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谋
工厂词条
张谋
我人生第一次走进生产车间的时候很紧张,因为那次是试工,如果合格将被录用,如果不合格将失去工作机会。尽管是个流水线普工的工作,但在那个年代还是挤破脑袋才能有的。我记得我和几位同来的老乡走进生产车间,被生产车间主管带着,指派着去替换一些现有的工位,做他们的工作,他们站在一旁指导。为了获得那份工作,我们拼了命地放快手脚,头都没敢抬一下。在几分钟的测试后,我们几个留了下来,去办工牌,领工衣等,第二天正式上班。
整个工厂在工业区占了四幢大楼,都是四层高的,算比较大型的厂。待遇虽然只有五六百块钱,但在当时已经算是高的了。生产车间占了整整一栋大楼,分有五个拉,有一位生产车间主管,配一文员,然后是五个拉长,助拉。每条拉也配有QC,也就是质检,有检测半成品的,也有检测成品。在生产车间一角有质检部,也就是QA,随时抽查样品合格率。每个拉也相应配有几名修理工。我们当时生产的是游戏机,有主机,手柄等,塑胶壳子都是本厂注塑部生产出来的,各线路板也是本厂制板部生产的。一些小的装配,如螺丝,火牛,接线等都是从外面采购的。生产车间给我的感觉就是机器,各式各样的机器。虽然有很多人的存在,但在我眼里,人也算是一台肉机器,只知道按部就班地完成机械式动作。一条拉从头到尾都坐着人,每个人做一道工序,拉条是不停地走动着的,所以做不过来就要先从拉上捡出来。你不可能这道工序没做,就让它进入下一道工序,你如果慢了就会捡多了在面前堆积起来。我觉得这种发明就是坑人的,就是让人不停地工作,让你没有时间喘息。每个人装配上一件配件,到最后一个工位就变成成品流出去。
拉的出现在工业化进程中有着不可忽视的推动作用。如果不开拉条也可以做,这个做完了交给下一个人做就可以了,但要来回跑,有了拉就可以坐在原地不动,工件自动流到你的面前,省去了许多时间。还有就是你不能慢,工位十多个,或是二十多个,都是平均分配劳力的,你一个人如果慢了,别人都快,你面前就会堆积如山。这个时候不用多说,只能证明你手脚慢,或偷懒了。拉长自然会出现在你面前,看着你做,或者批评你。就是因为有拉,拉长的管理就简单得多,看着最前面一个人的速度就行,要不就到最后一道工序去数成品。一个小时一般出多少成品,拉长心里自然是有数的。所以拉长就是拉长,一条拉在一个人的监督下,得以快速良好地运转。
生产车间除了机器,人,就是各种配件,堆积在拉条两边。当配件数量不多时,自有物料员从仓库供上来,以保证拉条上的正常运转,所有的工作都是为了让拉条不停下来。只有拉不停止地运转,才能源源不断地创造出效益。助拉在这个时候发挥了作用,他总是在第一时间盘查清点配件,并与物料员取得联系,让物料员及时把配件供上来。这个环节一环扣一环,直到仓库,采购。生产车间最多的还有凳子和灯。干活的凳子从来没靠背,也许为了行动方便,而且,凳面也是硬梆梆的,也许就是不想让人舒服。这本来就是最底层的工作,不可能像办公室一样,放的是靠背椅。灯是每条拉上方标配的,一盏接着一盏从拉头到拉尾。手工活全凭眼力,所以灯光不能暗。
在生产车间说话声几乎是听不到的,基本上都是机器开动的声响,各种工具的声音。比如电批的转动声,电铬铁烫锡线发出的滋滋声,推拉配件,半成品,箱子的各种声响交织在一起,这就是工业。我所认识的生产车间有着这么多的硬件设施,然后就是各种各样的人。主管很少直接参与生产车间的事情,大多都是听拉长的,拉长无疑是风光的,不用做任何事,只用动动嘴皮子,别人就得累趴下。我所在的拉是包装拉,拉长个头很高,听说他哥给老板当司机,所以他才混了个拉长。人比较蛮横,常常躲在生产车间角落睡觉。我还记着他的女朋友是我们生产车间最漂亮的一个女孩子。所以在当时,我很羡慕拉长。但我知道,凭着自已想做拉长是很难的。因为没关系,生产车间里的拉长或多或少都有这个关系那个关系。我有一个老乡在拉上干了六年,还是普工一个。所以不敢奢望什么,做好自已的事,拿点工钱就好。
在生产车间里,每个人都如同一台机器上的一个齿轮。
当我回忆起往事,或者对别人说起一些经历时,我总是会想起住集体宿舍的场景。我对别人说,那是我这一生最好的时光,是最值得怀念的日子。
一间宿舍,四个上下铺,可以住八个人。上班再辛苦,下班后我们都暂时忘了,回到宿舍就意味着放松。我们坐在一起打扑克,打得热热闹闹的,各种玩法换着玩,玩累了换一个人继续玩,别人偷空去洗澡,或者洗衣服。
我们还下象棋,记得老板的秘书,常来我们宿舍下象棋。他是个大学生,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一看就是知识分子。我和他有时杀得没完没了,经常厮杀到后半夜,别人都睡着了也不肯罢手。因为他总是输,又不服气,所以一定要和我下,不赚回几盘誓不罢休。
记忆最深刻的就是冬天,我们的被子都比较薄,所以常常两个人挤一张床,相互取暖。也会定期地喝烧酒,喝的都是廉价的塑胶瓶装的简装酒,两块五一瓶,再来半斤花生,就这样喝,边喝边说着天南地北的一些事情。大家围在一起,没有杯子就用刷牙的大杯子。喝得差不多了,时间也不早了,就各自爬上床睡觉。那个时候我们太穷,买不起一瓶像样的酒,更买不起下酒菜。五毛钱一瓶的水大家都舍不得买来喝,半夜喝烧酒渴急了,就到洗澡的地方喝水龙头的水,那水并不干净,喝了就会拉肚子,但实在没办法。那还是个没有手机的年代,全厂只有厂长拿着个砖头大的大哥大。想家时只能趴在宿舍的床头给家里写封信,我记得我去邮局打过一次电话给家里,没说几分钟,就十多块钱,心疼得我以后再也不敢打了。
那时候,我们洗过的衣服都晾晒在宿舍门口的铁丝上。我最喜欢的,也是我最贵的一件衬衣,价值三十块钱,在洗了晾干后被别人收走了,这让我非常气愤。那是出门时母亲咬牙帮我买的最贵最好的一件衣服,为此,我有一个多月都闷闷不乐。我甚至幻想着把钱给别人,让别人把衣服还回来,可是根本不知去哪里找。我知道不可能找得回来,肯定是其它宿舍的工人离职了顺手牵羊拿走了。后来,我总是晚上洗衣服,早上一起来,干了就马上收进来,有时不干也先收进来,等到晚上再挂出去。
在宿舍里,无事可做的时候,我们还喜欢听收音机。那个时候最喜欢听的就是胡小梅的《夜空不寂寞》,时常被里面的故事感动,听得入神。我喜欢用笔记本记下来一些心事,当然这是秘密的,从不给别人看,那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东西。我还喜欢躺在床上看书,有时去书店,偶尔碰到特别喜欢的书,也会买一两本回来。我还把书店的标语写在床头的墙上,书是全世界的营养品,读书改变命运等等。墙头除了我写的字,还有宿舍其它人写的。我的一位小老乡,直接写上打工泪等等苦难的词语,看着让人揪心。我们一起谈心的时候了解到,他才十五岁,十三岁那年就外出打工,跟着一位师傅学修车,被师傅用扳手打破了头。还把头上留下的伤疤展示给我们看,我们心里愤愤的,一起骂那个师傅是狗日的。
我们宿舍还有一位帅小伙,他之前是个主管,后来被降下来了,就跟我们住在了一起。他的女朋友是我的一个老乡,常来我们宿舍,有时也住在我们宿舍里,这让我们多少有些不太习惯,但又不好意思明说。我们也常在一起开玩笑,讲些黄段子,比如:窗外阳光明媚,窗内阿哥阿妹,试问阿哥为何如此劳累?只因阿妹姿势不对。我们的宿舍有一扇玻璃窗正对着厂区,我有时会站在窗户前发呆。说到这里,我不得不提起一个叫陈敏的女孩子,她曾让她的工友在那扇窗前叫过我出去。但到最后还是一扇窗的距离,看得到却触碰不到彼此。
我怀念住集体宿舍的那段时光,用喝水的杯子泡着一包五毛钱的方便面,也吃得是那么的惬意,那么回味无穷!在那些贫困的日子里,我觉得真实而满足。或许现在欠缺的,就是那些远去的东西。
我们工厂的饭堂离厂区比较远,要从工业区的这头走到那头,每次下班后,我们都是三五成群地涌向饭堂。由于人多,饭堂也只有两个窗口,所以每次吃饭都要排队,走快点就能排在前面,所以每次下班后工友们都争先恐后。饭盒都是在附近商店买的清一色的那种盆子,外加一个盖,比较深,能装比较多的的饭菜。我那时候的食量大得惊人,一次吃一盆子还不够,得再添一次饭,饭盒都是放在一格一格的框子里的,各自找个位置放好,经常会发生饭盒找不到的事情,不是谁拿错了,就是放的位置自已记不清楚了。
排队打饭时就两条队伍,窗口只打给菜,只允许打三种,一荤两素,米饭在另外一边空地边上,装在大饭桶里,要自已打,汤也是一样。排队时也有人会插队,饭堂里有个老头子比较厉害,只要他站在饭堂里看着,就没有人不怕的,不敢有人插队,听说他是老板的什么什么人,总之就是有关系。他两手背腰,怒目圆视着两排队伍,大家都静悄悄的,说话声都没有了。要是他不在,那可立马乱套了,队伍不成形,吵嚷声,吼叫声,埋怨声,各种声音交织,队伍扭曲着挤来拥去的。我也插队,但通常情况下,我是比较讲道理的,站在队伍里老老实实排队等候,但看到个个都在插队,我就来火,打饭的两个人一般看到哪个人插队了,是不愿意给打饭的。我插队一般不是跑到别人前面站着,我玩得更蛮横,因为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我是直接走到前面,把饭盆往里面一伸,打完了就得给我打,我的眼神告诉对方,必须这么做。因为本该早就轮到我的,被其他人插队才导致我到现在才打上。我是个讲道理的人,但遇上不讲道理的,我也只有通过其它非正常方法来解决。
饭堂对管理人员设有管理餐,一般有职位的都吃的是管理餐,坐在里面的圆桌上吃,八个人一桌菜,他们根本不用排队,菜是开饭前摆上桌的,比我们丰盛多了,有肉有鱼。吃饭也不用自带盆子和勺子,坐下来装饭吃就可以了,我们特别羡慕。但没有办法,谁让人家是管理者,我们是工人。后来,食堂可能因为某些原因,对外开放了几个管理餐名额,但很快就被占满了,进去的人当然高人一等了,吃得好多了,也舒服多了,但要每个月扣90块钱,这在当时可不是小数目,要知道我们一个月工资也就500块左右。我们吃饭虽说是不收钱的,但每次吃饭也要划卡的,有个方型的硬纸板,上面有每个人的名字、日期、方格子等,吃一餐在格子里打个对号。
我们组有两个老员工被拉长鼓动进去吃管理餐,我们其它人也跟着沾点光,每次里面吃完了,剩下的一些好菜好汤,他们俩都会端出来分给我们其它人,也算是够意思。饭堂里都是些没有漆的桌椅,其实算不上桌椅,长条桌子上面是一块木板,约四五米长,二尺宽度,支撑它的都是钢架结构,板也只一公分厚,经过常年累月已坑洼不平,有的地方还起层翘起来,显得极不雅观。凳子也同样是这种结构的,简易得不能再简易,几排放在一起。吃完饭后,桌子上到处是饭菜,有人把不喜欢吃的东西捡出来堆放在桌了上,也有人吃不完就直接倒在了桌子上。地上也是油腻腻的黑黑一层,看上去很不卫生。
在饭堂里,吃得最多的就是豆腐、青菜之类的,这类菜便宜,而且容易加工,青菜从来都不是油炒的,是用水煮熟后,撒上些盐等调料拌成的。很多不知道根底的人还以为是炒的。在资本者的眼里,他们只看得到利润,根本就不在乎你吃的东西有没有营养,能吃个饭饱就不错了。事实上是吃得再饱,饿得也很快,因为油荤太少了。我们为了填饱肚子,一边不停地抱怨着,一边无奈地吃着,咽下去,连同所有的苦难一起装进肚子里。
我想起一个故事,公主在吻了青蛙后,青蛙变成了王子。童话故事总是将事情的发展往理想的方面想,可现实情况往往并不是这样。工厂,养不起爱情,爱情是上层建筑,需要物质这个基础。当我打问四楼车间那个女生的情况时,得到了全组人的响应,有帮忙写情书的,有帮忙寄信的,有去说好话的。我知道,大家平时的工作太枯燥乏味了,需要点新鲜的事情来调节一下,我成了调料。没有想到在大家一致努力下,事情发展得挺顺利。那个女生根本不知道我是哪个,在中午吃饭的时候,在饭堂,才有同组的工友帮她指认了我,我当时也知道她是要看看是哪一个人。那个女生冲我笑了一下,就害羞地跑出了老远。那个女生叫陈敏,我的初吻,她的初吻一起发生了,但却是个有始无终的故事,是个让人黯然神伤的故事。
我和她第一次约会是去看电影。在工业区的中间路段,有一家电影院,里面还挺大的,能容纳三五百人。两块钱一张电影票,可以从晚上六点看到十二点,看四场电影。算起来还是挺划算的。我当时胆子特别小,硬拉着一个同乡做了电灯泡,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起。其间,我脸红发烫,心惊胆颤,几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倒是同乡和她偶尔说着话,不至于冷场。同乡和她聊得多,似乎是他们俩在拍拖,我才是那个电灯泡。电影没放完,我们就出来了,一起往宿舍走,同乡私下暗示我,怪我不和人家说话,我说没什么话好说。最后,陈敏意外地支开了同乡,说单独和我说会话,我当时就怔住了,整个人都在发抖,心里乱七八糟的。陈敏说的原话我不记得了,大致意思是说我对她很冷淡,似乎并不想和她交往。我也试图解释,说我太紧张了,但她还是扬长而去,留下我一个人落寞地站在路边,后来又被同乡数落着回去。这一次,对我来说还是挺受打击的。我确实不是不在乎她,而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在爱情上,我还太稚嫩。
以后有几次约她,都被拒绝了,心里特别失落。工厂永远有做不完的活,在身心疲惫下,慢慢地似乎一切都走远了。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就是我站在她住的宿舍楼下等她下来,她推开窗户看了一眼,就关上了窗户,我在下面站着等了好久。那天刚好下着小雨,我被淋了个落汤鸡,直到同乡拿来伞帮我撑着,一再劝说,我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这似乎是她对我的惩罚。后来,她给了我机会,我和她最快乐的时光是在旱冰场度过的,我拉着她的手溜了一圈又一圈,不想松开,如果可能,一辈子都不想松开,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和一个女孩子有亲密的接触。从溜冰场出来,我硬着头皮请她吃饭,开始时她不太同意,在我坚持下,还是同意了。我们去了一家餐厅,几十块的消费对于我们来说是奢侈的,但我愿意。吃饭的过程似乎很简单,让她点单,帮她夹菜。还记得那家餐厅墙上的那幅画——《最后的晚餐》。没有想到,这真的是个信号。那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起吃饭。吃完饭后我还牵着她的手去逛街,买水果,送她回宿舍。
一切看似飞翔,却在坠落。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又变得陌生了,我所在的部门宣布解散,我一时半会找不到工作,只好准备回家。就在我将要离开的前几天,陈敏主动找到我。她找到我时,我很狼狈,我已经从工厂出来了,却没有地方去,我和同乡最后几晚上都是在电影院的凳子上睡的,买张五块钱的通宵电影票混睡。行礼暂时寄放在一个是保安的老乡处,就这,后来,都不给放了。这是个没有人情味的地方,你一旦出了工厂,进出都不可以,更别提其它的了。陈敏找到我的地方,就是电影院的门口,她看出了我的狼狈,却什么都没说,只说,不请我看场电影吗?我当时怔住了,这是个友好的信号,我带着她进了电影院,坐在了后面,我不知怎么了,没有心思看电影,我一直在看她,好像我的电影就是她。我亲吻了她,她开始时有些抗拒,但后来就没有。她哭了,哭得很伤心,我哄都哄不好。电影没看完,她提前离去,我追上去几次解释,但她什么都不听,可能是我太冲动了。她说了很多,那是她的初吻,我又何尝不是,她说起她过去的一些事,和男朋友有关,和物质有关,但说得不清不楚,我不知道她要向我传递一个什么信息。
最后一次,我们在一个广场的角落见了面,那里有一些单双杠等健身器材,都是铁制的,在夜晚显得更加冰冷。她爬了上去,坐在上面,伸手拉我上去,我没有把手伸给她,她只好又下来,背靠在我边上站着。她说她不能和我在一起,我追问原因,她开始时说我条件不好,这个我承认,连这么一份一个月四百块钱的低收入工作都丢了,我条件确实太差。但她说完就哭了,她最后告诉我,真实的原因是因为她得了心脏病,不想拖累我,我当时说我不在乎,我是真的不在乎,就现在,我也会说我不在乎。我虽然无法确定她说的是不是真的,但我愿意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在以后的多少年里,我一直心里想着这件事,不曾放下。
再后来,我回家,与她保持着书信的联系,我一个月给她寄了五封信,但她只回了一封,那是一封让我彻底绝望的信,里面有一句话让我至今记着:我对你的爱宣判死刑。我在家里再也待不住了,在离过年仅剩下十多天的时候,我坐三十多个小时的车赶了回去,直奔工厂。幸运的是我找到了她,在她的宿舍,但她与我已形同陌路。她除了哭泣就是不停地赶我走,并且把我送她的最珍贵的礼物——一对金耳环,那是我花了整整一个月的工资买来送给她的——执意要归还我,从此与我一刀两断,我彻底崩溃了。我把她扔在我手上的金耳环,随手就从四楼的窗口扔了下去,然后背转过身,在保安,和几位同乡的注视下,头也不回地下了楼。我的心已经碎了。
在那个不眠之夜,我最后起笔给陈敏留了一封信,托同乡转交给她,我是流着泪写完的。第二天我坐车离开了那个工厂,那个工业区,那个伤心之地。五六年后,有一次无意当中回到那个地方,已是面目全非。我曾经在离开后的第一个情人节,抱着一束花和一盒巧克力去邮局邮寄,被邮局里的几个女孩子认为我脑子有问题。她们用一种诧异的眼神看着我,像看一头怪物一样,议论纷纷。鲜花是不能邮寄的,我竟然不知。我红着脸把巧克力包装好寄了出去,后来却因为没有人签收,被退了回来,我也没有去取回,让邮局自行处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这就是故事最后的结局。在此后的五年里我没有和任何女孩子有过往来,再也没有进过电影院。
那一年,我曾经偷偷跟踪过她,就为了帮她提她买的东西。那一年,我站在商场门口的人流里,看着她蹲下去帮我系鞋带。那一年,城市里满大街都流行一首歌:《伤心1999》。一向斯文保守的我,在喝了酒以后,也吼着这首歌,直到声音吵哑,腔调呜咽。
我曾经在电视里,或者电影里看到过这样的场景,很多的男男女女组成一支队伍,他们手里拿着旗子,打着口号的牌子,大声呐喊,嚷嚷着口号。他们在反对、抵抗、排斥着什么,这叫示威游行。他们群情激昂,像潮水一样涌满了城市的各个街道。但大多时候,他们被管理者的队伍击散,同样的队伍,一方是临时拼凑的一堆散沙,一方是手握钢枪的铜墙铁壁,但他们同样是人,一样有父母亲人,但站在不同的立场,他们成了敌人。结局大多数都是带头的几个被抓起来,进行审判。
在2000年的某一天,我也走上街头,成了游行者中的一员,我不是组织者,或者说带头的,我是随大流的那种。在一家小电子厂做流水线工人将近一年了,每个月我能拿到四五百块钱。四五百块钱,每个月按时发着也让人有所期待,但这一次,有四个月没有发钱了,我只是上千人里微不足道的其中一个,我没有发言权,我说了根本没人听,很有可能连这四五百块钱也拿不上,我做了哑巴,仅多在没人的时候发几句牢骚,骂几句娘。上面听不到,听不到还好,听到了就麻烦了。我想,跟我有同样想法的人大有人在,只不过都沉默着,敢怒不敢言。总有人沉不住气,总有人会跳出来,我曾经很崇拜他们的勇气,但我却不敢尝试着做个像他们那样的人。
我只知道是四楼车间的,他们的工作是做游戏机的手柄,把一楼注塑部压好的壳子,里面装上线路板,把键帽放进该放的地方,合上上下两个壳子,打上螺丝,一个游戏的手柄就做好了。我至今仍记得带头的那个男员工的样子,他很帅气,当他带着几个同事从四楼下来冲进我所在的二楼车间,我和我组上的同事还在打包装,把做好的游戏机主机,游戏手柄,火牛 (变压器),AV线,说明书装进保利龙(泡沫盒)里,进封胶机过胶,再装进花花绿绿的纸盒子,再装箱封口。他冲到我们组上,嚷嚷着,停下来,大家都不要做了,工资都发不出来,还帮他们做什么做,他叫嚣着跳上拉条,一伸手就关了一条拉的开关,整个拉停了下来,其余的和我一样沉默的大多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知所措。可能大家平时太累了,拉一停,所有人都不再动了,就算借此机会休息会也是好的,又不用担什么责任。有的人蠢蠢欲动,跟着闹起来。车间主管从办公室出来,看到这个景像,气势冲冲地往车间走,嘴里叽哩呱啦地叫嚣着,谁让停下来的,都给我回去继续工作。说着还将一个放在车间中央的凳子一脚踹出老远,这架势让胆小的我不寒而颤。然后,沉默的绝大多数都又坐回到工位上,但拉关着,没有人动,所有人都无动于衷,带着消极的情绪,暗自较劲,心里有着抵触。带头罢工的几个人并不妥协,继续以一个领导者的姿态鼓动大家反抗。有一小撮人动了,跟着站了起来,车间的拉长们、组长们、助拉们默认了这个事实,都不做回应。他们也是打工的,他们也想要应得的那份工资,所以他们不反对,也不参与,置身事外。直接管理自己的领导都不作声,这似乎暗示了配合。给了沉默人群以动力,在一小撮人不间断地鼓动下,人群终于汇集在一起,离开了工位,组织成了一支熙熙攘攘的队伍,带头的在前开路,带着大家离开工作车间,离开厂区,走上街头,我混在人群里,跟随大流。我不知道这场闹剧会以何种方式结束,我只是追随着,我没主见。
我们从街道上走过时,引来许多人惊奇的目光,很多的过路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都站在原地,看着,有些热心人也跑上来问这是做什么,有人就说我们有四个月没发工资了。最后我们去了居委会,一大堆人黑压压站立在居委会并不大的院子里,居委会领导出来和领头者协调,我们在后面壮壮声势,偶尔喊一嗓子。经过一段时间的交涉,厂里的人事经理过来站在前面讲话,说什么我不记得了,无非是找一些堂皇的理由,并保证在多少天里给大家发工资之类的。居委会领导也向大家保证,一定监督厂里按时发放拖欠的工资,并劝大家散去,事情算是这样处理了。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厂里发了四次工资,以前没按时发放的工资都补发了,但带头罢工的几个却不见了,有人说他们是自己辞工走的,有人说是被炒了。不管怎么样,他们是待不下去了,他们付出了个人失业的代价,换来了所有人用血汗得来的工资。这是值得的,也是伟大的,是一种壮举。我无法像他们那样,做个伟大的人。不谙世事的我,只能向现实一次次妥协,佝偻着继续埋头在工业的流水线上,我以我为耻。
作者简介:
张谋,本名张茂,男,生于1981年,陕西省岐山县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表于《美文》、《延河》、《漳河文学》、《岁月》、《东京文学》等刊物,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