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们（五则）

朱子青

他们（五则）

朱子青

1、卖牛奶的汉子

我不知道，除了水、阳光、空气之外，我们还需要什么？

对了，还有牛奶。

想到这，我突然加快了回家的脚步。夕阳的余辉正从西边的天幕上、从那高耸入云的楼顶、从天空旋噪的鸽子的羽毛，以及老人那失神的目光之上，慢慢隐退。我想，在黑暗露出魔鬼的诡笑之前，在卖牛奶的汉子离开小区之前，我得为孩子打半公斤牛奶。

他是一个身高一米八五左右的维吾尔汉子，浓密的头发，黧黑的脸膛，冷峻的表情，坚硬的髭须，那相貌让我想起了斯大林。他的面前是三只白色的约有半米高的塑料桶，一个三十公分高的小红塑料桶，里面放着两把白色的提子，一只是一公斤的，一只是半公斤的，还有一个红色的漏子。汉子的身后是一堵赭色的砖墙，像一个油画的背景框。每天下午五六点的时候，他会按时运来牛奶，在小区门前待售。他打牛奶的动作熟练极了，一次可以准备三四个人的塑料袋。每次，他拿出一个小塑料袋，轻轻一拈，再一吹，就开了，接着再吹开一个套在里面，用右手小拇指勾住一边，左手拿起漏子，塞进塑料袋，又用大拇指勾住塑料袋的另一角，快速地打一提牛奶倒进去，一滴也不外溢。他准备了好多的零钱，我很少见他找不开钱的时候。有时，他会同时收几个人的钱，按照先来后到一个个打牛奶，很少乱了顺序。三大桶牛奶，常常两三个小时就卖光了。相反，在小区内，另有两家商店在卖牛奶，每家只一小桶，都很少卖完，那仿佛专门是为下班晚归者或早晨晚起者准备的。一家是多一个塑料袋子也不会套，另一家每次打奶子时都要将桶里的牛奶搅一下，显然是加了水的，质量上很难与门口的牛奶相比较。

看看天色，我感到双脚不由自主地在加速向前，几乎要奔跑了起来。车流如织的街道上各色杂陈，异常喧嚣。行色匆匆的路人，像雨前的奔跑的蚂蚁，挤满了人行道上，或侧肩而过，或点头致意，在交替亮起的红绿灯下，在此起彼伏的汽笛声中，在烤肉与打馕的烟火与香味中，在街边店铺的流行乐中，世俗的忙碌让人疲惫不堪，像陷在淤泥之中而不能自拔，进而忘却生而为人的诸种精神朝向。

等我走到小区的门口时，卖牛奶的汉子正靠在墙上，抱着双臂，一条腿弯曲着搭在着另一条小腿上，一动不动，像一具雕塑。夕阳下，他那棱角分明的脸上有一抹温暖的金黄，一双眼睛，略显忧郁的目光，正望着高楼之上那黑夜即将到来的天空，表情似若有所思。

“打一公斤！”我轻声地喊了一句。

他迅速地回到了现实。显然，桶里已剩不多了，这让我感到幸运。

看着他那熟练的动作，我突然忆起，第一次在他这儿打牛奶时，他用那半公斤的提子打了一提，接着又伸进桶中，给我添了小半提。那动作几乎只象征性的，可是，这足以让我忘却我们是不同的民族，操着不同的语言，忘却了我们之间进行的只是一次生意上小小的交易，进而让我坚信普通人之间这种足以温暖整个世界的信任与慰藉。

是呵，这也是我们的需要，除了水、阳光、空气、牛奶……

2、包沙发的小学徒

当我们第一次遭遇病痛、失恋、亲人亡故等，总有一种天塌地陷世界末日之感。渐渐地时间会抹去伤痛与悔恨，如果重新经历这样的挫折与灾难，我们就能坦然接受，可是，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年轻的学徒十一点来到我们家翻新沙发，跟随他的师傅与师娘。他的腼腆与沉默同粗糙有力的手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赶在春节之前，他将做完最后一家活儿，然后回到遥远的老家与父母团聚。不巧，事先量好的皮料尺寸出现了误差，精明的师娘一边埋怨唯唯诺诺的师傅，一边收拾摊开的皮料，留下小学徒重新回厂下料。

这时，女儿在另一间房子里弹琴，琴声悠扬。我给小学徒工添了茶，搭讪着问一句，他答一句，他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红的。很快，他就包完了两个靠背，喝了两杯水，额头上渗出了明亮的汗珠。我给他指了一下卫生间的门，告诉他可以去上厕所，他嗯了一声，头也没有抬。一点半的时候，我回到厨房做好了饭，让女儿端将出来招呼他，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吃，脸涨得通红。我给他碗里拨了好多菜，硬是拉他过来。他埋着头吃了一碗，从头到尾没有再搛过一口菜。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他没有上一次厕所，我知道他怕羞，担心蹩坏了，又一次提醒他卫生间的位置，他还是嗯了一声，继续低头玩手机游戏。这期间我与女儿分别上了一次卫生间。

下午五点的时候，师傅与师娘终于来了，我给他们添了茶。给小学徒添茶时，我又一次想提醒他去上卫生间，这时他完全投入到工作中去了，似乎忘记了身体的不适。师徒二人忙碌着，师娘则一边喝茶，一边欣赏窗台上的花卉，不时地进行评价，黄色的蝴蝶兰好看，红色的浇水太多，带白纹的绿萝耐活，米兰掉叶太烦人……七点的时候，活儿终于结束了，师傅与师娘一边喝茶一边坐下休息，小学徒忙着收拾工具，他的茶水早放凉了，他的脸红红的，不知是因为累的还是因为尿蹩的。

我多么希望这孩子去上一次厕所，让身体放松下来，想想八个多小时。

这时，他的师娘起身，直直走进卫生间关上了门，接着我就听到了冲击马桶水池的声响，有些刺耳，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当她尿完身起时还放了几个很响的屁！有些毫无顾忌。

小学徒跟在师傅身后出门的时候，望着他单薄瘦弱的背影，不知怎地，我对年轻的岁月突然充满留恋，又无不惋惜。

3、清晨，两个相遇的男人

天阴了下来，我感到与大地的模样并无二致。

快出院子大门的时候，我看到了两个男人遇到了一起，一个高个子，一个矮个子，其中矮个子男人左手拽着个小男孩，那男孩穿着一件蓝白竖条相间的T恤，那是阿根廷球星梅西的球衣，胸前的 “10”号处污了一坨油。看样子那男孩还没睡醒，不太情愿去上学。

两个男人相遇后，他们先是握了握手，互道了问候：安塞俩目尔来坤目。接着高个子男人又伸出手，微微地弯下腰同那小男孩握了下手，也道了一样的问候。高个男人的表情十分平静，甚至显得庄重，不像是游戏，他没有因为问候的是一个小孩而有一点儿敷衍。小孩也伸出手，回了问候：安塞俩目尔来坤目。然后仰头用诧异的眼神看了看这个高个男人，大约他从未见过。

这让我突然有些吃惊。

世界杯如火如荼，闷热的天气让人彻夜难眠。

我感到人们对待游戏的态度比生老病死更为认真，这让我意识到，游戏才是人生的本质，人们在游戏中欢笑，在游戏中哭泣，在游戏中出生，在游戏中死去。

两个男人又寒暄了几句便匆匆分别了。他们说着方言，言语中提到了老家的字眼，表情中流露出对老家的怀念。看得出，他们因某些事而感到沉重，又因难得的相遇而感到激动。

出了大门，我抬头看了看天，天气已走到了另外一个极端，天空黑暗，乌云滚动，风中带着令人舒畅的凉意，不住地摇动着路边的树枝。看起来，雨会即刻从天而降。

人行道上，满是匆匆忙忙上班的人，他们的表情显得倦怠而僵硬，仿佛还沉浸在昨夜的梦中，看得出，他们都是异乡人，这个社会有那么多的异乡人。

为什么，人们都要去异乡生活，却要把故乡夜夜怀念。

4、浇花的小矮子

中午的时候，我愿意躺在沙发上。

数学模型。小学数学学习过程中，会涉及认识图形、计算图形角度的问题。现实教学过程中，教师渗透数学模型的思想，可以发挥出拓展学生数学思维、加深学生对数学知识的理解等作用。比如，教师在课堂中以钟表、三角板等为例，让学生准确的认识圆形、三角形，激励学生认真观察图形的特点，留给学生充分的思考时间与回答问题的时间。教师要一一指出学生在识别图形时出现的问题，要正面鼓励认真思考、积极发言的学生。小学生在教师的引导下建立图形模型，达到理论联系实践的教学目标，有助于数学知识应用到现实生活中。

沙发那么短，只能蜷了身子。其实，睡在哪里身体会感到舒服呢？也许是荒野里，也许是坟墓里。不知为什么，现在，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坟墓，反而对安静的长眠有些向往。

我经常感到自己的身体像个累赘，走到哪里要带到哪里，耐不得饥寒酷暑，受不了病痛疲惫，而且还得时时注意，小心地像对待上司，稍不注意，它就会让你尴尬，让你难受。现在，当我躺在沙发上，就强烈地有这种感觉。那么长的身子，那么笨重的身子，让沙发也感到难堪。我看了看手机时间，我还是躺下了，我感到它已经疲惫不堪了。

我反扣着门，把自己关在办公室。这时候，我多么希望外面下起细雨或者暴雨，让雨线潺潺地如帘般地从檐前垂下来，使外面的车流声，装修房子的电锯声，对面商店里的流行音乐、市场上的各种各样的叫卖声……让所有嘈杂的声音消弭一些。或者，这时候，刮一场大风，一场沙尘暴，那种铺天盖地强大的呼呼的吼声，可以盖过地面上所有的声音，一场大风或沙尘暴，很容易让那些无聊的声音消失，让那些霸道的嘴脸有所收敛，很容易就将所谓的完美的秩序弄乱。其实，当世界只剩下风雨之声的时候，人的心里就会自然而然地安宁下来，纯净起来。所以，我总觉得大风大雨都是适宜睡眠的。有时候想想，做一个聋哑人也是不错的，这个世界有什么好听的声音值得保留我们的双耳呢！有什么了不得的事需要我们喋喋不休呢？

可是，外面的噪音还是让人感到无奈。

其实，我现在期盼的是无线信息网络的中断，有线电话的中断。有时候我觉得人类创造了文明，而文明很大程度上在伤害着人类的本性，就比如我们须臾不能离开的手机，我们几乎将它变成了身体的一个器管，进而整个人也受到了控制。我知道，如果出现了意外事故，就像能够自我修复伤口的生物一样，那些维修工很快就会扑上去，很快就能修理好通讯线路的。现在，我躺在这座沙发上，将头搁在扶手上。我担心什么呢，我担心我的身体塌陷在沙发里，很难再起来，比如办公桌上的电话铃突然响起来，比如手机短信息冒泡一样的到来，或者有领导在隔壁小声地叫我，这都会让我的身体很难快捷的配合，我有时候感到委屈，可我的身体比我想象中要更加委屈。

我想不到，很快就睡着了，这简直是一个奇迹。我所渴求的仅仅是眯一会，或者大脑里有一个开关，拉一下，断了电，再拉一下醒来。是的，我只希望身体短暂地像断电的机器一样停一下，哪怕是一秒钟的时间，这样，我都会感到好受的。可是，我竟然睡着了，而且还做了梦，还做了美梦。梦里头我同一个女人在偷情，就在这张沙发上，而且沙发奇迹般地变长了，让我们的身体显得很短。这让我不解，我为什么老有与女人偷情的梦呢，是因为我的心底里埋着偷情的种子吗？还是我的身体出了什么故障，或者我生活中有种种的不如意。让我兴奋的是她竟然没有穿底裤，她的腿那么修长，长得让我在很短的时间内褪不下她的丝袜，那是一双紫色的丝袜，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这时候，我就听得有人在咚咚咚地砸门。

是午休的时间过了吗？是我睡得太死了，没有听到闹钟的声音吗？是领导回来了，找我有事吗？我睡过头了吗？我怎么敢、怎么会睡过头呢？

我突然从美梦中惊醒了过来，看到桌上的电话，我恍惚觉得电话可能响了好长时间，我来不及看手机，就惊慌地趿上鞋去开门。

是我从未见过的人，一个矮子，他让我回忆起一个小丑演员，硕大的四四方方的头，浓黑的眉毛，大大的有些发红的眼球，脸上有很多痣，厚嘴唇，短粗的四肢，脏兮兮的衣服，他提着一个红色的水桶：“卫生间在哪儿？我是浇花的！”他说着从隔壁未锁的办公室里退了出来，他胡乱地撞进办公室，脸上没有丝毫的歉意，甚至因找不到水而有些愤怒地在责问我。见此情形，我简直又气又笑，我甚至想劈头盖脸的骂他一顿。以前，来公司浇花的是一个女人，干干净净的，性情温和，总是在公司保洁员的带领下浇花。她浇得很认真，有时将一些品相不好的花转转方向，将一些干枯的叶子摘下来，放在塑料袋里，有时用尼龙带子将一些枝叶绑起来，弄一个好看的造型。她对人十分的客气，见了面总要点头或微笑致意，怯生生卑微的样子让人生怜。她做起活儿来，轻手轻脚的，唯恐影响了别人。我注意到，她很少在午休的时候来浇花。

我不知道何时换了这么一个矮子来浇花，是花卉公司招不到更好的人了吗？还是因为什么，或者是这矮子大热天的很不情愿来浇花，还是受了什么人的气，他的脸上写满了愤怒与抱怨，他抬手将门砸得咚咚咚，仿佛对整个世界表达不满，这让我惊讶他的无畏，卫生间也是有标识与牌子的，就在楼层的边上……

这时，我的喉咙里突然涌上了一些脏字，几乎掠过舌尖就要冲出我的嘴巴了，我甚至感到拳头也有些痒痒，骨节也在格巴作响。可是，我还是忍住了，我为自己的控制力而感到欣慰，这也许是多年训练的结果。我只用手指了一下卫生间的方向：“那……卫生间！”然后就将门重重地关上了。我看了一下手机，发现自己躺下还不足二十分钟，午休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足够我重新进入梦境。

于是，我重新躺下，突然发觉，心脏跳得厉害，咚咚咚，仿佛比那个矮子的敲门声还大，仿佛刚才受了巨大的惊吓。我在沙发上躺了很久，都没有睡着，我很想重新续上那个美梦，但心脏一直咚咚咚，咚咚咚，跳个不停，我怀疑我的心脏出了问题，我甚至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发抖。

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我还是没有睡着，心脏一直在咚咚咚。三点半的时候，手机闹铃准时地响了起来，我不得不起来，打开门，开始上班。当我打开门时，我惊奇地发现，门口的两盆花，底盘里溢出了好多的水，流得满地都是。而那个矮子，早不见了人影。

我将手放在胸口，感到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咚咚……咚咚……

5、训练有素的老兵

印象中他是一位训练有素的老兵，这倒不是说他身材是多么高大，肌肉是多么结实，步伐是多么有力，而实实在在是因为他的精神。

记得那次开业庆典，他是对方的联络人，我们去他们那儿受到了热情的接待。那天早上，我刚吃过早上，就发现他的车已在酒店的门口等候了。等我上了车，他却火急火燎地下了车，冲进酒店大门直奔后堂而去，过了几分钟他又出来了，气色比刚才稍好了一些，我诧异地问：

“怎么了？不舒服吗？”

“老毛病了，糖尿病，血糖有点低，找了块糖！”

我明白，他因为早起赶路，没来得及吃早餐，方才眼冒金星、双腿发软才反应过来，这真是让人感动，可我又不好说什么，因为我们一起还要去接几位领导。时间已经有些紧张了，如果路上赌车，麻烦就大了，我们要去接的领导中有一位八十多岁了。

当天晚上，他又宴请我方的几位代表，刚坐定，工作人员搬上了一箱酒，这阵势让我的头皮有些发麻。年少的时候，在酒桌上也逞过强，现在年届不惑，早早地就对酒产生了恐惧，除非有十分要好的朋友在一起。而他，是知命的人了，为了接待好我们，促成我们之间的合作，竟然要拼自己的身体了，这不能不让我恐惧。

“大家随意，都不要喝多了，要注意身体！”我看到他已经倒满了酒杯，急忙说。他听到我说到了他的身体，回头看了一眼主位上的领导，仿佛有一点惊慌，他刚刚提拔了常委。主位坐着对方的副书记，微微地笑着，仿佛那表情就是生长在脸上的，谁也看不出心里想的是什么。

“别看我是有孙子的人了，但身体还没说的！”说着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脯，拍得咚咚响。“我先干为敬……”说完一仰脖，一大杯酒灌进了喉咙。我见状不好阻拦，我明白，他当着领导的面是要证明自己的身体有多么的棒，生怕因此影响他的仕途。

那天晚上，不知他喝了多少杯，说了多少话。总之，他像一个勇敢的士兵，或者一个历经战事的将军，频频举杯，敬每一位来客，而每一位来客的回敬的酒他也一干而尽，给人留下了谦逊豪爽热情的好印象。我则显得怯懦又沉默，是的，遇到这样拼命的角色只能绕着道儿走。席间，我出来上卫生间，听到他在电梯边的角落给下面的人训话，借着酒劲，妈的……妈……带着粗野的话把儿，声音好大，似乎下面的人做错了什么事。

印象最深的是那天会场上，轮到那位八十多岁的老领导上台讲话，老领导颤颤悠悠地被扶上台，主持人刚松开手，只见他箭一样地从座位上弹射了出去，他的左脚刚踏上主席台上的红地毯，没想到突然一滑，身子一个趔趄，差点儿掉下台来，他奋力地稳住了身子，然后赶在老领导之前走到了主席台前，将椅子轻轻地向后移了移，然后扶老领导坐下了。他的举动先是引起了一阵哗然，瞬间又变成了感叹，接着会场就静了下来。

我在心底里暗暗地为他那凡人难以企及的敏捷与速度而惊叹：“真是好身手！”

昨天，我看到了新闻，他因严重违法违纪正在接受组织调查，这才提拔几个月啊。这让我难以置信，感觉他是一个身经百战、训练有素的士兵，是不会被俘虏的。

作者简介：

朱子青，男，汉族，70后。发表过中短篇小说、童话、散文、诗歌作品一百余万字，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现居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