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雷 默
角色塑造
⊙ 文 / 雷 默
雷 默:一九七九年出生,浙江诸暨人。作品散见于《十月》《天涯》《花城》《大家》等刊,有多篇小说被选刊选载。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黑暗来临》《气味》。现居宁波。
我坐在风驰电掣的火车上,火车正穿过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平原,正值隆冬,车窗外肃杀一片,苍凉的景象像潮水,浩浩荡荡又不汹涌逼人。
一个人的旅行总是会遇上这样的场景。
邻座坐着一个男的,我起初没有注意他,直到他打电话的时候,我才发觉他是个耐心的人,说话轻声细语,一直跟一个他喊张姐的人说着公司的事,这勾起了我想看清楚他长什么样的冲动。
斜对面坐着一对母子,孩子两岁左右,站在他妈妈怀里好奇地四处打量,他突然指着另一侧的车窗大叫起来:塔吊!我们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过去,火车的另一侧耸立起了一幢幢商品房,都包着绿色的防护网,紧挨着商品房就是那孩子说的塔吊。
“黄色的。”孩子又说了一句,妈妈在一旁应和,脸上为孩子的出色流露出自豪。
趁着扭头的时机,我看了一眼邻座的男人,年龄跟我差不多,但长得跟我想象的不一样,我的好感顿时少了很多。
“跟挖掘机一样的。”对面的孩子还在形容塔吊,他突然来了兴致,“捧回家玩!”这一句话把周围的人都逗笑了。这时候,旁边驶过了一辆火车,我感觉到像被人挤了一下肩膀,车身微微地有些摇晃。等那辆火车过去后,那些商品房和塔吊也跟着消失了。孩子有些着急,闹了起来,他妈妈指着靠我这一侧的车窗说:“看!那是什么?”
车窗外出现了一个圆饼似的落日,那种红色让人心生欢喜,我不禁被这美景吸引了过去,看得有些出神,火车跑得飞快,但我觉得仿佛静止了,而是那个落日沿着火车前进的方向在奔跑,我顿时产生了一种夸父追日的错觉。
落日掉得很快,像一个只在水面上露个头的人,打量一眼外面的世界,又潜回水去。暮霭升腾了起来,我感到有些无聊,收起了眼前的挡板,又把前座椅子背后的杂志拿了下来,杂志跟飞机场的差不多,都是楼盘和汽车的广告,印刷的纸挺昂贵的,彩色,摸上去又光滑又厚实。
服务员推着袖珍的餐车过来了,她一边走一边吆喝:快餐盒饭饮料有需要的吗?从她懒洋洋的声音里可以听出来她对这份工作感到了厌倦,我招了招手,要了一瓶矿泉水,其实我不渴,我只是觉得她人长得好看,想多看两眼,还有,她一直这么吆喝着,没人响应,我觉得她仿佛随时会辞职似的。
在这样无序、琐碎的时光里,老张给我打来了电话。他说他给我张罗了一个相亲对象,说这个女的刚从英国回来,学传媒专业,在莱斯特大学本硕连读。我说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大学,老张说现在都流行到国外读大学,什么大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洋味。
老张是我的小学同学,从小我们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一起把人家堆在田里的草垛点了,一起对着一堵巨大的墙撒尿。他四年前娶了老婆,现在孩子也三岁了,这一点我们不同步,他很着急,隔三岔五地给我介绍对象。
我跟他说,我在去四川的火车上。他说,大事不解决,你还有心思到处去玩?我说这事急不来的,要看缘分,缘分到了,这事自然就成了。他在电话那头很着急,说这个女的只剩三天探亲假了,相不成就回英国去了,这一去谁说得准呢,说不定下次带着个洋人就回来了。
我哈哈大笑,说你是不是红娘当上瘾了,一定要把我的终身大事给包了?老张说,为促成我们的好事,他嘴皮子都磨破了,那家的妈妈把这个女儿当作稀世珍宝,一般人不予考虑,可能也是急了,怕女儿真嫁个洋人,所以才考虑相亲的。
我说,三天之内要回去是不可能了,要么想个办法,让梁宏替我去?老张说,亏你想得出来,相亲是开玩笑的事吗?我说,那我回不去啊,一路的房间都订好了,押金也交了,钱倒还是小事,为了走稻城这条线,我攻略做了大半个月,如果半途回去,原来的计划全乱了,单位的假也白请了。
老张很生气,他说,如果你跟梁宏是双胞胎,我也认了,你们一个长得像北京,一个长得像上海,这能替吗?我说,不试怎么知道不行,回头我给梁宏打电话。老张气呼呼地说,我就不该管这个闲事。我说,这怎么是闲事?是我的终身大事!老张“啪”一声挂了电话。
梁宏是我的弟弟,他虽然比我小两岁,但他内心里一直把自己当作哥哥,这都是我的错,我有什么事需要有人挡一下,会条件反射似的想到他。
我跟梁宏打电话,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又有什么事?我说大事,这回我得委托你替我去相一次亲,相亲对象是个英国海归,我知道你英语好,海归都有这毛病,国外待两年,回来中文都不会说了。梁宏说,这就是装呗,我最讨厌这类人了。我说,任务是艰巨的,简单的我会找你吗?梁宏说,糖衣炮弹,少来!我就只好在电话里“嘿嘿”地傻笑。
梁宏说,万一她看上我了怎么办?我犹豫了一下说,那就归你吧,反正都是我们梁家人。梁宏说,相亲相来的,貂蝉西施我也不稀罕。我说,那我就当你答应了。梁宏说,你等着吧,我把你的缺点都暴露一遍,看她还有没有兴趣。我说,这态度有问题,是砸场子啊。梁宏说,梁博,你别搞错了,是你求我的,这些年我替你背了多少黑锅?我说,到时候还你一口缸,顶一百口锅。
我又给老张打了电话,问来了相亲的地点。相亲的地点约在恒隆中心的两岸咖啡,那里曾经有一座四通八达的天桥,据说从空中看像八爪鱼,那座天桥建了以后,旁边的大楼都遭了殃,相继有人跳楼,后来传说楼里闹鬼,弄得人心惶惶。恒隆中心以前是幢烂尾楼,大概也跟风水有关,被八爪鱼缠住,谁能不遭殃呢?后来趁着修建地铁,那座天桥被名正言顺地拆除了,恒隆中心那幢楼华丽丽地耸立了起来。
电话调度完一切事情后,我感到旅行也变得轻松起来。我喜欢一个人走,跟团太烦人,尤其是碰到大妈团,仿佛跟着一群麻雀。再说旅游团不是一个人的事,总要照顾别人的感受,但出门旅行又不是做好事。
邻座的那个男的用手指了指我刚才翻阅的那本杂志说,那本书能借我看看吗?我从大腿上捞起那本杂志,递给了他,他专注地翻阅起来,模样很安静,能把广告看得那么入神,我感到非常不能理解。
外面全黑了,夜晚的感觉一上来,我靠在座位上开始打盹。火车上睡觉其实是睡不安稳的,总担心乘过站,但这趟火车我去的是终点站,即便这样我也睡不安稳,怕睡得太死了,火车又重新把我送回始发地。我在朦胧中能感觉到火车一站一站地停过去,每次停下来,车厢仿佛会轻一些,等我睡意过去,彻底醒来时,发现身旁已经换了一个人,这个人长得像小姐,头发染得枯黄,脸上的粉白得有些吓人,但她又摆出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我醒了,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反而旁若无人地掏出化妆镜,抹起了口红。
我没头没脑地问,到哪里了?她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斜对面的那对母子仍旧在,孩子已经在他妈妈怀里睡着了。为了缓解尴尬,那个妈妈轻声说,已经快到四川了。我看了一下手机,时间是晚上九点十一分。
老张约相亲的时间定在晚上八点,这会儿不知道结束没。我发了个短信给梁宏,问他结果怎么样。梁宏给我回了条语音,我猜测这条语音是他把手机放在桌子底下偷偷录的,声音有点轻,还能听到咖啡厅里的钢琴伴奏,那个海归女从声音上判断,性格很开朗,经常笑得很开怀。
他们在聊英国皇室,海归女说,皇室的生活就是活给别人看的,他们举手投足间都得装出一副矜持高贵的样子来,只要看看查尔斯那老头苦歪歪的样子,就知道生活得有多郁闷了。其实这些都是古老的生活习惯,跟现代社会不搭。就跟生火烧饭一个道理,大家都用管道煤气了,你还非得搭个灶,用柴火烧,能不累吗?
我又给梁宏发了条短信,说看来你们很投缘啊,都聊了一个多小时了。梁宏马上给我回了一句,是你们投缘,不是我,我是租借给你的。
我说,人长得怎么样?梁宏再没回我。我想完蛋了,肯定长得难看,否则梁宏不可能推得这么干净。
之后我就把这事搁脑后了,直到我下了火车,找到预定的宾馆住下,从浴室洗完澡出来,我发现手机里多了一条短信,短信是陌生电话发来的,但一看内容我就知道是梁宏晚上相亲的那个对象。
她说,这次回国我妈妈给我安排了不下十个相亲对象,我一个都没去,这次是她强逼我去的,我想想算了,再过几天就回英国了,总不能走之前还让她不开心,看看就看看吧,没想到你还挺幽默的,先交个朋友吧。
我从来都不觉得梁宏是幽默的,他总是刻板着一张脸,好像别人都欠他什么似的。他能幽默,要么是学我,要么是他被这个海归女打动了,爱情总是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功效。
收到这条短信后,我的心里开始发慌,不敢贸然给她回复。我打了个电话给梁宏,一接起来,他还是那句话:又有什么事?我说,晚上相亲还成功吗?他说,那还用问吗?我说什么意思。他说,这是个吃惯了生猛海鲜,想吃点素的主,我一见面就跟她坦白了,我不是王子类型的人,哦不,你不是王子类型的人,你猜她怎么回答?
我老老实实地等着梁宏讲下去。梁宏说,她哈哈一笑,那笑声,气很长,笑得我毛骨悚然。她说王子分很多种,查尔斯都一糟老头了还是王子,你比他强。再说她已经过了只看外貌的年龄了,外貌顶什么用,日子长了总是会旧的,傻女人才会向往皇室生活,住的都是城堡一样的房子,看着就慌兮兮。
我说,这个人看来有点意思啊。梁宏立刻接过话说,我也觉得你们两个人很般配,都是属于不正常的类型。我纠正道,这是大逆不道的话啊。梁宏说,拉倒吧,你还想不想听我说下去?我说,那你说吧。
梁宏说,既然又是给你擦屁股,我本来是有一肚子气的,后来想想说不准她以后真成了我们梁家人了呢,关系到你们的终身大事,我觉得还是抱着严肃的态度比较好。我就耐心地跟她探讨起皇室生活。我说皇室在中国那是封建落后,意味着腐朽和堕落,发达国家不这么看,他们像保护大熊猫一样保护起来,这相当于我们这里的非物质文化吧?我这么一说,仿佛认同了她在读书的这个国家,她兴致高昂,跟我聊了很多关于皇室的生活,好像她去那里待过似的。
我说,这我信的,你发给我那条语音我都听到了。我还说,梁宏,平时看不出来,原来你也很会扯啊。
梁宏在电话里不屑地喷了声气,他说,你不就这副德行吗?我发现用你的腔调跟她聊天,特别聊得来。你还说人家媚外,她从头到尾一个英文单词都没说,好像还有点看不起外国人,说那些欧洲人长得人高马大的,其实带他们去一个中餐馆,一双筷子就可以让他们方寸大乱。
我说,人到底长得好不好看?如果不好看,再有意思也没用,生活最终还是需要实际点的。梁宏说,人嘛我看一般,反正不是胖子,也不是排骨精,眼睛也没有长成眯细眼,鼻梁也不塌,哦,脸上冒出了几颗青春痘,她跟我解释,说回国后伙食太好,她吃上火了,是不是谎言不知道。你跟我的审美标准本来就大相径庭,说不定我认为一般的,你看着就是西施。
我说,那肯定不是美女了。梁宏说,你要求那么多,难道你长得很好吗?我说,那不一样,我们这个社会就是这么要求女人和男人的,选美有选男人的吗?男人只要过得去,有味道就行。
梁宏说,屁味道。
我说,你把我手机号码告诉她了?她刚才发短信来了。梁宏说,那当然了,我是被你借去相亲的,难道留我自己的号码?
我说,好了,我知道了,就这样吧,又浪费了一通电话费。在掐电话的时候,我听到梁宏在那头骂了一句脏话。
我又把那条短信翻了出来,考虑着怎么给她回个信,我本来想说:交朋友有什么意思,要交就交女朋友。
考虑到梁宏的描述,我怕这一出去,人家就顺竿子爬上来。我最终还是放弃了本能的反应,我回复她说:如果换成我就一个都不看,这种伤心又伤不了筋骨,还没有你登上飞机时那舍不得来得厉害呢。如果是我,在英国多找几个洋男朋友,回国前一个个都甩干净,轻装上阵地回来。
她很快回复了我的短信,说我前半句讲得很有道理,后半句她也考虑过,主要爱情这个东西不太敢轻易尝试,如果爱得死去活来了,分手会要命的。
我说,你都出国了,还被中国那些陈旧观念影响着啊?她说,这没办法,根在这里,都生好的。她又说,其实在外国人眼里,东方女人漂亮不漂亮,他们真区别不出来,就如一群公鸡母鸡放在一个笼子里,在鹅看来,它们都是鸡。
我不想讨论开去,跟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聊天,我想换成谁都希望第一步先看到对方的样子,如果长得惨不忍睹,聊得很有意思也会觉得是在浪费时间。我装出很关心的样子说,能不能拍张照片给我看看,我觉得你那几颗青春痘长得很性感。
她在短信里发了一个“哈哈”说,那是吃火锅吃的,我这人对火锅情有独钟,回国二十天,有一大半时间在吃火锅,这次是来不及了,否则飞到四川、重庆去吃。
我打开宾馆的窗户,前面就是一条火锅街,灯火通明下热气腾腾。她这一说,我肚子开始饿了。我说,你照片发张过来嘛,看看你的青春痘。她短短地回复一句,你爱好很特别。照片并没有发过来。
我变不出其他花样来要求她发照片,过了一会儿,她又发来短信说,要不以毒攻毒,明天一起再吃个火锅?后天中午我就回英国了。
我赶紧又给梁宏打电话,我说,这女的约明天一起吃火锅,你再帮我去一次,这次你得把情况挑明了,就说是代我去赴约的,否则相亲白相了。梁宏已经睡下,他一听就来了气,说你们有完没完啊?我又不是演员,老让我演戏。
第一次让梁宏替我赴约的时候确实是演戏,我一再叮嘱他要注意品位,别把我的形象搞砸了,但这次不是了。我说,我没让你演戏了,这次你是去交底的,如果她开不起这个玩笑就算了,如果还想继续跟我相亲,我至少得有始有终啊。
梁宏说,你们这些人的脑子都有问题,要我换成她,假装对你有兴趣,见面的时候扇你两个耳刮子。
我知道梁宏说的“你们”,不仅仅包括我和那个海归女,还有老张。我想老张现在也骑虎难下了,他也得硬着头皮把这出戏唱下去,不然人家父母那里怎么交代呢?
我说,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次你不想去也得去。说明你还是有魅力的,只见了个面,人家就反过来约你了。
梁宏说,我有魅力用得着你说啊?再说你们要成了,这门亲是小叔子把嫂子相来的,想到这些,我就犯恶心。以后的日子还让不让我过?
我说,我不是走不开嘛,在古代是这样的,父亲上不了战场,就由儿子顶着上。梁宏打断了我的话,他说,你兄长还当不像,还想当父亲?不去了。
我说,这不是打个比方嘛,我们两兄弟,你当哥哥,我也没意见,谁说年纪小就一定要当弟弟的?这话说到了梁宏心里去,他在电话里不声不响地听着。我继续趁热打铁,说,这事我们爹娘是不会同意的,但我不当着他们的面叫,我可以私下里叫,我们一同出去,你可以跟别人说我是你弟弟,我真的没意见的。
梁宏沉默了半晌说,你这是花招,目的还是一个,想让我陪人家去吃火锅。
我笑着说,是的,是的,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以后这样的事不再麻烦你。
梁宏禁不住我软磨硬泡,终于松了口,他说,当初就不应该往坑里跳,这跟绑架人质是同一个性质。我说,我懂的,我懂的,事成之后必有重赏。梁宏气呼呼地说,吃火锅的钱,你回来报销。
我说,那还用说吗?双倍给你。梁宏说,如果吃完火锅,那个海归女想看电影呢?这个我不介意的,姜文的新片这两天正在上映呢。
我正色道,这过分了,别演一回皇帝,真把自己当皇帝了。
梁宏看我着急,终于有点开心起来,我不忘叮嘱他,如果那个海归女没有当场拂袖离去,就拍张照片给我,对你的描述,我一向不放心。
梁宏说,你这么说倒提醒我了,这顿饭还有风险的,要是人家跟我反目成仇,当场泼我一身,我怎么办?想想这女的泼辣性格,完全有可能,不去了,不去了。
我帮梁宏分析这个海归女的性格,我说,以你的接触经验来看,她是这么没修养的人吗?再说她在英国留学,英国是什么地方?出绅士的地方啊。再退一万步说,反目成仇得有先决条件,就是你们两个已经是相处很久的恋人了,仅仅见过两面,她就算再生气也不可能做出过激的举动,我测算过了,拂袖离去是最坏的打算。
梁宏说,我说的是万一,要真这样,我跟你没完。我说,你还得注意方式方法,首先把饭吃安稳了,吃完了,等服务员把桌上的东西都收拾干净,确认没有危险物品了,你再交底。还有你得抓住她开心的时候说这事,人一开心,什么事都好说。
梁宏说,妈的,本来还觉得是挺轻松的一件事,经你这么一说,我心里慌得很。
我只好再次宽慰梁宏,说得口干舌燥。我说,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去做,风险是可控的,生活哪有那么多惊心动魄?不然世界早乱了,很多事情都是自己吓自己的。
梁宏说,你置身事外当然轻松了,关键这是你的事,自己躲得远远的,让我去当炮灰,你好意思吗?
我说,不就是一个女人吗?你怕了可以不去。
这是我最后的办法,我知道梁宏爱面子,他宁愿让别人亏欠他,也不愿落个不够义气的名声。尤其是这次,如果因为怕女人而不敢赴约,这是一个可以一直说下去的话柄。他终于被注入了鸡血,说,谁怕?不就吃个火锅嘛,我点个辣锅,看她敢不敢泼。
我说,这是要下油锅的气概啊?放心,没你说得那么严重!
梁宏在电话里生气了,他说,我最烦你这种下作的激将法了,我是看你可怜,相个亲还深更半夜打电话。祝早日出现观世音菩萨,收了你这只妖孽。
我赶紧跟海归女约好了吃火锅的地方,把时间和地点都发给了梁宏,那天在宾馆睡下后,仿佛经历了一场演唱会,耳膜嗡嗡响,感到身下躺着的床也在摇晃。
去过稻城的人都这么说,三座雪山可以让你忘了世间的一切牵绊。但这句话在我身上并不起作用,我反复地看手机,估摸着他们该碰头了,火锅吃得如何的热火朝天,吃火锅时讲的那些话我都不感兴趣,肯定是桌面上的话,我只在乎热气腾腾的火锅撤下以后,他们的谈话会不会跟一杯清茶一样心平气和。
梁宏是在午后三点左右跟我联系的,我问他结果怎么样。他说,果然如你所料,没有发生火爆场面。我说,那说明我有戏了?梁宏说,有戏,当然有戏了,我是谁根本不重要,其实你随便叫个人去,都是这样的结果。
我从电话里听出了梁宏有一些阴阳怪气的味道。我说,人家没把自己陷进去,你把自己搭进去了?梁宏说,我太老实,被你们耍来耍去,这是个骗子横行的世道。我说,没那么严重吧?你怎么受那么大的刺激?你看上那个海归女了?
梁宏说,我是这样的人吗?我说,没关系的,你看上,我就让位,不是跟你都说过了,不论谁,只要是我们梁家人就行,我反正还没见过人家。你看上了跟我早说啊,那你今天就不用交底了。
梁宏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跟你说,事情是这样的,早上我起床,穿戴整齐,还特意去理了发,虽然这次不是扮演你去的,我觉得至少得尊重人家,你说是不是?
我说,你做得对的。
梁宏说,我是十点四十五分到火锅店的,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十五分钟,坐下慢慢等。那个海归女过了点才慢悠悠来的,仿佛白白浪费时间是理所应当的。我又小心翼翼地陪她吃火锅,吃到热气散尽,肚子撑饱,我又叫了服务员收拾了桌子,确定危险物品都搬离了以后,我跟她说,我要跟你说个正经的事。她说,什么事?我说,其实我不是我。她说,那你是谁?我说,我在昨天和刚才陪你吃饭的时候,都还是一个叫梁博的人,现在我不是梁博了,我叫梁宏,是那个叫梁博的人的弟弟。梁博这两天去了四川,委托我代他过来跟你相亲。我一说完,她又大笑起来。我说,这听起来有些不太真实,但确实是这么回事。你猜她怎么着?
我说,你赶紧说,别一到关键的地方就设埋伏。
梁宏说,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停了下来说,天下怎么有这么巧的事,我跟你碰到了差不多的情况。我说,你也是假的?她说,是的,她是女主角的同学,大家一起在英国念书,同一所学校,同一个专业,回来又在同一个城市。她们同学多年,相互知根知底,连秘密都共享。相亲这回事是真的,她同学不愿意自己出面,知道她性格外向,让她代自己出来先把把关。起初她也不想来,毕竟是相亲,很容易惹麻烦上身。她同学说相亲又不规定两个人非得在一起,如果谈得来,交个朋友,谈不来就拜拜。她跟她同学说,你自己怎么不去?她同学说自己怕见陌生人,尤其是跟一个陌生男人,一见面就谈论关于爱情的事,让人感到特别别扭。她说,不想相亲可以不相啊。但她同学支支吾吾,好像又想见见对方,反正情况搞得很复杂。
我听到这里,惊讶得张大了嘴巴,那时候,我正站在三座雪山中间的大峡谷里,周围的人以为我被美景迷得直惊叹,也没把我的夸张当回事。
梁宏说,接下去不用我多说了吧?她留下的也是她同学的手机号码,你们慢慢联系吧,说不定真成就了你们一段美满的感情。
挂完电话后,我第一个反应是这会不会是老张故意安排的?我打电话给了老张。老张说,这事情他一点都不知情,好像是上天安排的。我说,这让我有点上当受骗的感觉,我是事先向你坦白了的,用很严肃的态度来对待这件事的,结果对方也是假货。老张说,那你也不能怪人家,你跟我坦白了,我没向人家坦白,这个局又不是针对你们设的,我觉得你们两个人是真有缘,这样也能对上。
我虽然心里感到有些别扭,但觉得生活可能就是这样,我们不停地在塑造角色,但这些角色都是别人的,一堆零件,拼装出了一部完整的车子,只能是杂牌的。这样的生活过久了,我又是谁?幸运的是通过了这么一次相亲,我终于可以卸下自己的伪装。我跟手机里的海归女说,你原来也不是你呀?她给我回复说,同是天涯沦落人。
我知道再过几十个小时,她就飞到地球的另一面去了,这种距离让我感到了虚无。我说,现在可以发给我一张你的照片了吧?
她大约举起了手机,把手放在头的右前方,“咔嚓咔嚓”地自拍了很多张,然后从一模一样的照片里挑了一张,飞到了我手机里。
之后,我们断断续续地联系着,只是改成了电子邮件的方式。第一次真正的见面是在一年以后了,为了不让自己太尴尬,我们竟不约而同地叫上了当初替我们见面的两个人。在去的路上,梁宏跟我说,他们做完上次的媒介之后,好像完成了各自的使命,再也没有联络。
在那个热气腾腾的火锅店,我们终于见面了。我看到梁宏像见了老熟人,很自然地打招呼,然后看到他们两个人滔滔不绝地聊天。看到他们聊天,我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我相信她也是这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