功能定位的绳索开始的思考,因为来自周围世界的世俗观念强大地窒息着她走向世界的意愿。而这些,都是男性作家所不需要面对的问题。他们对于自身拥有更多的主动性,他们走向世界的脚步比女性更为自由。从自身与世界的关系问题出发,是女性无法跨越的阻拦,也是她们反抗世界的出发之地。
然而,无论在文字中如何获得突破的自由,生活依然是一道无解的难题。我当然不敢抱有伍尔夫那样毫不妥协的理想主义,也不愿向传统男权思想作彻底的妥协,而是努力在妥协与坚持中创造一种平衡,在履行好传统女性家庭职能的缝隙中,坚持以读书、思考、写作,争取自己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的自由,实现对自我存在的确认。文艺批评家赵勇教授在给我的诗集评论中说,“烟火气与书卷气并重,是她人生姿态、写作姿态的一种定位。有这种姿态支撑,她便能在时间的缝隙中自由穿行,在现实界与想象界迅速切换,在诗人与女主人之间从容换位。”这大概就是理想之我与现实之我既抗争又相融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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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我的闺蜜。她是歌中唱的那个 “玫瑰花一样的女人”。她的一举一动无不散发着女性的妩媚气息。她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的划动,接听手机时头发的甩动,起身时腰肢的摆动,无论是细微的还是整体的动作,都透露着一种简洁干练,有一种天然的内在的毫不做作的优雅。她大笑时会用手遮挡在面前,但那样的遮挡并未起到掩饰的作用,反而夸大了笑的效果。也许她本来也不为了掩饰。她的笑声富有节奏和意味,具有一种阐释的功能,使那被笑的事件本身增添了丰富的层次。她越占据群体中的核心位置,她的发挥越是自然,她的女性之娇媚也越发肆意地洋溢出来。
如果不是因为她这样的一个可人儿走入了我的生活,给我这样近距离观察的机会,我从未曾在日常生活中感知到女性性别的魅力。可能还是因为童年时期对女性弱势地位的认知,以及从一些童话或传统故事中所得来的性是邪恶的、罪恶的观念,我似乎总是有意忽略和淡化自己的性别,在衣物的选择上也倾向于保守,厌恶并拒绝一切性感的元素,中学期间只喜欢简单的白衬衣,一位同学在我的毕业纪念册上的留言是:“清香熏德,永葆洁白之色。”山西诗人们给我的评价是 “弱水是山西最矜持的女诗人”,我在和女诗人西娃、沙白初次见面时,她们不约而同给我的评价是 “弱水太正了”,我想 “矜持”和 “正”的含义应该都有剥离了性的魅力之后的纯正意味。我在欣赏艺术作品、时装秀时,也只是将女性身体作为一种单纯的审美存在。只有当我的女友以一种天然的美丽优雅、散发着性的魅惑的姿态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我的另一种始终被遮蔽的目光忽然被打开,我既能够以同性的目光打量她,感动于自我身上从未发现过的性的波光流转,又能够以男性的目光去感受和想象那些被激发的波澜和摇荡。
当我再观看电视中的模特们时,那些精心修饰的容貌,流畅的身体曲线,华美的衣装饰物,举手投足的经典姿态,已经全然不同于之前对美的单纯的欣赏,我看到了她们训练有素地对男性目光的迎合。模特应该是最突出性别的职业,只需要启用性的魅力,这最原始的武器,便可拥有自己的舞台。当然你可以说她们也追求智慧,但智慧最终仍是附着于美丽而存在。
与模特相对的另一个极端,是完全消弭了女性性别特征的政界女性和职场女性。我记得最初的工作单位曾将 “泼辣”作为提拔女性干部的标准之一,我想这个标准应该不止于我的单位,它是社会各领域普遍的对女性干部的要求。因此我在各种场合所见的大多数女性领导,或者说女强人,无论说话行事皆有所谓 “泼辣”表现,女性的柔美气质荡然无存。而在单位组织的一次民主生活会上,他们给我提的批评意见是 “过于文雅,不够泼辣”。女作家葛水平在一次作品研讨会上说:“女人不能做官,不能经商,那种环境会损坏女人身上的美的特质。”我的 “过于文雅,不够泼辣”,大概就是为了维护我的女性特质。我曾经的一位女领导,不同于那些强悍的女强人,她喜欢穿色彩艳丽的裙子,为此,上一级领导曾批评过她,要她穿得深色沉稳一些。可她坚持自己的风格,她说,不管他是否喜欢,我的穿着一定要自己喜欢。就这一点,我对她的敬重和喜欢又多了一些。
既要维护自身美好的女性特质,又不陷于男性眼光打造好的审美样板以性取悦,才是女性与自身性别和谐相处之道。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解释中,女人性阴,本亦无明,乃物质的物质,混沌的混沌,本应没有形式的规约,流动不居。也就不应该有那个规定好的女人,成为一个少女成长道路上的绳索。
而在将近一个世纪前,一个法国少女沉醉在巴黎夏夜的微风中,仿佛听到了神谕,她对着榛树轻摇的叶子说:“明天有一个少女会死去,然后在我未来的荣耀中重生,我向这个少女微笑,我相信我会做到。”她叫西蒙娜·波伏瓦,是上个世纪最卓越的女性之一,她写出了一部伟大的作品 《第二性》,反抗自己的性别作为第二性的存在。我相信她做到了她对自己的预言,但是她所提出的问题可能依然跨越时空悬而未决。
作者简介:
弱水,本名陈彬,山西泽州人,现居北京,供职于某央企。出版有散文随笔集 《如果你叩我的门》(海南出版社,2011年)、诗集 《在时间里》(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