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葛迎春
一
早上我去跑步,摔了一跤,膝盖和手腕磕破了,磨损的皮上粘着细小的碎石和灰尘,一碰就疼。我试了试走路和甩胳膊,暗自庆幸只是一点小伤。小时候我们只有一种情况下摔倒了会自己爬起来,当爱我们的人不在身边的时候。
我左顾右盼,期待有陌生人的慰问。这个城市的新区明亮宽阔,早晨的天空清晰透明,新修的马路上连一个悠闲的行人都没有。我用手扶了下镜框,没想到镜片哗的碎了一地。我脑子里不由蹦出一个想法,谁会是今天早晨第一个与我说话的人?
我慢慢走回公司,见大门口车来人往,十分拥挤。看墙上的挂钟显示,将近七点,正是工人们上班的时间。我走累了,只想赶紧找个地方坐下来。宿舍有点距离,我决定直接去办公室。穿过公司大门时,有人喊我名字,不知说了些什么,没听清。为了躲避电瓶车,我瘸着脚蹦到了另一边。回头去看时,只有一片明晃晃的人影,一些模糊的脸,都形色匆匆。
门卫大叔挤出人群大声和我打招呼。“呦,小白,刚参加完抗战?你这不得去战地医院包扎一下啊?”我笑眯起眼,说:“被石头绊倒了。”大叔感叹:“早就说过不能戴着眼镜跑步!”随后他给了我一捆创口贴,又小声问:“毛豆怎么了?”“毛豆小姐?前几天她爸生病住院,不过已经没关系了。”门卫大叔笑着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拖着步子走进办公室。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办公室暗沉沉的,窗帘耷拉着。我伸手去开灯,猛然间一个踉跄,撞在桌角。看到毛豆小姐像个雕塑般坐在她自己的位置上,头发贴着脸,脸上全是泪。她抬头对我笑了笑,一个往常的笑脸,与她瘦长脸上的泪水极不相称。
我一下慌了,立马想到,准是贱男又出现了!其实很怕看到毛豆小姐不说话,安静的样子,尤其还哭得没有声音。如果她像以前那样,发了疯地嚎哭,哪怕是抓着我的胳膊在上面留下很深很疼的指甲印,都比现在这情况容易掌握些。我不敢说话,挺想掉头回去的,但肯定办不到。我只好期待同事们都提早上班来,蜂拥而至瓜分掉她的伤心。她的心就像是浸泡在烈酒里的,看起来一切正常,一旦露出缺口,酒精的作用就能使她做出种种疯狂的举动。
有时我也羡慕她,有一种能让全世界陪她伤心的能力。
我看着她,她也闪着眼睛望着我。我问:“叔叔没什么吧?”“没事,明天就能出院了。”她的声音也不哽咽。“那人又出现了?”她点点头,又连忙摇头。“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们,现在我不会说的。”她咧开嘴想给我一个笑脸。真不如不笑。我给她理了理头发,她很温柔地说:“你真好。”我也恭维她:“你更好,土豪姐。”自从梅墟地块拆迁,她就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土豪姐了。她温柔地托着下巴望着我,忽又抓着我的手说:“你知道吗,那个马六,死掉了。”
我又是一惊。马六不就是她众多结婚对象中的一个吗?去年八月,毛豆小姐如何趾高气昂地走进东北馆,对着狼吞虎咽的我们公布喜讯。那画面我们每个人都忘不掉,耳边仍传来劣质地板上她高跟鞋骄傲的声音。她就坐在那个进门的位置,告诉我们她下个月会和一个千万富翁结婚,还邀请我们为她策划一场最为隆重的婚礼。没过几天我们就看到她从一辆马六里面走出来,穿着一件粉红色的旗袍,真的是准新娘的样子。命运真奇怪,在小鱼第三次从她人生中消失的时候,她疯狂地想报复。当我们每天提心吊胆她又会有什么新奇的报复手段时,她突然宣布她要结婚了。当时她说:“我要让他看看我是怎么出嫁的。”她所想到的办法就是把所有认识小鱼的人都请来参加婚礼,不怕他接收不到这强大的怨气。“那你喜欢马六吗?”她用力摇头,说:“结婚以后各过各的,他死掉了最好,我就自由了。”结果马六先生在和她交往了两个星期后,突然失去音讯。毛豆小姐疯狂地打他电话,发短信。她似乎也害怕是她的诅咒应验了。最后马六先生躲不过,短信留言说:“我还是忘不掉她,她回来找我了。”
对我们来说,这总算是个好的结局,毛豆小姐顺着这台阶走下来——谁能敌得过还爱着的前女友呢?毛豆小姐的这场婚礼不了了之。之后她也遇到过一些还算靠谱的青年,但总归没能谈到结婚的地步。
想不到时隔一年,那个看起来成熟稳健的青年还是被这诅咒击中了。毛豆小姐早已忘了她说过的话。“想想真是后怕,万一嫁给他了……”我苦笑道:“没想到你对他还挺有心的。”
“我不可能为一个和我无关的人伤心。”她的语气坚定冷漠。我又被她吓了一跳。今天我的这点伤在她面前,蹩脚透了。我说:“不管你现在什么打算,只要跟那条贱鱼无关就行。”
“你现在不要问,我不会说的,等我结婚的时候你就知道了。”言语间,仿佛我成了偷窥她隐私的人。
二
上班后,她又若无其事,黑色的紧身裙包裹的依旧是窈窕婀娜的身姿,高跟鞋敲响各个办公室。一直以来她都是公司里一道奇特的风景。在工作上她严谨苛刻,不容许别人有半点含糊,是容易得罪人的个性,但她又很温柔客气,仿佛与每个人都有我们看不见的交情。她的领导不喜欢她,又无可奈何,她处理事情总比别人效率高又干净利落。我们也同样,一边厌烦着她的性子和那些脱口而出的尖刻的言语,一边又喜欢她某些时候的爽直和能干。
她今天的裙子尤其紧致,后背又开得低,走到板栗后面敲敲他的肩跟他说话。板栗回头,受了一惊。晚饭时提及此事,板栗说:“那么短的裙子,我都吓到了,我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人。”
“听说是心肌梗塞,白天还好好的。”我受伤这件事,完全被毛豆小姐抢了风头。其间只有佳静不知打哪借来一瓶云南白药,其他人都只是顺带地问候了一下。大家感叹人生无常的时候,毛豆小姐打电话来,请我们去唱歌。“我想正式邀请你们认识一下我的男朋友。”那声音听来像个庄严的仪式。佳静不禁问:“要穿晚礼服吗?”
路上,杨达一直问我:“今天适合唱什么歌?”“到时看她唱什么你们就唱什么吧!”“我想唱阿杜的。”“你应该去问毛豆。”我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我还要唱一首,《受了点伤》,这歌很好听。”他一边喊着一边跑过了马路。这个晚上超级无趣,毛豆小姐的男朋友和毛豆小姐一样瘦瘦高高,但很生分,一直坐在一边抽烟。毛豆小姐则一整晚都在唱歌,无论是她会唱的还是不会唱的。佳静、蓉蓉、板栗一起玩骰子。我一边听歌一边玩手机。杨达和毛豆小姐抢歌,几次没抢到,他只好沮丧地看他们玩骰子。毛豆小姐的男朋友给我们敬酒,竟分了我一支烟。“我看起来像个混混不?”我问杨达。杨达说:“像,像个脱了俗的女混混。”毛豆小姐的男朋友终于按捺不住,也加入了游戏队伍,直接把红酒给每个人满上。毛豆小姐唱了一首歌,《分手快乐》。蓉蓉一听这旋律,摇着骰子的手顿住了,看着大屏幕发愣。
“你又失恋了?”佳静问她。这下好,蓉蓉眼泪吧嗒吧嗒就开始掉不停了:“也没什么,就是有点伤感。”我们问她伤感什么啊,她说:“上次分手,我都没有好好伤心。”“啊?”“我都还,还没好好伤心,就,就又恋爱了!”她一句话哽咽了几次,好像终于知道了一生中最遗憾的事情是什么。可房间里其他人都突然大笑起来。她转头也破涕为笑。毛豆小姐的男朋友端酒来敬蓉蓉,一手揽住她的肩,说:“哥有个兄弟,条件很不错,介绍给小妹认识啊!”板栗和杨达唰一下就站起来了,板栗扯过他的手说:“兄弟,人家有男朋友,还是给我小兄弟介绍个女朋友吧!”他指了指杨达。“没问题!”那男人一边赔着笑脸说着一边退回到毛豆小姐身边去了。毛豆小姐整个人的重心都在握着话筒的双手上面。她仍在唱歌,奇怪她的嗓子一晚上都没有沙哑。
慢慢来来了。慢慢来跟男主角打招呼,那气氛一如既往的怪异。慢慢来挨着毛豆小姐坐下来,眼里就再也没有别人了。我悄悄跟慢慢来说:“新郎的位置还是你的。”他尴尬地笑笑,说:“我也有我的人生。”
慢慢来追了毛豆小姐九年,中途分过心。当时毛豆小姐和小鱼已经谈婚论嫁,他心都碎了,直到爱上另一个女孩子才慢慢恢复过来。有两三年吧,最后两个人也没有在一起,女孩也离开了这个城市。随后小鱼撇下毛豆小姐和别人私奔了,之后这几年,他的心思又扑在了毛豆小姐身上。虽然我觉得如今的他不如从前那样铁了心,不离不弃的,现在的他显得随意,任凭命运摆弄。如果以前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像公主对仆人,现在则平等了,是一个女人与男人的角逐。
我们每年都打赌他们会不会在一起,每年只有我确信他们会。
“加油,你还有机会!”我鼓励他。他苦笑,说:“我没那么在意。”“我知道,但是她不知道,她以为你始终爱着她的。”“呵呵,她有的是男朋友,我什么都不是。”“你看,你明明介意。”“你呢?开始谈恋爱了吗?”
真奇怪,我暗恋忙先生的时候,除了佳静没有别人知道,但是大家都表现得那样明了,仿佛知道我心有所属。我和忙先生断了联系后,他们也像知情者一般关心起我的新生活。也许人是不能有任何隐私的,当你觉得你做得静悄悄,其实全世界都从你眼神里看到了。我记得有一回我和佳静在草坪上休息,我跟她讲了我的决定。回头看到慢慢来和杨达他们打完球跑过来。慢慢来一开口就问:“我有个同学蛮好的,要不要介绍给你?”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心情泄露了秘密?
唱完歌大家去吃烧烤。慢慢来声明他不会买单。他要攒钱买房。毛豆小姐会意一笑。吃完了,男主角没有买单的意思。杨达抢着去付钱,被毛豆小姐挡回来了。她拍了下桌子,说:“这顿我付,KTV的钱两百五,数一下。你回去吧,我和朋友们还有活动。”
男主角愣住了。我们也愣住了。当天晚上的月亮很亮,像打过洗洁精的盘子。
三
我们沿着江往城市东边走,送毛豆小姐回家。另有一群喝醉的人迎面走来,一个姑娘顺手拉过杨达的胳膊说:“帅哥你看,月亮真美啊!”我们忍住笑看着他们,像看当晚的月色。总有人趁着月色醉了,在冷漠的夜里到处寻找认同。杨达把她的胳膊送还她的朋友,笑着说:“月亮是美,关键我不是后羿。”
毛豆小姐朝那个姑娘冷冷地吐了句:“神经病。”对方一个剃着平头的大个子冲出来瞪眼道:“你说谁呢?”
“哼,有病!”
“你当你是谁啊?”
“我是谁跟你有关系吗?自己拎个脑子有病的女朋友出来,难道嫌不够丢人?”
“你存心挑事是吧?”大个子听懂了,抡起拳头,两眼冒火。毛豆小姐还是不急不躁,不管我们怎么拉扯劝说,她始终维持着自己的节奏。她说:“你怎么不打啊?我告诉你,我男朋友每次只要别人多看我一眼,他都能冲过去打那人一顿。”我顿时傻了,那个阴魂不散的前男友又从她心底跑出来了。
大个子的手停在空中,进退两难了。毛豆小姐说:“你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充当什么护花使者。”大个子回过神来,喊:“怎么没见你男朋友出来打架啊?我不跟女人动手。”“你打我了他就会出来!”“神经病!”
板栗跟杨达对了下眼,一个将毛豆小姐拉走,一个劝慰大个子。大个子一伙人骂骂咧咧地走开了。隔着一条马路,毛豆小姐还在争执:“到底是我神经病还是他神经病?”我们很害怕会招来警察,匆匆忙忙将她塞进了一辆出租车。我让慢慢来上车送她。慢慢来犹豫了下,说他不顺路。
我们目送她离开,都立在原地没有走。我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对,让杨达开车追上去看。
二十分钟后杨达打电话来,他说毛豆小姐在给小鱼打电话。小鱼现在已经关机不接电话了。“不知道哪里找来的他的电话号码。”“她现在气吐了。”
“哦,拜托,为什么死的不是那条贱鱼。”佳静抱怨道。
“马六才是最无辜的。”板栗和蓉蓉异口同声地喊出来。
这几年来我们劝慰的词都已经穷尽,一齐慵懒而忧虑地站在路边,谁也不愿去做那个苦口婆心却毫无意义的说客。最后黑白配,我输了。
我赶过去时,毛豆小姐坐在江边的长椅上,一遍一遍地拨电话。杨达坐在草地上眼巴巴地望着我。“你,给谁打电话?”我小心翼翼地问。“没事啊,给我爸。”“别啊,你就让叔叔安心养病吧,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是呢,我不能等了,我都三十了。”她站起来,搂着我的肩。她细长的手臂其实是紧紧箍着我的脖子。她说:“年前我一定要把婚期定下来。”“结婚的事看缘分。你看我条件比你差,都没有着急。”她认同地点点头:“是啊,你也小不了我几天。以前我在书城见过的那个帅哥,人家没看上你?”她竟然还记得那匆忙的一面之缘。我只好说:“就一个朋友,的确人家也看不上我。”“眼高手低了也不好。你看,慢慢来不就挺好。”我忍住不反驳。
毛豆小姐的心情慢慢平复了,又开始对小鱼的事守口如瓶。她反过来安慰我:“你也不差,总会有人追你的!”这话说的,我按捺下性子转头对着路灯翻白眼。跟在一边的杨达扑哧一声笑。我的不幸终于让她觉得好过些了。
我们把毛豆小姐送到家里,看她进屋关了门我们才离开。不过五分钟时间,电话就打来了。她问我:“你说,男人为什么总喜欢说甜言蜜语却又不负责任?”我一脸无奈,把电话递到杨达耳边。不知道毛豆小姐在电话里头说了什么,沉默了很久后,听到杨达说了一句:“关男人什么事,你说的这个又不是男人。”又过了好一会,他又说了一句:“你是在哀悼马六吧?”我仿佛看到毛豆小姐从一个死胡同里探出头来,望见眼前是另一个无边无际的迷宫。
已经秋天了,树叶开始黄。灯光下的秋天更生动,抬起头看,仿佛能看到光阴在流动。等红绿灯的时候,我收到一条短信,忙先生发来的。凌晨的月亮已经慢慢落在了梧桐树稀疏的枝丫上。短信写着:“一直没有说再见,以为能永远是朋友。不过你和我一样,都是冷漠自私的人。”我把这几个字来回默念了几遍,才迅速地回了两个字:“再见。”我猜想他是看到月亮才突然想起我来的。原来时间到了,一切情绪都能收拾干净。我猜他离得开我的原因是有了新的热爱对象,而我没有眷恋的原因是我已经不再爱他了。
突然后面汽笛声此起彼伏,我们都猛地回过神来。杨达转过头启动车子,气氛有些尴尬。
四
事情终于往好的方向走了。毛豆小姐的表姐介绍了一个男人,叫小栋,个子不高,微胖,长相挺讨喜的,自己开着一家店。虽然身高和经济上都不如她以往的追求者,但是他意外地动了毛豆小姐的心。她觉得他诚恳、直率、温柔,反正就是顺眼。毛豆小姐与他第二次约会就叫上了我们一伙人。席间很愉快,连一向对这些追求者很有成见的慢慢来也表现得大大方方。过了几天杨达请客,也把小栋叫上了。我们大家都喜欢小栋的个性,不虚伪。吃饭时蓉蓉和毛豆小姐杠上了,蓉蓉要罚她一瓶酒。毛豆小姐本想自己喝的,小栋接过去了。他把酒分别倒在两个人的酒杯里,说:“我的酒量不好,不会抢着喝,不过我可以和她一起分担。”蓉蓉问他觉得毛豆小姐怎样,他说她虽不是长得很美,但是个对待感情和生活都很真挚的人。我们头一次听到追求者口中说出这样的评语,瞬间对他的好感又翻了一番。
我们有一个QQ群,叫“月光宝盒”。毛豆小姐把小栋也拉进了群里。那几天的气氛真好,马六的阴影散去了,天气也晴好,我们计划去烧烤,去爬山。小栋还是个文学爱好者,问我列了一份书单。周末大家又聚在一起去逛书店,吃美食。自小鱼逃离后,毛豆小姐的世界还是头一回有阳光普照的感觉。她的幸福在空气里飘,又浓又甜。毛豆小姐幸福的同时也不忘鼓励我:“你也加油,加油!”我一想到要重新去了解一个人,花费漫长的心力,就感到恐慌。最好婚姻这回事,老天爷都安排好了,你和他,她和他,是天生一对,谁也不必费心去找,去争,去偷,时间到了就遇见,然后结婚,不必担心哪一天会后悔。
杨达最近额外大方,恨不得每天都请我们吃饭喝酒。杨达请完,小栋就要回请,轮番地上场。很快,毛豆小姐就要去小栋家做客了。在此之前我们约好了去旅游,去泡温泉,日子过得欢快又充满期待。毛豆小姐上门去的那天晚上,我和佳静、杨达、慢慢来在街上溜达,后来接到毛豆小姐的电话,得知他们吃完饭,从家里出来了,准备去哪里走一走。我们几个人便又聚到了一块,找了个地方玩扑克。我问他们晚餐的细节,毛豆小姐赞了一番他爸爸妈妈的热情招待,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他妈妈说我特别懂事。”毛豆小姐看着小栋,温柔地笑。打完牌我们又去唱歌,小栋变得有些闷闷的,一个人占着话筒唱了好几首刘德华的老歌。中途他接了几次电话,但是和我们谈天的时候仍和从前一样。板栗以一个已婚男人的角度来评价小栋,觉得他是那种历练过,已经很成熟,又不失浪漫,可以过日子的好男人,顺带地教导我们找男人就该找这样的。毛豆小姐认真地听着板栗的评论,又认真地看着小栋唱歌,笑而不语。
第二天早上刚一上班,打开QQ,就看到月光宝盒不停地闪。毛豆小姐在早晨五点就发言说:“今天开始谁都不要和我提小栋,谁提和谁绝交。”仔细一看,小栋已经被踢出了月光宝盒。
“怎么了?怎么了?”大家私下里奔走相问。板栗可不管绝交不绝交,在群里叫嚣:“你凭什么踢小栋?他不是你一个人的,他也是我们的朋友。”毛豆小姐回复说:“昨天我们分别后,我刚到家没多久,他就给我打电话,说我们不合适。”“为什么?”“我没问,分就分。”
早晨她还很平静,下午突然跑来质问我:“你是不是加了他的QQ?”“是啊,他让我传小说给他。”“你把他删了,他不配和我的朋友做朋友。”板栗拍桌道:“不准删,你和他是你们的事,我们和他是我们的事。小白,你问小栋,到底怎么回事!我不信小栋这么善变。”毛豆小姐甩门走了出去。
我问小栋,小栋说他妈妈不喜欢毛豆小姐。
毛豆小姐又回来,问我问了没有。我只好如实相告。她在我身后坐了一会,突然又想到什么,让我打开QQ空间网页。“他看过了。”毛豆小姐冷笑了一声。此时我真担心她会顺手抄起一杯水泼在我身上。我是真忘了空间里还有一篇《毛豆小姐的八月》。我只好说:“我忘了,不好意思。”毛豆小姐的声音听来遥远又绝望:“也许是天意!”
如果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运,终究逃不离……歌声在空中飘,如临大敌。
我只好又问小栋,是不是那篇文章的关系。他说过去的事他并不介意。“看来还是介意了。”我转回头对毛豆小姐说。快下班时,毛豆小姐坐在我身后,颓丧地诉说她的困惑。“我真不懂,你知道吗?上次一起吃饭,他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他真的很体贴,每天给我打电话嘱咐我早点休息。他妈妈怎么可能不喜欢我?就算他妈妈不喜欢我,他难道一辈子就只听他妈妈的话吗?我想知道为什么!一定要知道为什么。”她越说越激动,决定晚上去小栋家当着他妈妈的面问个究竟。我只好临时召集大伙去唱歌。只有拿到麦克风,唱一曲接一曲的网络歌曲,毛豆小姐的心才能片刻平静。
晚上吃过饭,毛豆小姐和板栗坐杨达的车,蓉蓉带着我和佳静去接慢慢来。我们到KTV都半个小时了,还不见毛豆小姐他们来。先前打电话过去,说是毛豆小姐要回家换衣服。又过了好一会,杨达探头探脑进来,目光扫了一圈,抓着脑门自言自语。佳静立马把音乐切停了。“板栗和毛豆呢?”“这个,不知道怎么说,她……去小栋家了。”
“那板栗呢?”“板栗,板栗在外面给他老婆孩子打电话呢!”“那你们就不看着她?”我迅即脑补了那场景,毛豆小姐会很优雅地走进小栋家里,旁若无人的两只眼眨巴眨巴瞅着小栋妈妈:“阿姨您好……”我一想到这就不寒而栗。慢慢来神情严肃,站起身搭着杨达肩往外走。“你们现在给她打电话,我们去接人。”慢慢来平素唯唯诺诺,此刻倒显得果断而英勇。
这几年来我们像看戏一样看毛豆小姐表演悲伤、愤恨还有风波不断的恋情,时间久了觉得自己都成了这戏剧里的一部分。在她漫长而崎岖的情路上,我们也像配角一样悄悄而真切地演过了自己的悲喜起伏。在毛豆小姐坚韧又脆弱的感情里,我们也无意中变得比我们所能想象的更坚强。现在配角们要做的事,就是把毛豆小姐从疯狂的边缘拉回来。佳静给毛豆小姐打电话,我给小栋打电话,蓉蓉去开车,打算带我们追去小栋家。板栗举着电话喊:“我老婆跟我商量大事,我在这里等你们消息。我会把毛豆小姐的曲目都点起来,等她回来唱。”说完又贴着电话喊:“老婆,这事我跟你娓娓道来。”
五
我们疏忽了毛豆小姐这些年逐渐的变化。她不知何时学会了顾虑,学会了不知所措。她没有用她瘦长的手拍门,而是站在小区楼下,来来回回地走。高跟鞋把草坪踩出了一条曲线。
毛豆小姐在来回走的时候,我们分别从车窗里望着她。她和她的影子都摇摇欲坠,山雨欲来风满楼。幸而小栋及时出现在楼梯转角。他见到毛豆小姐,更加放慢脚步,一个台阶一个台阶,跨世纪般艰难地挪动。
两个人面对面保持同一姿势谈了大约有五分钟,毛豆小姐甩头朝我们走来。“你们马上删掉他的电话,小白,你马上登录QQ把他拉黑。马上。”她指挥若定,像善后一件公事。我们送她回家,她很开心地向我们道别。
这一晚我们每个人的心情都很复杂。我和佳静睡不着,看了一部莫名其妙的电影,《青木瓜之味》。片子从头到尾都寡言少语,青涩的少女就像青色的木瓜,空气中还弥漫着香甜,音乐也如此青涩,不像在讲故事,倒像是一曲清淡的歌,前头一万次缓慢的前奏,以为将要到正歌部分,谁知道整首歌在娓娓道来的前奏中已然悄悄奏出了尾音。看完电影,佳静说:“这电影比毛豆小姐还无聊,我竟然陪你看完了。”我们又聊了会毛豆小姐的明天,终于昏昏沉沉想睡时,我的手机响了。陌生来电。电话那头我也没听出是谁,只听他很熟络似的跟我说:“你们能不能去看看她,她好像没回家,现在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你们帮我去看看吧。”我听得莫名其妙,佳静接过电话去听,过了好一会才和对方接上话。原来是小栋刚被毛豆小姐在电话里训斥了一个小时,训着训着挂了电话,回拨过去没人接了。
我打电话给蓉蓉,蓉蓉已经关机。再打给杨达,没人接。打给板栗,也没人接。打给慢慢来,不在服务区。已经过了十二点,我和佳静在江南路口等了很久也没拦到一辆车,只好走路去毛豆小姐家。这条悠长的江南路我们走过无数次,早晨,黄昏,深夜。我回想起了好几年前的一个傍晚,我们也这样走着。雨后的植物和道路把所有毛孔都张开了,在拼命呼吸,树叶微微打着颤,像是被雨水感动了。那时候小鱼还是个好人。他搂着毛豆小姐的腰,毛豆小姐像小鸟一样依着他,两人慢慢慢慢地往毛豆小姐家走去。当这幅画面出现在眼前,我们都由心感叹,毛豆小姐将要嫁人了,但愿她妈妈不会再计较小鱼的外地户口和只付得起房子首付的存款。我们的心向着这个在异乡打拼的青年。我们竟然曾经还很可笑地劝说毛豆小姐不要那么现实,爱情才是两个人幸福的基础。慢慢来愣愣地望着那双背影,惆怅地说:“我们绕道走吧。”“看着心痛。”我们顿时笑坏了。毛豆小姐听到笑声回头看我们,就看了一眼,脸上挂着能把蜜蜂招引的笑。然后她转回头,继续依着小鱼走。雨后的晚霞像一张变幻莫测的笑脸,笑着笑着,就变得扭曲丑陋了。但是晚霞可爱,它会慢慢慢慢又变成另外一张笑脸。
今晚路上没什么行人,车也三三两两。佳静说起她最近的烦心事:“家里介绍了一个人,别的都好,就是房子建在镇上。以后难道就住镇上吗?工作也分两地,有时候一想,真是样样不如意。”
“这么说,恋爱了?”
“可以这么说吧,但是……”
我也给不出更好的建议。女人一生的风险大都集中在了年轻时期。我听她说起这些困惑,突然有种直觉很强烈,她会和这个男孩结婚,并且很快会结婚了。我了解她,对另一半的要求首先是帅,其次是斯文,再其次是清爽。大海里捞针,针有了,还能计较他是金做的还是银做的吗?我想着想着就笑出声。她说我嘲笑她。“只有幸福的人才能嘲笑别人。”于是她幸福地笑了。
我们走到毛豆小姐家楼下,正犹豫要不要上楼时,看到毛豆小姐的爸爸从楼梯口出来。我们站在暗处,没有出去打招呼。叔叔大病初愈,面色还有些憔悴。我们看着叔叔走向公园,而毛豆小姐就坐在秋千上,漫无目的地甩着,甩着。叔叔喊了一声:“囡,又玩到这么晚,快睡觉去。”毛豆小姐轻灵地跳下秋千架,挽住她爸爸的胳膊。“今天同事们去唱歌,忘记带钥匙了。”她温柔地说。
“她失个恋,我们都得失眠!”我们一边抱怨一边走到秋千架下,小栋又打电话来。我问他毛豆小姐都说了些什么,他说:“她说她压根就没看上我,只不过我说话的口气像那个人。她说她要去北京找他,那个人就是你写的那个人?”我说:“是啊,这件事情就这样吧。”“我妈妈不喜欢她。”小栋在我挂电话前又补了一句。我说:“也好,毛豆小姐不适合你。”
我们回去时路过一家中医馆,等着领号的队伍已经像地图上的长江一样蜿蜒了。凌晨两点,在公司大门口碰到满身酒气的杨达和板栗。原来杨达和慢慢来回KTV去接板栗,三人喝了三瓶红酒,车也扔在那边了,一路走回来的。
第二天上班,一如往常的平静。唯独有一回,毛豆小姐下楼时摔倒了。她没有自己爬起来,保持着摔倒的姿势,用不低不高的声音喊我:“小白,小白,我摔倒了。”我耳朵向来不好,十几分钟后去楼下办公室时才发现她倒在地上。“我不想自己起来。”她撅着嘴,很是委屈。“那你为什么不喊响一点?”“我嗓子哑了。”果然,她说话时一直压着嗓子。我把她扶起来,看她脚踝磨破了点皮,腿上也有几处淤青。她让我把伤口拍下来留作纪念。
六
板栗拿了辞职报告,他老婆终于同意他创业了。他要回山东老家办个小厂,做做小家具。那天我们绕着江南路走了又走,并相约五年后山东见。板栗拍拍胸脯说:“希望你们都有好的归宿,我在枣庄等你们!”板栗临走前还给我留了句话。他说:“找男朋友千万不要着急,等一等,有一个人很慢,你要等等他。”他也想撮合我和慢慢来?
我们再也没跟小栋联系过,毛豆小姐也再没提过这个人。她曾经买了去北京的机票,最终不知是我们的劝阻还是别的原因,她没有走成。有一回有人在车站看见她和一个疑似小鱼的男人并肩在走。也有人说,小鱼离婚了。
她又恋爱了,这回是丰田男。我们商量好了,再也不会见她的男朋友,除非到了结婚那一天。后来丰田男消失,换成了雷克萨斯。再后来,毛豆小姐自己买车了。她的男朋友还是谜一样的变幻无常。
忽一日,毛豆小姐告诉我们她刚动了一个小手术。“堕胎?”“不是,拔了智齿!”她拿出片子给我们看:“就这里,一颗牙齿烂掉了。”
因为业务量的增加,毛豆小姐的工作变得多而杂。因为一些小事与领导起了冲突,她的脾气没有收住,没想到这件小事就成了毛豆小姐离开公司的导火索。
毛豆小姐离开那天,说:“我年底结婚。这回是真的。”
“你和谁结婚?北仑那个?奉化那个?”
她不否认也不承认,说:“小鱼的大学同学。”我惊奇于她竟然能坦然自若地喊出小鱼的名字,像喊一个与己无关的人。
这天晚上毛豆小姐没有喝酒,却好像醉了。她说要去山东看板栗,还说要小鱼来给她做伴郎。“小鱼开婚车,我坐副驾驶。”她说完,静静地吐了,全吐在桌上。佳静连忙背过身,惨不忍看。我只好将目光移到别处,正好与杨达发愣的目光撞上了,他立即咧嘴笑。我们试图装作不感到恶心,但都放下筷子沉默了。只有慢慢来站起来,用餐巾纸一遍一遍地擦。他抬起毛豆小姐的胳膊,用湿纸巾将她手上的污秽擦干净。毛豆小姐像木偶人一样任他摆布。
杨达送毛豆小姐和慢慢来回家,回来的路上他给我发了一条短信:“我知道女孩子的一生充满风险,但是如果能全身而退,也是一件幸运的事。她总能遇到对的人。”我突然明白他一直旁观着我的人生,在等我全身而退。当时我站在窗口刷牙,目光能望到很远处的一座桥,一座整夜都亮着灯的桥。仿佛也是突然间,它亮到了我心里去。又收到一条短信,他说:“慢慢来背毛豆小姐的时候受了点伤。我五分钟后到,我的云南白药还在你那里吧?”
第二天慢慢来兴高采烈地瘸着脚去找毛豆小姐,看到毛豆小姐的高跟鞋穿过马路,走进了一辆白色的轿车里。
但是我们一点都不期待毛豆小姐的婚礼,甚至希望年底会是虚惊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