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
石城引·下江人
戴明贤
敝乡是一座莹白的石头城。小城居民一生一世、每时每刻,没有离开过石头。此城名唤安顺。
住是住在石础石阶石院的木屋里,临街往往有一座石柜台。口腹之需,盐巴用石钵擂,米面用石碓舂,糍粑用石臼打。小石磨不紧不慢地旋转,四面流下洁白豆糊,在大锅里点豆腐。身上穿的,新布用石磙砑,浣衣放在大石板上捣。
出门走石街,过石巷,穿越城中央的钟鼓楼石洞门。东西南北十字交叉的石甬道,永远被挑水夫们溅得湿漉漉的。成人们宁愿绕楼而过,小孩却特意 “得得得”踩过阴凉沁人、石壁长满厚苔的门洞,还要冷不防大叫一声,让整个门洞嗡嗡震响。颤巍巍的卖水扁担挑来的水,汲自城内的大龙井、双眼井、五眼井等十多个石井,井们都罩着石盖,刻着精粗不一的图案花纹,石沿上满是深深浅浅的数百年磨出来的绳槽。甜水叫大井水,供饮用;苦水叫小井水,供浣洗,每担要便宜一个铜板。最甘甜沁人的好水出在东郊一个窄而长的石罅里,名如其形,叫马槽龙井。或认为应作马场龙井,但东门只赶牛场,叫牛场坝;西门才是赶马场。讲究美食的人家推豆腐待贵客,让水夫专门去挑马槽龙井的水,要多给一倍的脚力钱。
城里城外的石牌坊,多得数不过来。我家所住的东大街,短短里许长,据府志记载就有三座石牌坊。但在我出生前就因扩建马路拆去了。府文庙的牌坊、龙柱、泮池、小桥、院子,全是莹白的石雕。大成殿前的那对透雕龙柱,至今是镇城之宝,传说錾刻此柱的潘石匠,其报酬是按凿下来的石屑石粉重量,一两石屑一两银子计算的。
小城的标志性建筑,是西秀山的石塔。老媪邓罗氏逼童养媳为娼不遂,杀媳碎尸,是小城空前的大案,县官将她处以古书有记载的凌迟之刑,又铭刻石碑,以警后世。
出城必经东西南北四座城门洞。出了城门,就见环城皆山也。金钟山、凤凰山、飞虹山、盔甲山、小金山、观音山、武当山等等,多为一座座小巧玲珑的孤山,所以俗话说石城有桂林的山,无桂林的水。甚至有金斗不移、天鹅抱蛋、交椅大坡等奇怪的山名。金钟观音二山,高林蓊郁,遮天蔽日,其余诸山多是浅草灌木,露出斑驳的石骨,好像满天星斗。有一座螺蛳山,满山是青色的田螺化石,小学的男孩们大多要邀约朝拜一次,带上小钉锤,把石螺乱敲一气。绝难得到一枚完整的。稍稍成形者,就带回学校向侪辈炫耀。
石山多洞。常年游客不断的是城南近郊的华严洞。端午玩此洞,是一项传统。洞口几只长满绿苔的大石缸,长年贮着岩浆水,供和尚食用,平时无人一顾,端午节就要论杯卖了。玩家们租用殿堂打围鼓唱川戏,办酒席。城东二十里的清凉洞 “天开一窍,前后通明,中有古刹,下有内外二城”,老百姓叫它粮仓洞,说是被诸葛亮七擒七纵的孟获屯粮的洞窟。城南五十里有两个洞合称二仙洞,传说当地山民办红白喜事,可以去洞口求借仙家的锅瓢碗盏,后来一户贪心人家没有全数归还,仙家生气,从此再也借不出来了。我没去过此洞,此传说听母亲说过。此外无数的山洞,多是山民躲避兵灾匪乱的处所;太平年月,则在洞里熬硝。
小城的居民们,就在这个石窟窿、石世界里,经历每人一份的生老病死,苦辣酸甜。到得 “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就退居一块石碑之后,销声匿迹。环城众山,密布层层匝匝的墓碑。记得第一次排队出东门,一走出城门洞,隔着低洼的牛场坝,撞到眼前是满天星斗般的白石墓碑。一位高班同学脱口得句:“一出东门坟摞 (读如糯)坟,老远看见摆家屯。”
小城计时,沿古习俗定时放炮。正午的“午时炮”最重要,像棋盘上的楚河汉界,把一天平分两半。经常是我放学走近城中央的钟鼓楼,就听得北兵营的午时炮响起来。晚上母亲催寝,总是说:二炮过半天了,二炮即二更。小城打更,只用锣,没有柝。一更不打,二更是 “当当”连打,三更是 “当……当当”,四更是 “当……当……当当”,五更时睡得正酣,没听见过。正是苏东坡说的:“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三更前后,市声俱寂,独有“炒米糖开水……”的叫卖声不时响起,格外凄凉。我奇怪半夜三更喝什么炒米糖开水,母亲告诉我,这是幌子,实际上卖的是 “膏精”。膏精又称 “梭梭”,白面,学名海洛因。当然,深夜寒风中,神出鬼没的瘾君子们,肯定也乐意喝一碗滚烫的炒米糖开水,添些温暖。深夜还常有猫头鹰啼叫:“呜吴……”一声,隔许久又一声,冷冰冰的,听得人发毛。小城人认为这是鬼叫。一听见,就会说:又在催哪家老人上路了。
北兵营还不时传来军号声。石城墙上,黄昏时分常见小号兵练习吹号。号声单调悠远,拖多长也不带颤声,苍劲寥廓,身后衬着火烧云。这似乎是所有小城的一道风景,沈从文先生笔下和不少电影里都描写过。电影 《小城春秋》中的主妇在城墙上来来去去,我看了很觉亲切。号声一传到街上,把什么都当玩具的小孩们就来劲了,跟着那调子,拖声曳气地、参差不齐地合唱:“死猪起床!起床死猪!猪在……床上……”(末句又作 “天麻麻……亮”)。青春年少的一代,学逃难来的 “下江人”榜样,偷偷谈自由恋爱,幽会也往往选择最偏僻的废城墙上。骂人脸皮厚,则曰 “赛过城墙转角!”
那年月,石城上空若有若无地飘浮着一缕药味。深夜分外清晰。有人闻着是异香,有人闻着是奇臭。这是鸦片的气味。一次,随大人观夜戏回家,路过东街大十字,扑鼻一阵浓郁的奇异药味。大人们说:哪家在熬烟!当时虽距鸦片战争已百余年,清末民国又屡次禁烟,但在民间从来是禁而不绝。一九三五年红军长征过黔北,就看到连挑夫脚力都靠吸鸦片提神服役,大为骇异。到了抗战结束后,解放战争期间,安顺人谷正伦主黔政,又正式开放烟禁,石城外的菜地谷田,开遍了妖艳无比的罂粟花,烟农用小竹篮提着 “洋烟菜”即罂粟嫩叶尖,进城卖给市民吃火锅,又香又嫩又脆,下火锅比桐蒿菜还好吃。
瘾君子人数虽少,却多是一家之主。几代人百余年的烟榻生涯,影响了整个小城的生活方式甚至思维方式。例如晚睡晚起,中午饭叫早饭,吃晚饭已掌灯,午后和深夜吃点心叫“过午”和 “消夜”。
又例如重吃不重穿。烟客胃口不佳,非美食难以激发食欲。流风所被,虽小户人家也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凡玩过黄果树景区的外地人,无不知道一路用餐,安顺味道最好。传统的旧时风味小吃如荞凉粉、新包谷粑、贼蜘粑等等,尤称独步天下。但石城人士只管自享,从不宣传。许多外地名点传到石城,或石城人士出门尝到,夷然一笑之外,决不会想起运用传媒手段,奋起竞争。
石城人重人情,讲礼仪。老亲老戚老街坊,几代人交往不绝。虽贫家小户,也恪守 “忍嘴待客”的传统。大跃进运动后的饥馑年份,每个家庭里都每餐按量用秤了,安顺人家来了远客仍要留饭。至少要以不限量的芡粉调冰果露以饷客。重礼仪当然就顾脸面,有 “愿输脑壳不输耳朵”之谚,也就是可杀而不可辱。有一商人到广州进货,因衣着土气,店员警告他勿凑近货柜看货,若碰破玻砖,价钱是很贵的。他便问,一块玻砖值多少钱,店员说了,他就举脚乱踢,把店中玻柜全踢破了,然后叫老板出来收费。抗战期间,难民们把共同进餐各人付款的 “AA制”带到石城,无不嗤之以鼻,嘲之为 “新生活,各开各”。说是 “舍不得请人,各人阴倒 (悄悄)去吃。约起人去各开各,成何体统!”连中学生也不兴此风。
数百年自足自乐的生活方式,涵养出大量聪明人、超脱者、幽默家。百艺一学就会,浅尝辄止。世事洞察于胸,仅供助谈。月旦人物,绳尺从严;自我解嘲,言辞尖利。最善于将境外的新玩艺改造为漫画。例如当着英文教师的面对学生作吃惊状:“这写的是什么鸡肠子?横起爬?”或背诵一封杜撰的家信:“发惹妈惹(父母)敬禀者:儿在校中读簸克 (书),门门功课都古得 (好),只有英格里昔 (英文)不及格。先生挥起司的克 (手杖),我骂先生是朵格(狗)。”对烫了发的女士寒暄:“买包包莴苣菜回来?”随之而来的是处事从容日月长。半天可办之事,无妨置之半月;一周可成之事,何不放它一年。终于不了了之,最为息事宁人;实在一旦提起,“忙,搞忘了!”便是天大理由。谁若再较真,就是不会做人,要给大众嫌弃。最大乐事,莫过于良朋四五人,清谈彻夜。如哪个倦了,想退席歇着,众人不许道:“早死三年,够得你睡!”如有人早早告辞,要去赴饭约,众人就劝阻:“饭天天吃着的,少吃一顿饿不死!”如果一听东道主是熟人,就干脆一起去赴约。
富余的聪明才智,用于言语机锋。妙语隽句,碰嘴即来。诸如 “人敬有钱人,狗敬多屎汉”,“冬瓜有毛,茄子有刺,汉子有钱,婆娘有势”之类,大都洞察世事。坐而言起而行者,则作些无伤大雅的游戏。有一位此中大师,姓洪,买瓦缸还价太低,卖缸人出言不逊,他建议论斤卖,双方不吃亏。缸主以为有利可图,同意论斤计费,并随口喊个天价。他一口应允,摸出钱说:“敲四两来!”他买鸡蛋,也是还价太低被货主讥讽。他和颜悦色,带货主到家里一张因地面不平而倾斜的大桌前,叫货主伸双臂护住桌沿,把上百个蛋一一拣到桌上,然后打货主一耳光,痛斥他狗眼看人低,不知和气生财。货主怕鸡蛋滚下摔破,伸长双臂一动不敢动,任他打骂,最后认了错求了饶,他才帮着把蛋拣回筐里。这类故事,妇孺皆知,成为地方掌故,并对其人的生卒年代发生学术论争。其实这是徐文长传说的翻版。
鬼神在石城人的生活中,像油盐柴米一样普通。三姑六婆不用说了,读书人也抱着 “不可不信,不可全信”的态度。某家某家有时常恶作剧的 “小神菩萨”(类似蒲松龄笔下的狐仙宅神),是众所周知,主人也坦然承认的。一位知书达理,沉着稳重的老辈夫人郑重告诉我一件亲历之事:夜阑客去,她独自坐在客室里,眼看着身边的茶几向前倾斜如鞠躬状,几乎成直角了,几上的茶杯兀自放得稳稳的。家母有一位表弟媳,一度 “冤魂缠身”,在我家说了许多费解而又可怕的话,母亲与 “它”对谈很久,威胁说如不速速退去,要去园子里折桃树棒棒来打它。过一阵,表舅母忽然清醒,又说笑如常了。当时我就在一边站着看这个奇怪的场面。这类奇谈怪事,是小城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一如油盐柴米。所以多年以后读 《百年孤独》,自然就明白,马尔克斯为什么不认为 “魔幻现实主义”是一种创作方法,再三说那就是如实写下来的生活现象。
石城政治文化中心,是城中央的大十字钟鼓楼。三层飞檐,塔形,宝顶,一层比一层大,底下是几丈高的石门洞。
据府志记载,此楼元时建,明末毁,乾隆三十三年知府吕正清重建,道光元年副榜杨春发等补修,光绪中知府汪仙圃更名为 “鼎甲楼”,楼上中间两层祀文昌、魁星像。我小时候,石阶上站着荷枪的兵,想是作了军政机关了。高石墙上经常满布招贴,从政府公告到京戏海报:“青衣花衫劈纺皇后曹丽君莅安露演”,乃至 “天黄地绿,小儿夜哭,君子念过,睡到日出”的小黄纸条。门洞上挂过被袅首的土匪头的脑袋。有一次挂,我已上学,路过楼前,早已把头扭向一侧,避免眼光接触。然而走近时,终于抑制不住诱惑,匆匆瞟了一眼,看见的是黑、白、紫三段混作一团的东西。蓬乱的黑发,煞白的脸,血肉模糊的脖子。后来听说,有个小孩跟着大孩子们去看了一眼,吓得哭叫不能入睡,闹了一夜。他奶奶老年人有经验,次日带他再去钟鼓楼下,押着他仔细看了一遍又一遍,直至熟视无睹,再不害怕,这才好了。有一次,我大姐刚上初中,放学回家对父亲说,县政府的朱县长是假的,钟鼓楼贴告示了。父亲很觉奇怪,询问半天放声大笑起来。原来布告上写的是×月×日,“假县府大礼堂”举行什么活动,她们几个女生对着布告上这个奇怪的 “假”字,不知是借的意思,推敲来推敲去,作出上述判断。石门洞正上方,有一段时间挂出一只圆形的 “标准钟”,指针所标,比未挂前提前一个小时。也就是今天称为“夏时制”者。居民称为新钟。凡说到时间,必说 “新钟三点,老钟两点”,一切仍按老钟办事。徒增一份麻烦,不知几时,没了下文。
钟鼓楼东西南北四个门洞,似可视为石城与世界相通的象征。但南北两向只通向本城的乡镇。真正的气孔是东西两边。西门通云南,在政治军事上都很重要,所以石城有 “黔之腹,滇之喉”之称。东门通省城贵阳,经贵阳而与全国相通。石城出的人物,如国民党的 “一门三中委”谷正伦、谷正纲、谷正鼎;共产党的王若飞、陈曾固,共产党的诤友黄齐生等等,都是从这条路出去,而成为杰出的历史人物。据府志引 《滇行纪程》说:“安顺府城围九里,环市宫室皆壮丽宏敞。人家以白石为墙壁,石片为瓦。估人云集,远胜贵阳。昔尝议立省会于此,以秤土轻重,不及贵阳,故舍此从彼。今移提督驻此,以镇盘江。”明初中央政府的屯军移民,给石城带来一股强劲的江淮之风,形成今日备受注目的 “屯堡文化”。一九四〇年代,大江南北不甘作亡国奴的日占区同胞陆续流亡到这个大西南腹地小城,又一次带来一片惨烈的繁荣和多方位的外来文化。太平洋战争的爆发,中国远征军和美军经此入缅甸,更令石城的咽喉位置一时间举足轻重起来。
就是这个时代,这段历史,编织成我童年阶段一个繁复陆离的印象世界。一卷 《清明上河图》,一套 《石城浮世绘》。
下江人
初次离家到省城,开始过寄宿中学的集体生活,非常不适应,好像忽然当了兵,想家想得厉害。恰好这时候又订阅了开明书店出版的《中学生》,读到美国作曲家福斯特因怀乡病不可遏止而弃学的故事。福斯特的 《老黑奴》和《我的肯塔基老家》,原已听姐姐唱而学会了,现在又在 《中学生》中看到李叔同译配的这样的歌词:“梦挥泪出门辞父母兮,迢迢千里,父语我眠食宜珍重兮,母语我以早归。月落乌啼,梦影依稀,何处得安慰。”以及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等等。于是也在熙攘的同学群中,在紧张的集体生活中,害起怀乡病来了,特别是黄昏时分。后来读到鲁迅青年时代写于日本的 《戛剑生杂记》“行人于斜日将堕之时,瞑色逼人,四顾满目非故乡之人,细聆满耳皆异乡之语,一念及家乡万里……此时真觉柔肠欲断,涕不可仰”的话,乃知人同此心。儿童随母亲到别家作客,玩得欢天喜地,一至入暮,不是立即吵回家一刻不能迟延么?
时时回荡心里慰我乡愁,或者说增我乡愁的歌,除了李叔同译配的以外,尽是些怀念江南的歌曲,什么 “我家在江南,门前面小河绕着青山,在那繁花绿叶的城池,我懂得怎样笑怎样歌唱”,什么 “昨夜我梦江南,满地花如雪,小楼上的人影,正遥望点点归帆”,全不是我家乡小城的风景,都是跟姐姐学的。后来又迷上了词,什么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什么 “若到松江呼小渡,莫惊鸥鹭,四桥尽是,老子经行处”,也都是江南景物。晚自习,别人在做数学作业,我却沉缅在 “常忆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的画境里。不折不扣地 “错把他乡作故乡”。但这是一个有意的误读。这个美丽的误读,乃是蒙下江人之所赐。
“下江人”即长江下游地区人的简称。但这个流行于抗日战争期间的名词,却是泛指东西南北一切地方的流亡者。记得丁西林先生的独幕喜剧 《三块饯国币》,就把四川人称所有难民为下江人作为一个笑料。我想这个词就是从重庆传过来的。贵州人是山民,不大有江河的概念,一个人不辨方向,北京人说 “找不着北”,贵州人说 “打不着山势”。抗战时期的 “下江人”为特定名词,就是 “异乡人”,就是 “流亡者”,包括着浓烈的沦落苍凉、同仇敌忾的内涵。
在那些怀乡歌曲中,就尽有非江南地区的。有一支说:“故乡呵!故乡呵!哪年哪月,再能吟咏在月下的松花江上。”我发蒙上黔江中学附小时,在一次 “恳亲会”上,一个大约上三年级的女孩,上台唱 “我的家在松花江上”,唱着唱着就哽咽起来,随后放声大哭。许多老师学生随之流泪失声。我虽混沌,也深受震惊。当时生活中这股敌忾同仇的气氛,随时随处会鼓荡开来。如今我每听抗战歌曲,尤其是 “为我中华民族永作自由人”之句,仍不禁动容,何况全民身历其境之时。
然而把难民统称为下江人,也是有理可循的。因为在这个特殊的群体中,江南人数量多,热情活跃,容易造成鲜明的印象。对于自足自乐的安顺小城,下江人像一股劲风,破门窗而入,带进众多的新事物,全方位地冲击了石城的传统生活方式。奇装异服、特殊口味之类犹在其次,最碍眼的是一男一女挽臂而行,女的又还是 “鸡窝头”、红嘴皮,化了浓妆!《儒林外史》中放诞的杜少卿与妻子携手游山,沿路的人 “目眩神摇,不敢仰视”。安顺见下江人相偎而行,路人就要公然作侧目而视状,或互相挤眼努嘴;小孩们则尾随其后,拍手嘘哨。但下江人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依然故我,渐渐也就见惯不惊了。还形成了一个词叫 “吊膀子”,意即谈恋爱:一男一女公然挽臂过市,非情侣而谓何?此词大约也来自重庆人,随着自由恋爱的普及早已消亡了。
石城人认定下江人娇气懒散,不能勤苦。大姐明端时为黔江中学初中生,教师多为下江人。她的班主任张慧老师,娇柔美慧,最受她崇拜。一次她征得母亲同意,请张慧老师带着她的一大帮朋友来家里作客。男客是张老师的新婚丈夫祝寿庭先生和他的朋友。母亲用搪瓷大盘切了黄果招待他们。我隔门偷窥,满座人影,一片柔软的下江口音。他们用两种语言说话,与我母亲寒暄时说我大致听得懂的官话,自己之间则纯是一阵啁啾。他们吃黄果只吮汁不吃肉。去后,母亲看着一桌子吮干挤扁的黄果瓣感叹:下江人太作福践灶!即书面语 “暴殄天物”。
又一天夜里,两个姐姐带着我看戏回家,大十字南街口一家小面馆还在营业。天很冷,街很黑,小铺的黄黄灯光里,蒸腾着大片的热气,很是诱人。我们进去消夜,脚跟脚走进来一对年轻下江人。女下江人烫着蓬松的头发,一袭秋大衣披在肩上,袖子空垂着。男下江人从风衣口袋里掏出手帕,把洗刷得木纹毕露的白木桌凳擦拭一遍,女下江人这才入座,男下江人只站着。跑堂的端上一小碗热腾腾的旺子豌豆苗汤,然后问客人要吃什么。男下江人弯腰询问女下江人,女下江人只是用小勺低头喝汤。男下江人就说,等会再说罢,把店小二打发走了。我们喝了汤,吃着面,忽见女下江人站起身来,男下江人一边替她把滑下半边的大衣提好,一边小声问了句什么,随即叫店家收钱,说是已吃好了。这很叫店小二为难,因为这碗开胃汤照例是归在客人正食后随意给的小费之中,作为小二本人的收入,他无法单独计价。于是他说,算了,一碗汤不值什么。但男下江人执意要给。说来说去终于收下,两人挽手而去。店小二望着渐渐消溶在半明半暗中的两人背影,惊叹了一大声。这整个过程,女下江人没开过口,始终娇慵着,男下江人则始终殷勤着,我们姐弟只作壁上观。看完,不约而同交换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眼色。三十余年以后初到上海,果然看见了女士们一只小包子吃半天的场面。
下江人的到来,使小城空前的新鲜活泼,因此我对他们大有好感。师范教育,职业大专,话剧,音乐会,画展,魔术,五光十色,全是新玩艺。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随姐姐去东关豫章中学操场看露天音乐会。第一次知道男高音、女高音、二重唱、小合唱等等。人小,挤在人丛中,闻其声不见其人,散场后踏月而归,这情景至今宛如昨日。这是我头一次听 “洋嗓子”即美声唱法。第一次看西洋魔术在京戏园,清真馆老板登台表演,他的馆子就在京戏园对街。白西装、黑领结,高礼帽,玩空中取香烟、白纸变彩带彩带变面条等,今天看来很简单,当时却诧为神技,甚至传说他会古书中顶儿尖儿的 “大搬运法”。姐姐所上的黔江中学,本地学生少,大多数是下江人,开小城学生戏剧活动的风气。我看过他们上演的 《家》和 《雷雨》,其中秦京、秦均兄妹俩是主力。另一女生王璇,在一次白天的抗日集会上与一男生合演《新小放牛》,旧曲填新词,如 “赵州桥儿什么人修”,改为 “芦沟桥儿什么人修”,控诉日寇侵略,宣传抗战到底。王璇穿白绸衣裤,系大红飘带,且歌且舞,嗓音甜脆,舞姿矫健。次日店员罗哥盛赞王璇,说她增一分则太肥,减一分则太瘦,白一分则太白,黑一分则太黑云云,我骇然觉得夸饰无边。以后才知道这是宋玉赋里的语言。专业的演出,像舒模率领剧宣四队频繁举行的大合唱“黄河”、“生产”、“新年”和许多歌曲;新中国剧社演出的话剧《民族至上》、《日出》、《狂欢之夜》等等,给我的冲击就更强烈了。甚至姐姐同学范毓庆的父亲做了一间小木屋,摆在西街京戏园东侧,卖香烟火柴,店名就叫 “江南村”,我也觉得它的可爱远胜于那些大店铺。总之,下江人带来的新事物,无一不惬我心。多年以后,回顾这段历史,认识到这是继明初屯军以后,石城文化进程的第二个划时代转捩,意义非常的深远。
我对下江人的热情,被泼过一次冷水。有一次路遇上海人卖臭豆腐的挑子,那气味十分强烈,心想下江人带来的小吃,如咄咄粑、人参米、炸鸡腿和薄脆等都好吃,此物虽闻着臭,吃起来想是香的。于是买了两块来尝。勉强吃了半块,受不了,撂下走了。几天后走在街上,远远飘来一缕此物气味,喉头立刻开始收缩再收缩,疼痛达半分钟才消散。这种反应持续了数月之久,方得逐渐淡忘。至今偶过这种摊子,必屏息疾步而过,或闻风绕道,敬而远之。
日本鬼子无条件投降的消息,来得非常突兀。在遥遥无期的灾难中,尤其是在这灾难最艰苦的阶段,忽然听说战争从此结束,真令人不敢置信。一旦证实,下江人们涕泪满衣裳,在一阵狂欢之后,争先恐后地踏上归家之路。小石城像一只滚圆的气球松了口,迅速地干瘪下来。上学放学,石街上也还是行人来去,却没有了那份喧声和活力。我觉得格外冷清,非常想念那些下江人。但他们带来的那股新风,继续吹拂着小小的石头城。
真正见到江南风物,是三十多年以后的事了。西湖。孤山。西泠印社。林和靖墓。虎丘。沧浪亭。拙政园、网师园。绍兴尤其印象深刻。只是觉得,江南的水远不如想象中的清和绿。
有几位素昧平生的下江人,因国难而与我家结下缘分。
大姐明端的黔江中学班主任老师张慧,人如其名,秀外而慧中,小巧温婉,正符合人们心中的江南女子形象。姐姐很崇拜她,请她带着朋友们来舍间作客,我母亲对她印象也很好。当时她新婚不久,夫婿是中国银行的主办会计祝寿庭先生,也是下江人,籍贯南通。不到三十岁,风度翩翩。忽一日,姐姐告诉母亲,张慧老师生了个男孩,得了月子病,听说很不轻。当晚母亲就带着两个姐姐和我去探望。她住在西街中国银行楼上的大房间里。记得室内一片白色。被褥、枕头、窗帘、桌布,什么都是白的。像一间医院的病房。张老师躺在一片雪白中,显得头发特别黑。她半支起身子招呼来客,姐姐忙把枕头给她垫高,半坐半卧与母亲说话,一直温柔而憔悴地微笑。母亲坐在床边,同她小声说了刻许钟就起身告辞。走在石街上,母亲叹息说,这是产后寒,怕是难治了,可怜年纪轻轻的,又逃难在外。这时街上黑沉沉的,透过钟鼓楼门洞,东街那边几盏小摊上的油灯在黄黄地闪烁。我觉得母亲的话非常可怕,不能相信活鲜鲜的一位年轻女子,真会忽然死掉,没有了。母亲还说,一个新房,布置得像个孝堂,不吉利。当时的街景和想打冷噤打不出的感觉,至今清晰如在昨日。
张慧老师终于去世了,丢下七十一天的男孩祝世安,乳名毛毛。下江人的小孩都叫毛毛,大毛二毛三毛。母亲接受了姐姐的建议,把毛毛接到我家抚养,她看祝先生决无带好婴儿的能力。这样,我父亲与祝先生成了亲密的朋友。祝先生一有空就来看孩子,后来奉调省城分行,就只能在节假日来看毛毛了。祝先生对我们很和蔼,常常带着一些新鲜玩意来,令我们惊喜不断。一次是四个京戏脸谱,背面写着角色姓名。只记得张飞和窦尔墩两人,大姐把它们挂在我们书房的墙壁上。有一回是浓缩果子露,我们诧为人间美味。抗战胜利后,祝先生随银行复员上海,时与我父亲书信往还。次年新年,寄来一大包年糕。花色好几种,纸包上印着玫瑰、枣泥之类名目。年糕是载入我们小学课本的东西:“新年到,新年到,穿新衣,戴新帽,放鞭炮,吃年糕,欢天喜地多热闹。”母亲也听熟了。见到年糕,不以为然:年糕年糕,还不就是糕粑!祝先生还送给我一支女式派克钢笔,一支活动铅笔和一大本外国邮票册。毛毛一直在我家与妹妹一起长大,十一岁时才跟着祝先生委托的人回上海。一九七八年,我与廖公弦兄有机会去上海,偶见街上有个公安户籍处的牌子,忽然想去打听祝先生的住址。本是姑妄一试,没想到上海办事效率高,不到五分钟就得到了答复,还住在他留给我父亲的旧地址。公弦陪我循着游览地图转了几次车,居然找到了。不巧祝先生在北京出差,毛毛也在一个市属县的农业局工作,不在上海。接待我们的是毛毛的异母妹妹,提起我家,她连说知道。我告诉她家父已去世,母亲还健在。谈了几句,已是暮色苍茫,就告辞了,原路回到上影招待所。不一会,祝家妹妹打来电话,说已向她父亲通了长话,他听到我到上海,去看望他,很高兴,但公务未完,不能赶回上海,表示遗憾。祝先生的弟弟寿康,是浙江大学数学系学生,随校入迁湄潭,几次来安顺看哥哥,也在舍间借住,我们叫他祝二叔。学校迁回时,他把一只毛糙白木箱寄存在我家,后来他在天津工作,来信说那只木箱不要了,里面的东西也请代为处理。那只木箱本就一直没上锁。打开来只是些练习簿、教科书之类,有一本 《明词综》,我就收为己有了。我上贵阳清华中学后,祝二叔还给我来过信,嘱我学好数理化,以后去他那儿上南开大学。数理化我畏之如虎,辜负了他的厚意。
内迁安顺的国立兽医学校,有个附属医院,院长姓张,经人介绍借住我家小楼上。父亲搬到母亲住的楼东面,把楼西自己的前后两间房腾出来给他夫妇住。张院长口音重,不知籍贯何地。夫人姓名我不知道,大家只称张太,秀雅端庄的江南型,几乎足不出户,我们极少见到她。张院长上下班与我上下学时间不一,同样难得见到。于是乎,那面小楼变得有点神秘起来。我常从园子里仰望那四扇推出来的窗门,想不出里面的日子会是什么样,但可以肯定与我们的日子不一样。张家用了一个厨子,大约是张院长的老勤务兵。当时我觉得他非常之老,矮小,结实,嘴极瘪,脸上表情总是气冲冲的,但渐渐发现他其实很和善。我曾几次跑去看他做饭,他家借用的厨房,原是堆旧木料和笨重家什的小杂物间,与大厨房隔小院相对。有一年冬天,雪很大,大姐看了 《红楼梦》,带我们在这间小屋外面取雪来化水烹茶。老兵挽着菜篮子回来,就在小屋里拾掇,嘴不停地嚅动,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哼军歌,还是纯粹的筋肉动作。他该做什么做什么,对我视而不见。他烹调手艺的特点,说文些是 “精洁”;说白些是安顺话 “太秀气!”菜拣得极嫩,分量极少,每肴一小碟,一餐不超过四碟,安顺说法 “跟喂猫差不多”。老兵熬猪油,也不像我们用板油,单买肥肉,一丝瘦肉不带,切成极小的方块,炼出油后缩为黄色小粒,就扔了,而油渣炒豆豉正是安顺人的家常好菜。小孩眼里,再乏味的事也能津津有味看半天。后来想起很失悔:我原本可以从老兵那里听到多少传奇式的行伍故事呵!不巧我是一个只用眼睛不用嘴的小孩。或许我就是怀着想听故事的希冀去的,但两只闷葫芦相对,打不开缺口。
我父母常在夜晚到张院长那边同他们聊聊天,听听唱片。有一个深夜,两人还对着几重屋脊外一只黑糊糊的猫头鹰影子射了一粒左轮枪弹。张院长是军籍中人,持有小枪。我母亲也常夸张太的娴雅风度,两家的感情是很融洽的。抗战刚胜利,他们几乎是第一批离开的。主客双方都有依依之感。张院长送了一件紫砂茶具给我父亲留念,张太太送母亲的是一只马口铁大饼干盒。茶具是一壶四杯加一个磁心木盘,泥很细,柄作竹节状,杯子外壁是泥,内壁是很薄的开片磁,冰纹很细。并非什么古董,只是民国时期的出品。张家夫妇的命运非常悲惨。就在返乡途中,似乎未入安徽,遭遇土匪抢劫,夫妇双双遇难。消息传来,我父母叹惋不已。特别是母亲不忍,一再叹惜张太太罹此恶运。还说当时父亲曾力劝他们待时局平稳一些再作归计,最好与大队同行,不必急于在大混乱中走长途。无奈他们归心似箭,也不知前途如此凶险。我每每在哼唱老歌 “小楼上的人影,正遥望点点归帆”,读到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之类词句时,会想象那位寂寞的夫人站在我家小楼窗口远望的画面。但她眼前没有流水归帆,只是内地小城的鱼鳞一般的层层屋瓦。
明端还有两位江南流亡同学,在我家借住了很久。一个叫吴金龙,长得黑黑粗粗的。一位秀气些,不记得姓名了。与我们同吃同住,对我母亲 “妈妈、妈妈”叫得很亲热。孤身学子,没有门路,两人返乡很晚。临别时,一再说道谢的话,掉泪。母亲叮嘱她们,到家就来个信,免得挂欠。一去之后,就无消息。有一次母亲忆及此事,叹气说,大地方的人心不实。
张院长留赠的茶具,父亲一直摆设在他的起坐间里。“文革”期间,二姐明坤在平坝屯堡地区一户人家养病,是一位亲戚辗转介绍的,去时带上这把壶。屯堡人家嗜茶,主人不断夸赞这把茶壶,姐姐临别时就送给他家了。茶杯和茶盘现在我手里。有一只多年前跌破,用老法钻眼补起,还有一只也有裂纹了。那个大饼干盒,我母亲直到去世,都是用它装点心。
作者简历:
戴明贤,男,汉族,贵州安顺人,一九三五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西泠印社社员。曾任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贵州省书法家协会主席、名誉主席、贵州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贵州省芙峰印社社长、贵阳书画院院长、《花溪》文学月刊副主编等职。专业从事文学、书法及篆刻创作。文学作品有 《一个人的安顺》、《茶味行役》、《物之物语》、《子午山孩》、《岔河涨水》、《走进云里去》、《九疑烟尘》、《花溅泪》、《残荷》、《戴明贤散文小说选》、《采蕨集》、《石城引》、《掬艺录》、《艺苑耆旧》、《戴明贤散文小说选》等。在 《文艺报》及 《南方都市报》等辟有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