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野
散记
北野
一九六五年的梯子,本来可以
搭上树冠,偏偏有人喜欢
让它爬进云层,所以雷电击死的人
躺在地上,都有不解的面孔
麻雀刚刚获得喘息,还不敢大胆
交配,它仅知“鸣鹤在阴,其子和之”
尚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语录碑上都是呼之欲出的嘴
这个夜晚如此淳朴,路人都通晓
节欲和认命,也通晓一个瞬间
就到达主义至境的道理
只有地主的婆娘,恍惚吃饱肚子
在暗中光着身子怀孕
整个村子的人,都像潜伏下来的
特务,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高墙摔碎了偷情者,饥饿减少了
赛跑的兔子;这一年,铺天盖地的
暴雨,正处于急剧坠落的乌云之中
只有我,像个洁白的赤子,天天在
灰色的襁褓里,练着死而复生的哭泣
鼓钹的形体,是海水的斜坡
有人在那里跌倒,有人在那里
站起;森林的未来属于兽主
尘世的未来属于神主
只有人命运难测,始终在
幻觉里出入,属于六神无主
一生都不知要听命于谁的节奏
我无法在盲目的生活里,邀约
更多的人,我只能在旋转的风中
塑造出一些未曾相遇
或已消逝的身影;如果我们
对自己仍旧兴趣盎然,就
一起把剩下的岁月,坚持到底
把兽皮披在树桩上,让它继续
带领复活的族群,跑过山岗
把鸟的羽毛插进石头,让悬崖
继续涌出清亮的溪水;如果大地
永远以丰收和饥饿为生
那就让我继续敲着木铎,把人间的
喜庆和疾苦,一遍遍地
告诉经过我们身边的来者吧
像灾难里不息的回声
仍然原谅着整个旷野的风雨
河谷甜蜜,有雨巷的味道
雪山下的风声,用着
众神的喉咙;而草地上的女孩
心有花朵和苦涩
她迷恋的白云,像走散的羊群
她爱上的人啊,一直在远方漂泊
只有失神的眼睛
才配得上此刻那些孤独的峰顶
而大地上的积雪啊
一年年送出不绝的波纹
她的寂寥,突然让自己
容颜枯萎;而她的影子啊
却像草原上的月色一样,辽阔无垠
人间多少事,转头都成空
这让多少后来人
一生也转不出她的身体
他们长跪在地,一遍遍
喊:我的度母啊,爱的神
照着那些无望的来者
和他们的头顶吧,像照着
大地上那些生锈的石头
以及我们怀抱里
这个“悲伤与盛怒的世界”
白沫江单薄的水面
浮载着渔船,但它们是空的
艄公和渔姑,离开秘密的波浪
消失在岸边的榕树下
他们正用着来自千年前的力量
混迹人间;散漫的龙门阵
煮沸的禽鸟和蛇兽
私奔的人群,和惆怅的心灵
都在茶马道边的木楼下
顶了满头五颜六色的鳞片和羽毛
此时还没有一副身影,能满足
桥头上的远眺;也没有一副
脚板,能突然闯入
竹林里那些用于腐烂的光
而闲逸的游客,总是用私情
和笑脸,扮成幸福的模样
相比夜色里并不清晰的马蹄
庞大的星空,一如旷野里
那些生命的孤灯,只有它们
才让人难以分辨和遗忘
粮食是真的,有时候
它也是幻影,一株一株串起来
沿着大地变形—— 它们
就是大地。如果和晚霞接在一起
并迫使天空和彩虹弯曲
高粱和玉米,都在风中拱起脊背
倘若田野再深远一些,农民
会用石甑在夜晚煮饭
用空桑盛放剩余的果实
堆积在谷仓里的籽粒颗颗饱满
它们拥挤,感慨,冒出气泡
一半是息壤中喧嚣的军团
一半是人分裂的身影
“我们浸在泥里,就是浸在命里”
生活削平了次序,发酵,或引燃
都需要逼出身体里的水
都需要把时间变成一只山顶的坛子
而现在,大地上秋色宛然
收获的人总是很少
更多的人枕于两手空空
酿酒者、采风官和诗人
突然在天空里出现
他们的世界是欢愉的,他们需要
在云中投下灵感。桑林也需要
在树叶发芽之前,放下村头的桥栏
让木铎、琴声、羽扇纶巾
慢慢走回故乡,把栏杆拍遍
如果有人借助骏马和帆影起飞
我们也可以认定草原和大海
都是饮者身体里的故园
弯月的窗口,除了飘动的柳丝
还有芳香的酿坊升起的蓝色烟雾
那都是我们心中正在流散的光
隔壁豆娘,偶尔幻化为西施
酒肆里的醉鬼,也会露出
李白的脸庞。半夜里一唱三叹
踱过老街的几个书生
直接就走上了高高的树冠
而那些人里有我吗?他们坐在纸上
连成一串,郊外落叶如蝶
醉翁唱和于深山,尘世的
秋风,吹彻了整个长峡
也吹红了多少饮中神仙的脸
时光沸沸。月亮里的药汁溅了我一身
田野淹没一次,繁星又淹没一次
总感觉厄运都是劈头盖脸的
而一生都活得身不由己
空房子送回多少它的主人
乱蓬蓬的枝丫,鸟鸣藏着碧绿的源头
沉睡者在海水之下刚刚醒来
他好像早就理解了自己的随波逐流
只是我总想为此哭出来,这艰辛的尘世啊
一张苦笑的脸尚未在戏中形成
倒在街头的病虎,仍有怒吼的力气
但它,已不需要在怜悯中
突然跳起。山岗倾斜
大地还能接住多少坠落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