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民的后裔

2015-11-17 11:09
长江丛刊 2015年22期
关键词:山民小村老爹

董 涛

那座山孤零零地兀立在村子中央,山民们世世代代傍山而居,山的四周是一望无垠、坦荡如砥的平川,那是山民赖以生存的黑土地。更远的地方还有一条环抱大山日夜流淌的小河。那河仿佛一条护城河,将那座山严严实实包围起来,外人进入小村必须淌过那道河,身临其境不由使人想起陶渊明的桃花源。

据老一辈讲,很久以前小村中人为避难来此绝境,历经数世,如今村里香火鼎盛人丁兴旺,山民世世代代安居乐业,大有飘然世外与世无争的古朴遗风。

土林老爹是小村第十八代祭山主持。小村中这一举足轻重的人物是经过上届主持多年物色和全体山民的极力举荐才产生的。土林老爹年过八旬是村里德高望重,甩口痰都叭叭作响的风云人物。他银丝如霜。洁白的胡须长长的垂到胸前,两道雪白的浓眉与脸庞的髭须浑然一体,浓眉下一双大眼睛依然熠熠闪光,看到他使人自然而然地想起传说中的神仙。因为神仙都像他这样具有仙风道骨。

古历腊月二十四是祭灶的日子也是祭山的日子。

一声清脆的锣声浑厚而凝重。两位剽悍的山民抬着一片硕大的铜锣,土林老爹运足底气高高的抡起锣锤,当——的一声,祭山便拉开了序幕,倏然间,散居在山麓的山民们次第开启柴扉,举着火把,携着男女老幼若流云一般纷纷汇集到小河边一块空旷地上。远处的鸡鸣此起彼伏,大地如伞盖被无边的黑暗笼罩着。

土林老爹逐一清点人数,然后简单交待几句,全村男女老幼便沿着河边蜿蜓的小路向城堡的方向进发了。走在最前面的是土林老爹,其次是抬着牺牲祭品的壮年男子,男女老幼井然有序的鱼贯其后。子夜时分,夜似无垠的海,而那条长长的火龙又仿佛是这海的精灵。自由畅游在无边的夜海里。

祭坛设在山麓一块较高的空旷地带。壮年男人们将牺牲祭品按照土林老爹的旨意摆在贡桌上,人们将火把插在祭坛两边。土林老爹登上高高的祭台,从腰中拨出长剑昂首仰天,长剑直指苍穹,在火把的照映下放出一道道清冷的寒光。山民们一排排匍伏在祭台下面,小孩在前大人紧随其后。 “嘘”土林老爹面对苍穹长啸一声,那声音由小而大渐弱渐逝。伏着的人们应声抬起头来,面对黑暗中的城堡叩头如捣蒜,几个来回土林老爹将那大手有力一挥,全场动作嘎然而止。人们双手合十仰望城保长揖着。土林老爹运足长气,背向山民,冗长的颂辞开始了。他目不转睛地注视山上的城保,苍老的面容凝重而虔诚。只见他嘴唇不停地翕动,那些依依呀的声音晦涩而艰辛,那声音除了他本人和山神外,其余的人大概都不会明白。颂辞完毕,人们将自己一年中最美好的心愿默默地向山神祈祷,希望山神能赐福。

十岁的山仔是土林老爹的孙子。此时一个宠大的计划在他幼小的心中萌发了:山上果真有城保吗?城保中果真住着神仙吗?神仙真能主宰小村的命运吗?前年那场干旱,爷爷不也设祭坛,祭祀山神,企盼降雨缓解燃眉之急。可事实怎样?绕山的河几乎成了一条旱沟。龟裂的土地负载着那些奄奄一息的稼禾,痛苦地呻吟了四十来天,也未能等到一丁点儿雨星……今年我一定要爬上高高的城堡去领略一下神仙的风采,山仔想。

祭祀仪式完毕,东边天幕已露出鱼肚白,全村男女拖着疲乏的步子缓缓地沿着来时的路各自回到家里。

山上有座城堡,城堡中住着神仙,这是山民们笃信不疑的真理。而且妇孺皆知。小孩从未谙世故起便接受这方面的熏陶。儿时的耳濡目染将伴随他们一生的时光。世世代代没有一个怀疑有这等事的。

站在山脚,仰视那座耸入云霄的城堡,四面雾峦环绕,依稀可辨的是城堡的轮廓。那城堡是什么样子,始于何时,人们无法考证。山上有的是参天古柏,遍岭的蒿草,年复一年不断衍生的蛛网和藤蔓;更多的是名目繁多的鸟类和各种大小动手。那是鸟的天堂,动物的乐土,四季鸟语啁啾,动物嘶鸣,花香馥郁。然而那却是人的禁区。山民约定俗成有这样一条铁的规定,大人小孩不得入内,更不允许损毁山里一草一木,否则人神共怒,将会招致灭顶之灾。

大前年村里人眼睁睁地看到两个从外地来的年轻人进入山里,最终消失在莽苍的丛林中,未能走出大山而死于非命。据村史记载,迄今为止尚未有人成功地攀越大山。间或几次有几个冒失青年想探险城堡不是半途而废就是神密失踪。从此这座山更增加了几分恐怖气氛。

山仔揣着奇想,几次想向爷爷启齿,每次都欲言又止。因为爷爷是绝对不允许他有这样轻率的举动的,那样太危险了。可是山仔在祭山那天曾默默许下愿,人不能言而无信,更不能违背自己的诺言和盟誓。

过了元霄节,山仔开始筹备登山的一些器具,诸如铁勾、镰刀、拐杖之类和一些干粮。

起程那会儿天还未大亮,远处朦胧的山影像一尊巨人耸立着,启明星高悬在头顶一闪一闪眨着眼睛,村里的黎明静悄悄地。远处的河水哗哗地流淌;清凉的晓风混合着田禾气息沁人心脾。山仔贪婪地呼吸着这清新的空气。雄鸡引颈高歌,此呼彼应,山仔细聆听着那些熟悉的声音。沿着那不知踩过多少次的蜿蜓小路默默地行走,身上背着的那些开山的工具越来越沉,那条本来不长的小路也似乎一下子显得格外悠长。山仔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都不能动摇上山的决心。

他一边走一边不时地回首瞟一眼身后的村庄,心里充满了难以言状的情愫。他想起了爷爷,想起了历年祭山盛大的场面和自己朝昔相处的朴实憨厚的山民们;想起了自己将要拜谒的神仙给村庄祖祖辈辈带来的福音更多的则是灾难。想起了昨天下午和小伙伴旺仔话别的动人场面。

旺仔是昨天下午才知道这事儿的。此外,这一神密行动再无人知晓了。旺仔是山仔最要好的朋友。昨天山仔将他约到河边,他们并肩坐在河边的岩石上,山仔非常冷静地将这事告诉旺仔。起初旺仔睁大惊恐的眼睛,差点没惊叫起来。山仔说:“要是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结伴而行,两个人在路上可以彼此照应,要方便多了。”旺仔不信地用手搓着泥沙显出为难的神情。山仔知道他犯难了,又说道:“既然这样我也不勉强了,但这事儿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你千万不要告诉外人。”旺仔说:“那当然。”“你这次登山一定会很危险,是不是再考虑一些时候……”旺仔真诚地劝说山仔能回心转意。山仔说:“我经过一年多的深思熟虑,已经坚定了意志,纵然葬身山中我也无怨无悔。我会真心地说服山神多为村里做些好事,譬如前年那声旱灾,要是山神真的能及时降雨,也不至使村里蒙受那样大的损失。”旺仔不住地默默点头。此时山仔异常激动:“也许我这一去将永远不会回来了,要真是这样请你告诉爷爷,让他再不要兴师动众,大设祭乞求山神爷的保佑来寻找我。你说那样能找着吗?”旺仔攥紧山仔的手,眼里噙满了泪水。他们俩一直谈到傍晚时分。面对默然无语的河水,沐浴着初春温柔的晚风谁也不肯挪动沉重的脚步,大有那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回归的惨烈与悲壮。

一会儿山仔来到山脚下。这时天已经亮了。他绕着山麓走了很远,他在寻找一条便捷的山径起步,可四面却是一些嶙峋的怪石和一些野葛藤。他用铁勾套着绳索开始了艰难的攀援。

葛藤成网状。铁勾勾住青藤的网眼,脚也踏住网眼,真是举步维艰。有时藤蔓十分脆弱,一失足便又滑下了一大截。身上的那开山器具连同干粮成了沉重的负担。山仔索性丢掉那些干革命粮爬了十来米高,山仔已经大汗涔涔,他喘着粗气,傍着山崖峭壁上那根歪斜的柏树,歇息了起来。这时他有些沮丧,山道上那些艰难何许他压根儿也没想到。然而现实却这样残酷,他感到茫然,他想到了退缩,然而又昙花一现地打消了这一念头。

暮霭四合,朦胧中山仔回首俯视来路,却只有咫尺之遥。今夜栖身之地何处山仔又犯难了。山壁很陡峭,挪动半步都要付出艰辛的代价。头顶上是一棵怪状的古柏,硕大的树冠遮天避日,暮云聚合,笼罩其中阴森而恐怖。弯曲的枝条好似猿猴的长臂似乎在轮空的山谷中抓钩连同长绳用力抛向那棵大树,不偏不倚正勾住一根树枝,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抓住长绳的一端纵身一跃跳到树下。地面上厚厚地一层落叶踩在上面柔软而舒适。今夜权且在这里蜷宿一夜吧,山仔心想。他爬上枝与枝纵横交错的藤蔓上躺下了,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舒适和惬意。天已经完全黑了,一轮上弦月悬挂在西边天幕上,树冠密不透缝,远处才能见到一些斑驳的阴影。林间不时传来一些野兽恐怖的叫声,那声音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偶尔也能看到树下穿行的一些怪兽,黑洞洞的一片只能清晰地看到它的那对绿莹莹的眼睛。山仔索性闭上眼睛。一天的疲劳一会儿他便酣然如梦了。

城堡的门前是一对高大的石狮啮牙咧嘴异常凶猛,石狮的上面台阶而上,山仔一级级数呀可怎么也数不精。不知走了多少级他来到城堡正门前,两边的守护神不约而同地逮住他,他们大吼一声,哪方小鬼竟敢么闯宫殿还不快来受死。一根粗大的绳子正要套住他的脖颈。倏忽间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出现在面前,只见手拿拂尘轻轻一扬,两位年轻的守护神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那位老者和蔼地说:“这不是下面村庄的山仔吗?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山仔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他泣不成声讲述了为拜谒城堡中的仙人,历尽艰辛才到这里的曲折经历,老者将他扶起来为他抚干眼泪带他来到大厅。啊!果真气派不凡是个好去处。整个大厅金碧辉煌豪华典雅,四根两人合围的台柱支撑着整个屋顶,头顶上祥云密布,那些灯啊,像天上的繁星密密匝匝晶莹透亮,台柱的两边整齐地摆放着长条桌子,桌旁井然有序地坐着两排神仙,个个都鹤发童颜,貌体轩昂。那位老者居正中央。山仔说明来意,各路神仙徐徐起立向他点头示意。老者说,村里发生的事我们早就知道了,即使未来的事我们也知道,山仔这下来了兴趣,特别问到了前年的干旱是怎么回事。老者说那是因为祭山不诚,我们略施法术,便干了四十五天,那也是对你们村子应有的惩罚。

山仔匍伏在地不住地给这些神仙爷爷叩头,诚恳地希望他们能给村里带来更多的幸福。他将如实地将神仙的话转告爷爷,使各路神仙来年将享受更多的牲礼和香烟……

春寒料悄乍暖还寒,不知什么时候山仔竟被冻醒了,才发现这是南柯一梦。他回味着梦中的情景更增添了上山的勇气。

黎明时分,山仔抖落身上的树叶,又上路了,最难走的是中间那段路。荆棘将他的衣服撕成碎片一条一条的像和尚的百纳衣。更可怕的是脚下有时会冷不丁的踩上一条蛇。而且手脚不能兼顾,在攀援时稍一松劲将会摔向万仞深渊。好几次山仔差点遇险。

时间已是出发的第三天中午。离山顶越来越近,山仔已是精疲力竭。心中的憧憬与渴望激励着他向上攀。他要将自己的名字写在城堡上,写在这座山上。他要窥视千百年来演绎小村历史的那些鲜为人知的故事,更重要的是要拜谒那些神仙,说服他们为民造福与小村永交世好。一股前所未有的激动与勇气使他忘了饥饿、疲劳,一往无前地向上攀。山仔到达峰巅是在傍晚的时候。那会儿,他的精神彻底垮了,美好的希望彻底幻灭了,他看到的并非金碧辉煌的城堡,除了一块巨石雕塑一般矗立外,四周则是遍地乱石,他心灰意冷地瘫坐在山顶上,心里是无可言状的酸楚和失落。他开始诅咒起村里那些愚昧落后的山民,甚至开始怀疑小村世世代代用血和泪以及生命的代价推演的历史,他要疾呼,要呐喊,在用自己生命的体验来谱写小村真正的历史。

怀着这种幻想,他一步一挨地开始艰难地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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