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萧萧树
山海关
⊙ 文 / 萧萧树
萧萧树:原名肖霄。一九八七年植树节生于河北保定,二〇一〇年毕业于河北科技大学。热爱汉语,热爱文学。
一
关隘、黎明、诗人——此三者构成世界完美性的死亡。
乱国之大城,也是那孤苦的心锁,此刻,介于有形与无形之间,其本身便是一种象征。人们雕琢城市,故而人类得以呈现远高大于建筑本身物态的假象。此城城高十米有四,铁铸般的墙壁,横卧于远古的流亡之地,其广度为四平方公里,巍峨地临着太平洋。如若尚有什么能长久寄存童年的情绪和气氛,那当是城,然其形式以不可名状的、细致入微的极端方式蔓延着,如今已经深深潜伏于文明的髓里,形成了迷人的病。
所以,城的惹人怜悯又怜悯于人,是同一种情怀的迟钝反应,它源自于后知后觉的愚昧,源自于一个终极的矛盾。
观城,进而获知这城的凝滞与流动,这早已形成了不同的理解方式。用语言翻译一座城,实是最为无奈之举。诗人所想便是,那个“超越”的文明,抑或应脱颖于此城?然而那文明已是残篇,有几篇文字今生也将无法完成,甚至即使尚有完美之可能,但依旧是无补。并且果真谁竟能将其或然性进行证实,其艰难与此刻的“抉择”也应是等同的。
诗人在黎明三四点之间的独行,偶然想到这种可能,即证实生命之死亡与证实城的存在性,其本质是统一的,那便是灵魂的一生一世。
而所谓灵魂又从何而来?大抵是人类基因中那第一次亘古长存的目光吧,那应是三只母猿望向尚未得以命名的宇宙时的泪滴吧,这目光与泪滴在宇宙中成形,被新的形势和能量塑造成魂灵这种物质,然后一次次注入有机物质的组合之中,于是在思索、苦涩中生活,不熄不灭地燃烧,于是道德、思想与界限出现了,那便如同这大城的路途与关卡。康德曾说,在这世界将有两种东西带来永恒震撼,一是心中美的准则,一是头顶灿烂星空。
而现在,隔着最为黑夜的城角,再次仰望这远山上的星空,那是何等的伟大与广阔。于是,诗人伸出手臂,高高擎起这触摸的激情,却发现它远非遥不可及,远非虚无缥缈。
诗人想到,这感觉的一次诞生与毁灭便是死亡了,佛说死在一呼一吸之间,大概也没有这瞬间的觉醒更为短暂。而可悲的是,这死时至此刻,便形似一种处心积虑的阴谋,否则,如何又得以与这人间的城相遇呢?也许吧,这终将成为一种传奇,一种对他人不可诉说、不可传承之物。而人如何可知,人之死亡本身,从不曾包含这诸多的情感与思辨,人之死亡……
人之死亡渐入诗之冷峻,进而映射着时间与空间的奥妙。中国的城因此也是不同的,它在地域上是一个断裂,一个可怕的隆起的疤痕。如米勒曾说,界限便是用来穿越的,那么就来此城吧。离城便是经久的阴冷的风,而山是巨垒的顽石,海亦是完美的整体。而早在文字起始之时,早在先秦与春秋时期,建设这座城的初衷,便是将那无数野蛮的离散了灵魂的人围困,多而漫长,于是此城无始无终,但城外便是尽头,文明的尽头。这便是人的疯癫,人的执着。于是此刻,这山与海便不能再争辩什么。
每座城市相连着,每座城的气质在这个国度传染着,城外与另一座无名之城相连的便是一段火车的慢行道,步行而至,近在咫尺。此时是三月,北国的春完全没有从蛰伏中解脱,阴冷的城外的戾气构成的风,依旧在锤击着高筑的墙。隔年未死的长草叶子,反射夜色的灵光,进而便可以抚平一种精神的患难。
诗人的精神是异常的,这一事件结束后,医生们尚能够分析清晰这一点。可见,诗人的精神真的是异常的。诗亦不能不与此相关。
诗人唯有寂寞地行走,此时毫无疲惫之感。
诗人深深地用力,力量便集中在了双目之上,那是瞳孔,扩张,扩张,归于死亡的最后一次注视,如同一颗死星,有人称之为“末日之瞳”。这双眼睛的留影,在日后,所多的是被描述为孤独与绝望,偶也有人理解为悲哀与忧愁,但是却与爱情无关。这一切人的情怀是如此的相关,却无人能够真正找到其中的关联,即便在诗人已成这时代的神话之时,也是如此。
然而此刻,诗人的这双眼真实的却仅仅是暗淡,是屈服。黑夜过于黑暗,过于让人无可适从。诗人努力前行,被石子打磨着脚掌,路,尤其难以辨识,在这种背景中,诗人如何寻找到了那最适于自戕的地段呢?可他已无力寻找,也无须寻找,那里已经死去了三个人,三个“普通”人,诗人却不知晓。
诗人目光黯淡,卑微地注视,无神地注视。然而,此刻已然不是诗人在注视,而是另一个肉体,早已消亡的肉体。是的,数年之前,刚刚成年的诗人早已宣告了一个事实,他已经将某个自己杀死了,一个分裂的“自我”,他早已设想了某次自杀,那或者来自于另一个宇宙,另一个故事。但死亡已成事实,只是更加漫长。死亡的事实让人屈服,造就这种屈服的是无数次失败的死亡,未能完成的死亡。
这种死亡不是没有出现过:梵高自杀之时是失败的,他没有立即死去,上帝让他屈辱而卑贱地加倍体验死的苦楚,两天后不治身已;普希金中弹后也没有立即死去,而是在步入死的折磨中更深刻地体验这个世界的不公,煎熬了两三天。因此,诗人之死的漫长尤为壮烈和可怕。
故而诗人重新造就一次分裂,来体验这完美的死。人们猜测,人类会在死之前夕重新经历一生,确切地说,是在死的瞬间。而诗人则应该经历麦地、月亮和雨水和家园(毕竟诗人永远是一个客死之人,有无数的城市,无数的家乡,这些城市在这种时刻一定会去纪念,这也许会形成许多的死,死的幻影,死的分裂),也应该想到一些人,诗人的亲人与恋人。
然而无论如何都不能通过死亡分裂出的这些东西对诗人做最后的拯救,一个失败者拒绝拯救,诗人走过春天黎明,在高傲天宇最初的光明之中,诗人分裂,那时距离黎明一小时五十六分,一次完美的死亡便展现在世界之上,一次完美的死亡便是对死亡的雄壮碾碎,让死亡成为一个孤立于时空之外的更大的存在。
然而诗人选择的死亡与普通的精神病患者是相同的,这并非因为诗人失去了作为诗人的尊严,而是长久地被命运的漠视,堆积成一次宝贵成功。阿基米德死于野蛮人的剑,野蛮人有怎样的精神境界可以凭借,来完成这种壮举般的杀戮?故而野蛮是不存在的,此剑便应属于上帝,而死亡实实在在展示给世界的,仅仅是一块生硬的铁。
面对这样的生铁,诗人没有任何思想,此刻的空虚和平静,便是充斥着宇宙的所有物质。除去“我”的意识之外,仅有这种绝对的静。诗人吃掉了一瓣橘子,然后注视了自己的死去。
诗人注视自己躺在曦光之中等待,而他自己则在一旁平静地消化着橘子的肉体,在一个胃部,空虚和饥饿的胃部,燃起了火,想将这最后的果实融化。
然而,死亡来得如此之急切,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六日的凌晨三四点钟,一列火车正在通过地球东方的山海关与龙家营之间的一段慢行车道,诗人曾幻想过它烈焰滚滚的金轮,此刻它轻松地碾过了诗人,任何人都没有发现。
诗人坐在车道一边,看到这如真实的场景,或者说终于验证这早成事实的场景,笑了,这座城。
二
然而城依旧是存在着,死亡如若有一种常态的话,那便也是“存在”。死亡的常态伴随人自始至终,故而“存在”才有着一个绝对的背景,一个最为亲切的参照物。甚至抑或死亡与存在本就并非参照关系,而是一种实体的两种表象而已。
于是,一直在解释着存在的萨特,最终的死亡与其晚年漫长的躯体痛苦的存在形成了一种强烈对照,以至于我们并不能了解其生存之痛苦源自死亡还是存在,而如果将存在定义为生存,便也显得不甚妥当。与之相同的有在北非沙漠中断掉了双腿的阿尔图尔·兰波、因麻风病而双目失明的保罗·高更、全身瘫痪的南美女画家弗里达·卡萝,他们的死亡延续了很多年,而在这种存在中,他们用语言和色彩(而不是线条)描述死亡。也许死亡有迷人的色彩却没有实在的线条。
然而人们不关注于其存在,所多的是关注于其死亡,于是,死亡便分裂成无数形象,继而成为许多人的死,我们的死,虚假的死,死的存在便岌岌可危。
诗人是新的一个,他心满意足地目击了自己的死亡,而存在依然继续。此时,这种存在是无疆界的,是一种更加透彻与广泛的感官。诗人看着自己的身躯已经被碾成了两截,横卧在冷冰冰的生铁上,卧在大城山海关与大海太平洋的风中,列车早已远去,金轮的光辉成为漆黑无色的血迹,列车带着这种胜利,驶过了离城的那片黑夜。此时距黎明尚有一个小时零五十六分钟。
诗人观心,心已熄灭,诗人感触到余热缓缓升腾,于整个空间来说它如此渺小。余热吸引着夜鸟,幸而尚不存在可怕的无眼的丑虫,虽然对于诗人现在的心念与存在,早已无分美丑了。诗人看着碾碎的肉体不感到恐惧,但却有些惆怅,必定这副身体对于此刻更高的真实来说,便是虚假的,甚至从未存在,那么是否这更高的灵魂的存在,是一个欺骗者,而诗人亦不为这冷酷的心思而自责,因为这种存在已是没有爱憎的了。于是,这存在依旧安坐在车道旁,看着自己恰巧被一分为二的胃部,竟至发觉它在缓缓地蠕动。
那便是两瓣橘子。
哦,那么说,这就是死亡了,它与生的未尽的果实相连着,总有着千丝万缕。然而,它因不可言说、不可再现而远别于爱情、灵感、肉欲、梦境的体验。而此刻,这种体验却呈现在了并非诗人的肢体上,而是呈现在了一个与死亡相联系的橘子上,橘子的身躯承载着死亡的极端渴望,这渴望悲苦而高傲,如惊鸿之一瞥,故而进入了另一维度里的形态,故而与一个易逝的宇宙形成了最贴近的默契、连接。这种连接,此刻便是饥饿。
于是,夜色之中,新的存在感到了一种饥饿,诗人相信,这饥饿便是因眼而生的。于是诗人试图闭上眼睛,但那决然是不可以的了,因为这存在的眼界又在何处?诗人已发现他的眼界是无限的,他知晓一切,以至于宇宙在这种观看中无非是混乱的彩色,无非是一个布景简洁的戏剧,简洁却又是复杂。无数其实相同的人类在这里被投入生命的情节中,思想也无非是一些程序,没有什么高深的秘密,宇宙不过是一张张画好的图片而已。
诗人在这场景之中走到了人类尽头,试图停止观看,可这样的力气却无法实现最为简单的动作,诗人无法像来时寻找那陌生之路一般,将气力与心力都凝汇于他的瞳孔了,那曾经的瞳孔早已被末日光景所填满。
诗人感到饥饿,在死亡之后,依旧是饥饿。
这种饥饿持续着,终于使诗人思想起一种对死的挑战,他试图拯救这可悲的身躯了。黎明将至,诗人将尝试一场复活,他自始至终地坚信着这种力量。
三
死亡于医学是种模糊不清的定义,城于地理学亦然。我们时刻与死亡相连,正如城的居住者时刻来往出入于它。此城因它的悠久、因那些纷繁混乱的往昔,而形成现在甚至未来的形状,吸引异乡的人、居住的人、路过的人,这之中便有独自诞生的文明在生长。然而说它是囚禁者之城,说它是整个这片古国大陆的心锁,说它是一个关闭了文明之希望的门,都仅是人类的语言。
一个世纪前,军阀们在这里混战,一个将领,带着他的士兵们出了关,准备投靠异国,书写新历史,最终却盲目般地被自己的部下杀害,殒身关外;一个世纪前,曾有个新国家在此建立,而傀儡政权的当权者被蒙蔽,如同盲人,使得人民承受无边苦难,那更是城的耻辱;几十年前,国家开始了对教授专家和知识分子的革命,人民被一种痴愚所感染,这里更成为流亡之地,许多人长久被封锁在此,直到客死他乡。
城的这种气氛长久聚集,甚至来自先秦远古的被驱逐的异族游牧者之灵魂力也更加凝重,如同寒冰深入冻土,而那些试图给予城以新意义的人,而今安在?必定建造这城市大锁的人们也已不再。
春天诗人的存在临于这样的城,便是另一个意义,这意义由诗与死亡同时构成,它进而形成了新的语言、新的抽象事物和具体事物。这种意义也将降临于许多个人身上,语言成为新的技能,并不是为了赢得怀念,而仅为生命之巨大。
生命之巨大,即是这黎明中突然爆发的。人的悲哀之一在于永远无法证得自身的得证,而死亡的现象,使诗人观宇宙业已虚假,更何谈微不足道的东西。人无法摆脱这种幻想——人的存在并非只是命运的作弊,但现在诗人已得证。
这个黎明,对这幻想的挑战便在诗人这种特殊的存在中开始了,死亡后的十个新的本体复活了,涌现于横跨亚欧大陆、纵连极地至广阔热带;从王朝到王朝,从冰期到冰期,从太阳到佛的星尘世界的脑体中。十个诗人的化身熙熙攘攘,来回奔跑,直到现在还没有平静下来。
而这座城,与此同时便也包容从两河流域到太平洋西岸,从西伯利亚蒙古高原到印度次大陆的各种幻影,也包容着从启示录到荷马史诗,从屈原到荷尔德林,再到奥义书再到梵高的时光幻影。于是此关口被亿万即已毁灭的城的形态所附形,分解为元素的便是不可计数的码放整齐的红砖绿瓦,进而是思索的手掌,孤独擎起于中国古国度的一隅。
负隅顽抗者们出现,这些流放于此地的罪人,背负罪孽的重重业报,或祈求百千万劫之后的超生,或欢腾于此十城地狱。
诗人在这种特殊的状态中战斗着,距离黎明仅有一小时五十六分钟,但是他却不需要任何时间。诗人终将胜利,这夜色中,他已完成一个雄壮的红色背景的大诗,这夜色中,他已完成了遗嘱,这死亡将与任何人无关。
于是此刻,我流浪在从南向北的道路上,来看山海关,看到这座城,被战斗的幻象毁灭的残缺城角重新出现。在太平洋一端,人们看到残缺的文字形成了真正的城的命运,人们站立于城墙的绝壁,看到瞭望中的残垣,鹰们正从那里飞过,寻找奔跑的橘子,那是一种蔓延着的失败,而这曾经却是诗人的胜利。或者因为某种力量的作用过于不平衡,所以诗人早已放弃那种重建。
清晨路过山海关,看到那不远的山冈上一座孤独的坟,青青的麦地,没有人悼念。我在青麦地,读起一首诗,诗人安坐着,依旧二十五岁,静坐之中,悲哀而欢喜,又似忍受了饥饿。大地上散落一地的是:一本《圣经》,一本梭罗的《互尔登湖》,一本海牙达尔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得小说选》。放逐似的作品中,没有诗人的战斗,他只是神情安然,等待。
我没有与他说话,只是隔着时空的墙壁凝视,但我知道诗人看不到我。我知道,这封锁心灵的大城依然如故,故而诗人从来都盲目。
我看到他也许痛苦地等待着一列出城的火车,仿佛时光之中被记忆的部分永恒地停息于黎明前的黑暗。诗人走过麦地孤身一人,却从未转身,于是我知道本文关于复活的构想也完全是虚假的。
我看了很久,然后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青青麦地如古河奔流不息,丰收的日子还有多远?