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雪中的塔铃

2015-11-16 17:11王开
中国铁路文艺 2015年10期
关键词:慕容凤凰山朝阳

名山总是与宗教密不可分,宗教的意义也只适合在隐秘环境下参悟,松风明月,怪石溪泉,或呜呜有声,或涓涓细流,动静之间,涤荡禅修者心田。久之,小心机升华为大智慧,两者相辅相成,又与儒家道家文化融合,形成中国特色的宗教信仰和哲学观念,将中华文化绵延一脉,遥远成无数人的精神故乡。

国土太大,地名难免重叠,尤其寓意祥瑞的,南北东西一点儿不避讳复用。比如凤凰山,恐怕哪儿都有那么一座,大小高矮且不管它,也不管旁人认与不认,反正当地人喜欢,就这么任性地称呼。辽西朝阳的凤凰山在城市东郊,算不上多高峻,岩体灰白,树木稀疏,里里外外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凤凰山古称龙山、和龙山,清初改为现名,隔着白狼水与龙城朝阳相望。清改龙山为凤凰山,说是因山顶有座小塔,塔左右两峰犹如凤之两翼,远观像凤。还有人说,顺治八年,时人在山中偶然发现一卧佛洞,洞本无名,因洞口向阳,遂名朝阳洞,又依《诗经·大雅》中一句“凤鸣朝阳”起了凤凰山的名儿。第三种说法发生在乾隆身上,说清统一了中国,兴王之地又在东北,哪能容得下老家有龙山,何况是矫健民族鲜卑的三燕故土,便以“城东一带高山,诸峰连绵,山形如青凤昂首对城长鸣”改龙山叫凤凰山,龙城叫朝阳城。

再一传言就有意思了,说这山原来茂树森森,很有一番气韵。清朝时候,康熙皇帝修承德避暑山庄需要大量木料,于是派人四处寻找,结果看中凤凰山的树,采伐一空。此事传得有模有样,甚至我挚友还曾与我争论。我觉得,这有点儿冤枉康熙大帝,若他真下令伐光凤凰山,多少也该留下证据,毕竟这耗费人力物力的实际行动,当地官员、百姓、商贾均牵涉其中,加上长途运输经过之地,都会落下口实的,但这个说法止于凤凰山,就有栽赃嫌疑了。再看凤凰山及其周围,整个是不利于植物生长的火山岩,即便有树木生长,也不可能蔚然成林。凤凰山的西北方向,就是朝阳化石博物馆,从那里的土层切面看,泥土坚硬,粘性大,这种土壤条件下滋养出建设皇家御园需要的栋梁之才,恐怕不太合乎逻辑。再广而大之,就整个辽西地区来讲,几乎不存在我家乡辽东那么郁郁葱葱的万顷森林,想来,这个传说的诞生,无非有人借事说事,抬高凤凰山的身价吧。

不过,名山若无传说,就少了神秘感。少了神秘感,好比一户望族没有点儿让人捕风捉影的发迹史,变得了然无趣。正因为各种各样的没边际说法,才不断地给大山加码,最终佳声远播,牵着四方之人前来一睹真容。

印象中,第一次登凤凰山是夏日早晨,我徒步由下寺延寿寺走到中寺云接寺,居高四望,满山树木疏朗,白花花的岩石倒十分抢眼,与“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古典意象派诗歌描述相去甚远。但佛铃声悦耳之极,默立摩云塔下,听着风吹佛铃轻奏的梵乐,狂躁的心逐渐安静,心想着,佛说的大自在,这该是了吧。

第二次,却不妙,那个早春午后,先丝丝小雨,再飘飘轻雪,雪粒夹杂雨滴,沙沙啦啦,迷离空濛,给干旱的朝阳平添几分水汽。凤凰山路陡弯急,我们乘坐的车子勉强爬行,走不远就开始打滑,无奈,只好怏怏倒退。

下山时,眺望雨雪霏霏的凤凰山,感觉着它的宁静。忽然又想,遗憾和缺失,固然叫人疼痛,但也是点化你的方式。不圆满,方能大圆满。与人,与事,皆如此。渐渐远去时,我忍不住回头去看那一片素白天地,觉得凤凰山少了善男善女的祷告声和袅袅青烟,更深邃,更显层次感,也更加符合它的气质。毕竟,凤凰山自有它的根基,谁人也取代不了。

凤凰山本无庙宇,前燕王慕容皝上去一趟,这山就成了佛教圣地,在多神崇拜的东北少数民族心里扎下了根。

说起佛教,很早就通过丝绸之路传入新疆,至汉代传播到中国内地,但流行东北,当归功鲜卑民族。本来,东北亚诸民族信奉多神,在他们看来,一块石头,一眼泉,一棵树,一种动物,甚至一件使用的生活用具,都附着大神,教导他们的言行。如我的祖先女真人,在他们的精神世界,家中的笊篱有神,水井有神,烟筒有神,乌鸦有神,甚至门插棍都有神。可以说,他们崇拜万事万物,认为一切都是神灵恩赐,保佑一辈辈人活下去。

当佛教以其宏大广博之姿进入中原,山麓巨野庙宇林立,城市中钟罄之声不绝于耳。人们发现,一切苦厄都是上苍的考验,奔向来世幸福必经的磨砺。这么一想,心理获得平衡,所有的苦就都不算苦了。佛教为人们许下一个期待,用今天的话说,叫走心,受到统治阶层乃至民众的推崇。而对于统治者,他们就抱持着像费孝通说的那种心理,明白“要维系社会中的道德体系,决不能离开宗教观念。因为宗教的虔诚和信赖,支持着行为规范的力量,是团体的象征”。而代表着先进文化的中原从未与山高水远的东北信息隔绝,鲜卑领袖慕容皝同样敬畏这种超自然的力量,懂得借助佛教在人民心中建设团体观念,于是,他心中产生了想法,选择一个美丽的日子登上凤凰山。

慕容皝登山,黏附着浓烈的神话色彩。这或许是他为推行佛教精心编造的,或许是后人特意美化鲜卑民族的杜撰,不管出于哪一种动机,它以文字形式载入史籍千真万确,使东北诸民族的精神信仰逐渐合流,多元一体成为事实。

当时的朝阳,在慕容皝登山前发生了一件事儿,《十六国春秋·前燕录》中这么记述着:“东晋永和元年四月,时有黑龙白龙各一,见于龙山,皝率群僚观之,去龙二百余步,祭以太牢。二龙交首戏翔,解角而去。皝大悦,还宫,赦其境内,号新宫曰和龙,立龙翔佛寺于山上。”这件事是说,慕容皝听说凤凰山上出现一黑一白两条龙,颇觉好奇,率群臣前往观看,果然见两龙亲密嬉戏,遂以太牢的方式隆重拜祭。之后,慕容皝赦免全国囚犯,把自己的新宫殿称作“和龙宫”,在龙山上修了一座佛寺叫龙翔佛寺。

龙,是中国人最伟大的想象之一,从诞生那天起,它就被中国人视为天之子。宇宙无限大,天之子,自然有资格掌管万事万物。这就给了英雄人物君临天下的理论依据:你看,我是龙种,我到这世间为完成使命而来,我要领导你们改造世界、创造世界。慕容皝遵循着这个理论,首立龙翔佛寺,凤凰山蜚声东北亚,成为一处佛教圣山。

其后,后燕、北燕、北魏、隋、唐,历朝历代均陆续在山上增修扩建,凤凰山终年香火缭绕,朝拜的善男善女络绎于途。山下的龙城也代代立塔筑寺,扮演一座东北佛教文化中心的角色。到了辽代,契丹人笃信佛教登峰造极,国土之内大兴土木,寺院数量与规模迅速递增。仅凤凰山上,就有“大辽兴中府和龙山华严寺中有八百上堂僧”的记载,若依此估算,彼时凤凰山应聚集僧侣数千人。

史上的大辽国,全民信仰佛教,男子出家修行跟现在的藏民出家修行差不多,这种由内而外的锻造,升华了他们的肉体和心灵。反过来,这种行为上的规范,就直接推动了中国北方佛教的极盛。当时,称为兴中府、霸州治所的朝阳,无论城里还是乡下,山野还是平原,到处佛塔林立,他们的这些虔诚,至今仍在朝阳大地延续,且不说散布田庄山谷中的砖塔、石塔,便是朝阳老城区的南北双塔,那庄严的姿态,就足够震撼人心。

我去朝阳老城看北塔的那天,逢着一场春雪过后的上午,日光暖暖的,广场到处流淌着雪水,有些沁凉的感觉。朝拜的信徒并不在乎这些,他们跪在潮湿的垫子上,专注地磕长头叩拜。也有人排队围着塔转,步态不疾不徐,一副物我两忘的样子。仰视那塔,分别代表了觉性、智慧、福德、圆满和大日如来的“五方佛”世界,披着岁月的灰白颜色,屹立天地之间,每一块砖,每一道缝隙,每一点被风霜雨雪侵蚀的痕迹,都流泄着悠远气息。实际上,北塔叫做“思燕佛图”,修建它的是一个女人,史上有名的女政治家、魏文成帝皇后冯氏。她于北魏孝文帝太和十九年至十四年,在燕都龙城建造了一座佛塔,以纪念祖父冯弘。无巧不巧的是,“思燕佛图”选址恰好落在“和龙宫”旧址上,勾连着前朝后代,形成“五世同体”的奇迹。

那天,我们特许进入北塔内部,它的地下更加令人大开眼界,那复杂的构造,层层磊叠的土砖,让模糊的往事一下子汹涌而出,在你眼前如此这般的清晰。我想着,慕容皝一定没有想到,他开创的东北佛教先河影响了那么多人,不仅与中原佛教遥遥呼应,也辐射到朝鲜和日本,更为朝阳留下大量的珍贵佛教遗产——只一个北塔博物馆,只一个七宝塔,朝阳就可以独步天下。

自公元345年龙翔佛寺建成至今,一千六百多年春花秋月,万事悠悠,兴衰更替,唯佛法无边,哺育众生。但凤凰山作为旅游宣传的兴奋点,难免拉低了它的分量,我私底下寻思,它的内涵在于导引人向至善至美的高峰攀登,显现着中国人的大智慧,学习域外文化的坚韧超拔,是中华民族上下求索、勇敢追求的精神坐标。这一点,已经超出中国人信仰佛教本身的意义。我觉着,若看我们的佛教成果,不仅是欣赏它们产生的精美物件,更应该领略其中包含的人文精神。这“人文精神”,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弘扬的德行与操守,是古老中国生生不息、每逢危及关头总能摆脱灭顶之灾、胸中燃烧着复兴之火的源泉。这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讲,是对以往人们生活艺术的学习,精神力量的高山仰止,而非走马观花,望一望佛的庄严法相,拜求消灾解难发财升官那么扁平化、世俗化。

如此一说,自然要有依据的,这除了鲜卑慕容渴求进步的良好基础,还有赖后辈人的艰辛付出,特别是那些专研佛法的高僧,如北燕法勇法师。

法勇萌生西去取经之意,有两个背景,一是他想效仿大师法显,提高修炼自己;二是他所处的时代需要他这么做。

法勇,释号昙无竭,朝阳人,俗家姓李,十来岁就出家当了和尚。一个小孩子,不见得懂佛法的深奥,但慕容皇室的大力提倡,使佛教与人民的日常紧密相连,小孩子出家,正是受这社会风气的熏陶,从而踏上他们人生中的重要旅程。

既然修佛是一次神圣的灵魂洗礼,身处其中的人必要抛弃一切杂念,一心求精进。少年昙无竭恪守戒律,诵经念佛,多年之后,当上龙翔寺的主持。这时,北燕已经由汉人出身的冯跋治辖,这个冯跋,就是魏文成帝皇后冯氏的伯父,他这个北燕国主,是从后燕昭文帝慕容熙手中夺来的。

昔年,祖居长乐信都的冯跋爷爷冯和为避祸乱带全家出逃到上党,然后冯跋的爹冯安给西燕武桓帝慕容永当将军。西燕灭,后燕立,冯跋举家迁至龙城长谷。后燕武成帝慕容垂死后,他的儿子慕容宝继位,提拔冯跋为中卫将军。慕容宝这个人口碑不怎么好,没几年就被他野心勃勃的舅舅、尚书兰汗谋杀。慕容宝一死,由其长子慕容盛继位,慕容盛倒是个雄才大略的人,可惜不幸死于群臣叛乱的屠刀下。本来,慕容盛的弟弟慕容元有资格继承兄长大位,但事情的转折发生在慕容元的伯母丁太后身上。丁太后认为,慕容皇位不稳,一定要选个年长的稳住阵脚,于是做主废了慕容盛的太子,抛开慕容元不用,硬把慕容熙扶上位。其实丁太后这么干,不过是玩假公济私的戏法儿,她力推慕容熙,皆因两人有男女私情。

然而情这东西,既成全人,也能杀人。后燕昭文帝慕容熙也很年轻,年轻意味着任性,不识深浅,一上位,就忘了丁太后的大人情,特别宠爱两位苻氏妃子。这引起老情人的嫉妒,又引起一场宫廷混乱,加剧了慕容熙残暴性格的暴露,激起各阶层的愤慨。这时,因事获罪的冯跋出场了,他联合人谋杀了慕容熙,转身也坐上后燕的皇位,改元北燕。慕容鲜卑艰苦打下的一片江山,过渡到这个北燕政权,和这支少数民族已经没什么内在联系了。但冯跋心里还没底数,忐忑皇位来路不正,难以笼络人心。

江山不稳固,总得找点什么支撑,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宗教。凤凰山这一边呢,主持昙无竭十分向往去西天取经,就给冯跋递交一封申请,冯跋正打心上来,很痛快地做了批复,选拔人,发经费,组成一支精干队伍,揣上公文迈向征途。

昙无竭去西天取经的时间,比唐玄奘还早207年,比法显只晚了20多年。确切地说,公元420年,即北燕冯跋太平十二年,昙无竭召集了25位愿同前往的僧人,自龙城出发,开始了一段充满希冀又艰辛苦厄的路程。

昙无竭是循着当年慕容吐谷浑离开朝阳所走的路线西行的,吐谷浑是慕容皝的伯父,当年与慕容皝父亲有隙,兄弟俩分道扬镳。昙无竭这一去,路上的经历虽没有《西游记》中的妖魔鬼怪纠缠,但现实中的困难程度,也令我等凡俗难以想象。

文献上说,昙无竭先入吐谷浑人的河南国,再至海西郡,入流沙至高昌郡,经龟兹、沙勒诸国,攀葱岭,就来到了雪山脚下。这个大雪山到底是哪一座,史籍中言语含混,有人根据地理位置猜测,应该属昆仑山脉。尤为恐怖的是,雪山之下一条大江,湍急如雷吼,唯一的通道是架在两山之间的一条绳索桥。那索桥又破烂不堪,摇摇欲坠。昙无竭终年幽居龙翔寺,哪里见过这阵势,只好把人员编组,先到达对岸者举烟为号,然后再进。

这么战战兢兢过了江,再向西行,又遇一座大冰山,这冰山愈发可怕,悬崖峭壁光滑如镜,只有一行不知何年何月何人凿出的两两相对的小冰洞,从山根通向山顶。昙无竭一行没有选择退后,他们每人持两根小木棍,试探着插进冰洞,向上攀登。这样的攀爬,就是投奔死亡的怀抱,等他们翻过大冰山,再清点人数,整整少了12人,也就是说,近一半人摔下冰山,坠崖而死。

昙无竭走出国境,到达巴基斯坦东部一带,停留一年多时间,学习当地的语言文字,求得梵文《观世音授经记》。接着再往西走,进入巴基斯坦和阿富汗东部,再到北印度的石榴寺,在寺里诵经坐禅。关于昙无竭在石榴寺的具体活动记载了了,但从他当了大和尚这件事来看,应该逗留的日子也不短。离开石榴寺,昙无竭从北天竺入境,奔向佛教圣地东天竺。这段路同样凶险之极,野兽出没,荒无人烟,昙无竭一行饥寒交迫,等到达舍卫国,竟然只剩5人。

最终,昙无竭凭着一颗舍命向佛的执着心,在印度寻访名师,整整度过20多年。后来,他从南天竺搭商船,飘过印度洋,回到中国。但是,昙无竭面临着一个大尴尬:北燕灭亡了,他变成身份不明的流浪者,他肩负的使命完成了,却再也无处复命,也不可能再回龙翔寺,接受万人朝拜,尊他为圣僧。这境遇太过凄凉,将出发时的豪壮冲击得七零八落。昙无竭再三思忖,转头去了南京,把《观世音授经记》译成汉文,又将见闻写成《历国传记》五卷本。遗憾珍贵的纪实作品没有传世,而昙无竭因为成果少,在中国向西天取经的高僧中,不如法显和唐玄奘名声大。

不过,有人研究后称,南朝还有一个叫法勇的法师,这个人很可能就是昙无竭。

在《出三藏记集》中,记录着求那跋陀罗的故事,说他在永嘉十二年到广州,受到宋文帝的热烈欢迎,请他翻译经文。求那跋陀罗在江陵辛寺等地译经时,负责转译的人就是法勇。转译需要很厉害的人,汉语、梵文精通,又要较高的文化素养,在当时,这样的人才十分罕见,因此大受尊敬。话说回来,虽然那个时代去西域取经的僧人不少,著名者如法显等,但这些人在外学习时间短,梵文的掌握有限,未必胜任得了与求那跋陀罗的合作。法勇法师则不同,他游历西域二十多年,身心与那里水乳交融,知识结构和个人修为完全符合条件。

法勇法师与求那跋陀罗合译出《过去现在因果观》《无量寿》等梵经一百多卷。之后,法勇法师这个人彻底消失在时间之中。今天想来,若求那跋陀罗的江陵译经合作者是北燕法勇的话,那么,法勇、昙无竭,这个从龙翔佛寺出走的北燕僧人,为中国佛教文化作出的贡献就不可估量了。若不是他,也不太合情理——当年25人千辛万苦,最后剩他一人归来,只译一本《观世音授经记》和传记性质的《历国传记》,不是一个胸怀大理想的人想要的结果,他也不可能甘心这样的结果。

我没有钻研佛学历史的能耐,我只是在凤凰山上触景生情,想到这一段插曲。究竟江陵法勇与北燕法勇是否同一人,还是交给专家研究,我感动的是昙无竭的求道精神,我想一个人不成功,一定是他努力得不够。昙无竭为后世作出了榜样,于是,唐代的玄奘也出发了,这才引出一本空前绝后的《西游记》。

隋唐时的朝阳佛教建筑极尽华美,塔、寺、庙在战乱的瓦砾间竖起,诸佛容颜的鎏金彩绘夸张着盛世的富有。看着那些残迹,我心想,国家的强大,同时在宁静世界彰显,隋唐的朝阳人,也该有今日之中国的大国民心态吧!修得起运河,建了一个长安,我们今天骄傲新丝绸之路,可不就这样么?

佛教文化以辽西为中心,山岩建塔、摩崖造像现象活跃东北,及辽金元三代,朝阳佛教仍在此起彼伏的战事中坚挺,慰藉人们惶恐不安的心,尤其辽的密教在中国北方兴起,成为辽代佛学的一大特点。

及至清,龙山更名为凤凰山,在辽建的天庆寺、摩云塔和大宝塔等基础上,增建延寿寺、云接寺,僧侣人数超越历朝。与此同时,藏传佛教也开始流行辽西。格鲁教派于明万历年间传入朝阳,起初不怎么为人接受,到了清顺治年,因为国家层级的推动,格鲁教派迅速在民间传播,至康熙年,庙宇已经扩展为60座,乾隆年间数量飞升至126座。清代,因而成了朝阳地区藏传佛教最盛行的朝代,有数据说,仅乾隆年统计,6万蒙古人中就有近1.1万出家当喇嘛,这个比例占当时蒙古人口的18.2%。并且,喇嘛被清朝赋予享受政治、经济上的特权,如免除兵役、赋税和差役等。更有甚者,修建大型喇嘛庙的费用,由国库支出,皇帝御赐匾额。这么做的意义有两个:一方面,体现了盛世中国的财政充裕;另一方面,体现了国家尊重佛教的程度。

北票惠宁寺,朝阳藏传佛教的典型代表之一。

惠宁寺所建之地,端的是好风光。它北据官山,南映白狼水,左邻牤牛河,右环凉水河,这在干旱的朝阳地区,绝对算得上宝地了。清初,成吉思汗后裔温布朝和日贝子从呼哈浩特的土默特旗迁居来,建了一座琉璃顶庙。到他的第四代重孙哈穆嘎白斯古郎图贝子,于乾隆三年到二十二年期间,先后三次动工扩修此庙,形成了一座完整的古庙宇建筑群。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皇帝钦赐“惠宁寺”。惠宁寺沾染了皇家气息,自然香客如织,僧侣竞相前来投奔,人说,惠宁寺最盛时,大小喇嘛3000,佛上万尊,有“万佛仓”之称。

我去惠宁寺时,历时二百多年的庙宇已严重变形。时修白石湿地,原寺属淹没区,被迫后撤高阜。于是,各种构件拆卸吊运,在新址复原。创意好,不等于能落到实处,因复原工作潦草,或者我们的建筑水平较之祖先退化,亦或我们对佛的敬仰大不如前,再或者我们的责任心也大大倒退,复杂情况下建设的新惠宁寺,到处胡乱堆着精美的石雕。这情状令人心疼,在午后的阳光中,我弯下腰,一件件细细瞧去,莲花、狮子、忍冬纹石鼓、菩提树下的传经人、面容安详的佛……美得让我无语,想落泪,而它们的际遇,又免不了让人扼腕。

尽管今日惠宁寺不如意的地方那么多,但它的一砖一檩都凝固着岁月的声音,每一尊佛的衣衫褶皱中都有前朝的体味,每一件装饰石雕的纹路都延续着千年来的梦,这精进通过朝夕晨昏、坚持不懈换来,是三燕乃至隋唐辽金元明清的苦心营造,象征着民族文化进步的递进,糅合了中国哲学思想和儒家文化的中国化宗教信仰:那就是个人层面的和合友善,国家层面的文明富强、大道通天。

作者简介:王开,国家二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理事,现供职新宾县委宣传部。有散文、小说发表于《民族文学》《文学界》《星火》等国内期刊杂志,出版历史文化散文集《马背上的江山》《我意天下》等,曾获第七届辽宁文学奖,文化散文《从浑河到辽河》获2013年中国作协少数民族作家重点作品扶持项目。

猜你喜欢
慕容凤凰山朝阳
如何“听”见一幅画
怎样才算“看见”一幅画
复制还这么了不起
美是童年朝阳
迎朝阳
在凤凰山上
阮春黎 迎着朝阳,一直跑
勇于试错是进步的开始
凤凰山
凤凰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